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om/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om 麒麟,头上有角,角上有肉,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为仁也。 他们是终极武器,最利的剑,铁血,杀伐,在生死之间徘徊。 他们是死神,浴血修罗,脚跨阴阳两界,手里握着的,是别人的生命。 然而仁慈,是死神的执照! 这是一个妖孽的故事,这是一个大妖孽如何调教一群小妖孽的故事。 这是一个战斗的故事,这是一个用热血和青春去书写激情的故事。 麒麟,代表了我对男人的终极梦想!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亲爱精诚,王于兴师,修我弓弩,与子同志。 引子 鬼魂中尉 2002年11月3日凌晨3点17分,东海,阴。 海面的上空覆着厚厚的云层,朗月稀星全被遮住,海水黑得像墨汁一般,海军陆战队T营三连二排上尉排长陆臻潜伏在冲锋舟里,耳边只有战友们细细的呼吸声。 “排长,啥时候开始登陆啊?”一个黑影子压低了声音询问道。 陆臻低头看表,淡蓝色的灯光在黑暗中一闪而逝,在他的眸中映出一抹异彩。 “还有差不多四十分钟,大家继续休息,保持体力,不要太紧张,放松点。”陆臻的声音沉静而和缓,没有人听到他的心底在打鼓,甚至连旁边的几个老兵也都忘记了,他们年轻的排长,其实只是个正式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 这是他生平的第一场演习! 希望这开局不会太差,陆臻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让神经放松。 四时整,飘浮在这一片海面上的几艘冲锋舟都不约而同地动起来,淡淡的黑影迅疾地在海面上滑行,桨起桨落间看不到一丝水花。 抢滩,他们是保留到最后的一支奇兵,自古以来所有的偷袭都只得一条天理,悄无声息,马蹄裹布,口中衔枚。 差不多一个小时以后,陆臻看到陆地隐隐的在远方显出轮廓,一声口令,士兵们从船上滑入水中,开始全速武装泅渡。四下里很安静,只听到海潮在起伏的声音,单调的,沉寂的。最后一下用力地划水,陆臻像一段被海水冲上岸的浮木那样趴在海滩上,冰冷的海水在身上来来回回,身体已经被浸得冰透了,反而没有什么感觉,这样也好,就算是对方有红外的探测设备也不会马上暴露。 老兵们迅速地观察着岸上的情况,挑选最适宜的天然掩体,海军陆战队的主要工作就是做一个好跳板,只要能在战线上插入一个钉子,把工事建起来,顶到陆军登陆,便是胜利。 几分钟后,所有的人员都已经上了岸,冰冷湿硬的作战服裹在身上像生铁一样,但是长期训练过的士兵们仿佛对此完全没有感觉似的继续前进,行动仍然敏捷矫健。不必太多的交流,一切像之前训练的那样流畅而有序地进行着,没有敌人,似乎,也没有发现岗哨。 陆臻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们的运气不错,撞上了一块空白地带,不知道连里其他排的兄弟是否也有如此好命,不过这次的偷袭计划是突然下达的,主力部队正在几十公里之外打强攻,蓝军的装备虽然精锐,但毕竟人数上太吃亏,尤其在经历了连日来的硬仗之后更是折损严重,恐怕已经没有能力分防这么长的一条海岸线了。 陆臻正乐观地估计着形势,那夜的第一声枪响,便那样骤然而突兀地出现了。在火光一闪中,陆臻看到身旁的一个士兵猛地倒了下去,身上腾起了白色的浓烟。 有狙击手!? 陆臻蓦然睁大了眼睛,迅速地卧倒,往礁石群里滚去,然而那枪声像机械一样的均匀而稳定,一枪连着一枪,一枪一个。整片海岸都被浓烟所笼罩了,在这凌晨最黑暗的时分,陆臻的视线完全被阻挡,看不清周遭的环境,忽然间心口一疼,强大的冲击力带着他退后了一步,一跤坐倒在地。 原来被空包弹击中心脏的感觉是这样的,如此的疼痛而且深刻! 还没有找到合适掩体的士兵们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被轻易地击倒,而那些动作快了一步扑进礁石群的士兵们竟也无所遁形,子弹从各种诡异刁钻的角度飞来,只要有一线空隙,一枪毙命。 不过一分多钟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又短得眨眼而过,几乎完全来不及做什么反应,也无法下命令,大家凭借自己的本能努力求生,有经验的老兵们向着子弹袭来的方向零星地开着枪,可是枪声响过之后,都不再有机会能开第二枪。 最后,那枪声像骤然而起时那样,也骤然而止,转瞬间,整个海岸又都变得安静下来,耳边只余涛声阵阵,如果不是眼前呛人的白烟还没有消散,陆臻几乎会怀疑刚刚的那一场屠杀是不是幻觉。 屠杀,是的,那根本就是一场屠杀。 冷血而暴力,让人感觉像是置身于真实的战场,铁血杀伐,胆战心寒,当一切都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已经魂归离恨天。 在那个瞬间,所有人都被惊住了,好像真的已经死去,麻木而僵硬地互望着。 终于,有人开始低声咒骂:“他妈的,活的喘口气! 没人应声,没有了,全死光了。 陆臻像是一下子脱了力,仰面躺倒在冰冷的海滩上,这是他的第一次演习,好烂的开局。 天色亮起来,远处,海天交际那一线,显出一抹苍白,士兵们首先缓了过来,班长班副开始清点人数,集结人员,组织生火烤衣服。 陆臻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走来走去,在空气中留下虚幻的影,似乎没人打算停下来对他说上一句什么,他是一个新兵,他是一个排长,如此尴尬的身份,反而让人不知该如何对待。陆臻心想,他死得很冤,偷袭是团长定的,登陆点是连长划的,就连如何登陆都是那些老班长定的,他这次一共带出来不到十个人,全是老兵全是士官,他自认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指导他们。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被踢出了演习之外。 这就是战争吗?如此残酷而轻易的就会失败?轻易到有点莫名其妙! 无线对讲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陆臻的精神一凛,可是耳机里连长的声音低沉得不像话:“怎么回事?” 陆臻心痛到无奈:“撞上了一个狙击手,全死光了。” “他妈的,就一个狙击手把你们全灭了?”连长暴怒。 “他埋伏得好,时机很准,我们刚上岸没有掩护。”这不能算是在找借口,因为这是客观的事实,但是陆臻还是觉得脸上发烧,莫名地羞愧。 “算了,回来再说吧,演习结束,天亮了有船接你们回去。” “结束了?怎么会?这么快?”陆臻大吃一惊。 “妈的,所有派出去的全被灭了!哪里找来的这么些妖怪,一个个枪法都那么好……”连长愤怒难平,怒骂着断了线。 结束了?陆臻怅然若失,茫茫然心里空了一块。 演习失败是共同的耻辱,但士兵毕竟不比军官,心理上的负担没那么大。既然已经结束了,几个老兵油子已经开始对着当时放枪的礁石叫骂,另一群“死鬼”则索性直扑过去,打算把那个没露过面的杀神拎出来瞧瞧是什么模样。然而一圈搜索下来,居然连个子弹壳都没找到,若不是礁石上还残留着空包弹划过的痕迹,他们简直要怀疑刚才的那一场杀戮是否真的发生过。 “靠!见鬼了啊,这是!”有人骂骂咧咧的。 一个老班长忽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搞不好,真的撞上鬼了。” 陆臻有点诧异,却没兴趣听下去,某种沉闷低落的气氛让他觉得别扭,虽然身上湿冷的作战服在晨风中生涩得像要扯坏皮肤,他还是离开了火堆一个人沿着海岸线往外走。 天际的灰白已经隐隐地透出血色,无论人们的心情如何,那轮新生的太阳还是会如期而至。 新的一天,以后的每一天。 只是一次失败而已! 陆臻小声地对自己说,低着头踢沙滩上的贝壳:别那么低落,未来还很长。 “嗨,兄弟,有烟吗?”一个声音,懒洋洋地从背后响起来。 陆臻蓦然一惊,转身回去看时,第一眼竟没找到人。 “我在这儿呢!”一个黑乎乎完全和礁石分不出边际的人影冲着他挥了挥手,陆臻惊愕地看着此人的完美伪装,从上到下,没有一点破绽,唯一可以分辨的部分就只有脚,因为这家伙把作战靴脱了扔在旁边,露出脚上军绿色的袜子。 陆臻摸了摸兜里用防水袋包好的红中华,这是原本准备等演习胜利了以后分给兄弟们庆祝用的。 “别那么小气,有就分我一支。”那人坐在一块礁石上,一条腿屈起,抱在胸前,另一条腿就这么晃晃荡荡地垂着。手里的打火机抛上抛下,笑嘻嘻地冲陆臻眨了眨眼睛,那是一双像黑色矅石一般闪亮而幽深的眼睛,对视时甚至会令人觉得迷眩。 “哦!”陆臻把烟掏出来,抽出一支弹过去。 礁石人伸手接了,啧啧称赞:“小兄弟,你们那边待遇很不错嘛。” “你是敌人?”既然不是自己人,那就只能是敌人了,陆臻努力辨认他的肩章,似乎是个上尉。 “现在不是了,演习不是结束了吗!”灰蓝色的烟雾缓缓上升,笼住那张辨不清神色的脸,他只是很随意似地坐着,却有一种奇异的气氛,那烟雾是一道墙,把人与世隔绝。 “你自己不来一根?”那上尉冲着陆臻扬一扬手。 “我不抽烟。”陆臻摇了摇头,在他身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最远处,天与海相交的地方,有红色的火焰在燃烧,沉郁的金红色从苍蓝的海面上升起来,将天地都染透。 “你,到底是谁?”陆臻心里隐隐地有种奇异的预感,如同宿命的召唤。 “我吗?”那人偏了偏头,侧脸被霞光镂成一道剪影,然后嘴角微弯,凑到陆臻耳边轻声笑道:“我是鬼!” 呃?陆臻不屑,小声嘀咕:“装神弄鬼。” 被叫做鬼魂的上尉大笑,不以为意。 太阳已经挣脱了海平面的束缚,越来越炽烈的光芒让人不得不错开了眼睛,陆臻偏过头去看那个自称是鬼魂的家伙,满脸的黑色油彩看不出五官的轮廓,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里面含了阳光的烈度,像某种宝石。 “好,明白,完毕!”鬼魂上尉忽然低了头,对着耳麦沉声答话,伸长手臂把地上的鞋捞起来套上,从礁石上跳下来。 “先走一步了,小兄弟!”上尉拍拍陆臻的臂膀,将指间里还剩下半截的烟抬起来晃一下咬在嘴里,笑道:“谢谢你的烟。” 陆臻转头看他离开,忽然间视线被定住,他看到了那人背上的那支枪! QBU-88!注1 昨夜……刚才……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是他? 陆臻不自觉地抬手摸自己的胸口,被子弹击中的感觉还在,疼痛而深刻! 天地间,那道黑色的背影与那把修长的枪一起,被晒成蓝影,镂在他的心板上。 几年后,陆臻知道了这缕孤魂的名字,他叫夏明朗! “嗨,兄弟,有烟吗?” “别那么小气,有就分我一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 注:QBU-88,即88式狙击步枪,中国造,使用5.8毫米口径机枪弹。为无枪托的小口径步枪,严格说来不能算是狙击枪,属于军用精确步枪的范围,因为比起一般中型口径的狙击枪来,它的精确度不算太高。但是分量轻,行携性好。 第一部 与子同袍 第一章 麒麟麒麟 1. 2006年4月3日下午3点17分,舰队基地,晴。 基地的大会议室外面坐了不少人,有些没有捞到位子坐的则直挺挺地站着,有的紧张,有的放松,可是不约而同的,脸上都有些困惑。 陆臻坐在靠窗边的位置上,兴致勃勃地捧着他的PDA就着明媚的春光看小说,站在他身边的宫海星紧张地敲着他胳膊:“副营长,你说这到底是啥事儿啊?” 陆臻挺恋恋不舍地移开眼:“啊?我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您这么笃定?”宫海星不信。 “小宫同志,”陆臻拍着他后颈,“既来之则安之,啊!不过呢,内部机密啊!”陆臻眼珠子一转,闪出一点星亮的笑意,勾了勾手指,宫海星俯耳过去,听到陆臻压低了嗓子凑在他耳边说道:“听说,是军委直属下来选人的,简单来说,就是钦差。” 宫海星道:“选了去干吗?” 陆臻用手刀在小宫脖子上比了一下,笑道:“宰来吃。” 宫海星眨巴了一下眼睛,沉默了。 会议室厚重的实木大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军官探头出来:“陆臻?” “到!”陆臻双腿一合,啪的一下笔直站立。 “进来,到你了。” “是!”陆臻不落痕迹地把手里的东西顺到裤袋,迈正步走进去,动作流畅,如流水行云。 诺大的会议室里只在边角上坐了一圈人,神色淡漠和气,是经风历雨后的淡漠,是从容不迫的和气。 陆臻敬完礼被众人肩膀上那一水儿的星星晃得眼花,凝眸一个个看过去,一颗金星,一个四星,三个三星,还有个坐在最边上的,肩头上扛的倒不那么吓人,两星!只是年岁上看起来有点特别,陆臻估摸着,这人撑死也就是个三十出头。 春日,午后,阳光明润,漫漫散散地从大窗里落进来,给背光的影子都染上了一层毛边。陆臻莫名其妙地多看了他一眼,那人侧脸的轮廓,从额头到下巴的那一条线,似曾相识。 “坐。”中间坐主位的那位少将笑容明煦如春风。 “是!”陆臻直挺挺地坐下去,背脊上像是插了钢条,铸死了,不会弯折。 少将又笑了一下:“放松点儿,这是计划外的任务,组织上想和你聊聊,有个事情呢,想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当然,你们慢慢聊,我只是陪客。” 陆臻配合地笑出一副标准照,心里咬着牙细细嘀咕,这衔,这气场,能视而不见的大概都是瞎子。 “陆臻,”严正合上手里的文件夹,“几岁了?” “二十四!”陆臻一个咯噔都没打就蹦出了自己的年纪,可是视线却落在严正手里的东西上。 严正低头,了然而笑,把文件夹竖起来:“这是你的档案,很漂亮。” “首长过奖了。”陆臻不自觉挺了挺胸。 “我看过你的本科论文,学的是电子对抗注1。”严正说话的声音变得缓慢,带着审慎的味道。 “对。” “可是你的毕业论文是,怎么说呢,一种战略。” “是的!确切地说是一种战略构想。”陆臻的目光炽热起来,细小的火星在黑亮的眸底闪耀:“然后我设计了整个系统,还有仪器的雏形,所以,我仍然从我的专业上毕业了。” 严正问道:“为什么你会想到写这个?” 陆臻抬手:“Discussion里全有。” 严正道:“我是指,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要写出这样宏观结构上充满了军事学意味的论文?” 陆臻眸光一闪,有些困惑。 严正继续,声音不徐不急:“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并不满足于你现在的工作,电子营的副营长,陆臻!” 陆臻仍然困惑,却扬起了嘴角在笑:“首长好,我相信没有人会完全满足于自己的现状,筑梦踏实,我们的理想永远在前方,而同时,做好脚下的事。” 陆臻注意到一直坐在最右边偏头看着窗外的那位中校,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很简单的一眼,纯粹的审视的目光,陆臻却蓦然感到心口发凉,有如身为猎物被子弹穿过的错觉。犀利的目光有很多种,比如正在提问的上校,严苛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的锋利,一层层剥皮去骨,像是要从外向里扫描他的灵魂。可是那个中校却不一样,他的目光是直奔着要害而去的,胸前,第三颗纽扣的左边,额头,两眉之间。 这是一种穿心夺命的犀利! 似曾相识,熟悉的感感,埋在心底像藏了沾水的豆芽,悄悄地破土。 严正与身边几个同僚商量了一下,正式发出邀请:“陆臻少校,愿意来麒麟基地吗?这是一个可以让你更快实现梦想的地方。” “呃?”陆臻有点走神,可是大脑随即高速地运转。 麒麟,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可是细究起来,一片空白。这是一个在军报上找不到,军务室里也看不到的名字,只在新老士兵中口耳相传,像是传说中的圣地,人们知道它的存在,知道它的荣光,可是光芒太盛掩去了真实的质感。 传说中的基地,传说中的部队,鬼魂一般的…… 陆臻眼前蓦然一亮,视线不自觉地偏了偏,落到窗边那位中校的脸上,侧脸,从额头到下巴的那一条折线,完全重合。 “我能拒绝吗?”陆臻问道。 “当然可以。”严正微笑,神色间有淡淡惊讶。 陆臻继续问:“好,那么我今后的工作重心是什么?” 严正笑起来:“你来了就知道。” 陆臻抬手指向一边:“这位中校,是狙击手吗?” 夏明朗终于第一次彻底地把注意力转过来与严正对视了一眼,严正道:“是的。” 陆臻道:“首长,容我猜测一下,你们是希望我去做技术支持。” 严正点头。 “我想进行动队。”陆臻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唯一的要求!” “理由?”夏明朗挑了挑眉毛,笑。 “我的所有军事技能都是优秀。” 夏明朗随手翻了翻,笑容很诚恳:“在我看来,相当一般。” 陆臻清了清嗓子:“可是现阶段研究工作与实战相脱节,理论架空无法贴近真实的战场需要,也无法经历实战的检验,这是研究部门最大的障碍。” 中间坐主位的少将转头过去,对着严正说了几句什么,严正没说话,只是冲着夏明朗摊开手简简单单地做了一个手势。 夏明朗无奈:“好吧,那你就来试试,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到时候不合格被踢回来,你别嫌丢人。” “是。”陆臻干脆利落地起立敬礼,笑容明亮:“不合格当然要被踢回来,这有什么可丢人的?!” 少将呵呵地笑了一声:“不错不错,还是你们年青人有干劲啊!去吧。” 陆臻脚跟相扣,以标准姿势转身,正步走出门外。 严正转头看夏明朗:“不喜欢?” “还行吧。”夏明朗眯起眼:“就是体质差了,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长桌另一头一个穿海军常服的上校走过来拍严正的肩膀:“嗨嗨,你们这帮子缺德挖墙角的,美死了吧!” “老祁,别这么小心眼,大家都是为工作,再说又不是你家的,你心疼什么?” 老祁明显不卖账:“什么不是我家的?就他,旅长的心肝宝贝,本来说送到舰队基地来锻炼几年,回去要挑大梁的。” 严正笑容满面:“好好,兄弟我心里有数。” “行了行了,下一个了!老祁回你位子上去。”大校笑呵呵地把人拉回去,示意传令官继续叫号,明媚的春光中英姿勃发的军官们进了又出…… 2. 麒麟基地,一中队的二楼小会议室里,夏明朗押着几个助理教官们帮他看档案,一叠一叠的档案袋堆了两尺高,方进一进门就被吓到:“队长,这回来多少人?” “初训有一百多个吧。”夏明朗两条腿架在桌子上,挥了挥手:“慢慢看,总结好优缺点报给我。” “那队长您干吗?”方进明知故问。 夏明朗耷拉的眼皮抬了一下,特真诚地说道:“我先睡一会儿。” 陈默就坐在方进对面,抬眸看了看他,把笔记本打开调出表格准备打字输入,郑楷、方进等人围着他各自找地方坐了,窸窸窣窣地拆开档案袋来小声讨论。 夏明朗说他要睡一觉,居然,也真的就这么睡过去了,仰着脸睡得很香甜的样子,方进忙了一会儿觉得这活着实无聊,骨头缝里直痒痒,伸一个懒腰,摸到夏明朗面前去。陈默移开视线扫了他一眼,平直的嘴角柔和了些,方小爷天生一副招猫逗狗的性子,那是死多少回都不会改的。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忙活着正事,眼角的余光却各各飞起,准备要看好戏,方进的渗透工作进行到离夏明朗还有一尺远为止,夏明朗蓦然间睁开眼睛,黑眼睛里精光璨亮,没有半点睡意。 “有事?”夏明朗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哦哦……”方进手腕一翻去摸夏明朗的口袋:“队长有烟没?” 夏明朗一脚把他踹开:“得了吧!陈默还在呢,你抽什么烟?都弄完了?” 陈默抬起头,说道:“队长,有熟人。” 郑楷伸手一推,档案袋从桌面上滑过去,夏明朗看着照片嘀咕:“徐知着?” 郑楷道:“还记不记得上回你差点让人给逮了回去?” 夏明朗敲敲头,眼风如刀给了方进一记,方小侯讪笑往后退:“说起来那次还是小默回去救的您。” “是啊,长短接合,当初是谁跟我搭来着?”夏明朗困惑,好似想不起来。 “是小的。”方进做狗腿状。 “不会吧,我那会儿怎么没见你呢?”夏明朗疑惑状。 方进哭丧着脸:“我不是让他给狙了嘛,那不是演习都快结束了嘛,我去给黑子报仇,他一组俩儿都让那小子给狙了,我一手拉拔出来的兵,我心疼嘛,我哪知道刚好就撞人家营部上去了呢?你要说这打仗啊,那就是邪乎,咱从演习头上找到尾就愣是没找着,不想找了吧,那就撞上了,还把您给围了……” 夏明朗抡起桌上的档案袋就砸了过去,风声赫赫,破旧的牛皮纸袋在半空中四散解体,雪白的纸页飞旋如刀片。 方进猫身躲了过去,瞠目:“队长,您内力又见长了啊!” “捡起来。”夏明朗哼了一声。 方进埋头狂捡,嘴里却不闲着:“要说啊,那还是咱们家默默厉害,长枪一划,八百米无人区啊……” “陈默,我记得那次你们两个打赌,死的给活的洗一个月臭袜子,他洗了吗?”夏明朗忽然问陈默。 陈默抿着嘴点了一下头。 方进手脚利索,说话间已经把页码理好,哈着腰放到了夏明朗面前,夏明朗拍拍他脑门:“下次我也要跟你赌!” 方进一愣,沮丧地退下了。 夏明朗活动完筋骨正凑过去看陈默总结的东西,方进忽然又惊叫:“噫,咱们这儿来了个天才儿童。” 夏明朗没抬眼,倒是郑楷接了一声:“谁?” “两本一硕,带兵两年,少校副营长,关键是……24岁!”方进怪叫。 “怎么可能?”郑楷明显不信,这学历倒没什么可吓人的,信息、后勤、总队中队里一堆一堆的硕士,都跟不要钱似的,关键是年龄太小。 “他合训注2的,对吧,出来就是双本科,然后保送军事学硕士,人这主要是念书念得早,”方进掰手指算,“我靠,他这得跳多少级啊!”方进兴致勃勃地翻回去看标准照:“不是吧,这小娘们似的长相进行动队?队座,你是不是拿错简历了?” “人家自己想来,你有意见吗?”夏明朗淡淡扫过去一眼,方进自觉地咬住舌头,噤声。 忙乎了一个下午,一百多份档案总算是理清了,各教官的职责范围也了然于心,夏明朗为主,方进负责突击格斗,陈默负责狙击,赶上大型训练任务郑楷再过来照应一下,分工一如往昔。收工完事后,夏明朗拉着郑楷顶了校官的头衔大剌剌地先行一步吃饭去,只留下方进和陈默俩中尉沉默地进行着扫尾工作。 方小侯抱着那一大叠的文件在前面走,嘀咕:“要我说咱队座现在是越来越懒了,往年的档案他都自己看来着,现在手一挥就踢给咱们了。” 陈默提着笔记本跟在后面,说道:“我觉得队长还会再看一遍的。” “才怪了,他要肯自己看,折腾咱们一下午好玩啊?”方进不信。 “可能他觉得我们也需要看一遍。” 陈默拿了钥匙开门,把手里的东西全码好放在桌子上,一转眼的工夫,方进就已经在夏明朗桌上顺了两支烟,陈默静静地瞧着他,方进嘿嘿一笑,把烟藏进兜里:“我出去抽。” 夏明朗吃过晚饭去严正办公室里串门,顺便上交训练计划,推开门才看到政委谢嵩阳也坐在里面,一脚踏进去不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哟,稀客。”谢政委故作惊讶地左右望了望,又笑了:“不对,这是在他这屋,你不稀。” “最近工作太忙,太忙……”夏明朗赔着笑。 严头微微挑眉,笑出一脸复杂莫测的得意,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硬壳中华甩出去,夏明朗眉开眼笑地接了,立马就拆了一支叼上。 “新人档案都看了?” 严正顺手帮夏明朗点上烟。 “过了一遍。” “有什么想法?” “没想法。” “那个叫陆臻的,无论如何想办法留下来!”谢嵩阳提醒。 “不是吧政委!不就是一硕士嘛,还军事学的,您老要这么稀罕,赶明儿我让陈默给您考一个去。”夏明朗不满地嚷嚷。 “就一硕士,军事学!”严正抓起宗卷拍夏明朗的胸口:“你知道他什么出身吗?你知道他导师是谁吗?你知道他导师的师弟是谁吗?夏明朗同志,看问题要全面!” “什么出身啊,您别吓我,不对啊,他姓陆又不姓胡。”夏明朗一脸严肃的震惊。 严正被他这一气倒笑了,挥挥手,示意谢嵩阳你跟这小子磨牙去吧。 夏明朗看这两人神情倒真有些慌了:“不会吧,真是太子党?哪个军的公子啊,好日子不过跑我们这儿来?太添乱了。” “太子党倒不至于,也算是自己本事赚出来的。”谢嵩阳说话和缓字正腔圆,永远带着几分党委报告的范儿,夏明朗一听就开始头疼。 “关键是他那个导师厉害,老教授了,国防科大的系主任,桃李满天下。陆臻那小子不简单,王教授当年手下大把的博士生,出差却带着他一个本科生到处跑。而且像他这种出身这种成绩,不考博不留校,铁了心往一线调,而且现在还直奔着你们行动队,所以说这孩子……” 夏明朗挑了挑眉毛:“有野心!” 谢嵩阳与严正相视一笑,严正低喝:“怕啦?” “怕什么呀?我就怕人没野心,有野心才好玩儿呐!”夏明朗嘻笑,瞳色墨黑,有兴趣盎然的神彩。这是在漠北戈壁荒滩上长大的男人,此刻眼中映着落日时分火焰般的金光,混合出一种无可形容的饱满的色彩。 “好!好!!”严正舒心地大笑。 入夜,月朗星稀,熄灯号过后,整个基地内部一片寂静。夏明朗站在窗边抽完一根烟,看着对面的寝室楼一下子暗下去,回到桌边开始对应着看档案。这次来了很多人,各部门都大充血,尤其是他们行动队。因为选拔的范围扩大了。 前几年国际形势剑拔弩张,上面终于拍板,确定我们需要一个可以在任何时刻都最可靠的存在。麒麟凭着这些年彪炳的战功从无数强队中抢到这个机会,这标志着这支部队终于走上了成为共和国最锐利武器的道路。夏明朗记得文件下达那天,除了几个值班的,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大队长,政委,所有的中队长、支队长一个个都心潮澎湃激动不已,严正按着他的头顶感慨万千:你赶上了好时候! 好时候! 夏明朗又叼上一支烟,拿起选训人员的简历慢慢翻看。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跨军区、跨军种的全方位选拔,这几个月来严正带着他们东挖西撬,几乎把半个中国的精华尽收一室,每一个人的履历都堪称华丽,这些人意味着麒麟的未来,这片土地今后的荣光!夏明朗一个个看过去,不紧不慢,翻到陆臻的时候略顿了一会儿,回想起面试时的画面。 那是个有理想的孩子,一双眼睛生机勃勃,挟着一份漂亮得惊人的简历,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夏明朗毫不怀疑他对理想的渴望与对希望的执着,只是…… 陆臻。 陆,为地;臻,达到完备。 人,从来不是有了理想就能成就未来,做到才是更重要的,脚踏实地,达到完美。 夏明朗微笑,你老爹很会起名字啊! 档案里的标准照中陆臻穿着海军的正装常服,目光平寂,小小一张方寸之照,也可以看出风发的意气。 峻傲、干净、清瘦、修长…… 15岁考大学,20岁毕业,电子对抗工程的双学士优秀毕业生,学士论文比普通硕士论文更扎实,却不留校,去一线,一年后保送读研,再毕业就到了舰队基地。不太常规的分配经历代表着不太常规的背景与能力,是个有意思的军人,怀着显而易见的不甘于平庸的心,却一步步都走得稳扎稳打。 夏明朗回想起陆臻当时在会议室说的那句话:筑梦踏实! 他轻轻微笑,却眯起眼睛在这具身体上打了个叉。 可是,心中不期然又生出一点矛盾的感慨,慢慢地捏成了一句话:陆臻,你他妈可千万给我撑住了。 *** 1.军用电子对抗工程:致力于培养从事电子对抗分队指挥、管理的初级指挥军官。主要课程为:电路分析基础、电子线路、数字系统与逻辑设计、信号与系统、随机过程、电磁场理论基础、微波技术与电波传播、红外技术基础、通信原理、电子对抗原理与装备、军事伪装技术与战术、电子对抗分队训练法、伪装防护设备原理与维修、电子对抗分队战术、部队基层管理。 2.合训:即合训分流,主要过程为“基础合训,专业分流”。这是一种融合工程与技术、指挥与管理的组训方式。参加“合训分流”的学员学制为5年,前四年“合训”主要学习任务是打好科学文化基础和工程专业基础,完成高等教育中的本科学历教育,第5年分流阶段根据需要接受相应的军事职业教育。四年“合训”结束考核合格,发放工科大学本科毕业证书,授予工学学士学位。第五年“分流”培训结束时,发放军事专业毕业证书或结业证书。 3. 麒麟基地藏在山里,盘山公路九曲十八弯的,特别不好走,严正为显诚意,郑重表示届时会派出一架直升机到军分区接。没想到海军那边的老参谋长闻讯眼睛一瞪:“欺负咱们没有空中力量吗?” 于是马上有样学样地调了一架运输机把人直接送达,陆臻临上飞机前看着参谋长当时的神情就想笑,那叫一个心不甘情不愿,又要搭架子摆姿态,活脱脱的嫁女心态,最后还要在嫁妆上下功夫,力求一个风光大嫁。 由于小宫不幸落选,陆臻孤零零地落了单,同行的一干人里就一个是认识的,他当年国防科大的同学魏凡,机械狂人,陆臻比他小两届,只看到了一点盛况的尾巴,听说此牛人向老婆求婚的时候出动了三只机械狗,全是自己手工制作,是学校机器人大赛的主力干将,这次调去军委直属的某军工保密机构。 严正没食言,凶悍的武直-10直接在军用机场上候着,陆臻只来得及向魏凡挥手说声拜拜,就飞奔着投入武直-10的怀抱。 拜拜喽,我旧的一切,转过身,迎接我的新生活,陆臻心潮澎湃! 麒麟,传说中的圣地,武直的机师相当贴心,在低空带着他拉了一个大圈。陆臻极目眺望这片土地,在心中想象每个建筑的功能,传说这是唯一可以跨军区跨军种挑人的部队,传说中这里每人每年射出的子弹相当于一个排,传说这个大队只有两个中队200个战斗人员,却有400人的全面战术后勤支撑,这里有共和国最精的兵,是整个中华陆军的单兵顶峰。 陆臻深吸一口气,感觉心旷神怡! 中午的麒麟基地有一种特别的葱郁气息,远处的操场上有奔跑的人群,建筑物闪着氤氲的光,陆臻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快了一些,微微兴奋,大脑中的多巴胺浓度正在上升,这样很好,陆臻不打算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很享受这种感受新鲜的兴奋感。 来接人是个少尉,目视身高接近两米,肤色棠黑,膀阔腰圆,像黑塔一般站在车边,可怕的身高与体积把军用吉普比得像一个玩具。因为他没有首先敬礼,于是陆臻也无从回礼,不得已只能抬头仰视他,努力拉出笑容伸出手,说:“你好!” 少尉干脆利落地抛下两个字:“上车!” 陆臻尴尬地收回手,微微错愕。 黑面少尉的车技很好,在陆臻困惑的同时一路飞车开到了基地边缘一个菜地旁边的破旧大屋里。房子很大,长方形空荡荡的平瓦房,地上铺了稻草,上面扔了一个个行军铺盖卷儿。一个看起来非常精干的中尉指了个铺位给他:“初试的科目在被子里,外面那个操场你可以用,俩礼拜后初试,GOOD LUCK!祝你好运!顺便说一下,爷叫方进,是你们的教官之一。” 这人有双豹子似的精光闪亮的圆眼睛,眉毛浓黑,个子不高却强健,四、五月的天气里穿着夏天的短袖迷彩,结实的肌肉把袖口绷得紧紧的,一口嚣张精脆的京片子像是大刀片子似的硬生生刮得陆臻耳朵疼。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家伙转身离去,转身看看四下,好几十号人大都站在自己的铺位前面发呆,一个个雾水满头的模样,显然也正搞不清状况。陆臻颇觉无奈地蹲下身去拆铺盖卷,被子里面有一整套的生活用品,一页A4纸压在牙杯下面。等他从头看到尾,已经顾不上去想其它了。 这是一份考核科目单:包括了25公里的山地越野和10公里武装泅渡,四种枪械的射击,直升机空降入水,还有不计其数的障碍跑,更要命的是这张科目单是一个整体,单子上详细标明了整个路线,试训人员必须一气呵成地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全部科目,而那个规定时间短得简直就像是一个虚幻的数字。 最近这一个月来,陆臻除了忙着交接班,大部分时间都跟着舰队基地的特种侦察部队练体能,可是凭着他那点鲜明的印象,似乎就算是那里的越野尖子也不敢夸海口说一定能完成这份考核科目。陆臻捏着那一页纸,一个个地回忆自己的训练成绩,加加减减怎么都算不出个合格。 耳边的吵杂声越来越响,更多的人被踢进来,更多的人发现了这张单子,更多的人在惊愕地抱怨。当最后几个试训人员被方进领进门之后,沸腾的声浪达到了顶峰,有人开始要求找一个说得上话的主事来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进抱着肩站在门口,凶狠的目光缓缓扫过,火狼似的杀气和压抑,忽然暴吼了一声:“吵什么吵,都给我安静点!” 杀气猛悍,这屋子里呆的都是优秀军人,条件反射式的警觉与紧张,一时倒让他镇住安静了下来。 “我劝你们有那个力气啰嗦不如早点睡觉,小爷我好心提醒,这恐怕是你们最后一个囫囵觉了。”方进说完,背着手扬长而去。 满屋子的人都愣了,陆臻听到大门落锁,心里窝火: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方进说,那是陆臻他们最后一个囫囵觉,其实那话是错的,因为就连那一个晚上,他们也没睡好,9点半熄灯,12点睡得最香的时候一声尖利的哨声把所有人催醒,方进扯着嗓子在外面吼:紧急集合。 陆臻一个激灵从地上跳起来,迷糊了两秒钟之后抓起衣服往自己身上套,虽然事起突然,不过能来到这里的学员都是老部队的尖子,集合的速度并不慢。起初列队时因为身高的问题耽误了一下,不等方进下口令,他们马上就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进行内部调整,不过几分钟,十列横队从高到矮整整齐齐地排在了门口的空地上。 方进冷冰冰地扫了他们一眼,一转身用一种能让所有的学员掉落一地鸡皮疙瘩的殷勤嗓音冲着旁边的一辆陆战吉普呼唤道:“队座,队伍整好了,您下来吧。” 陆臻忍不住喃喃低语:“小人,佞臣,媚上欺下。” 站在他左边的学员转头看他一眼,那双眼睛相当的漂亮,睫毛浓长乍一看几乎不像男人所有,而目光却淬利,在清晨苍冥色的天幕下灼灼生辉,陆臻看军装分辨出这人是陆军,少尉衔。 五湖四海皆兄弟哎!更何况这年头只有教官学员两个阶级,哪还有什么军衔的限制,陆臻想也没想就主动冲他一乐,笑出满眼明亮的善意。少尉似乎愣了一愣,勾起嘴角,脸颊上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冲淡了他所有的精明锐利。 “那个,解释一下。主要是,老子明天要出去开会,一走就得好几天。就想啊,索性先带你们跑一趟,熟悉个流程,没什么问题吧?”夏明朗半靠在车身上,手里提着杯子,声音懒洋洋的,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 没问题?问题大了,怎么可以用如此轻慢的态度对待一场严肃的选拔?陆臻惊愕不已,眼角的余光中看到身边的少尉也露出微微惊讶的神色。 夏明朗抱着杯子犯着困:“那个什么,那小测验还看得懂吧?等会儿把衣服换一下,这俩礼拜没人有空管你们,自个练练。你们这回人太多了,我只要一半人,剩下的给我滚回去。哎,有一点要提醒你们,被踢回去了别说是被咱们这里淘汰的,你们还不是正式的学员,还配不上淘汰那俩字。” 夏明朗把话说完,摆摆手把车门关上。 陆臻去领作训服时经过车前,看到某人正躺在后座上睡得无比香甜,怀里居然还搂了个硕大的毛线抱枕,灰扑扑的一大团毛线真不知道他打哪儿找来的。登时,一股子无名怒火就从丹田处直窜上来,生平第一次,陆臻有了想要扁人的冲动。他本来还在思考带他们跑一圈是怎么个跑法,等到方进跳进驾驶位发动汽车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带着他们跑一圈,就是指由方进开车拉上已经睡着的夏明朗,带他们跑一圈! 这这,真,真是……陆臻憋着一口气在胸腔里不知道怎么发泄,作为一位新时代的四有好青年,他平常唯一会骂的脏话就是:妈的!可是眼下这局面怎么也得骂上一句:操他奶奶的祖宗吧…… 陆臻为此犹豫了一会儿,但是很快他就停止了思考,因为……开跑了。 方进的车技再好车子驶入山区之后也免不了颠簸,夏明朗慢吞吞从后座上爬起来,问道:“跑多久了?” “五六公里了吧。” “嗯。”夏明朗把头探出去,用电子喇叭吼道:“哎,现在开始了啊。” 学员们反应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二十五公里越野,因为之前跑的都不是山路,所以,不算。 可是等他们刚刚缓过劲,夏明朗又握着秒表把手伸出去:“不好意思啊,刚刚忘记计时了。” 这一出又一出的,是个人都受不了,顿时,所有人都出离愤怒,还不等他把手收回去,全国各民族各地区各军种的标骂异彩纷呈地飚了出来,陆臻第一次发现听人骂娘是这么痛快的一件事,那叫一个同仇敌忾。 夏明朗把车窗一关,种种或高亢或激昂的叫骂都统统成了蚊子叫。 方进见他又想缩回去继续睡,忍不住问道:“队座,您几夜没睡了?” “也没多久,两晚上,赶报告,明儿就得用,伤神啊!”夏明朗把发财请到自己身后去垫着,给自己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式,两条腿架到副驾驶的靠背上。准备演习是件很激情的事,进行演习是个很带劲儿的事,可是写演习评估报告,则是一件比较郁闷的事。夏明朗是个很有热情的厨子,他喜欢买菜切配,煎炒蒸炸煮,然后看着人们满足地拍着肚子,但是他不喜欢洗碗。 要是能有个人专门给他写演习报告就好了啊,夏明朗仰望车顶,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你小子的评估报告什么时候给我?” “我不是交了吗?”方进脖子一缩。 “那不算,那是陈默替你写的。你们俩兵种不同,视角不一样,当我傻的啊?”夏明朗脚上一横,踢向方进的脑袋。 方进缩头避了过去,都快哭了:“那我交上半节的时候您怎么不说?” “我觉得写得不错啊!从狙击手的角度站在渗透人员的立场上看问题,思路很独特。我喜欢!” “队长,你这是故意的。” 夏明朗摸摸耳朵,语重心长地:“方进同志啊,你这可是欺骗领导啊。” “领导,我演习一回来就光顾着给您安排训练的事儿了。”方进转头做狗腿样。 夏明朗语更重心更长:“更为恶劣的是,你居然还将一位党的好同志硬拉下水,所以,我必须要对你,对陈默同志……” 夏明朗慢吞吞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方进终于屈服,蔫了吧唧地:“队长,我写,你别罚默默。” “很好。”夏明朗心满意足地合上眼,“三天后交两份报告给我。” “为什么是两份?”方进惊叫。 “一份是你自己的,一份是你代陈默的。我现在发现这个思路特别有意思,假设你是狙击手,那你看到的战局,你对对方的评估是什么样子的……很有意思。”夏明朗兴致勃勃地:“我打算将来要向全中队推广这种思路,让大家有更多的余地去思考……” “队,队,队座……”方进迟疑而惶恐。 夏明朗笑容可掬:“你放心,我不会占用你的创意,我会告诉大家,这是你方进发明的。” “队长!”方进一声惨叫,差点把车开到山沟里去。 陆臻在陆战队跟训的时候也跑过50公里的标准负重越野,不过那时候的速度比现在差远了,现在这批学员都是优中选优的尖子,而且初到这鬼地方人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一个个冲得像豹子似的。陆臻跟刚才在队列里认识的那个少尉跑在最末,陆臻是知道自己的实力不敢跑快,而那个少尉则显然是留了力。 跑步不像是队列,规矩没那么多,两个人边跑边聊了几句。少尉本名徐知着,38军的注3,先当兵在部队考上的军校,南京国关特侦毕业注4,军事技能十分过硬。十公里之后大家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他自己气喘吁吁那是不用说了,徐知着却只有一点劳累的迹象,基本和刚刚迈步时一个样。 徐知着见陆臻的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笑着拍拍自己胸口:“出来的时候练过,全军越野第三。”他说这话的时候眉飞色舞,帅得要命。 陆臻顿时就惊讶了,全军越野第三?他都给自己整了一群什么样的队友啊,可偏偏这么优秀的人,那个叫夏明朗的居然还这种态度?陆臻无比愤怒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吉普车,车子里的夏明朗刚好把头探出来,吊儿郎当地拎着喇叭嚷嚷:“哎,老少爷们赏点脸,赶紧的,跑完我好回屋睡去!” 真他娘的! 夏明朗话音还没落,陆臻就听到了数声国骂,对象包括夏明朗和夏明朗祖宗十八代各父系母系直系旁系亲属,不过骂归骂,速度倒是又快了起来,大家都又开始像不要命似的往前冲。 陆臻是带过兵的人,训练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出现训练事故,现在跑这么疯,搞不好心脏猝停都有可能,陆臻咬了咬牙冲上去敲夏明朗的车窗。夏明朗慢腾腾把窗子摇下来,笑眯眯听完他的陈述,在激烈的奔跑中说话,体力消耗非常大,陆臻尽可能简洁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可是长跑的气息全乱了套,喉咙口一阵火辣辣的痛。 方进开着车,跟陆臻保持均速,夏明朗把手伸出去擦了擦他额角的汗,语声亲切:“累了吧。” 陆臻一时莫名,转头看到夏明朗手肘撑在车窗上半侧着头,视线从下往上挑起来,墨色沉沉的眼底闪着明朗的笑。 有一点恍惚,好像多少年前的那个海滩,也是这样乌沉沉压在眼底的笑,他问:“嗨,兄弟,有烟吗?” “我不累。”陆臻道。 “哦,你不累!”夏明朗伸出手指轻佻地划过陆臻的下巴:“你不累,你他妈罗嗦什么?” “妈的!”陆臻紧跑了几步揪住夏明朗的衣领,怒极吼道:“你是他们的教官,你要控制好,你不能让他们这样疯跑,出了事怎么办?你这样是不符合规则的。” “哪里的规则?”夏明朗把自己的衣服拽回来:“你们家那边小娘们定的规则吧。” 夏明朗笑得恶劣,方进会意,及时地一脚油门踩下,陆臻挥舞着拳头冲上去,车没砸到只呛了一口烟尘,顿时重心不稳,踉踉跄跄地几乎要跌倒。徐知着紧赶着跑了几步把他架住,陆臻挥拳,情绪激动,倒把徐知着吓了一跳。跑到中途,原本冲在前面的兄弟们都渐渐慢了下来,陆臻和徐知着他们并没有加速,一路还是超了不少人。夏明朗的车停在路边,陆臻不知道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经过时心怀警惕地向车门里张望。陡然看到夏明朗的抱枕“汪”的一声从车里蹿出来,陆臻这一记被吓得不轻,啊的一声惨叫,撒丫狂奔出去好几步,夏明朗撑着车头狂笑不止。 陆臻回头一看真是气得连肺都快炸了,这哪里是抱枕,分明是一只匈牙利牧羊狗注1,满头满脑的毛线穗子堆在车座上,可不就是个抱枕样。陆臻本来是不怕狗的,冷不防被吓得这么失态,自觉颜面大失,可是这哪儿能怨他啊,谁听说过特种部队养毛线狗的?这真是衰人养衰狗,人不地道,狗也混账。 好不容易撑到最后五公里,陆臻他们几乎就要接近第一集团军了。徐知着原本一直跑在陆臻身前半步帮他领跑,忽然退了一步回去非常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一下:“兄弟,我要冲刺了。” 陆臻顿时恍悟,大声喊道:“跑啊,跑去!别管我,你快点冲。” 徐知着大约是觉得不够意思,又跑了几步才甩开他:“你撑住啊。” “放心吧,哥们撑得住。”陆臻冲他挥手:“跑快点儿啊,拿个第一回来。” 集团军越野第三的实力毕竟不是说假的,徐知着全力开动,最后五公里跑得几乎比别人第一个五公里还快,冲进第一阵营里达了线。夏明朗坐在车里一个个记成绩,他手上有一排成绩表,每个人的五公里成绩、十公里、二十公里,历历在目,跑步是一种很能看出个性的运动。 陆臻跑到最后关头实在体力不支,虽然不是老末,也算是归在最后那一拨里面的,他这会算是知道那条衰狗跟着来是干吗用的了。那狗是真邪行,专逮着最后几名咬屁股,陆臻让它咬了一口,全身的血管都爆了一圈,小宇宙爆发榨出最后一点体力狂奔过了终点,刚一碰线人就跌了出去,趴在路边吐得昏天黑地。他们早上出来得早,每人啃了食堂前天夜里留下的一只冷馒头就算是早饭。陆臻还没吐过劲胃里就空了,连着黄胆吐得精光,趴在地上一阵阵地干呕,胃里像是有一个粗糙的铲子在用力搅动,引起胃黏膜剧烈的抽痛。 夏明朗领着他的大狗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穿来穿去,很是轻松地幸灾乐祸着:“嘿嘿,你看你们,还没一只狗能跑!” 尖兵就是尖兵,即使是累到极限了也有一股子硬气撑着,一个个都抬起了头,眼中倔强与愤怒一样灼热。 夏明朗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极诚恳的神色中几乎带着些柔情的味道,他指着脚边那只毛线抱枕狗说:“介绍一下,这是发财,你们别怪他,他是一只特别好的牧羊犬,嗯牧羊犬,他只是怕你们会掉队。” 战士们显然都气傻了,因为太茫然反而不知道应该有什么反应,夏明朗慢条斯理地敲敲手表,转身指向身后的湖泊:“同志们啊,时间还在走。” 徐知着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把背包解下来扔到水里开始武装泅渡,呼啦一下子,所有人都冲了过去,水面沸腾得像是在煮饺子。 到了水里,刚刚的情形全掉了个个。游泳是陆臻的强项,他在高中念书的时候就是体育特长生,自由泳国家二级,蛙泳一级,即使是精疲力竭地划着水也能快过一般人。 倒是徐知着苦头吃足,他是进了部队才学会的游泳,还是在平原野战军,一年都游不上几次,后来上军校时又因为射击成绩太过出色,一白遮了百丑。人总是这样的,好扬长避短越是不擅长越想绕开,结果现在成了木桶效应的那块短板,幸亏体力惊人,拼起来居然还能勉强跟陆臻游到一起去。 这种速度的游泳对于陆臻来说就像是休息一样,游完了第一个五公里连胃都舒服了不少,他也懒得去追先头部队,索性浮上浮下地指点起徐知着的泳姿。徐知着特别地过意不去,一直不停地催促陆臻快点游上去,陆臻猜度着早一分钟上岸,就得早一分钟看到夏明朗恶劣的脸,他眼下胃里太干净,实在没东西让他吐,可干呕的滋味也太难过了点,索性就磨磨蹭蹭地只是保持着不是末流就算了。 不过登岸之后他倒是没看到夏明朗,迎面只有一个大型的靶场,陆臻看第一眼就觉得别扭,徐知着拿手指比了比,诧异道:“127米?” 陆臻倒是明白了为什么那张考核单上没有写具体的米数,而且他强烈地预感到当下一次他们再站到这个靶场,靶子的距离也不会再是127米。 很有意思,陆臻现在觉得这个鬼地方越来越有意思,每一个细节上都透着诡异。 跳进射击位,很自然的,枪械全分解,拎起枪就打的这种好事在这里是遇不到的,陆臻飞快地拿起零件开始拼装枪械,可是才拼了两块就察觉出不对,他面前的这一堆破烂里起码藏着四种枪的零件,但是恐怕只有一支是可以拼全的。 陆臻只能先把手上的活停下,分门别类地理出零件,不过,他还算是醒悟得早的,有人拼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手上的这支枪缺东西根本拼不全。枪械拼装完成,瞄具这种细节陆臻是根本连想也不想了,直接开始调试,果然,偏得那叫一个十万八千里。 夏明朗啊,夏明朗……陆臻在心里感慨,区区一次打靶都能埋下这么多陷阱,心机这么重,人活着累不累? 不过,你的枪法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吗? 陆臻眯起眼,十发子弹激射出去,正中靶心。 子弹打完,陆臻跟着前面的指示牌从侧门跑回了基地,大操场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土堆和陷阱,陆臻到这份上根本也没什么知觉了,不过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见沟就跳,见墙就爬。陆臻眼睁睁看着跑在他前面那个人从四米高的吊索上脱手,重重地砸到地面的泥水里,半天爬不起来,根本没人来管他,医务兵站在离开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自顾自地聊着天。 “怎么会这样?”陆臻自语喃喃,这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徐知着从前面折回来拉他:“跑啊,无论如何,先到终点再说。” 到了终点会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世界的尽头是冷酷仙境。 *** 1.匈牙利牧羊犬 :即可蒙犬,英文名 Komondor。体型巨大,热爱工作,在没有主人任何的命令情况下也会非常认真负责地放牧羊群,嘿嘿!*^_^* 成年的可蒙犬披毛为持久的、结实的绳索状,触摸的感觉象是毡制的。 2.训练与体能要求:主要参考SAS英国特别空勤团与一些中国特种大队的体能要求指标,那个全流程的体能测试是把各种批标拼起来的结果,不代表现实中真的一定有部队在这么干。而两段式的受训方式,即第一阶段为期两周的基础考核,旨在测试学员的原始水平,第二阶段为期更长的培训考核,旨在测试学员的学习能力,来源于内瑞拉“猎人学校”,当然考核科目要轻松了很多。(这个放在章末) 3.38军:第38集团军,部署在北京军区,保卫首都。重装机械化部队,军部在保定,就是彭老总夸过的万岁军。 4.南京国关特侦:全称为南京国际关系学院侦察与特种作战指挥专业,中国唯一的特战专业。 4. 陆臻原本以为夏明朗会在终点等着,继续发挥他漫不经心的毒舌功力,把他们从里到外地损一遍,但是没有,终点处只有一个看着就已经很不耐烦的方进和几个陌生的基地人员,以及一大群好像烂菜叶子一样被揉碎了所有脊梁骨的学员们。陆臻挪到他们中间倒下,每一分肌肉都在叫嚣着它们的痛楚。 又等了近半个小时,终于把所有的人员都收拢集合,方进连训话都懒得,简单挥挥手,让那几个士兵领着他们去洗澡吃饭。陆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实在是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教官呢?他干什么去了?” 方进转头看他一眼:“他等得不耐烦,回去睡觉了。” 方进这腔调说得十分挑衅,但陆臻没接他的话茬,沉默无言地走开了。 原来不达到一定水准,是连被他冷嘲热讽的资格都没有的。陆臻,现在看清楚了吧,原来不走到一定的高度,人家都不屑骂你。 经过一个上午的剧烈折腾,学员们拖泥带水地跟着黑子去公共浴室里洗澡,肥皂和毛巾都是公用的,堆在长条凳子上一人拿一条,陆臻脱光了衣服往里面走,有种很怪异的感觉。 脸色凶狠的黑子站在门口吼着:“洗澡十分钟,时间到了就断水,自己小心点。” 陆臻看到徐知着走在他身前笑容诡异,便凑过去问,徐知着抬手一指:“你觉得这个像什么?” 陆臻往前看,全是些光着膀子的大男人,肤色各异,陆臻疑惑:“像什么?” “养猪场。”徐知着道。 陆臻一口气笑岔,咳了半分钟,不过,倒真还挺像的。 等出来的时候陆臻才发现刚才穿脏的作训服都不见了,凳子上堆着一大堆干净衣服,自己挑合适的尺码去穿。 “噫,这地方还帮咱们洗衣服啊?”陆臻身边的一个学员满脸的莫名其妙居然还有点惊喜。 “机械化管理,”陆臻冷笑,“还蛮现代的。” 那人显然不明白陆臻在气什么,平白无故撞枪眼当了炮灰,脸上便有点不好看,可是考虑到陆臻的军衔傲人,想要反驳又有点畏缩的意思。陆臻吃不消那种眼神,无奈地摇摇头说:“我真羡慕你的单纯。” 徐知着转过身也是一张郁闷的苦瓜脸,看了他几秒钟,道:“我也很羡慕你的单纯。” 食堂的伙食很不错,高蛋白高热量,当然人饿疯的时候连根草都是美味,不过套餐只有两种,而且要求全部吃完,只能添不能剩下,陆臻亲眼看着黑子像喂猪似的逼迫一个学员吃茄子,忽然庆幸自己从小就是不挑食的好孩子,这是多么的明智。 饭吃到一半,夏明朗没精打采地走进来,方进已经帮他要了一桌的菜,三瓶啤酒开在桌上,泛着诱人的泡沫。那边辛苦吃茄子的学员还在跟自己几十年来的习惯做斗争,夏明朗走过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便看到那个学员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夏明朗声音一高:“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还没让你吃猪食呢,吵什么吵。” 那个学员咬牙切齿:“你这是故意针对我们。” “我就是,怎么了?不想呆就别呆,打电话回去给你们老领导。”夏明朗戳着他胸口:“就说是因为这里有人让你吃茄子,妨碍了你伟大的自由。” 这场小变故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消息很快地传开,据说是夏明朗得知此人厌恶茄子之后,下令以后每顿饭都给他煮一份茄子,而且要清水白煮,原汁原味。 徐知着吐出一口气,庆幸:“还好我不吃的东西他们不知道。” “你不吃什么?” “俺们家乡那边的特产,折耳根。” 陆臻忽然笑容诡异,指着他的身后:“你小声点。” 徐知着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还好,背后空无一人,陆臻顿时乐不可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的却猛地透心一凉,他下意识就去找夏明朗,夏明朗坐在屋角的小桌边偏着头看他,审慎的目光,一枪见血的锐利度。陆臻慢慢止住笑,努力平静地与他对视。 “哎,哎。”徐知着在桌子下面拉他。 陆臻低下头。 “你别惹他,这人不好对付。”徐知着压着嗓子低声道。 “你怕他?” 徐知着沉默了一会,把饭全扒到自己嘴里,慢慢咽下去,才点头:“他们很强!” 陆臻有点恍然:“你之前也碰到过他?” “对,他们是职业友军,打仗说外语,地图全是北约格式,这帮人可以模仿美俄的作战风格,如果真让他们豁开来打……”徐知着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当年他们一个中队,加半个炮团和一个飞行支队,灭了我们整个混编师,我就是让他给狙掉的,所以我才来这里。不是跟你吹,我在我们军也算是出挑的,可是现在你看,这里我连什么都不算。” 陆臻百味交集:“不瞒你说,兄弟我第一次演习也是折在他手里的。” 徐知着吃惊地看着他,一枪毙命,一秒钟之前只听到风过林梢,一秒钟之后死神已经挟着风穿过胸膛,那种无可抵挡的杀伤力原来不只是他一人体验过。 陆臻摇头,往事不堪回首。 可是,陆臻皱起眉头:“这里,不应该是这样啊。” “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 “反正就不应该是这样……”陆臻话说到一半,集合的哨音已经吹响了。 这地方应该是什么样,他不知道,反正就不应该是这样的,可以制造最大的磨难,然而,不能无视战士的尊严。 吃完饭回去,陆臻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力之下倒在了自己的铺盖上,当然似乎没人说现在可以休息了,可是自然的,也没人说现在不能休息。 他们是一群被放养的猪。 一个穿着基地作训服的中尉捧着一叠小册子无声无息地走进来,走过每个人身边的时候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一本,陆臻在半空中捞住它,翻开一页,草草一扫,呼的一下坐了起来。事实上所有人拿到这份东西之后都是与陆臻一样的反应,随意翻开,然后,惊讶。 这是一份他们今天上午训练的成绩表,EXCEL排序打出,条理分明,那上面包括了每个人从25公里越野跑开始各时间段的平均速度,还有打靶的耗时、环数,以及障碍跑时各种突发情况的备注。 陆臻抬起头向四下看,所有人脸上都有点惊讶慌乱的神色,原来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刻,有一双眼睛,记录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这太可怕了。 像这样的暗中观察,有如芒刺在背,寒气从背脊窜上去,冷冰冰的撩拨着心口。 陈默留了一台军用笔记本在门口,页面打开,调出他想要的部分在最前面便悄无声息地离开,像来的时候一样毫无痕迹。马上就有好奇的学员凑过去看,屏幕上显出的窗口是一张表格,各种训练项目被细化分割,每个人只需要在自己的名字后面打勾就可以确定自己的训练计划。 这份表格通常在熄灯前被收走,第二天早上整队的时候,学员们被分成四组:障碍,泅渡,越野,射击。 他们必须全力以赴,在规定时间内达到大纲所要求的体能指标,夏明朗懒洋洋地坐在猎豹的前脸上对他们说:体能不过关,什么都白搭! 从此,陆臻的生活被彻底地体制化,洗澡时间十分钟,定时定点,套餐永远只有两种,A和B的选择,连犯人都不如,正是像徐知着说的,像猪,一群生活在生产线上的猪。 可是一切的训练计划都得由自己决定,你想出工出力还是出工不出力都随你,甚至只要你有种,大可以什么都不要勾就在猪圈里睡大觉,绝对没有任何人来管你。 他们来自于部队,服从是天性,一个命令一个动作,上传下达,这就是军人。 他们习惯于承受压力,目的明确,方向可靠,于是一往无前。 他们很少有机会完全控制自己,而且,只对自己负责。 没有压力,没有命令,无人指点,一片茫然。 夏明朗说,这两个礼拜没人有空来管你们,自个练练,他只要一半人! 陆臻在暗夜里看着天花板,夏明朗漫不经心的淡漠态度彻底激怒了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两个星期,十四天,他得用到尽。他不能就这样被踢回去,如果连最基本的参与都没有,如果他都没资格加入这里,那么,他甚至都没有权利对夏明朗做任何评判! 这样的话,他的愤怒将永远无法开解。 陆臻感觉到他的心里压着一团火,这是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的激烈的火,他一向都是平和的,或者说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什么让他失去平静的东西,这是第一次。 夏明朗,我跟你杠上了。 深夜,夏明朗被烟雾所笼罩,眼前的办公桌上有一大叠的文件纸,是这些日子以来学员们的训练计划与完成情况。经过了最初的几天迷茫之后,反应更快,自制力更强的一些人已经开始慎重而有计划地训练自己的能力,一个个小组自发地形成,不过大多都是以原来老部队的编制为基础,于是陆臻与徐知着他们的组合看起来便显得有点特别。 一个海军,加几个野战侦察员,非常能互补的团队,至少就最近的报告看来,徐知着他们的游泳速度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但是陆臻本人的体能极限并没有明显的突破。当然这也很好理解,徐知着他们是技术问题,从30分到60分的进步总是很快的;而陆臻这方面就纯粹是外人帮不上忙的个人死磕,徐知着的体力再好,也没有能力教会陆臻怎么才能跑得更快一点,因为需要长年累月漫长的积累。 于是,这就成了一个一边倒的组合模式。 夏明朗清晰地记得,他说,他只要一半人,所有人都互为对手,他们在竞争。他把烟头衔在嘴里,回忆陆臻的脸,年青的,偶尔会很冲动可是马上又会恢复平静与爽朗的脸。他看过他的档案,完美无缺,一路顺遂,这种人从来没受过什么挫折,本应该是最容易崩溃的那一群,可是陆臻仍然活得很有精神。 夏明朗有点想不通他的打算,究竟是天生的豁达还是另有所图,毕竟,他们相交还不深。 他只记得那个白皙瘦削的小子慢条斯理地站在队列里说话,他的声音不高,但是挑衅;即使在情绪激动的暴怒中仍然有明确的条理,他双手揪着他的衣领怒吼,他说:你是教官,你要控制好。 有意思,夏明朗听过无数种怒骂和抱怨,可陆臻是特别的,他在从根本上质疑他的目的和手段,他在质疑他的训练能力,他堂而皇之地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从一开始。 陆臻,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他的兵。 有时候夏明朗觉得,似乎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对陆臻开始有了某种难言的隐约期待。 他,从一开始,就不必是他的兵。 夏明朗有些微的兴奋感,他的人生被分为两段,26岁之前他的人生只为自己,一步步攀上单兵最强的高峰,26岁之后他生活的重点被严正硬性地转移,他开始试着训练别人,看着他们更高更快更强,甚至有一天超越自己。 自然,最初时他也有过异样的遗憾,可是慢慢地他开始体会到严正所谓的乐趣,如果一个任务完成得很漂亮,他已经不再会介意那是不是自己完成的。至于陆臻,金鳞并非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会遇到风云幻化为龙,夏明朗很乐意在他漫长人生的旅途中为他加一把劲,就像是曾经在他的人生中无数帮助过他的人一样。 陆臻! 夏明朗默念那两个字:请不要让我失望。 当然陆臻一直都没有让他失望过,那个青年固执的眼神中有种与凶暴无关的狠劲,理性的执着全部蕴含在他看似温和的语调里,在声音平缓起伏中,他听出了一种风骨。文人的风骨是这世界上最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之一,极为软弱却坚韧。 夏明朗回想起那双眼睛,清亮透明的瞳孔里燃烧着无尽的怒火,猛烈得几乎可以烧毁一辆装甲车。 夏明朗微笑,如果怒火能把你的血全点燃让你熬过这一关,这似乎,也很不错。 5. 两周的时间一晃而过,最后的测试里,学员们被分为了十组,陆臻被夏明朗扔到实力最强的那一组,拼死拼活耗尽了全力冲到最后,只得一个倒数第二。陆臻站在终点线上情绪激荡,想鸣枪撕破整个天幕的平静。即使有所准备,这仍然是他生平未遇的挫败,就这样出局,他连对手的边都没碰到。 有人在休息,有人慢走放松,陆臻就这样直愣愣地站着,陈默皱起眉朝他走过去:这样很容易抽筋。 “你……” “报告教官!” “你先说。”陈默习惯于先听对方开口。 “请问下次的选拔时间是什么时候?”陆臻问道。 陈默想了想:“你不一定会被淘汰,结果还没有出来。” 陆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事实上他对这个沉默寡言的教官颇有好感,陈默算是这鬼地方里唯一还算正常的人。 结果并没有很快地出来,像往常一样他们被人领去洗澡吃饭,一路上有列队成行的基地正式官兵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陆臻有些消沉并且愤怒,这里的每个人都当他们是透明,而他居然也就真的如此仿佛透明了一样,什么都没有留下就要离开,这是他不可忍受的失败。 洗澡的时候徐知着专门抢了与陆臻相邻的格间,大家都是当兵的人有些失落是共通的,可正是因为太了解,安慰的话便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无论说什么都让人觉得假。 陆臻见他不停地往自己身上瞄,终于忍不住慢吞吞地说道:“小徐同志啊,哥们我知道自己身材好,你也不能老盯着看啊。” 徐知着瞠目,被他闹了个大红脸。 “行了,”陆臻伸手过去拍他肩膀,“兄弟,好好干,明年,等着我。” “你……”徐知着反应过来:“你还要考?” “哪里跌倒的,就在哪里爬起来。” “哎,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徐知着急了:“我觉得你其实就没必要来这块儿,你说,你到这儿来,你图什么?你留在海军那边,将来进机关升得一准比这儿快,怎么说那边人器重你。你就不应该再为这事浪费时间。” 陆臻指指花洒:“时间快到了。” 徐知着无奈,缩回去冲头上的泡沫。 吃完饭回去,方进已经守在了门边,一声哨响:打点行装,紧急集合。 陆臻抽紧背包绳打上最后一个结,心里居然还有点酸楚,不过半个月,这段日子已经在他生命里留下了痕迹,就像是夏明朗,不过两三个照面,那张脸已经深深地刻进他的脑海里。 刚才吃饭时徐知着还不停地劝他别犯傻,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他进入基地那是华山一条道的选择,这里有他想要的,所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切。可是陆臻不一样,他还有别的道路可以走,那些路一样的风光耀眼,没必要在一条路上死磕。 “我说兄弟,是个人都知道要扬长避短,你干吗取长补短!”徐知着到最后简直有点痛心疾首的味道。 陆臻却微笑,说:“我知道自己要什么的!” 徐知着是聪明人,聪明而有规划,目的明确,富于行动力,陆臻毫不怀疑这样的人会成功,然而也很难向他述说自己的理想。对于现实主义者来说,理想是奢侈而浪费的东西。 陆臻摇了摇头,把那些片断摇出去,他还年青,如果真的是浪费他也浪费得起。离开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失败,在未赴全力之前就承认失败,退缩并不再回头,这会成为他人生的污点,很可能,是一生的悔恨。 陆臻主意打定,十分平静,他甚至已经考虑好了回去怎么劝政委同意让他调去陆战队里跟训。 队列整齐划一,夏明朗好似很不情愿地被拉出来亮相,嘴里衔着烟,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陈默把成绩单交给排首,雪白的纸页像浪花一样纷翻铺开。 陆臻顺着查找自己的成绩,他排在第76位,这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可是名字旁边有个红勾,这又代表了什么?? “勾红的留下,拿到黄牌的走人。”陈默字字清晰,队列顿时里一片哗然。 “报告!”马上有人提出质疑:“请问一共有多少人可以留下?” “57个。” “那我明明是第43名,可为什么得到的是黄牌?” “43是你体能测试的成绩,但你的面试分数不高。”陈默说道。 “你们什么时候有过面试?”那人终于忍不住大吼。 陈默抿起嘴,比巧言令色他说不过夏明朗,比声色俱厉他吼不过方进,吵架实在是他所有技能里最薄弱的一环。他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夏明朗,那眼神的大意是,轮到你了。 “一直在面试,只是你不知道。”夏明朗衔着烟,说话的声音便有点含糊不清:“打勾的站右边,黄牌在左边,重新整队!” 他们是军队,令行禁止是化入骨血的服从,即使心中充满了困惑。 徐知着目瞪口呆地看着陆臻走到自己身边,陆臻苦笑着冲他勾一下嘴角,莫名其妙地认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与其糊里糊涂地活,不如站着死,陆臻朗声叫了一下报告。 夏明朗转过眼来看他,意思是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陆臻清了清嗓子有点艰难:“我的体能测试是76位,但是……” 夏明朗打断他:“因为我高兴!” 陆臻预感到他会接收到一个四六不着的回答,但是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的四六不着,徐知着下死劲攒着他的手臂,但其实不必这么担心,因为他已经被夏明朗给震惊了。于极限之处最冷静,这是陆臻最大的优点,当一件事用常理不能说明的时候,他会退回来重新思考。 “您的意思是,这个地方的规则是由您的喜好来决定吗?”陆臻言语平静,徐知着有些意外,松开了手。 “是。”夏明朗毫不避讳。 “那么,公平呢?” “公平?”夏明朗笑起来:“你几岁了啊,这世界有什么是公平?当一粒子弹穿透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去问问它,为什么选了你,不是别人?” “我认为这不是理由!我今年二十四岁,另外,我一直相信这世界是公平的,至少我不会像您这样自甘堕落。”陆臻把军姿拔到最直,昂首挺胸地站立,像一杆修竹。 夏明朗背着手踱过去,若有所思,戳着陆臻的胸口:“不想留下可以滚,不过,我忽然很好奇,想看看你能怎么给我一个公平。” 陆臻咬牙,腮边的咬肌绷起。 夏明朗笑了笑,慢慢走开,上车前回头扫了一眼:“别以为留下来就万事大吉了,这才刚刚开始。” 方进领着一群人向左,陈默领着一群人往右,就此分道扬镳。陆臻没敢回头,他总觉得背后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在看自己,可是刚刚与夏明朗对视的那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要坚持,因为那轻易可见的不屑一顾,让他急不可待地想让夏明朗看看什么叫军人的尊严。 夏明朗爬上车,郑楷趴在方向盘上闷笑,夏明朗一时郁闷:“笑什么笑?” “得,别对我凶,想想怎么哄严队吧!” “听这声气,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啊!”夏明朗转过头。 “哪能啊!” 夏明朗呲牙:“明早上跟我一起出操。” 郑楷马上苦了脸:“不是有方进了吗?这种事别老拉着我行不行啊,我求你了我这人心软看不得那堆粉嫩小团子拧巴,祁队在的时候就折腾我,我一把老骨头了,我又不是你,心狠手辣的……” 夏明朗瞪了他一会儿,眉毛耷拉下来:“太伤自尊了。” 郑楷不理他,径直把车开到行政大楼:“头儿还等着你去交报告呢。” 夏明朗闷闷地下车,郑楷趴在车窗上招呼他:“队长,晚上有空去我屋里喝酒啊,老家捎了点花生来。” 夏明朗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转过身指着郑楷,笑容有些无奈。 严正严大人正站在窗边喝茶,听到夏明朗溜边进来交报告,转身冲他勾了勾手指,夏明朗不敢怠慢,马上走到他跟前去,严正一把按着夏明朗的脖子把他揿到窗玻璃上:“你小子一下给我赶走这么多人!!” 夏明朗原本棱角分明的脸被挤得扁平,闷声道:“他们不太合适。” 严正松开手,怒气冲冲:“行了,都赶走吧,赶走吧,老子再也不给你去找人了!” 夏明朗哭笑不得:“头儿,您至于吗?” “人多烧的!你呀……我就是对你太好了!你看人老王,就不像你这么浪费!”严正狠狠地瞪他一眼。 夏明朗连忙把搁窗台上的茶杯递过去给他:“头儿,我这儿和他们又不是一个性质。那什么,明天就月底了,您先消消气,要不然回家去,嫂子看着又得担心了。” “你就不怕被人记恨!” “至于吗?我怎么着他们啦?你看真要这么不懂事的,那就更不能要了!您说是不?” “你给我说句实话,这批人里,有多少能留下来?”严正根本不接他这茬。 夏明朗笑嘻嘻的:“咱又不是打群架的,精兵难求啊!” 严正无奈地瞪他一眼,拿起桌上的报告一页页翻看。 “这个,体能测得不错啊,为什么不要?差在哪里?”严正指着一行目录问到。 夏明朗凑过去看:“独,记录显示,他所有的训练都自己进行,不跟任何人一组,而且,他对自己的安排也不好,纯粹吃老本。” 严正一路看下去,连续又问了几个,夏明朗一一作答,条理分明。翻到陆臻的时候严正倒是愣了一下,笑道:“法外开恩?” “也不算吧!枪法好,意识和灵活度都是一流的,体能上也还有潜力,我觉得可以再给他个机会。” 严正把文件合上拍在夏明朗胸口:“无论如何,把人留下。” 夏明朗不肯接,沉默地对峙。 严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气:“如果实在留不下来,踢给我,咱留下他给老王的信息中队,反正别便宜了外人。” 夏明朗笑起来:“您还真拿他当个宝。” 严正敲了敲桌子郑重其事地问道:“对于陆臻这个人,你怎么看?” “还不错。” “他的毕业论文你看了吗?” “看了。” “什么感觉?” “硬伤很多,太过幻想,基本没有实际运用的前景。”就算是知道自家老大对这东西有好感,夏明朗批评的时候也从不客气,而且他也不相信,那些一眼就可洞穿的缺漏严正会看不出来。 “明朗,”严正的声音变缓,语重心长,“知道你的缺点在哪里吗?” 夏明朗默然不语。 “你太缺乏想象力。” “打仗不需要想像力。”夏明朗沉声道。 “打仗、死人,这么现实的事情不需要想像力,你说得没错。陆臻很幼稚,新人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所以他敢想,可能一百条错了九十九条,但是中了一条,就是个进步。而你与我,知道得太多,顾虑太多,太多禁锢。尤其是你,明朗,你走得太快了,你还不到三十,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没你想得这么多。” 夏明朗笑道:“头儿,您担心我?没必要吧。” “我就是觉得没什么可以担心的,所以特别担心你。”严正抬眼看看他,在文件上签完名:“归档吧。” 夏明朗本来是真没打算去看什么,可是出了大楼,居然看到郑楷还在车里等着,他三步并两步跳上车,一阵疑惑:“你今天很闲嘛。” “走吧!”郑楷发动车子。 夏明朗咕哝了一声,没有反对。 “舍不得?”郑楷把车子停在大门口,没有过初试的学员们正在这里等待上车。 夏明朗摸出一支烟叨进嘴里,低头笑了笑有点无奈:“其实,都挺好的。” ……惋惜、遗憾,可能都有那么点,偶尔他也会听到自己心里小声地呼喊:再坚强点,留下来,让我带你们去战场,让我们共同见证麒麟的未来。可是,这声音不能被放纵出来,任何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如果是他的兵,如果已经成了他的兵,他一个都不想失去。 所以他只要最好的,或者说,能活下去的。因为除了他,再没有谁能在死神面前拦住那些年轻的生命! “哎,你不下去说点儿什么?”郑楷拿胳膊肘捅他。 “说什么呀!”夏明朗斜他一眼,“说再多也就是个客气话。” 郑楷笑了:“咱把人折腾这么久又不要了,就算是客气一下也应该的嘛!” “下次下次……”夏明朗不耐烦地指挥郑楷开车。 郑楷无奈,发动汽车离开。 车开到办公楼时,夏明朗忽然一拍巴掌说:“得,反正初试数据都有也别浪费了,咱再花时间总结总结给他们寄过去吧,也让他们明白自己差在哪儿了,这对以后的成长进步也有帮助,就算是没白来折腾这么一回。” “你呀……”郑楷忍不住大笑。 “哥,”夏明朗讨好地凑过去,“这事儿就交给您了,您也知道,小弟最近很忙的!” 郑楷顿时哑了。 ***** 为方便理解简单介绍一下麒麟的整个建制机构设置: 一个总部中队:大队长,政委,参谋,机要秘书,行政办公机构,警卫,勤务员。 一个支援中队:电子信息技术,全局通信联络。 一个飞行分队:飞行器支持,支援上统一管理。 两个行动中队:一中队 二中队 一个后勤支队:食品,药品,枪械武器,军备,车辆运输,医院。 建制级别为:大队(师级,上校/大校)—>中队(团级,中校/上校)—>支队(营级,少校/中校)—>分队(连级,上尉/少校) 全基地军人职业化,没有义务兵,最基本的是士官与少尉。 (机构设置部分参考美国海豹突击队,建制级别与目前中国现行的制度略有差别,以示区分) 第二章 狭路相逢 1. 生活总在继续,没有任何的改变,对于陆臻来说,最多也就是从地铺搬到了高低床,可是一无所有仍然是一无所有。方进把他们扔在楼下就没有再多管过,于是一行人自己分了寝室,陆臻还残留着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徐知着拉上他同自己一个寝室。 大家都很疲惫,身与心都是,还有对于未来茫然无知的忐忑。 新的环节有了新的规则,夏明朗恭喜大家有幸参与这次美妙的考核。 试训的主要内容分为三大块:体能、对抗技能、作战理论。这三个领域之内再细分各种具体的项目,考核制度分为两类,积分与减分分两条线同时进行,完成每一项细科考核都得到相应的积分,而减分制度更多的用于惩罚。 阶段性考核,单一领域积分不合格滚,总数不合格还是滚,如果违规,也就是减分超限,那无论你的成绩单交得再完美最后还是滚…… 防不胜防啊陆臻想,职业篮球百年发展规则也就这样了,他在想象夏明朗手上那张减分单,心想我可千万不能五满毕业注1。他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太累了,累到思维都停住了,累到脑子已经不想动。眼睛里,只看到一张脸,那张讨厌的,永远带着三分不耐七分不屑的脸,于是整个人也只有了一种心思,那就是,不能让他得逞,坚决不能! 不能让夏明朗有机会露出他得意的可恶嘴脸,像看一只苍蝇似的看着他说:怎么样?我猜得没错吧?你就是这么点出息。 不,绝不可以。 所以总要先承受这一切,然后才能有机会告诉夏明朗:你错了! 这些折磨,是我与你的第一局,我会熬过这一局,为自己赚一个平等对话的机会,然后在第二局,输的人,就是你! 陆臻恶狠狠地发誓。 自然,夏明朗没有给他多少时间去思考,不同于初试时放养式的训练模式,正式培训期间他们的训练强度大得让人喘不过气。早晚“5个500”:500个俯卧撑,500个仰卧起坐,500个蹲下起立,500个马步冲拳,500个前后踢腿;每周“3个3次”:3次3000米全障碍跑,3次25公里全负重越野,3次10公里武装泅渡。 偶尔夏明朗会眉花眼笑跑出来说我们支持奥运,搞一个五环套餐,整个套餐包括绕着基地跑五圈,上旁边的山头跑五圈,军事障碍跑五圈,武装泅渡抢摊来五圈,最后1500米行进间移动靶射击走五圈,基本上一个套餐下来,地上伏着的就全是半死的人了。 而这一切,也都只是不能算在正式的训练科目中的常规的背景,那些正式的科目则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匪夷所思。 陆臻发现自从他到了这个基地开始就没再打过一次正常的靶,枪械永远是散的,四零八落,靶位永远是诡异的。他们会在五公里全力越野跑之后直接被拉上靶场,在心跳220的震颤中喘着气瞄准。 烈日的午后,抗暴晒训练,光着膀子站在大太阳底下四小时,连血液都被烤干,化为空气。他在模糊的视野中看到夏明朗坐在越野车的阴影里,双手抱着保温杯喝冰镇绿豆汤,烈日晴空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瓶口那丝丝的白气。 在一整天的高强度体能训练之后,衣不解带,全员被拉去教室上课,98型主战坦克的技术优势和射击死角,SG550狙击步枪的各项参数与使用缺陷……他们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北约制式的作战手势与地图描绘,全世界主要枪种的拼装保养和使用,各军事强国最近的单兵作战体系…… 烈日炎炎,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闷热的教室里,电扇只有一台,是对着教官吹的,汗水在作训服下面流淌,手湿得几乎握不住笔。 不敢睡着,陆臻在困到最厉害的时候会用笔尖扎自己的手指,所有的成绩都会折成标准分汇入总分里,阶段性考核,不及格的随时都会走人,身边的队友越来越少,常常在下一周,原本跑在自己身边的熟悉面孔已经消失再也看不见。 如果说现在的生活与原来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夏明朗这张令人讨厌的脸开始频繁出现,招摇过市做众人仇恨的靶点。 50公里武装越野,陆臻早过了极限,脑海中一片空白,刚刚摸到标志着终点的那辆车就在路边趴下了,夏明朗看了看,挺亲切地凑过去问:“又要吐啦?” 陆臻胃里翻上来的东西已经到嘴边了,被他这么一问,牙一咬,脖子一梗,竟硬生生又给咽下去了,胃液在食道里来滚两趟,烧得喉咙口火辣辣地疼。 “慢慢吃,别噎着了!” 你…… 陆臻暴怒,趁着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势头,索性用尽全力冲着夏明朗一口全喷了出来。夏明朗身形一闪,退开一步去,连个星儿都没沾着。 “哟……都用上生化武器了。”夏明朗摇着头,慢条斯理地掸掸自己身上的灰,弯下腰去对着某人的耳朵根轻声道:“违规了啊。”说着,脚尖一勾,战靴准确地踹到陆臻的胃上,给那正抽了筋似的在疼着的器官上又加了一鞭子,陆臻触电般地往前一扑,越发吐得摧心挠肝似的。 “吐完把地扫一下啊!别让老乡们说咱们这帮当兵的不讲卫生。”夏明朗丢下句话,从陆臻头上跨了过去。 陆臻一面吐,一面狠狠地揪光了地上的草! “队长,你那脚给得,狠了点儿吧!”背着人的地方郑楷那好人的个性总是忍不住地要发挥一下。 夏明朗用眼角瞄到陆臻还在地上趴着爬不起来:“都这么久了,还吐,就是心理问题了,索性让他吐个狠的,这辈子都不想再吐。” “队长,我相信他下次再胃抽筋的时候,一定特想吃您的肉。”方进笑嘻嘻插话。 “我说,你小子是不是觉得特怀念啊?”夏明朗斜着眼看他:“实招了吧,你当年看中我哪块肉来着?” “肱二头肌和前臂伸肌肌群。” 夏明朗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方进竟然直接蹦了两个专业名词给他,顿时诧异起来,目光一凛,直直地刺了过去。 “别,别……队座,实话跟您招了吧,在俺们那届,您老身上这639块肌肉,全都有主了,就等一声分尸令下,哄抢,各归各位……就那骨头架子还不带扔的,还能熬碗热汤喝……”方进看着夏明朗那一脸的阴笑,边说边退,等退出了夏明朗的拳脚范围,一转身撒丫子就跑:“队座,我替您去菜地里看看哈……” “这帮小兔崽子,回去收拾你们……”夏明朗笑骂,看着方进蹿得如云豹一般迅捷的背影。 就是那一次,陆臻吐到最后几乎脱水,车门近在咫尺,他一点一点挪过去,却没有力气往上爬,最后还是徐知着把他抱上了车。可是在模糊的视野中,那双精亮的眼睛仍然清晰可辨,审慎的目光,令陆臻不自觉地警惕。 不能输,所以要赢,不能哭,于是只能笑。 夏明朗看到陆臻疲惫地弯起嘴角,露出硬生生扯出来的笑容,眼神有点散,但是仍然挑衅。夏明朗转过身,在陆臻看不到的角度微笑,不错,这小孩,他喜欢。 陆臻一直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即使环境险恶,他也不能丢掉自己做人的原则,要不然,那才是最可耻的失败,可是很快的,他的眼睛已经不会去看别的东西了,除了靶纸,目标,还有夏明朗!他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他非得盯着夏明朗看,但是他必须从那个人身上得到点什么——愤怒、不平……所有带着硝烟味一点就着的东西,他需要燃烧。 那一年陆臻24岁,在他24年的生命中,他一直都是站在队伍最前排的人,天之骄子,目下无尘。 当然,他不算高傲,他斯文优雅,平易近人;只不过能用“平易近人”这个词来形容的人本身就有一种特别的优越感。在他二十几年来有恃无恐的人生中,他一直都受到宠爱,所有人都对他说:你已经很好!从来没有人像夏明朗那样漠然地看着他,摇头:你真不怎么样! 陆臻当然是平和的,但是那种属于陆臻式的平和从来都不是与世无争,他骨子里有桀骜的进取心,他的平和,更多的源自于他的宽容,他可以对上无畏惧对下不藐视,那并不代表他能够忍受被轻忽。 然而,这个地方这个人,像一个黑洞那样让人看不透,他们挟着一种博大精深的高傲冷漠地掠过他,这让陆臻有种挑战未知的兴奋感。 是的,让我看看你们究竟有什么!! 后来,事隔多年之后,陆臻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当时也不过就是被狠削了一场,居然就这么记忆深刻了。这人哪,有时候就是犯贱的,捧着你的从来记不住,偏要一刀插进你胸口的那个,才记得深,因为痛。 似乎没有人知道夏明朗在想什么,他的行为不合常理,然而自得其乐。还有那些副官们,个个身怀绝技,却也是一水儿的恶人,陆臻一开始觉得陈默是好同志,可是后来才发现不说话的狗最会咬人,陈默有种隐忍的狠劲,说一不二。 半夜三更的,陆臻趁着昏睡前最后的一丝清醒和徐知着一起诋毁教官,夏明朗是暴君,郑楷是凶相,方进是佞臣,陈默就是酷吏,一整版不带水的宫杀恶剧,足可以全班人马穿越到遥远的古代去颠覆一个王朝。 陆臻狠狠然说得唾沫横飞,徐知着被他的想象力震到,笑得捶床,引得临床高声提醒:明天又是体能测验日! 徐知着和陆臻两个齐声哀号,翻个身迅速地睡过去。 ** 五满毕业:篮球规则中,五次一名球员犯规共5次(NBA规定为6次)必须离开球场,不得再进行比赛。专业术语把这个叫做毕业。 2. 第二天果然有个好日子,天高云淡。 站在停机坪上,直升机机翼带出的旋风刮得作训服哗哗作响,陆臻只记得今天有越野跑,不明白好好的要出动直升机做什么。 夏明朗笑容可掬地站在队列前面招了招手:“今天啊,别说咱们大队不照顾你们,25公里武装越野,看到没,直升机带着你们过去,这级别够高了吧!” 级别? 陆臻用余光瞄了一下左右,很好,大家都在用一种看人间祸害的眼神在看着夏明朗,没有人被他的花言巧语所欺骗。 夏明朗有点受伤,领着一行人登机。 武装直升机拔起后斜飞,很快地,就飞到了一方碧波之上。 “来来,大家起立了啊!”夏明朗站在武直的机舱门口,舱内一群蔫了吧唧的圆白菜帮子警惕地挤作一堆。 夏明朗拍拍手:“有没有在海军陆战队呆过的,来一个。” 陆臻向两边看,没人出列,只好上前几步走到夏明朗身边,夏明朗亲亲热热地一手揽了他的肩,指着脚下的水面说道:“兄弟,帮忙瞧瞧,现在离水面大概多高了?” “不到二十米。”陆臻仔细目测了一下。 “师傅,才不到二十米!”夏明朗声音一高:“手上有活别尽藏着,也亮出来让这帮烂菜叶子长长眼。” 直升机架驶员没吭声,猛地拉了个大角度仰角再俯冲,眼看着要撞到水面去了才拉平,滑开没多远,又是一个急停。陆臻险象环生地站在机舱门口,脚下却像生了钉子似的,倒是一点没动。 “来,再帮这师傅估计一下,现在多高了。” 陆臻探头出去:“十米左右。” “不错,不错!”夏明朗把人翻了个面正对着自己,赞许似的拍了拍陆臻的肩,然后横肘一击,直接往他胸口打过去。陆臻背后半步就是舱门,根本退无可退,情急之下只能弯腰往后倒,以躲开攻击,上半身仰得几乎与地面平行。 “柔韧性挺好啊!”夏明朗笑了笑,不等陆臻重心回复,抬腿就在陆臻膝盖上踹了一脚,陆臻便挥舞着双手从舱门口倒了下去。 夏明朗跟着探出头去,看到陆臻在半空中翻过360度,把身体绷成了一条直线似的垂直入了水。 嗯,基本功不错。夏明朗满意了,转回头,只看到一张张烂菜叶子都紧贴着机舱壁,眼中警惕的寒光愈盛,便诧异道:“还愣着干什么,自己跳啊,还等着我一个个来踹吗?” 这…… 众菜鸟们谨慎地互视了一眼,顿时弹起身来,争先恐后地蹿出了机舱门。 陆臻先下去了,可怜徐知着天生有点畏水,晚了一步没跟上大流,跟一个同为陆军也畏水的哥们僵在了门口,脚有点软。 “二位?”夏明朗诧异,还真有敬酒不吃要吃罚酒的? “报告!”徐知着忽然大叫。 “别报告了!”夏明朗笑得诡谲,他亲切的拍拍徐知着的脸颊说:“我认识你,国关的高材生啊!怎么?我懂了,这么点高度不够看是吧?” 徐知着倒抽一口冷气,不敢反驳。 夏明朗一手揽了一人的肩膀:“师傅,再给我加三米。” 直升机机头一昂,斜斜地飞了一个角度,螺旋桨带出的气流把水面搅得像沸腾了一般,水花四溅。夏明朗感慨似的叹了口气:“多美好的景色啊……便宜你们了。”说着,一脚一个,把这两人笔直地踢出了机舱。 “你小子,就不怕那俩小子呛死了,把你告上军法处。”一直沉默不语的驾驶员同志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有我在……还能淹死他们两个?”夏明朗活动了一下脖子,拉一下筋,纵身一跃,用一种教科书般的标准姿势入了水。 陆臻入水时还是有些被砸到了,脑子里晕乎乎的一路狂飚,沿着直线游上了岸,清空耳朵里的水,站了一会才发现不对劲,徐知着是刚刚学会的游泳,像这样从十几米的高处跳下去,角度稍有差池,入水时直接就会被拍晕。 陆臻伸长了脖子在岸上左右看,后面陆续有学员游上岸来,可就是怎么着都找不到徐知着,陆臻越想越怕,索性卸了装备脱掉作训服一个猛子又扎回了水里。全器械武装在身陆臻当然也能游,可是到了救人的时候自然越快越好。 此时此刻,夏明朗正拎了两团人形在水里挣扎。 作茧自缚了,夏明朗苦笑,这两人,一个还能有点神志自己划划水,徐知着直接被拍晕,夏明朗是潜下去才把他捞起来的。看来拔苗助长的心理真是要不得啊,夏明朗一手架住一个,只能用脚划着水,缓慢前进。 陆臻全速向前,翻滚的白浪在他身后留下一条线,夏明朗看着他远远地过来,手臂有力地划着水,激起浪花四溅,脑子里不由然地就印出了四个字:浪里白条。像鱼儿一般灵活,陆臻在夏明朗面前转身,自然而然地把徐知着接过去抱到胸前。陆臻救人的泳姿非常标准,仰泳,手臂从徐知着的腋下穿过去,手掌垫到他下颚上,保证不会呛水。 夏明朗看着陆臻的两条长腿在水下有力地划动,平静的水流被剪切开,产生前进的动力,终于,第一次地,他对这具身体有了一点信心。 全速地游往,又带了一个人游回,陆臻筋疲力尽地趴在岸上喘气,其实游到一半的时候徐知着已经醒过来了,但是胸口闷痛,使不上劲,现在看到陆臻累得瘫成一团,心里更觉得过意不去。 夏明朗把人拎上岸,甩了甩头上的水站到陆臻跟前:“擅自脱掉器械,扣三分。” 徐知着惊得目瞪口呆,跳起来吼:“你怎么能这样?” 夏明朗上前一步逼住他:“我怎么了?” 徐知着喉头滚了滚,嘶声道:“他,他这是为了救我。” “哦。”夏明朗挑眉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你需要他救吗?” 徐知着一时哽住,愣愣地看进夏明朗的眼底,平静无波的纯黑色眸子,像一口深潭那样,没有一点光彩,于是看不出一点情绪。 陆臻趴在地上拉徐知着的裤腿:“算了,没意义。” 徐知着低头看过去,陆臻刚好仰起了脸,笑容淡淡暖暖。 夏明朗冷眼旁观,他在等待徐知着的选择,这是最省心的一个学员,从不做无谓的反抗,全力以赴,成绩卓著。可能就是像严正所说的,正是因为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反而更担心,他太圆了,光溜溜的像一个蛋,好像不需要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需要。 徐知着咽了一口唾沫,慢慢抬起头:“我需要,教官,没他我就死了,所以您扣我分吧。” “好,技术动作完成不过关,扣五分。”夏明朗敲敲脑袋:“我记下了。” “那他呢?”徐知着追问。 “你扣分,不是他不扣分的理由。”夏明朗笑道。 “你……”徐知着涨红了脸。 陆臻从地上爬起来,挡在徐知着与夏明朗之间:“行了,兄弟我心领了,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计较。” “他这也……是我连累你了。”徐知着沮丧之极。 “什么连累不连累,不就是那几分嘛,被扣分我就不救你了?咱们做咱们应该做的事,管他娘的。”陆臻正对着徐知着说话,声音却特别大。 夏明朗转身往路边走,方进已经开了车追到,正停在路边等着,他知道陆臻最后那句话一定咬牙切齿,说完之后绝对会再抛半个眼风过来瞪他。所以夏明朗撑死了就是不回头,任凭那道灼热的目光把自己的后背烧穿一个洞。 “炸毛了!”方进看到夏明朗嘴角抽搐,笑得十分欢实。 夏明朗横肘撞开他,坐上驾驶位。 方进绕过去坐上车,笑嘻嘻地追问:“队长你到底干吗了?把那小野猫激得嗷嗷叫。” 夏明朗哭笑不得:“小野猫?” “你看他那脸!生起气来全是鼓的,那眼睛瞪得溜儿圆,多像个猫啊!”方进放肆无忌地乱指。 夏明朗伸手去掐方进那圆鼓鼓的包子脸:“我怎么觉得你比他更像呢……” 方进哀号:“队长,我怎么着也是一白虎吧……” 夏明朗心满意足地收了手,从后视镜里看到陆臻已经穿戴完毕,站到大部队里在车子后面集合。离得远,那张愤怒的脸看起来小小的,不过指甲盖大,五官模糊,却能明明白白地看到一双眼睛,清润而锐利,火光闪闪地逼视而来。 好像真的炸毛了,夏明朗笑得很有兴致,你会怎么办呢? 这是一场战争,陆臻心想,他的胸口已经被战斗的豪情所填满,以至根本看不到徐知着的无奈与忧虑。 正义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不是吗? 陆臻的心里很坦然,并且坚定,他深信他与夏明朗之前总要爆发出一场决战,只是让他没有预料到的是,那么快。 3.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阳光灿烂得几乎可以把地面照出白光来,当然同样灿烂的还有夏明朗脸上的笑容,而与之相对应的,便是菜帮子们紧张而阴郁的表情。 “昨天,让大家好好休息了一下,没有紧急集合,也没有50公里越野,为什么呢?就是为了让大家养点体力,来好好陪我玩个游戏。”夏明朗站在一架重型机枪的后面,大声地向他面前的菜鸟训话:“游戏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个400米越障,一路爬过那些个铁丝网(电网),墙墩子(4米),泥巴沟(深2米),七七八八的树桩什么的,顺带炸掉四个火力点,两排流动靶,最后,把那个小土房子给我轰了你们就过关啦!” “简单吧!”夏明朗笑得十分诚恳:“一次过关的人,今天就可以休息了,轻轻松松把今天要赚的分数赚着,就能去食堂领份好菜,算我请。” 郑楷的眉头动了动,心想没听说今天食堂有准备什么啊,他诧异地看了夏明朗一眼,见看不出什么苗头来,便只能去看方进,方进冲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睛。 只可惜如此诱人的条件,众人没有一个面露喜色,夏明朗挺无奈地叹口气:“好吧,现在来说说不过关的惩罚。” 一听到惩罚二字,所有破烂蔬菜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夏明朗拍拍手里的机枪:“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敌人,是你们完成任务的阻拦者,我这把枪会随时追着你们,中枪的部位则丧失运动能力。郑楷会帮你们判断什么时候你就算是个死人了,所有被打死的,扣两分,500个俯卧撑300个仰卧起坐,然后参加下一轮。直到你跑完全程,或者,直到你彻底被扣成负分。” “报告!”陆臻出列。 “说!”夏明朗满脸的不耐烦:“就你话最多。” “您所在的机枪位算不算可以炸毁的火力点之一?” 夏明朗愣了愣,有些愕然:“哈,挺有想法啊,回答是,不算!” “报告!为什么?这不符合实际情况。”陆臻不依不饶。 “不为什么,因为我高兴!”夏明朗笑眯眯的:“不过,我可以给你个特权,来打我,如果你有这本事。” “是!”陆臻后退一步,回到队列。 “你应该明白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如果完不成,我要扣你十分。” “是!”陆臻咬牙,额头上暴出青筋。 夏明朗藏在墨镜背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事实上,当游戏开始后的情况是:当别人跑的时候,夏明朗的子弹就像鞭子一样跟在他们身后扫荡,空包弹打在地面上,激得尘土飞扬,只要稍稍慢了一步,便会被一枪打在腿上,夏明朗再顺手送他们一枪,送上西天去。 可是等陆臻开始跑的时候,第一次,夏明朗直接在起跑点上送他上了西天。 陆臻悲愤震怒的眼睛在阳光下灼灼生辉,夏明朗远远地向他挥一下手,迷彩遮阳帽被他折得像个礼帽那样拿在手上,在空中划出华丽的弧线,他鞠躬致谢,动作优雅,像个十足的无赖。 第二次,陆臻直接从起跑点上蹿了出去,一刻不停地在奔跑中变幻身形,同时举枪回击。 靠一把突击步枪对抗一名机枪手,这样的较量并不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然而,此刻的局面却有些太不公平了,陆臻从平地上起跑,没有隐蔽没有屏障,夏明朗躲藏在工事中,角度绝佳。 当然更重要的问题是:此刻拿着机枪的人,是夏明朗,而端着步枪的那个,是陆臻。 他完全没有胜算。 夏明朗没有太欺负人,几下点射,送他再入轮回。 第三次,当陆臻手足发麻地回到起跑点上,夏明朗忽然开始发威,密集地扫射,连续不断的子弹在陆臻面前竖起一道墙,一道不可穿越的墙,陆臻试了几次,不能寸进。 “放弃吧!你杀不了我的。”夏明朗的声音随着枪声一起送过来。 “我不!”陆臻怒吼。 “那么,跑啊!” “这样跑,那是送死!” “那就别浪费我的子弹!”夏明朗枪口一横,一排子弹擦着陆臻的脚尖砸在地面上,溅起的碎石子几乎划到了陆臻的脸上。 “你怕死是吗?啊?”夏明朗忽然从机枪位跳下来,随手拔出身上的手枪,一枪抵在陆臻眉心:“你很怕死吗?” 时间,像是忽然停止了一般,整个训练场上,三个教官,二十多名学员,在一瞬间凝固了自己的动作,脸上露出惊愕莫名的神色。 “队长……队长……你冷静点……”方进忽然大呼小叫起来,搞得郑楷的眉毛也一下一下地抽。 “郑楷!灭了这小子,吵死人。”夏明朗沉声道。 不等郑楷动手,方进自己捂牢了嘴,猫到一边。 “你是不是很怕死?”夏明朗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起来,凑到陆臻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吹进他耳朵里。 “报告!” 居然到了这种时刻还记得叫报告,夏明朗挑了挑眉毛:“说!” “是人都会怕死!”无论如何,陆臻的声音都还算得上镇定。 “可你是军人,军人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当冲锋号响起,是生是死都要往前冲!” “报告!即使是军人,也应该要避免无谓的牺牲。” “什么叫无谓的牺牲?告诉我什么叫无谓的牺牲!你这个怕死的孬兵。”夏明朗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你根本不配做一个军人,跪下来求我,求我放过你,我会考虑不开这一枪。” 夏明朗看到陆臻的眼底有白刃似的光闪了闪,嘴角有一丝笑,是冷笑,带着嘲讽的意味。 于是他又笑了:“你以为我不敢开枪?” 陆臻没说话,只是笑意又深了点。 “没错,这枪里装的不是实弹,不过,这个距离,子弹会从你的头皮里咬进去,嵌到你的头骨里。不会死,会很疼,你有没有感觉过弹片摩擦头骨的滋味?我能让你提前体验。呵呵,你好像不太相信这枪里真的有子弹。”夏明朗枪口一偏,一颗空包弹打在泥土上,砸出一个小坑,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枪口已经转了回来,继续抵在陆臻的脑门上。 这下子连郑楷都变了脸色,急道:“队长……” “方进!”夏明朗沉声一斥,方进从背后摸上去,把郑楷按倒在地。 这下子,整个试训人员一片哗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陆臻的额头上起了一层虚汗,只是咬牙在挺,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真的不跪?哦?”夏明朗维持着瞄准的位置,退开一步,又退开一步,只是他每退一步,陆臻的脸色就更白了一分。 “贺喜你!你不用死了!”夏明朗笑得十分恶劣:“这个距离刚刚好,我要你一只眼睛,作为你藐视我的下场,在这么远的距离,很像是流弹哦!” “你敢!”陆臻忽然吼道。 夏明朗没有说话,笑容渐渐地收敛。 他会开枪! 陆臻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认定了,他会开枪,这个疯狂的家伙,反复无常的小人、暴君!他一贯以践踏别人的理想与希望为乐,宣扬着他的强权,他的快感,他的暴力…… 然而,没有等他这一瞬间的恐惧滑过脑海,陆臻看到夏明朗的食指微动,扣动了扳机。 陆臻拼命往后仰倒,但是,来不及了,从他看到开枪到运动神经做出反应,那一瞬间的时间差足够一枚子弹穿过空气射进他的身体里。 来不及了,陆臻在心中绝望地悲鸣! 可是当他重重倒地,眼睛下意识地闭牢,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丝诧异:没有枪声? “可惜,没子弹了!”夏明朗懊恼地看了一眼弹夹,很遗憾似的叹了一句:“运气不错啊,小子,放过你了。” 陆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忽然像一发炮弹似的从地上弹起来,一记重拳挥向夏明朗。 夏明朗侧身避过,一手抓住陆臻的手腕一拧,便把人按倒在地:“就你这么点三脚小猫的功夫也敢拿出来显?省省吧。” 陆臻整张脸埋到尘土里,呛得咳嗽不止。 夏明朗把陆臻的两只手绞在背上,从地上拎了起来,另一只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知道你今天错在哪儿了吗?”夏明朗的声音低沉,陆臻只觉得一边耳朵嗡嗡地响,却还是固执地坚持:“我没错。” “你没错!好,现在,向大家复述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今天的任务是……”陆臻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一字不落地复述完了整个障碍越野的内容。 “你完成任务了吗?” “没有!”陆臻几乎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吼。 “为什么?” “因为……”陆臻忽然一顿,哑了下来。 “因为你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别的地方,比如说,挑衅我!”夏明朗把人放开,随手往前一推。 陆臻踉跄着退了两步,愤怒地抬起了眼睛,却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陆臻无法去反驳一个事实。 “你做了一个愚蠢的判断,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局面下挑衅我,完全没有胜算的决定,而最重要的是,这跟你今天的任务没有半点关系,解释一下你这样做的理由。” “报告,因为在实际的战斗中敌人的子弹不会只跟在身后。” “在实际的战斗中,你不会一个人去冲这条路,机枪手的位置会由你的战友去压制。当你的任务是突击,你就应该专注于这个任务,在实际的战斗中,很可能那几十秒钟的机会需要你的同伴用生命去争取,而你却在想着你对某一个敌人的个人情绪,把注意力放在与你的任务无关的目标上。” 陆臻觉得有什么东西穿过那副黑色的镜片射到他眼睛里,令他忍不住想要转过头,然而另一种骄傲在支撑着他,属于军人的骄傲,令他宁愿直面也不肯认输。 “是我的错!”陆臻忽然道,声音平静,字字清晰。 “你没喊报告。”夏明朗的声音里有点懒洋洋的不耐烦。 “报告,我要求放弃击杀您的任务。” “哦,认输了?” “是。” “十分,郑楷,帮他划掉。” “另外,你之前失败了三次,还有六分……” “报告,我第三次没有起跑,不能算失败。” “哈!”夏明朗笑了:“不错,反应挺快啊,对,四分,郑楷啊,划吧。” 陆臻收拾好自己的枪,准备重新回到起跑点。 “别跑这么快啊!我话还没训完呢。”夏明朗一伸手拦住了人:“这只是你今天最重要的错误,现在来谈点次要的,我刚才让你跪下的时候,为什么不跪?” 陆臻愕然地抬头,眼中有无法掩饰的震惊。 “捡起来。”夏明朗把手枪扔到他面前,然后指指自己的眉心示意他瞄准。 陆臻一头雾水,却还是机械地举起了枪,眼神却在一瞬间平添了几分淬利,手中有枪的感觉毕竟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当这把枪的枪口正对着此刻你心里最痛恨的人,即使明知道这枪里已经没有子弹。 “架势挺足嘛。”夏明朗上前一步,贴近枪口,正色道:“记住,管好你的枪,你要杀我。” 然而话音未落,夏明朗的身影忽地一矮,陆臻下意识地开了第一枪,但枪口前已经没有目标。他没有捞到机会开第二枪,夏明朗一手抄住了他握枪的手,手指卡到了扳机扣里,另一只手横肘撞上陆臻的胸口。 这只是眼睛一花的功夫,如果有人在这时候眨了一下眼,那一定会诧异,为什么上一秒钟枪还在陆臻手里,下一秒形势完全倒转:夏明朗贴在陆臻背后,一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另一手持枪,枪口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这招,格斗课上应该已经教过,如果你刚刚选择跪下来而不是愚蠢地硬撑,至少还可以拿这个对付我。”夏明朗掰过陆臻的脖子,贴在他耳边沉声道,枪口从额角滑下来,贴到耳侧,炽热的气息和铁器冰冷的感觉交错在一起,长久地留下了痕迹,包括夏明朗当时所说的每一个字:“我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傻瓜拿枪顶着你的脑袋,会不一枪崩了你,而只是想让你跪下来给他磕个头。不过万一要是走狗屎运碰上了这种傻子,我求你千万去给他磕这个头,然后,把枪抢过来。” 夏明朗猛地在陆臻的腿弯里踹了一脚,陆臻膝头一酸,支撑不住地跪倒。 “把你的腿弯下去,但是…这里……”夏明朗用力戳一下陆臻胸口:“不要屈服!” “必死者,可杀;必生者,可虏。不怕死是好的,可我不喜欢找死的蠢货,收起你的聪明劲和无谓的骄傲,我不需要这些。” “起来。”夏明朗把人放开,随便踢了一脚,陆臻只是机械而木然地立正。 夏明朗挑眉看了看他,头一偏:“回去完成你的任务。” “是!”陆臻的声音干脆的生硬,砸在地面上简直会有回音。 夏明朗走回机枪点抬头扫了方进一眼,方进心领神会地蹿过来:“队座,您先去休息,我替您一会。”夏明朗随手解了武装带,轻轻一鞭抽在方进的头盔上,绕到工事背后去。 刚刚的一场变故敲山震虎,把所有的菜鸟们都给震了,秩序好得不像话,一个个不要命似的狂奔猛冲,陆臻一次性完成了任务,当然方进的枪法不如夏明朗那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属于陆臻那账面上也没几分了。 这十分扣得,我都为你冤啊!方进撇着嘴,一边把子弹扫得更急了些。 夏明朗比较喜欢猫着,后背贴在一堵确定可以承重并抵挡子弹的墙上,身体介于一种似乎是在休息又随时可以弹起的状态。 当最后一名学员以一种相当惨烈的姿态完成了任务,倒在一边继续完成他们积攒下来的那成百上千个俯卧撑和仰卧起坐时,郑楷也得闲溜到夏明朗旁边去同猫。 夏明朗已经把墨镜拿了下来,眯起眼睛看天空刺目的太阳,阳光从他挡在眼前的手掌的指缝里漏下来,凝成一片薄薄的光刃,把他的瞳孔切割成两半,一半是亮的,另一半是纯黑。 “明朗,你今天下手够黑的啊!”郑楷陪着夏明朗一式一样地猫着,随手划拉地上的土。 “心疼啦?”夏明朗嘻笑。 “那小子不错,我挺喜欢的,念那么多书还这么经操的我第一次见。” “是不错,我也挺喜欢的,大队长钦点的:这茬兵,就算是只能留一个,也得把他给我留下喽!”夏明朗活灵活现地学着严大队的腔调,忽而口气一转:“可留下了,他的命就在我手上了,总不能看着他去送死吧。还有他那股子清高劲,不煞煞他,随便乱使,过刚易折,早晚要吃亏。”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看他一点不清高,一少校混在兵堆里,他都亲近得挺好。” “废话!他要真酸成那样,我还能看上他吗?他就是太聪明了……”夏明朗有点无奈:“聪明人喜欢相信自己,想太多,脑子容易乱,分不清主次,生死一线,有时候单纯点反而好,” “你小子,你这话算不算感同身受啊?不对……应该怎么形容来着……”郑楷努力思索:“切肤之痛……还是心有戚戚然啊……” “哟,老楷啊,文化人啦,埋汰人都开始用成语啦。”夏明朗笑着一肘挥出去,郑楷同他对了一招,顺势一个侧翻,跳起来扑扑身上的土,笑道:“我回去看菜地了啊。” “滚吧滚吧!”夏明朗故意恶狠狠地嚷道。 等所有的烂菜叶子都腌得透了,所有的惩罚都做完了,基本上也快到饭点了,夏明朗一手拎着记分册,大摇大摆地从他的藏身之所走出来。 “不错,今天大家的分都扣了不少,再这么下去,过不了几天,我就可以休息了!列队,目标食堂,给自己整点食吃,今天晚上好好睡!”夏明朗到最后暧昧地眨了眨眼,那双黑眼睛里射出来的光,绝对是不怀好意的,然而拼死拼活了这一天下来,所有人的脸都已成了一副菜色。食堂这两个字代表了他们此刻的最高梦想和最美幻境,以至于任何别的辱骂恐吓都被无视了个干净。 夏明朗看到陆臻一直紧绷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的松动,忽然笑了,高声道:“陆臻!” “到!”陆臻条件反射似的出列。 “你今天打了我一拳,当然啊……没打着,本来想就这么算了,可是这样一来,我这教官的脸就有点挂不住……”夏明朗挺诚恳地看着他,像是真的在与他商量着什么:“不如这样吧,扣五分,给我个面子。” 陆臻没出声,只是嘴角的咬肌绷起了一条线。 “不想扣分啊……”夏明朗的神色越发的温柔可亲:“也行,谁让我这人心软呢,那么一分十圈,五十圈!给你个机会,把这五分给赚回来,你选哪个?” “五十圈!”陆臻毫不犹豫的。 “那好,现在就去吧!”夏明朗头一偏。 陆臻身体一僵,但马上起步出发,奔着操场而去。 “别那么急,在跑道边上先等着我!反正跑再快也赶不上吃饭了。”夏明朗在他背后大吼了一声,陆臻没停,反而跑得更快了些。 夏明朗又交待了两句,便由郑楷带队,把这帮蔫菜叶子给拎走,只是方进押后经过他面前的时候,伸手在脖子上作势划拉了几刀,轻声笑道:“好歹给人留口气,别整死了!” 夏明朗作势欲踢,方进自然蹿得像豹子一样快,一溜烟地往前面去了。 等夏明朗溜达到操场的时候,陆臻正在跑道上拉筋做准备活动。 “跑吧,还等什么呢,跑完,我好去吃饭。”夏明朗在主席台的边上坐下,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开始抽。 陆臻马上拔腿开跑,只听见背后有人在嚷着:“哎,我说,别停啊,什么时候停了什么时候算数,就算是爬也给我爬下去。”这话忒狠,像鞭子似的一抽,陆臻又跑得快了些。 金乌落沉,暮色四合,整个基地变安静了下来,远处的人们都列着队往食堂去,操场上只有一个灰黄色的身影在奔跑,枯燥地奔跑着。 夏明朗坐在主席台的边沿,一条腿屈膝抱在胸前,另一条腿便这么晃晃荡荡地垂着,陆战靴早就被拔了下来,扔在一边。挟烟的手搁在膝盖上,偶尔抽一口,袅袅的蓝烟模糊在暮色里。 这小子倒算是很能跑,二十多圈了,速度不快,但是很稳定。从一开始的50公里越野吐得晕天黑地,到现在,他的体能上升得很快,是个具有坚韧品格的孩子,夏明朗在心里打着分。 虽然个性略有浮躁,好在内心博大,即使争强好胜却也可以在盛怒中控制自己的情绪,勇于发现并改正错误。是个难得的具有怀疑精神却不偏执自我的人。 我想对你更负责一点,看着那道身影在艰难却坚定地前进,夏明朗脸上有一丝隐约的笑意。 太聪明的人,容易轻率,因为一切成绩都得到得太容易,可惜真实的战场残酷而平等,子弹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学历就绕开路走,用轻率的态度面对生死,越是无畏越会送命。 必死者,可杀;必生者,可虏。注1 我可以靠我的技术杀掉狂言生死的人,用我的勇气俘虏贪生怕死之辈,只有珍爱生命并郑重对待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勇士。 这是一只才刚刚起飞的鹰,夏明朗很高兴可以在他人生路上帮他加一把劲。 那会是个值得的孩子。 虽然在那个时刻,夏明朗还不知道,他会有多值得。 注:故军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孙子兵法》 4. 夏明朗自顾自地走了一会神,再抬头却惊讶地发现操场上没人了。 “不会吧!”夏明朗心里嘀咕着,一边穿了鞋跳下主席台,绕着操场走了半圈才看到一个脏兮兮的泥猴子正在地上爬。发财跟在他身慢慢踱着步子,好奇而困惑地凑过去嗅嗅他,扭头向夏明朗“汪、汪……”叫了两声。夏明朗顿时笑了起来,跑了两步跑到他们身边去。 “报告教官,我没停!”陆臻听到背后有脚步声,马上分辩道。 “挺会抓语病啊!没事,爬吧!”夏明朗笑嘻嘻地跟在旁边走,像溜狗似的,发财显然误会了眼前的局势,心花怒放地蹭着夏明朗的小腿撒娇,又跳过去扯着陆臻的作训服试图让他爬快一点好跟上自己的脚步。 陆臻大概是真的累得狠了,饶是如此折腾都没能让他爬起来跑,又过了一会,夏明朗倒有些不耐烦了,问道:“还有几圈了?” “四圈半。” “哦,”夏明朗伸手看看表,“我说,再快点成吗?厨师快下班了,别害我吃不上饭呀!” 陆臻咬了咬牙,双手用力撑地爬起,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 “跑快点!”夏明朗跟在他背后,时不时地用语言刺激一下,或者找空在屁股上踹一脚,最后那四圈半居然跑得比中间那段还快了些。 陆臻一摸线人就瘫了,大字型倒在地上,夏明朗怕他抽筋,不停地在他腿上踢来踢去,骂道:“起来,才跑那么点路,至于吗?” 才跑那么点路?陆臻已经累得没心思同这恶魔争论了。 是的,50圈是不算什么,可是再算上今天这一整天的运动量呢? 夏明朗见他呼吸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便一脚把人踢翻了个身,揪着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拖着走:“走吧,陪我去吃饭。” 陆臻无力反抗,只好拼命硬撑,用已经软得像豆腐似的两条腿来跟上夏明朗的步伐。发财以狗的直觉一眼看出他们这是要去食堂,心怀大悦,乐颠颠地跟在夏明朗身边。 发财不是军犬,没受过什么专业的军事训练,一直放在操场上散养,是麒麟基地群宠级的生物,所以为狗狡猾个性嚣张,吃饭必然上桌子,夏天一准蹭空调。夏明朗还没落座,它已经轻轻一跃而上,在餐桌上转了个圈坐下,尾巴摇得哗哗的。 于是从上往下,桌上蹲着发财,凳上坐着夏明朗,地上歪着陆臻,没办法,太累了,凳子坐不住,还是歪地上舒服点。 基地的伙食一贯很有水准,校官的小灶就更不必说了,夏明朗号称他累了,汤汤菜菜的点了好几个,啤酒送过来时他随手一握,高声笑道:“陈师傅,不够冰啊,这温吞吞的连发财都不要喝啊!对不,发财!” 发财汪汪叫了两声。 陈师傅笑骂:“过来换!” 发财歪头叼起啤酒跳下桌,不一会换了更冰的屁颠屁颠地蹿回来。夏明朗接过酒瓶用拇指一推轻松撬开瓶盖,往发财嘴里灌了几口。 菜很香,馒头也很香,啤酒的气味更是把干渴这种比饥饿更难熬的折磨也勾了出来。陆臻慢慢蜷曲起身体,闭上眼睛忍耐胃部的抽痛,喃喃自语:这猪狗不如的人生! 夏明朗用一个空碗给发财装骨头,还时不时地讨价还价之:红烧肉咸了,你不能吃……嗯,排骨好,排骨炖得酥,乖狗来一块…… 陆臻闭上眼睛却关不了耳朵,心中咬牙切齿:稳住啊,稳住!我还有一包压缩饼干在呢,徐知着这人够机灵应该会记得给我藏个包子啥的,忍过去,忍过去,别让这混蛋看笑话,回去吃点东西,睡一觉,老子明天继续同你磕,我就不信你真能逼死我…… “陆臻,私藏食物,好像不太合规矩,不过念在你初犯,我就不扣你分了。”夏明朗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悠闲地喝了一口酒,声音也是一脉悠闲的残忍。 陆臻蓦然瞪大了眼睛。 “陆臻,只要在合理的规则之内,我其实挺欣赏你这种不惜与我斗智斗勇的劲头。我知道你们那屋喜欢在丰年顺俩包子回去备着,不过你放心,今天有郑楷在,你们屋那位,长八只手也没办法给你带回去一粒米。” 合理规则之内?! 我靠!陆臻简直想骂娘,去他妈的合理的规则! “另外,看在你今天这么辛苦的份上,给你透个风,明天15公里武装泅渡,我打算在终点处烤一只兔子,先到先得。对了,你们屋那位游泳技术好点了没?能达到整体水平吧?你别这么瞪着我,你没事,我还不知道吗?这茬兵就数你最能游了。”夏明朗拎了杯啤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容和蔼可亲到欠扁的地步。 最能游?陆臻都快哭了,以他现在这种身体状态,明天不在半道上淹死,就已经命很大了。 “小鬼,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在虐待你。”夏明朗很无辜似的叹口气,转回头去继续吃饭,还拿着雪白的大馒头逼迫发财啃下,发财身为一只狗,自然有狗的坚持,迫于夏明朗的淫威啃了一只之后就开始耍滑头,摇头摆尾地终于把另一只淡而无味的非肉类食品踢到了桌子底下。 我靠!陆臻的眼睛深深被那一片雪白所刺透,恶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夏明朗一脸严肃地与发财湿润而无辜的圆眼睛对视良久,最后叹气说:“你看,现在怎么办?本来我还可以帮你吃了它,但是现在你想不吃都不行了!” 发财伏下身子呜呜叫了两声,忽然从桌子上蹿下去,叼起大馒头递到陆臻跟前,是的……在这样的危难时刻,发财非常有同类爱地想到刚刚与它一起被遛的另外一只“狗”,反正“它”看起来好像很饿很想吃不是么? 陆臻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如何拒绝这份来自非人类生物的友情馈赠,只能目瞪口呆地僵硬着把馒头接过去。 夏明朗哈哈大笑:“哎……宝贝儿你真是!不过,陆臻你饿不饿?承蒙它这么看得起你,你要觉得饿,就吃了吧。” 你……这刺激大概真的太大了点,陆臻居然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用一双清亮逼人的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夏明朗,夏明朗被那束目光刺得略缩了一下,心道:嗨,小子,别拿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会内疚的。可是想归想,说出来的话却只有更加的欠扁:“怎么?不饿吗?” 陆臻咽了口唾沫:“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浪费不太好。”夏明朗笑嘻嘻的:“你又忘记说报告了,另外,和教官说话要用尊敬的口气。” 陆臻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只是瞪着,一字不发。 “真不吃?”夏明朗低下头去看陆臻,眼神有一种危险探究的意味,慢慢地靠到他耳边去说道:“明天,15公里武装泅渡,你不吃,确定可以游过去吗?” 一个馒头,约合50克碳水化合物干重,约合蛋白质…… 陆臻努力想把眼前这个灰扑扑的东西看成某种单纯的营养组分。 夏明朗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喝尽,叹口气,起身便走。 “你错了!!”陆臻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夏明朗诧异地转过身。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知道你想达到什么目的,但是方法错了,不应该是这样。我能吃下去……”陆臻抓起馒头塞到嘴里撕咬,声音便有些含糊起来:“比这更恶心的东西我都可以吃下去,只要那真的有必要,只要是为了正确的事情,为了希望和理想。” 陆臻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夏明朗:“我本以为你首先应该是个教官,而不是我们的敌人,你本应该代表那些美好的东西,而你却以剥夺它们为乐,你让我失望。” 夏明朗沉默下来,幽黑的眼睛里,有束细小的光芒略闪了闪。 他说他失望了! 夏明朗一愣,在他的人生中曾经听过无数严重的指控,可是此刻这句简单的失望却让他忽然感觉到不安,他有些冲动地走到陆臻身边去,弯腰,在他手上那只脏兮兮的馒头上咬了一大口。咀嚼。细碎的砂尘硌到了牙,咔咔作响,夏明朗用力下咽,把那口混着尘土的馒头全吞进肚子里。 陆臻被惊到了,困惑地问:“您这算是在证明自己吗?” “你觉得我在逼着你们放弃?那些你所谓的美好的东西。那是什么?尊严?理想?跟我说这些不觉得酸吗?你写小说呐?不,小鬼,如果那些真是你的希望与理想,记住,你的!那就是你生命的意义,赖以为生的根本!那么重要的东西,你现在说为了我就放弃?你会吗?你的理想就他妈这么浅薄?” 陆臻想说不会,可是…… “我只是在剥开一些东西,让你能看清根本。”夏明朗在陆臻身边坐下来:“你怕死吗?” “当然怕。” “那么,在今天之前,你有想象过什么叫死亡的恐惧吗?” 陆臻的眸光一闪,没有说话,倒是低头又咬了一口馒头。 “你今天经历的根本连最低档次的危机都算不上,可是你选择了什么?你的判断正确吗?”夏明朗微微侧过脸去看他,只是一道掠过面前的斜斜视线,陆臻已经感觉心虚,辩解道:“我不是不懂得变通,我只是觉得……” “觉得这种事不应该由我来做!对吗?那么该谁来做呢?有谁会让你觉得恐惧,却放你一条生路?”夏明朗微笑:“在你心里,教官应该是个美好的形象对吗?代表光明的希望和理想,这军队的荣光和温暖。不,不是这样的,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象。我是你的教官,不是你的连长,指导员,更不是个班长。我不会哄着你,宠着你,拉着你往前跑,因为如果选择了跟我走,这条路的终点不是全军大比武,而是真实的战场,到那时,你是真的会死。” 夏明朗转过头,直视陆臻的双眼:“相信我,我不要的人,都是为了他们好。连这么点挫折都不能承受,却跟我妄谈理想。” 陆臻有些愣愣地看着这双在一瞬间变得光彩焕然的眼睛,夏明朗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那双黑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小子,你还太幼稚!陆臻看着他站起身,笔直地往前走,不知怎么的就选择马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 夏明朗一路把人领回了菜园子,临走到门口的时候,陆臻又叫了当天最后一次报告。 夏明朗喝了一声:“说!” 眼神却是凶狠地威胁:你小子敢再啰嗦试试。 可是陆臻郑重而又倔强地迎上了夏明朗的目光,用回了他一贯的,不卑不亢,清晰却并不响亮的音调:“我仔细想过了,我相信您刚才说的是实话,我也相信您的本意是好的,但我坚持认为您用错了方法,因为我能理解您,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能理解。然而一个让学员失望的教官是没有价值的,靠愤怒建立起来的队伍也是没有战斗力的。” 夏明朗双手背负,跨立,下巴微微地挑起来,似笑非笑的神情,是一个骄傲的姿态。 陆臻感觉到背后有寒气,切肤彻骨,不过他骨子里的骄傲足以支撑他把话说完:“可能现在的我在您眼中看来没有与您平等对话的资格,但是你要明白,你我的等级与身份都只是一种标签,标签下面藏着思想,你不应该轻视它,因为它超越一切。” 夏明朗不以为然地掏掏耳朵:“我感觉想法儿这玩意儿谁都有一个,你的我的,不是你给它贴个标签那就无敌了。事实上,就我的想法儿,我还挺不能理解你有什么该愤怒的。” 陆臻失笑,笑容柔和,完全的下风,却有从容的态度。夏明朗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观察他。 陆臻说:“的确,我目前的视野有局限,而您也真的很会说话,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说服了我,我会重新审视您,还有……您的想法。但是您强大的说服力同时也在蒙蔽自己的双眼,我想说服我赢过我对于您来说应该并不重要,而重要的是怎样让事情更好。您太自信了,或者应该说,太强硬,这样不好。” 夏明朗挑了挑眉毛,神色自若:“说完了?” “目前为止,是的。”陆臻不自觉戒备警惕。 “哦!”夏明朗转身扬长而去。 陆臻有种一拳挥空的挫败感,空荡荡的失重,他本以为夏明朗会有反击,可是直到那抹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他才想通,夏明朗不必对他反击,因为他无足轻重。 陆臻在夜色中咬紧了牙。 夏明朗大摇大摆地往回走,可是此刻如果有人在他身边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便会发现他额角在隐隐暴着青筋。 靠! 夏明朗强忍住一脚狠踹把这小混蛋从一楼踹上五楼的冲动,把步子走得潇洒流畅。 阴沟里翻船了! 夏明朗痛心疾首,千年的老狐狸了,一朝竟被这么个小毛孩子破了功?事实上直到转身那一秒,夏明朗才陡然在今天这倾斜的事态中找回到自己的位置。是的输赢不重要,即使现在他仍然压得那小子不得翻身那也不重要。当陆臻站到他的对面发出声音,当他们开始认真较量与比较,陆臻就已经赢了。 我怎么会给他这种机会?明明还不到那个时候!夏明朗百思不解。 可偏偏不知怎么的,当时看到陆臻冷静逼视而来的清朗目光,他居然就是忍不住有种冲动要为自己辩白,想要解释,面对那双清亮逼人的眼睛,心中有一种复杂的渴望在催促:说服他,让他懂! 想要证明,证明自己,证明他从不苛刻,证明他从来没有站到他们的对立面去,没有,从没有…… 一直以来他的愿望都是如此,想要和他们在一起,出生入死,同生共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可是怎么会这样?他明明是从来不在乎被误解的,尤其是,被新兵!他一直相信只有真实的枪林弹雨,真实的尸体与鲜血才能教会他们生存的本质,抹去所有虚伪的矫情,而在那之前,他需要锤炼出最坚强的身体去面对。 夏明朗一路思索,忽然身形一停,沉声喝了一句:“出来吧!都跟了一路了。” 路边的树丛里闪出两个人影,方进马上笑嘻嘻地凑过去:“队座……” 夏明朗看严队那辆越野车正停在路边,手上一撑坐到前脸上:“方进,过来!……立正!” 方进听着口令站过去,站成一根木桩。 “说吧,跟着我干吗呢?”夏明朗一手猛掐方进那张小包子脸,掐得他吱嗷乱叫:“队座,队座……这事不怪我啊……我们这不是快吃完了,就看着您遛着狗进来了么……这不是楷哥他不放心么。” 夏明郎无奈了:“我说,你们俩还真怕我把人给整死了?” 这下子,两名干将齐齐笑得僵直,眼神中流露的讯息是:对!很怕! “队长,那小野豹子挺可爱的,能留下吗?我挺待见他的。”方进又缠上去。 夏明朗有点心不在焉:“放心吧,那小子留定了,只是留下来进总部支队还是进行动队的分别。” “我觉得他能撑住。”郑楷忽然很笃定地说道。 夏明朗笑了笑,心道: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那徐知着呢?那小子神了!上回陈默把他的靶纸带回去给老肖他们看,丫挺的那帮子熊人都说默默学术造假。后来狙击训练过来溜了几天边,现在个个都在家里玩儿命地练,说是怎么也不能让新丁给灭了。” “徐知着……的确,很好的狙击手,很可能会比我还好!”夏明朗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我对他没把握。” “为什么啊?”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人太冷,对自己太狠,想法倒多,我怕他将来会觉得不值。一个人,要是没点把柄在我手里捏着,我对他不放心。”夏明朗转头,看到方进越来越迷糊的脸,忍不住笑。 “那……那,队长,我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方进好奇起来。 夏明朗从车上滑下来,理了理军姿,沉声喝道:“方进同志!” “到!” 夏明朗凑过去看他的眼睛:“你想知道。” “是!”方进昂首挺胸。 夏明朗笑起来,嘴角往上勾,笑容越来越大,方进心中忐忑不安,眉心一点点皱起来,然后,稳稳地听到他家队长一本正经的声音:“我不告诉你。” 啊……队长!方进无奈地挠头:你又来了! 徐知着见陆臻久久不归正在屋里担心,一听到门响就从铺上跳下来,打照面看到胳膊腿齐全,暂时放下心,冷不丁却听到陆臻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你们有没有想过,咱们教官可能也是个好人。” 徐知着这一记吓得不清,抬头摸陆臻的额头:这娃儿莫不是被打傻了。 “哎,哎……”陆臻把他的手拉下来,“我是说真的,其实,他应该也是为咱们好。” 你,这…… 徐知着退后一步,皱眉想了一会儿:“那,那个……你是不是得了那什么斯,斯什么的……”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陆臻擦汗。 “啊,对对,还是你有文化。”徐知着有点惭愧。 陆臻长吁一口气,摆摆手,算了,睡觉吧,明天保准又会是一个好日子。 “哎,你饿不?”徐知着在下铺踢他的床。 陆臻翻身用被子顶住自己的胃:“还好,有吃的没?” “没有了。”徐知着很沮丧。 “没关系……”陆臻睁大眼睛看窗外已经漆黑如墨的夜,徐知着在下铺翻身,被窝里传出几声机杼的轻响,陆臻诧异地唔了一声。徐知着解释说今天晚饭后陈默要求他们都带枪回来睡觉。 陆臻眼前一亮忽然一拍床铺说:“对啊!” “啥?”徐知着困顿地搭腔。 “没什么!”陆臻咧嘴笑得很开心,明亮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完了完了,我果然是傻了!陆臻把脸埋进被子里,这么些年的连长哄指导员捧,旅长钟意政委给脸,我党我军那革命浪漫主义温情小调调真是把你宠傻了啊!陆臻! 还真逮着谁都说理想说人生说光明说希望,你以为这是在写小说么?这些东西都是用话说的么? 没看过猪跑也吃过猪肉,西点军校的全套训练教材都在你的电脑搁着,你明明都看过了,怎么能到现在才回神呢? 现在不过就是从中式训练转成了美式训练模式,把努力崇高的引领改成了拼命残酷的驱赶。 这样你就受不了吗? 陆臻?? 就这,你就觉得自己很厉害了吗? 夏明朗!! 山里的星光总是特别闪耀,陆臻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星空,心中再一次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第一局我都不曾输,原来战斗还未分成败,我当努力奋进! 第三章 双城对峙 1. 一切才刚刚开始,这句话在最初时夏明朗就说过,可是到现在仍然适用,而且陆臻强烈地感觉到会继续地适用下去。他万分庆幸自己此时已经换了心境,否则要是还像刚开始那样分出大把精力来与夏明朗对抗,那一定就完蛋了。 因为那根本就是个地狱,而且十八层之后还会有十八层,永远不会到底的地狱。 每一天入睡时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可是第二天的经历又会让人觉得原来那都不算什么。第一个月是打基础,疯狂地拉体能,倾泻式地灌输知识。陆臻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人捏住了脖颈的填鸭,拼命张大了嘴,生吞活塞,即使咽得眼睛翻白也不敢放松。而一个月之后,这群被塞撑的填鸭被扔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环境里去体验生活。 纸上得来终觉浅,不是吗? 所以,把人扔到深山里,自然就能学会怎么看地图辨方向,饿上三天,自然能学会怎么挖野菜吃田鼠,人的承受能力有时候似乎是没有极限的。偶尔的,陆臻会回忆起当初让他畏之如虎的初试体能考核,便困惑于就那么点小阵仗怎么就让他吃不好睡不香,那根本,就像是玩儿似的嘛。 现在的陆臻每天早上起来要跑一个15公里全负重越野,跑回基地后马不停蹄地就是各式器械与基本功的练习,一遍走完,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他们会有5分钟短暂的美妙时光来吃早饭,而早饭之后就是全新的,让人无法去想象的神奇的一天。 去掉了愤怒小青年的有色眼镜,陆臻开始有心情好奇那么多离奇的训练方式夏明朗是怎么想出来的,想出来之后又是怎么才能做出如此天才不着调的诡异组合。于是他就怀疑起那些训练计划其实并不是人类的大脑所制定下的,它们来源于一些外力,比如说,操场上跟夏明朗玩得很好的那只名为发财的拖把大狗。 都过去了,曾经的美丽人生,陆臻常常会跟着徐知着一起痛彻心扉地回味起最初试训时的好日子。 是的,一点没错,好日子。 至少那时候吃饭是管饱的,澡是每天会洗的,睡觉是有六小时充分保证的,嘴巴还是有空去骂骂娘的。 而此时此刻…… 站在食堂门口沉声读秒的士兵简直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恶卒,拿着筷子好好吃一顿饱饭的幸福人生早已一去不复返,不再有人去纠结茄子或者折耳根之类的傻问题,他们冲进食堂的时候都饿得像狼,吃饭的姿态凶猛得好像三天水米未打牙,每个人都以一种拼死之姿挑最高热量最高蛋白的食物塞进腹中,因为谁也不知道吃完了这顿什么时候吃下顿。陆臻开始习惯用手吃饭,并开始相信身体才是最坚硬的武器。 然而夏明朗常常会忘记带他们去吃饭,或者好好的就送上一把匕首一根绳,100公里范围的山区撒开去,在编号ABCD或者5432的某块大石头下面抄几句好诗回来。 徐知着抄到过“此地无淫三百两”,陆臻抄到过“蓝田玉暖日生烟”,从此认定夏明朗此人的属性为文盲加流氓。 可就是那样苦,陆臻反倒不如最初时觉得难受,或者就是这样,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人毕竟还是意识的生物,荒烟万里与大漠生烟说得是同一种景色,可是一个萧瑟一个壮怀激荡,那是人的心境。在那天与夏明朗在食堂正面交锋之后,陆臻醍醐灌顶,他开始变得冷静,仿佛观察者的姿态,方进偶尔被他探究式的审视目光扫到,骨子里一阵恶寒。 不过这显然也不能怪方小爷没种,某人明明已经被他整得死去活来三分像人七分更似鬼,可偏偏不恼不怒,随随便便扫过一眼,三分好奇两分困惑,三分的不以为然还带着一点看待实验品的同情怜悯。 娘唷,这么诡异的事是个人都受不了。 就好像这小子的灵肉是脱拆的,他的肉体正在经受折磨而他的眼中一脉从容,昭示着灵魂的闲庭信步。 邪行,太他妈的邪行了!!这算是精神分裂的一种么? “队长……那个叫陆臻的是不是疯了……”方进吓得肝颤,“我觉得他可怜我,大爷的,丫居然可怜我??” 夏明朗青筋狂暴,心道可怜你算个球,那小子眼角一瞥扫过来,那气派那威风……老子还差点错觉以为是中央首长在视察工作。他妈的训了好几年了就没遇上过这号主,最要命的是陆臻的目光洗礼主要针对他,他夏氏的脑门那才是正面主战场,方进那纯属侧翼误伤。 “队长,咱要不要想个法子震震他。”方进揪着夏明朗不放。 “你自己想!”夏明朗冷哼一声。 夏明朗顶不住,方进就更加傻眼,他原本就是油炸豆腐,金属色的外壳下面就是颗雪白柔软的芯。教官组里唯一撑得住的就只剩下陈默,究其原因倒也很简单,因为陈默不是人,他百邪不侵。 说到陈默绝对是个奇才,用夏明朗的话讲,老天爷造陈默这种人出来就是为了给我辈枪手提供榜样来膜拜用的。 他的训练方式跟他做人一样,平白坦率无花式,然而冷静悍绝有惊人的稳定与理智,仿佛不知人情。每次开训都是抱着枪出来一声不吭地打一通,然后简明扼要地说完要求就站在旁边看着,能打中他八成的就能休息,不行的就跑圈,绕着靶场跑一圈,跑完再打,不成再跑。 陆臻最惨的一次在靶场跑完了一个轻装30公里。 当然,他还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那位老兄在实弹训练的时候怕子弹,弹道离身三米就想溜,技术动作全变形,陈默扣了他两次分觉得这么扣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就想了个办法,技惊四座的办法,虽然他自己觉得再正常也不过。 他把那人绑在圆盘靶上,200米开外,一枪一枪地勾着边打出了一个人形。那位仁兄被解救下来时泪涕横流,全身肌肉震颤括约肌全面罢工。不过奇迹般的,等他缓过来他就真的不躲了。也是,实弹近身10厘米呼啸着擦过耳畔的滋味都品尝过,还有什么东西能惊着他。 陆臻气疯了骂他草菅人命,让陈默有种把自己绑上去,也让他打这么一回。可是陈默很坦然地告诉陆臻,他不去,因为你陆臻没那个枪法。 那徐知着呢?陆臻记得他当时这么问过。 徐知着的枪法足可以信任。 然而徐知着也不行,陈默看着他的眼睛平平静静地说:他的枪法很好,但是我还没有相信他。 这是徐知着第一次听到教官组对他的评语,不过他并没有太多在意,甚至在那天的训练日记里他都没有记上过这一笔,因为那时觉得不重要。徐知着的训练日记里只有决心和成绩,因为夏明朗说过他们的训练日记是只写给自己的,徐知着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接受失败与阴影,只有超越,只有卓越! 徐知着一直都不太能理解陆臻最初的愤怒,在他看来那简直就像是一个拥有了太多的小孩子遇上一点点不合心意的现实就在乱发情绪,太幼稚,谁告诉你现实一定会如你的想象?你应该迅速地妥协并调整自己。 当然,陆臻有权利愤怒,因为陆臻有权不在乎麒麟,所以他的坚持与强韧才显得更难能可贵。但是徐知着不能,他在乎,他向往,所以他顾不上愤怒,这里有他所有梦想中的一切,最强的军人,最精的武器,几乎目之可及的卓越巅峰像朝圣者眼前金黄色的雪峰之顶那样宝相庄严诱人前进,于是脚下的万丈冰雪身前的千里苦寒,都不再可怕。 熬过去闯过去,一切攀登的代价,为了达到顶锋所本应该要付出的。 这情怀很神圣,所以有力。 所以他比谁都快,然而那样的速度让他忘记去思考攀到山顶要干什么?也忘记了锋线之后就是另一面的下坡,没有人一直住在山顶……更忘记了人生其实是一条河,或者有起伏,却永远也不会有传说中绝对的顶点。 苦难的日子很漫长,训练的日子又很短暂,陆臻想,就算没有爱因斯坦,他现在也能发现相对论。 他们奔跑,从跑道到公路,从山地到沙石场。 他们跳跃,从三米的高墙到三层的高楼,从离水面十五米的直升机到离地面1500米的运输机,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撕扯身体,带来眩晕。 他们射击,从手枪到微冲,从95到SG550,轻机枪、重机枪、榴弹炮、迫击炮,子弹横飞火星四溅,每天训练的弹壳都论麻袋装,每个人手上都打出了成吨的弹药。 枪法是练出来的,人也是。 一杆枪永远都不可能足够准,人也是。 没有止尽的训练,没有止尽的练习,陆臻没有时间回头看,稍一停步,就被巨浪挟着走,要么跟上,要么被抛弃。 不过,这样的训练虽然艰苦,却也肆意张扬,每一天都在挑战自己的极限,到最后,彻底地豁出去了,反而生出快感来。精神把肉体放开,去疲惫,去痛苦,去承受。 陆臻在高压水枪下与人厮杀,脚下是泥泞的沼泽,眼前只有白茫茫的水幕,猛然间一拳飞过来,身体猝然一痛,不等大脑做出反应,回手的一拳已经挥出去,就是这么简单。极限的疲惫让身体轻得像羽毛,胸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想要长啸,想要大笑。他看到夏明朗站在高墙上,手中四溅的水花像是华丽布景,在太阳下闪着炽烈的光芒,那一瞬间的画面,像一场暴雨,在心里砸出印迹。 这是一趟旅程,因为苦难而壮阔,陆臻有时觉得他应该庆幸自己参与其中。而一路上的人走人留则成为了最恸人的景色,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流血时没流泪,离开时却痛哭失声。陆臻最受不了这场面,虽然相处不久,可是高压的环境让他们亲密无间,每一个寂寞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都让他心头滴血的痛,皮肤被撕开,像骨肉分离。每次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会很怨恨,可是夏明朗的眼睛藏在墨镜背后,谁也看不到。 你是否也会觉得悲伤? 隔着黑色的镜片,夏明朗看到陆臻在询问,他没有任何表情,同时感谢刺目的日光。没有人知道有时他会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边目送一辆车的离开,心中怀着伤感。那里面坐着一个真正的军人,即使他还不够好,但同样值得尊敬。 算上初训,整体训练期照理说应该为四个月,可现在完全没有结束的迹象,陆臻认为自己全身上下已经被打回娘胎里又重组了一遍,脱胎换骨彻彻底底,唯一坚持不变的只有信念,坚守的姿态,永不放弃的理想与希望。 夏明朗很头疼,训过那么多人,陆臻是最挑衅的一个,他挑衅的方式不是大吼大叫,也不是咬牙切齿,他的问题太复杂,就连认同或者不认同用在他身上都像隔了一层,他太超脱。像方进说的,这小子精神分裂,他的肉体在自己精心设计的训练中被锤打得坚硬强悍,可他的灵魂还安然地呆在自己的硬壳里,通过那双清亮的双目,从容地审视着这一切。 有时候夏明朗宁愿这小子像别人那样叫出来吼出来骂出来,痛哭着绝望或者希望。可是陆臻不会,他的表现令人惊叹。对旁人而言这是剥皮彻骨的身心磨难,对他却好像是某种科学工作者的亲身体验,又或者……道成肉身的殉难? 妈的,他以为自己是耶稣么? 夏明朗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陆臻带着探究意味的清亮眉目,忍不住一拳捶过去,力气大了点,制式预算下的板材桌面完全没有能力承受这种冲击,像厚厚的曲奇饼干那样裂出一个大洞。 方进和陈默抱着资料前后脚进门,方小爷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愣在门口:“队,队座您这是?” “他妈的,你小子还真没说错,咱这桌子就是豆腐渣,手指头一戳一个洞!”夏明朗有点哭笑不得。 “我就说吧,队长。”方进顿时乐了,“您还老是怪我。” 夏明朗郁闷地看着自己不经事的桌子,抬腿去拔靴套里的军刀,陈默已经抽刀走过去帮他切掉裂口尖锐的边缘毛刺,把夏明朗的手掌拽了出来。还好,没伤到什么,只是在手背上扎进去一根木刺,夏明朗用手拔没留心断在里面,从袖子里抖出小飞镖在灯下挑得专心致志。 方进小心翼翼地把文件放在桌上,夏明朗抬头略扫了一眼标题:“出杀招了?” “啊!”方进斗志满满的。 “行,尽快!”夏明朗吮掉手背上那一点血珠子,从抽屉里摸出两百块钱拿去后勤上填单换桌子,这是严正为防公物损坏过于频繁出的狠招,报修要亲自前往而且手续复杂。后勤支队的老何收到风声专门过来看他笑话:哎呀呀,难得你老兄也有今天。 夏明朗抱怨说咱们已经穷成这样了吗,纸糊的桌子也比这牢靠。老何摇摇手说非也非也,给你们换全实木要毁也是一样的毁,还不如现在这样给你们省点钱。 夏明朗垂头丧气地扛着一大包板材回去自己修桌子,铁钉衔在牙间,戴上战术手套随便找了一片铁皮垫着,一拳一拳把钉子砸进木板里。脚边放着方进刚刚送来的报告,风吹过几页,露出黑体字标题:疼痛耐受力训练。 2. 早年麒麟基地的疼痛耐受力训练主要是电击,小伤害大痛苦,10mA的电流足以让人生不如死,剥皮沥骨一般的剧痛焚身,而且相比较别的常规刑训来说后遗症也小得多。不过最近两年因为方进的意外加入,让基地医院有了新灵感,与医院里其它搭花样子的科室不同,麒麟基地医院融合外科与骨伤科的综合性战场伤害科是绝对的人才济济,无论是变态程度还是医术,那都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 方进自幼习古武出身,民间武术一向与中医尤其是中医骨科针灸密不可分,针灸这玩意可以镇痛当然也能致痛。方进入队后与骨科的罗则成狼狈为奸共同进步,开发出一套全新的刑训方案,毕竟电击如果控制不好也会造成神经系统障碍与体内的电解质紊乱。 疼痛训练并没有事先说明,当陆臻他们被领进医院大门时还以为要体检,可是坐下之后才发现不对头,独门独户的隔音间,焊接在水泥里的铁椅,还有专业的绳衣,夏明朗与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坐在他两米之外,各色仪器与电线归总到他们面前的电脑终端。 陆臻困惑地略一皱眉又舒展开,好奇地问:“怎么是这样的?” “你以为应该是怎样的?”夏明朗挑眉,“红岩还是渣滓洞?” “那是一个地方。”陆臻失笑。 “不会让你失望的。”罗则成端着白瓷盘从门外进来,盘子里零零落落地放着几个密封的1ml离心管,方进把陆臻的军裤卷上去,在小腿上下针,感觉麻麻的,却不太疼。 “这是在干吗?”陆臻脱掉上衣,配合罗则成把那件繁琐的绳衣穿上。 “降低你的痛阈。” “哦?” “痛阈,人对伤害性感受的反应是有一定阈值的,只有高于一定值的刺激才会被……”罗则成一边解释,一边有条不紊地把各种感应器的圆胶片贴到陆臻裸露的皮肤上。 “你可以直接说为了提高我的敏感度。”陆臻嘀咕。 “呃……理解能力很好。”罗则成挑了一个试管为陆臻做注射,针尖扎入肉体的刺痛让陆臻忍不住打颤,罗则成一顿,看着陆臻的眼睛说:“感受度也很好。” “这又是什么?”陆臻开始发慌,因为他发现之前他专门为此做出的心理建设很可能是无用的。 “辣椒素!”罗则成手法老道地推针,陆臻只来得及骂出一声我,连靠字一起堵了在喉咙口,整个人都僵了,烈焰焚身,来自身体内部的痛,好像熔岩流过血管。 夏明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面无表情地慢慢抱住自己的肩膀。 “精神重复体验性自发痛,看来上次他们给你的心理阴影很重!”坐在夏明朗身边的唐起老兄目不斜视地扔出定论。 夏明朗转了转脖子说你他妈闭嘴。 陆臻呼呼地喘着粗气缓了过来,失散的瞳孔重新找到焦点,罗则成拍着他的脸颊问他感觉怎么样,陆臻嘶声怒骂说感觉好极了。罗则成宽容的笑了笑说:“OK,那我们现在开始。”方进打开针包寻找适合的长度。 “啊??”陆臻的眼睛都直了。 罗则成捏开陆臻的下巴把牙套放进去:“忘记告诉你,刚刚那针也是用来降低痛阈的,或者说,提高痛敏……” 说话间针尖已经刺破了皮肤,柔韧的细银丝在方进巧妙的腕力之下流畅地刺入穴位里,初时只是一点微凉的麻,在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热痛中细不可辨,进入到某一个深度之后陆臻的身体忽然像一只煮熟的虾那样绷紧弓了起来。 陆臻拼命挣扎万分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右腿,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可是他有筋骨碎裂的错觉,剧痛像惊雷一样劈开脑神经,耳中嗡嗡爆响,视野的边缘开始扭曲变形。特别加制的绳衣利用无数条宽阔的带子把他牢牢地捆在铁椅上,陆臻剧烈的挣扎让椅脚开始摇晃,如果不是整张椅子都焊在铁板上被浇死在水泥里,夏明朗真担心他会连人带椅地跳起来。 坐在监视位的唐起向方进打了个手势示意继续,夏明朗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角,有一针刺痛像电流一样从太阳穴里窜过去,勾起他很不美好的回忆。 妈的,这群变态太狠了,比老子还狠! 方进和罗则成商量了几句,抽出一根长针开始消毒,陆臻赤红了双眼瞪住他,带着牙套的嘴里恶狠狠地骂着含混不清的脏话,从中文骂到英文,从英文骂到法文再骂回来。方进有些惊讶地看着罗则成说没想到这小子顶着大姑娘似的小身板儿这么能撑!罗则成严肃地纠正他:各种数据都证明女性对痛苦的耐受力要好过男性。 再一针下去,陆臻所有的脏话都卡死在喉咙口堵住了,肌肉奇异的痉挛让五脏六腑都产生撕裂的痛感,胃像是已经被揉碎了,融化的胃液像强酸一样直冲进脑仁里跟那一连串的字片胶结在一起堵在喉头。罗则成非常及时地把椅子摇起一个斜角,咬碎的牙套和胃里残留的食物一起喷射出来,落进早就准备好的胶袋里。要是在平时,陆臻一定会竖起中指挑衅说真他妈的有备无患,只是此刻他真的顾不上了,所有的思维能力都已经被生理上的剧痛敲得粉碎。 不过几分钟而已,陆臻全身上下已经像个落汤鸡那样湿了一个透,汗水一滴一滴的从他的额头上落下去,眼前开始飘浮出不规则的色块。在迅速吐光了所有的黄胆之后,罗则成又把他正了过来,没了牙套阻碍,陆臻虚脱地小声抽气,嘴唇喃喃地蠕动。罗则成翻开他的眼皮看瞳孔扩散程度,听到几声支离破碎的:“我操你妈!” “A+!”罗则成与唐起对视一眼,脱口而出。方进擦着额角的冷汗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再眨眨眼,闪着星光的大眼睛里已经开始流出钦佩。夏明朗终于忍不住走到前面去,罗则成挡住他说你有话等会再问,他现在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陆臻混糊嘶哑的惨叫声忽然停止,几秒钟后发出两个模糊的音节,虽然过度紧张的声带把这两个字打造得四面漏风,夏明朗还是听清了。 姓陆! 罗则成惊讶地张大了嘴。 “自我催眠,”唐起说,“类似我没事我没事,或者这不是我,不是我的身体。是人都这么干,但有效程度取决于一个人的精神控制力,他很强。A+级控制力。” 夏明朗慢慢弯下腰去看陆臻的眼睛,涣散的瞳孔因为映入了他的脸而又凝出精光,陆臻在凝聚精力看着他,有如一直以来的那样,冷静克制从容不迫,仿佛超脱的审视。夏明朗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劈开他的大脑看看里面到底住着什么。 “要继续吗?”这句话冲口而出连夏明朗自己都吓了一跳。 陆臻喉头滚过两下,骂出三个字:“谁怕谁!” 罗则成来不及阻拦,方进捏住针尾略拧了一下,陆臻的身体猛地弹起来像石雕一样凝固在空气里,这下子不用唐起报警是个人都知道……极限了! 方进连忙起针,夏明朗一刀划断了所有的绳结把人抱到旁边的急救台上,罗则成开始做心肺按摩,连唐起都冲了过去手持电击器准备。夏明朗几乎狼狈地瞪着唐起:“你们不是说这不会对人有实质性伤害吗?” “是不会对肢体有实质性伤害,人对痛苦的感觉来自大脑对伤害性感受的反映,外界刺激触发感受器,由神经传导通过脊髓传给中枢。他们只是直接刺激传感器,蒙骗大脑制造出像截肢病人的那种假肢痛,所以除了第一环,痛觉通路上的后继反应一个不会少,痛觉中枢会指挥人体做抗伤害性反应,肌肉收缩、休克、或者……心脏猝停。” 说话间陆臻已经急促呼吸着醒过来,罗则成捏着准备好的肾上腺素犹豫了一下,又扔回去,满头大汗地瞪着唐起骂道:“你他妈拎着这玩意儿站在这里干吗?” 唐起有些无辜:“我就只会用这玩意儿。” 唐起主攻心理科,会用心脏起搏器已经算是好学的好青年。罗则成拽着他的衣领把人甩到旁边去:“镇静剂!”巴比托酸盐之类的镇静剂可以舒缓高度紧张的大脑,同时阻断神经递质的传导,让大脑尽快地从疼痛状态中解脱出来。 唐起测算陆臻的生命指数正在估计镇静剂的用量,陆臻的呼吸却陡然尖锐了起来。“呵……呼呼……”沉闷的呼吸声好像在拉破风箱,胸口剧烈地起伏,脸色迅速地憋红。 “把档案袋扔给我!”夏明朗赶在所有人醒悟之前迅速地做出了应对,一个箭步冲过去用手捂住了陆臻的口鼻:“深呼吸!深呼吸,吸气!” 方进扑到桌边连着文件一起把整个牛皮纸袋甩了过去,夏明朗在半空中接住,顾不上里面的重要文件撒了一地,把撑开的纸袋罩到陆臻脸上,同时在他耳边大吼:“呼吸,保持呼吸!不要停!” 陆臻在模糊的意识中只觉得全身僵直,肺部坚硬得像浇透了水泥一样喘不上气,越是贪婪地吸进甘美的空气就越是感觉窒息,眼前憋得发黑,可是耳边一直有个声音敲打着他的鼓膜:呼吸! 然后,鼻子和嘴都被罩住,随着自己呼出的浊重气体被再次吸入,因为过度呼吸所造成的二氧化碳缺乏症状才慢慢缓解,坚硬的胸腔破开一角,慢慢柔软,把一点活的气息送进心脏。注1 过了好一阵陆臻才停止哮喘,转动着眼珠努力视物,慢慢把自己撑起来。 “好了好了,小伙子,很快就没事了!”唐起拿着镇静剂走过来试图充当救世主,陆臻呆滞的视线凝固在针尖上,夏明朗直觉想说不好,陆臻已经迎面一脚跺向唐起的小腹。夏明朗双臂箍住陆臻的胸口奋力往后仰,两个人一起滚下急救床,唐起还没及反应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但是被陆臻的脚尖扫中肩膀还是疼得他整张脸皱成了苦瓜。 “镇静剂!”夏明朗急得大喊,这小子扑腾得太厉害会拉伤自己。 罗则成和唐起到底是医生,都被这火爆的场面唬住了不敢动,还是方进拿出战斗人员的基本素质把一针药剂送进了陆臻的静脉。夏明朗慢慢感觉到身下剧烈的挣扎变得微弱,陆臻开始收缩起四脚像个婴儿那样蜷缩起来,他终于松了口气把陆臻又抱回到急救床上,这才发现身上的作训服已经湿了个透。 唐起脱了一半上衣呲牙咧嘴地让罗则成检查伤势,肩膀上红了好大一片,很严重的软组织挫伤,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夏明朗幸灾乐祸的看着唐起:“你现在这叫什么痛?” 唐起从牙缝里哼出来:“机械性伤害痛……”他一顿,又瞥了一眼光速肿起的皮肉说:“很快会有炎症痛。” 镇静剂开始慢慢展示它的安抚效果,陆臻像一只小猫那样哼哼着蜷缩成一团,唐起抽冷气让罗则成给自己贴膏药,一边说:“你现在可以问他点什么了,应该会说的,温柔点。” 夏明朗转了转眼珠从背后抱住陆臻,伏在他耳边轻声问:“饿吗?” 陆臻愣了一会,抽着鼻子点了点头。 “想吃点什么?” “番茄炒蛋……嗯,烤麸,糖醋小排。”注2 “好的没问题,我帮你叫。哦,对了,叫餐留谁的名字,你叫什么?” “陆臻。” 夏明朗与唐起对视了一眼,低头看到一页常规盘问目录,反正他也没什么目的性,就顺着一路东拉西扯地把问题一个个问下去,可是问了几个之后夏明朗慢慢又发现不对了,因为陆臻开始说谎。姓名年龄是真的,家庭地址是假的,父母的职业是假的,可是籍贯又是真的,半真半假非常巧妙的说谎方式,而假的职业与工作地点还能配套。 唐起感慨说:“看来我们的小朋友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 夏明朗有些动容,强痛加镇静剂安抚,效果绝对比得上专业的吐真剂,在这种状态下人的主意识模糊进入潜意识接管,潜意识很容易对外界刺激做出如实反应,陆臻没有受过麻醉品耐受性训练,居然就可以对自己的潜意识保持控制力,这一点相当了不起。 唐起研究兴趣大起,顾不上自己重伤的肩膀想过来亲自诱供,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刚一进入陆臻的视距范围,陆臻就拼命往夏明朗怀里扎,哆嗦着大声叫起了救命,唐起就索性借用威慑力逼供。可是还没问两句,夏明朗一脚抵到他的腰上把他推离床边,同时用手掰开了陆臻紧握的拳头,还好,手里没藏着什么东西,不过这小子显然已经收缩肌肉准备攻击了。 唐起吓出一身冷汗,不死心地揉着肩膀说:“我这里有吐真剂,要不要用?” 方进看到这里也反应过来了,心里刚刚升起的那些,类似,啊,原来这小子也不过如此的念头又灭了下去。的确,受审时只要能守住秘密,你就算是哭得跪下来磕头也是你牛。 夏明朗放眼刀杀向唐起:“违规了!” 唐起被杀得当即闭嘴,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尴尬的隐秘,刑审训练对问题目录和主测者都有严格的控制,报批手续也更复杂,像现在这样顺手牵羊的试探已经是擦边球了,上吐真剂那简直就是板上钉钉的找死。 当然,陆臻此刻意识单薄完全领不透形势,倒是身体被制立即引起了他的强烈反抗,可是被镇静剂麻木着的神经与酸疼松驰的肌肉根本无法对抗夏明朗绝对强悍的禁锢力量,躯体不受控制的恐惧再次席卷了他,陆臻忽然放弃挣扎开始小声哭泣。与一般的哭喊不同,他哭得毫无声息,只有大颗的眼泪不停地滚下去,失焦的瞳孔被泪水洗得晶莹剔透,好像无意识的娃娃,脆弱而美丽。 夏明朗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在这个屋里哭得再惨再难看的都见过,泪涕横流嘶声惨叫哀号告饶的多了去了,都是正常反应。在如此可怕的折磨面前,没有谁能足够坚强到可以鄙视旁人。可是哭成这样的……夏明朗低头看着自己怀里哭得像个小孩子那样伤心委屈的陆臻,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久违的罪恶感。 方进啧啧说,嘿,队长你现在看起来简直像采花大盗在欺凌幼女……啊不是,幼童! 夏明朗扬手一道白链飞出去,对方进不用客气,小飞镖而已还伤不到他。 “哄哄他,你哄哄他!”唐起与罗则成面面相觑也有些狼狈,这两个剽悍人物虽然冷血,可到底还有点残留的良心受不了去欺凌弱小,好吧,当然,陆臻不弱小。夏明朗满头黑线地把那两只白衣魔鬼挥开,一手罩到陆臻脸上挡住他所有的视线,小声哄着:没事了,没事了,睡吧…… “嗨,这小子潜意识里居然很相信你!”唐起大奇。 夏明朗冷冷地瞪着他,心想老子再狠也算是个人,他不信我难道信你们这些鬼? 当所有的外界刺激消失之后,陆臻很快地昏睡了过去,夏明朗按着他的颈动脉试了又试,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唐起在一天之内被陆臻生命威胁两次,虎睡尤有余威,拒绝再度接近陆臻,罗则成帮陆臻检查完身体之后,开了药剂叫人把他送到隔壁去输液。 四个人把台风过境的房间收拾好,罗则成深呼吸了两次才开门出去叫下一位,不得不说,像这么高强度的训练一天只安排五位是明智的。 等夏明朗跟完当天所有的特训走进休息室,陆臻已经醒了,睁大眼睛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输液管,基地医院专门给他们一人开了一间病房休息,除去后来搏斗时磕伤的几块淤痕,陆臻现在看起来就跟普通感冒了一场没什么分别,没有人能猜到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地狱之旅。夏明朗心想罗则成那混蛋水平还有的,同时心中感慨这年头还真是科学进步技术发展,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脸书生靠着两根针一点药就能让最坚强的战士生不如死,好在……即便如此,真正坚定的勇士仍然可以守住自己的内心。 夏明朗在床边站了一会,见陆臻目不斜视,挑了挑眉毛转身要走,陆臻出声叫住他:“我觉得你们违规了。” 夏明朗这一听倒踌躇了,心里犹豫着他是应该横眉立目地说老子违就违了你咬我,还是嘻皮笑脸地说哪有啊,我这人胆小你别吓我。 “我觉得你们涉嫌探取个人隐私,请告诉我类似我初恋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很漂亮,现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这样的问题价值何在?” 夏明朗顿时乐了,从兜里摸出烟来点上,吐出一口烟雾才笑着说:“为了拉家常,聊聊姑娘说说旧事,搞得像老朋友。对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警觉的?你刚开始明明很配合。” “是啊,很配合,莫名其妙的前一分钟还被人整得水深火热的,后一分钟就有人抱着我,问我想吃什么,我还觉得这人特好。不过……”陆臻的眼睛微眯笑得有点诡异:“知道为什么吗?我最烦有人问我女朋友是谁。因为我从来没有过女朋友!” “靠!”夏明朗扶额,“真的?!” 陆臻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却问:“后来我哭了?” “还好,不是哭得最惨的。” “但是我哭了!”陆臻终于忍不住看向夏明朗。 夏明朗笑道:“你不会哭么?” “不,事实上我常常哭,但是……” “不用但是,”夏明朗忽然沉下声线,“私人告诉你一个坚持的秘决。专注,放弃所有不必要的,只守住根本,你要把自己缩得很小才不容易被击中。”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这样,为了看我屈服吗?” “不,为了向你证明你能承受。” 陆臻一愣,愤怒渐渐从他的眼中淡去,他的嘴角微翘慢慢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很好,说服力先生,你又一次说服了我。这个理由我能接受,我没有问题了,你可以走了。” 夏明朗当然是要走的,可是被陆臻这么一说又僵上了。他顿时就有点怒,心想这到底是什么闹鬼的毛病,为什么他跟这小子就是扯不清这上下级的关系,一不小心又被他当小弟给发落了。夏明朗很是郁闷,可是为了这么点鸡毛小事发作又实在不符合他的个性。夏明朗当机立断地抬脚就走,最后踏进徐知着门里时还带着一丝怒气,以至于徐知着看到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夏明朗心怀大慰,心想对嘛,这才像个正常人的反应,就算是生理性反射,也应该对自己这个刚刚给他吃过苦头的家伙表达一点敬畏嘛。 徐知着也是A+,而且他比陆臻乖得多,他不挑衅,也就没有闹到要急救的地步,而正因为前期没有闹很僵,所以擦边球当然更不会有进展。夏明朗拍拍徐知着的脑袋说,嗯,小伙子还行。夏明朗极少对徐知着表示什么肯定,徐知着顿时眼睛就亮了,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诸如我刚刚的表现如何,大家的表现如何……等等等。 人总是如此,付出越多则期待越重,也就越想得到结果,这也算是人之常情。可是夏明朗心底却一惊,陡然发现今天的徐知着似乎有些反常,因为平时他从来不提问。 相比起陆臻无处不在的挑衅,他的同寝室友徐知着简直配合得好像上辈子就在麒麟基地里呆过,没有问题,从无疑议,甚至连一些故意留出的刁难他都泰然接受,他几乎是不引人注意的,除了计算成绩的时候。 成绩出色! 可是,夏明朗敏锐地抓住了自己心中那丝莫名的情绪陷入了沉思:为什么,这么出色的学员,我却不太喜欢他? 站在教官的立场,夏明朗从来都克制自己对学员的私人情绪,就连陆臻那么刺儿头的兵,他也仍可问心无愧说决无成见,可是徐知着……这种奇怪的警觉戒心算是怎么回事? 徐知着问完才发觉冲动了,夏明朗已经笑起来,眼神暧昧言词模糊:“很好啊,很好!”徐知着配合地笑了笑,却也觉得这就应该是夏明朗的回答。 夏明朗探望完所有的受训人员回办公室,还没出医院大楼就看到政委谢嵩阳的车在外面停着,脚下一转条件反射地就开始绕圈。谢嵩阳摇下车窗招呼了一声,见夏明朗目不斜视地越走越溜边,哭笑不得地从兜里摸出一包烟砸了过去。夏明朗不得已半空中抄住了,恭恭敬敬地给谢嵩阳送了过去,老谢叹息一声说你收着吧,这年头,这地界,太邪了,别家那里都是小辈儿给领导敬烟,哪像咱这儿啊,混太惨了,我要跟你说会话都得先孝敬你。 夏明朗嘿嘿笑着说哪能啊,那是您心疼我。 谢嵩阳开了副驾驶座的门说上来,夏明朗垂头钻了进去,一边钻还一边嚷嚷说我这月的党费可交了啊!谢嵩阳也不动气,指着医院大楼说情况怎么样? 疼痛忍耐毕竟是个大课目,又涉嫌一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性质,谢嵩阳作为政委对此表示关心也是正常的。而且这也是初训结业之前最后一个大课目,就像是一批原钻如今磨到了最后一面角,老谢再庄重的性子也按捺不住想提前看看火头。 “还行吧!”夏明朗抽出一支烟来在烟盒上敲了敲。 “怎么又是还行?我刚刚问过了,两个A+剩下的全是A,这么好的战士你怎么就一点不兴奋?而且放全面了看,那个陆臻是刺儿头了一点,可徐知着真是一杆好枪啊!前几年你从黄老二手里抢到陈默的时候那开心的,差点请全基地人吃晚饭。” “成熟了么!”夏明朗嘻笑。 “是啊,是成熟了!”谢嵩阳感慨:“前些年我和老严两副辔头就怕拉不住你这匹野马,现在我们两个抡鞭子,你要不想动连一步都不挪。你说你什么时候能跟领导保持点一致性啊,夏明朗同志。” “我要能总跟领导保持一致,那我不就成领导了么。”夏明朗笑得眼角微弯,漆黑的瞳仁闪闪发亮。 谢嵩阳叹气,伸手撸着夏明朗的刺硬的头发,没法子,最得意的兵,最长脸的下属,闹什么别扭都是可爱的,就跟自己儿子一样。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谢嵩阳沉声。 夏明朗诧异地转过头。 “你就想趁你跟他们还不熟,趁你还没上心,能折腾赶着折腾了,能打发的都打发了……别将来有个什么万一一万的,再让你伤心。” “我不是……” “你这样不好,明朗。对,我不是你们战斗部门出来的,我也不能说我都懂,可是你这样先在主观上给他们判上死刑,全让他们自己爬出来,这样不利于激发战士的潜力……” “我没。” “我知道朝辉就这么走了,你心理上受不了,可那真不是你的责任……” “我没有!政委,真不是这样。您看那边儿……”夏明朗指着窗外一中队宿舍那个方向,“就我自己那一块,百八十号人在我心里住着,我这心就算再大,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那么丁点儿了。说句不好听的,就当我能活一百岁吧,走了一个我分个一两年惦念着也到顶了。可我这么点小伤心算什么呀。你看啊,我们就说陆臻吧,独子,那书念的,多好啊,爹妈能不宝贝吗?就搁您生这么一儿子,您能不当个宝似的?我是怕交待不过去呀!” 谢嵩阳沉默了一会,又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塞到夏明朗手里,夏明朗触手接到是软的,再一看,鲜红的中华壳子便笑了:“哟,您最近上档次啊。” “少给我贫,你嫂子给我寄的。”谢嵩阳发动车子开去办公楼。 “嫂子真好。”夏明朗老实不客气地把烟放进自己兜里。 “妒嫉啊?嫉妒自己找一个,到年底就三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你说你,越长越不出息了,刚来那会儿那声势,各色小姑娘的信像雪片儿似的,搞得我和老严直嘀咕,心想这小伙子好是好,可别在这作风上出问题……现在?难得有封信还是你妹写的。” “成熟了成熟了!”夏明朗抱着烟笑得一脸无赖。谢嵩阳拿他没办法,在办公区把人给推了下去。 ***** 过度呼吸症候群/过度换气症候群(Hyperventilation syndrome):指急性焦虑引起的生理、心理反应,发作的时候患者会感到心跳加速、心悸、出汗,因为感觉不到呼吸而加快呼吸,导致二氧化碳不断被排出而浓度过低,引起次发性的呼吸性碱中毒等症状。 烤麸:是用带皮的麦子磨成麦麸面粉,而后在水中搓揉筛洗而分离出来的面筋,经发酵蒸熟制成的,呈海绵状,坊间一般食品店均有售。如著名的海派四喜烤麸 3. 九月,按说是算秋天了,可天还热着,秋老虎热得凶悍,陆臻还在埋头凝神对抗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训练,夏明朗忽然冒出来呵呵笑着说一句:行了,结束了,剩下的人就算过关了。 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陆臻完全没有真实感觉,他转头茫然与徐知着对视从后者眼中也看到了浓浓的疑惑。初训时有100多号人,开场就刷掉一半,之后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到最后走出试训期的,只有区区21个,夏明朗搞了个小小的仪式恭喜大家划时代的壮举,因为这是第一次过关人数突破20大关。 过训的21个学员有12人进入麒麟行动二队,另外9个划归夏明朗名下,陆臻就是那九人之一,虽然相隔只是一道院墙,可是离情别意还是让大家抱头痛哭了一阵,好在徐知着与他一个队,也算是聊以安慰。 最后分离的时候,大家都有些磨蹭,陆臻本以为方进站在旁边看着会不耐烦,没想到方小爷凶巴巴地走过来一人一记重拳:“丫挺的,过去了给我骨头收紧点,别砸了我方进的招牌。” 这话说得糙,可是方小爷圆溜溜的眼睛里亮得有锐光,像是覆了一层水膜,唬得谁都不敢反抗。 宿舍换了大间的,比原来大了一倍有余,才两个人住,空间宽敞,书桌衣柜俱全,还有独立的卫生间,连陆臻都啧舌于基地的硬件待遇。分配宿舍的肖准指靠墙的那张空床对他们说:“赶上了,这是咱们中队目前唯二的两张有纪念意义的床之一,谁要?” 有纪念意义的意思是,曾经有过某个应该会被竖纪念碑的人曾经睡在过这上面。 “那另外一张呢?”陆臻问。 肖准说:“队长睡着。” “我睡!”陆臻斩钉截铁。 早先被搜走的东西又都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手机,PDA,笔记本,PSP一个都不少,空放了这么久,电池全耗光了。陆臻把宿舍里所有的接线板都插上了充电。充好电再开机陆臻才发现他名下所有的电子产品从内存硬盘到历史记录全让人给翻了个遍,下手的那位虽然行事干净利落,可无奈陆臻是这行的祖宗,自编小程序巧妙地记录了这一切。 陆臻叹气,心想还好小生精明强干,事先把整个电脑硬盘打包刻盘寄回家里备份,带过来的本子干净纯洁真是比阳春白雪还阳春白雪。可叹的是他几个月前捣腾这事儿时还心中颇有小愧,只觉得自己小人长戚戚,信不过兄弟战友君子坦荡荡……可现在? 陆臻撇撇嘴,你不得不说人品这玩意儿是没有下限的。 搬完了行李领装备,陆臻与徐知着一行人多人成行地跟着陈默走。陆臻对于领装备这么点小事居然要惊动陈默这尊冷面杀神颇为不解,可是进了仓库之后再走几步就悟了,陈默领着他们直奔了地下室。陆臻一路往下走,数着台阶轻扣墙上的水泥。陈默头也不回地说出陆臻心中的怀疑:战略级防护,可以抵挡中型氢弹。 陆臻一愣,后背窜起一道凉气。 台阶下到底是战防级的甬道,陆臻看着墙上冷冷的荧光陡然有了一种血液燃爆的错觉,他与徐知着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到燃烧的兴奋,好像一脚踏出,终于进入了全新的领域。 装备库的主管是个中尉,名字叫欧阳斌,陆臻看着他胸前的铭牌意识到这是他在麒麟看到的第一个具有真实身份的人,除了那四个雷打不动的教官,之前他遇到的所有人都不知身份。而事实上他们的活动范围一直被巧妙地控制在某一个区域,即使已经在这里训练了四个月,他们对这块土地仍然一无所知。 陆臻暗暗叹气。 要领的装备很多,七零八碎像小山似的一大堆。 光是PLA作战服就有四套,沙漠、从林、城市、雪地以及配套的靴子,还有常服,作训服,夏季的冬季的。 小零碎就更多了,指南针、多功能手表、睡袋、各种各样长长短短的绳子、药品、盒子、口哨,空罐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一个士官把分配好的小山推到他们面前,逐一讲解,有些东西是非制式的,平平无奇的外表之下有着巧妙的功能。 常规作战服之外,陆臻还看到一套美军陆战队的丛林迷彩,拿过来一翻才发现居然是仿的,陆臻顿时困惑不解。按理说美军的单兵常规装备市面流通,要搞一套不费吹灰之力,陆臻老家的柜子里就放着全套美军军服,当年一个老朋友回国带给他的生日礼物。 欧阳斌看陆臻翻来覆去看个不停,笑道:“偶尔会用得着,这玩意儿全球通行,跟AK47一个属性。” “可是,仿的?”陆臻翻给欧阳斌看标识。 “是啊,毕竟正品还挺贵的不够大路货,这是专门从南边黑市上收来的。”欧阳斌笑得意味深长,“有时候假的得比真货更真。” “一切为了实战。”陆臻小声说,他是聪明人,一点即透。 一切为了实战! 这句话在他的老部队流传了很多年,从军长到普通一兵都将此话奉为珍宝供上神坛,可是供上去了,就好像再也拿不下来似的,高高在上。生平第一次,陆臻清晰地感觉到这句话的存在,想不到竟是在一件如此普通的衣服上。 “是的,”欧阳斌笑得很温和,“不过,在我们这里,我们更习惯的说法是:这就是实战。” 陆臻顿时动容。 领完装备,一行人背着比自己人还大的背包去领枪械,徐知着指着一个穿士官服的中年人对陆臻说:“你看那边?!” 陆臻定睛看过去,视线凝聚在那人的肩章上,大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六级士官??据说六级士官的待遇约等于团级,然而这年头团长常有而六级士官不常有,反正陆臻从军这几年一个都没见过。 陈默领着他们走过去给老士官递了包槟榔,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段叔。 全场震惊。 后来陆臻才知道此人姓段名泽宜,跟着56枪族一起出生,参与过八一杠的定型,就连严大头看到他都要客客气气地叫声老哥。 段泽宜乐呵呵笑得慈眉善目地拍拍陈默的肩膀,嗔怪:“哎呀,你看你这孩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老送我东西,知道我不抽烟……还,啧啧。” 孩……孩子?? 坚忍如徐知着,嘴角也抽搐了几下。 领枪是一个一个来的,问完习惯喜好再看形捏骨,段泽宜握到陆臻的左手时咦了一声:“左撇子啊?” 这也能摸出来? 陆臻匪夷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我用右手开枪。” “唔,别浪费了,等着。”段泽宜从后面库房里给陆臻拿出来一支黑星92,“这枪我改过,更适合双手双能。95步要改双手动静太大了,我怕改不好。” 段泽宜手中握着乌黑的凶器笑眯眯有如弥勒,那双手并不太粗糙,指节细长手掌宽厚,掌纹中浸洇了深色的机油。陆臻忙不迭地点头道谢。不一会儿,徐知着领了他的装备向陆臻献宝,兴奋的狂喜:“手工枪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头宝,对于雪茄客来说Cohiba的限量版是他们的梦想,有人用几百万装音响,有人花几千万买飞机,而对于一个枪手来说,手工定型的重型精确枪管是至高的梦想。陆臻很能理解徐知着的幸福感。 段泽宜发完枪心情愉快,小朋友们乖巧懂事,一口一声段叔叫得他心花怒放,乐呵呵地对着陈默说:“小默,回去把你的家伙什放开来让他们开开眼!” 陈默略一皱眉,回去还是领着他们去一中队的枪房开了自己的柜子,哗的一声,陆臻听到身边响起激烈的心跳声。 虽然所有的军人都免不了拿枪的时刻,却不是每一个军人都够格做枪手,不过显然陈默是。一道冷光扫过虹膜,轻轻的咔嗒一声,柜门洞开,像阿里巴巴的宝藏。那枪柜里放着所有陈默名下的武器:AMR2 12.7mm反器械重狙,JS 7.62mm中远程狙击步枪,QBU-88小口径常规狙击枪,SSG69,巴雷特M82A2,SSG04,…… 陈默指着最后两杆枪说不是我的,然后垂手站到了一边,虽然陈默没做任何明显的禁止,可是到底没人敢伸手,一双双眼睛胶死在枪上,隔着空气抚摸乌黑的金属。那杆QBU-88和刚刚徐知着那杆一样改过,虽然外形看来没什么变化,但是枪管换了材料加重冷锻成型,两脚架按在护木上不影响枪管。SSG69陆臻早就见特警队有人用过,巴雷特也一直听说有引进,真正让他惊诧的是SSG04,这枪是SSG69换代版,04年刚刚定型出厂,上市还没两年,陆臻从来没有见过实枪。 胸口有一些极其猛烈的东西在跳动,陆臻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是啊,值了……虽然夏明朗的态度恶劣,陈默的眼神很冷,但是这个地方,这群人,他们有权利苛刻地挑选队友。 陆臻看到徐知着的视线凝聚有如子弹一般死死地盯着陈默旁边那只枪柜,那个柜子上还没有名字,陆臻知道他是想要在这里拥有一个名字。 当天晚上整个中队占了食堂的场子灌酒欢迎新队员,夏明朗淡淡一扫就看出来这些新兵蛋子的眼神中已经起了变化,亮家底果然还是有用的。气氛很欢腾,老队员在郑楷老大的带领之下也颇为热情洋溢致了辞,可是临了一转眼就能看出生疏,新老队员各自扎着堆聊天喝酒,泾渭分明。 “得了,瞎忙。”夏明朗拉着郑楷到身边坐边,夏明朗不喝酒,玻璃杯里雪白晶莹的,那是水。 “还是要让他们快点融入环境。”郑楷乐呵呵的。 “怎么可能,把你扔姨姥姥家还得适应几天呢!”夏明朗拿筷子吃菜,不自觉在人群里找了一下陆臻,陆臻正在与徐知着扎一块儿聊天,可是警觉性非常高,夏明朗视线刚到,他已经回头用目光追了过来。 夏明朗微微有点窘,把杯子拿起来示意,陆臻不好意思不回礼,可是杯子里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底儿,只能临时抬手让人再给续一点,偏偏撞上常滨那小子不开眼,酒要满,茶要浅,等徐知着反应过来要拦,他已经满满洒洒地给陆臻倒了一玻璃杯。夏明朗看得心里直乐,一仰头干尽杯中水,还特意把杯底亮了亮,表示他涓滴不剩。 一时之间整个场子里都静了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紧了陆臻,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无可奈何,有人心急如焚。 “哦,那个……当然啊,我现在也不是你的教官了,”夏明朗缓缓开口,“如果陆大才子……” “哪儿的话!”陆臻平平举杯,一口气闷了下去。 “好,爽快!”方小爷跳到桌子上鼓掌,一不小心把桌子下面的酒瓶踢倒,咣当一声脆响把全部试训的九名新丁全惊得跳了起来,一瞬间操好了武器,排出二二三三的战斗队形。 夏明朗愣了一会儿,看着各人手上的碟子椅子筷子,徐知着的双手按桌面上,恐怕只要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能把整张桌子都掀起来砸到自己头上。 “哎,至于嘛,我说过了,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了”夏明朗的一颗玻璃心被击碎,极为委屈,眸光缠绵间竟有几分如泣如诉的脉脉含情,缓缓地扫过那些伤了他的心的士兵们,只可惜如此动人的眼神,连个响都没砸出来。 其实那也没办法,谁让他就从来没说过真事儿呢? 方进终于忍不住,拍桌子笑倒,众位老队员一个个捧着肚子笑翻在地上打滚,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陆臻他们也终于确定这回真的是他们自己反应过激了。 “可是,您知道的,教官!我是不会因此向您道歉的。”陆臻刚要坐回去,冷不丁看到夏明朗离席走过来,放松的身体又在瞬间绷紧,徐知着看到苗头不对,连忙又把筷子放下了,站到陆臻身后。 “呵,没事,没关系!对了,怎么还叫我教官呢?多生疏啊,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队长了。”夏明朗的笑容极为动人,眼睛极黑,璨然生辉。 陆臻心想如果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一定会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诸如善良、真诚、纯正……等等美好的词汇。只可惜现实总会把美好的幻象全击破,陆臻叫了一声队长,然后万分警惕地看着他。 一场尴尬很快过去,气氛又热烈了起来,队员们拍桌子喝酒划拳斗嘴,喧嚣一片。 夏明朗怕陆臻听不清,又凑近了点,几乎贴在他耳朵根上问:“刚刚喝了这么多酒,没事儿吧!” “没问题。”陆臻感觉到带着淡淡烟味的呼吸从自己面前扫过去,微微皱了眉。 “嗬!”夏明朗做惊叹状:“想不到你的酒量这么好!” 陆臻一口气闷下去差不多半斤高梁,脸上白得吓人,一点血色都不见,只有眼眶里一丝红印。 “还好,一般。”陆臻笑得并不生硬,忽然压低了嗓子问道:“你刚刚喝的那一杯,是23度的吧?” 夏明朗疑惑地眨了一下眼,转而恍悟,可是却脸皮很厚地点了点头:“是啊,今天天气不错,不冷不热的。” 徐知着听得一头雾水,困顿地左右扫过两眼,看到夏明朗和陆臻都在笑,也就只能陪着嘿嘿笑了满脸。 ** 注:当天气温为23度。 4. 夏明朗说,你们现在是自己人了,于是自己人就意味着……从今往后要用“我们”的标准来要求你们,于是训练难度不降反升。 身为一名菜鸟,尤其是一只骄傲的菜鸟,当你自己都能目之可及地看到自己与别人的巨大差距时,加班加点就成了不二的选择。从根子上讲,军营是个极为单纯极为势利的地方,这里崇尚强者,只凭实力说话,而麒麟基地更是这种风气的绝对拥护者,所以除了徐知着,其他新丁在合训的时候根本得不到老队员的一记正眼,即使陆臻肩上扛着两杠一星也完全无济于事。 陆臻本来以为过了初训夏明朗对他们的态度会好一点,可是后来发现完全如故,而很快的他们在合训中找到了平衡,因为夏明朗的恶劣有如基本属性,决不会因为你是新欢还是旧爱而有半点改变。在某次分组对抗,那个拽得二五八万的格斗天才方进因为隐蔽不力,被夏明朗挑出来一枪爆头之后又补上九枪“鞭尸”……之后,陆臻与徐知着脸如土色地相信—— 他们的队长不是人! 陆臻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强健,但是进了麒麟之后成了瘦子娘们小身板儿,方进脱掉作训服展示自己有如黑豹一般流畅紧凑的肌肉,然后轻轻松松把比自己高半头的陆臻掀倒在地。陆臻陡然发现自己之前那四个月的地狱生涯有如狗屁,或者真像夏明朗说的,不过是给你们上上发条拉拉体能,有什么好得意有什么好抱怨的? 夏明朗在训练的间隙欢乐的欣赏陆臻一次次倒地然后一次次爬起,身为高新技术人员陆臻不必有很强的攻击与火力压制能力,但是所有的仪器都不会轻,而且技术兵是战场上的头号清除对象,所以他必须要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芦柴棒,不经打!”方进瞥一眼倒在地上挣扎的陆臻:“长那么高有什么用?所以我瞧不起细高个。” 陆臻怒火攻心,跳起来指着不远处的陈默说:“他比我还高还瘦!!” 陈默听到点名扭头看过来,陆臻后背一凉,完了。 方进大乐,唯恐天下不乱地招手:“来来,默默,跟这小子比划比划!” 陆臻全身绷紧,起手势准备,陈默脸无表情地走过来,陆臻紧张地盯住他,脚下慢慢往后退,陈默忽然抬腿,一脚侧踢已经大力踹过来。这招其实没什么特别,就是快,猝起发难,毫无征兆。陆臻侧身让过抬手挡了一下,噌噌震开三步。还没站稳,陈默拧身又是一脚踢过来。 鞭踢,加了腰部回旋力,气势惊人,陆臻没有重心做动作避无可避,不得已只能并起双肘封挡,整个人飞出去三米开外,全身的骨头架子咔啦啦一节一节响过。 “还打吗?”这是陈默的声音。 陆臻趴在地上激烈地犹豫他是应该COS精武英雄跳起来说老子跟你不死不休呢?还是就此装休克,不要Face好歹还有Body。 “现在打死就白养这么大了!”夏明朗懒洋洋地插进来。 陆臻咬了咬牙,把自己像煎烧饼似的翻了个身,睁大眼睛只看到夏明朗笑眯眯的黑眼睛与陈默远去的背影,然而那双眼睛竟慢慢沉了下来,越来越近,漆黑的瞳孔中有流动的笑意与促狭的玩味,陆臻后背上所有的寒毛都乍了起来,最后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威胁:“你想干吗!” 夏明朗一愣,指着他笑得夸张:“搞什么呀,这表情,就跟我要强了你一样。” 陆臻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一拍地面就想跳起来,夏明朗连忙按住他:“得得,好说好说,私人告诉你一个秘密,陈默刚来那阵比你现在还不如。” 陆臻迟疑不定地盯着夏明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相信他。 “全靠他,”夏明朗指向方进,“所以我劝你,方小侯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稳赚不赔的。” 而方进的决定是——扎马步! 陆臻本想说我靠,真的假的?这里是少林寺吗?方进瞪了他一眼说你重心太高,下盘虚浮,力量不足,腰肾虚空。 前面那些个词还好,最后那个四字短语直接打击得陆臻双眼瞪圆小脸飚红,无奈,每天一小时高桩马步冲拳先练着,一组一组又一组,累不说,占用了别的科目的时间不说,最刻骨的是那种无聊,这些日子恨不能把一秒掰成一分钟来花,陡然开始无所事事的干这种枯燥的机械劳动,这感觉真是压抑得让人发疯。万般无奈之下陆臻只能带着PSP去扎马步,听歌听外语,好歹给自己整点事干。结果越听越是心浮气躁,后来让方进发现了,一巴掌呼了他一跟头。 方小侯瞪着眼睛吼道:“桩功懂不??什么叫桩功?内炼精气神,外练筋骨皮,你要专心!!!” PSP就此被收缴,陆臻从此只能照着方进说的呼吸法则干练。 有一次夏明朗路过参观他,背着枪抱着冰凉的绿豆汤,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扎着呐!” 陆臻只能面无表情地干笑说:“一起么?” 不得不承认此妖在这地界上人脉过硬,上食堂吃饭再晚都有肉,而且时时有消夜送,要不是食堂的师傅实在是长相厚道老实,而且风闻小孩都上小学了,陆臻都怀疑这两人有奸情。 夏明朗摇头说:“不好不好。” 陆臻嘴角一抽,说:“那聊天儿么?” 夏明朗继续摇头:“不好不好。” 陆臻狂躁了:“能滚吗?” 夏明朗微笑,盘腿在他面前坐下,就着丝丝冰爽的白雾喝得幸福而满足,陆臻开始还怒气冲天地瞪着他,瞪了半晌忽然觉得自己特没意思,再过一会儿,终于,也笑了,他挑了挑下巴问:“分点儿?!” 夏明朗眉头一跳,仰脖子把杯子里最后一点汤汁喝光,亮给他看:“没了!” 完全意料之中,陆臻眉弯眼笑一点不动气,夏明朗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陆臻呼一口气,给自己竖起大拇指。是的,跟这种人生气最犯不着了!陆小臻得意洋洋,完全没意识他的那些桀骜的锐骨、文士派的气节就在这来来往往无厘头的拉锯中被磨得粉碎。 各科目的新队员们已经分开跟训了,突击手、狙击手、爆破手……各找各妈,陆臻虽然学历过硬占据理论前沿,然而战时特种操作毕竟是全新的体验,任凭他再聪明的脑子再灵活的手指上手也艰难,套一句时下流行的网络用语,那就是—— 砍掉重练!! 至于徐知着那边儿就更别提了,光光一个运动影像就练了一礼拜。 知道什么叫运动影像吗?徐知着红着眼睛向陆臻解释,因为人的本能,视线会去跟随运动的物体,但是对于狙击手来说,只有目标是唯一的注意点,所以要练习如何专注在运动物体的突然干扰中专注于静止的目标。这种事违背本能,听起来容易练起来难,陆臻看着徐知着毅然决然的模样也觉得自己那点事儿,真他妈的不叫事儿。 但是练得太狠了总是会出事的,终于有天队里一个狙击手严炎跑过来通知他去医院,徐知着晕迷了。 陆臻大惊,路上拦了一辆车直奔基地医院,刚冲进急救中心就看到夏明朗在走廊上训陈默:“你怎么能让他呆这么久??那地方连我都撑不到两天,你以为他是你吗??” 陆臻来不及收脚,夏明朗已经看到了他,视线交错,漆黑的双目凛然生威,陆臻没见他真的发过火,一时间竟被定在那里,夏明朗眨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情绪已经和缓了,挥手拍了拍陈默说:“先回去,写份报告给我。” 陈默一声不吭地立正敬礼,180度转身,陆臻下意识地往旁边让开,给陈默留出一条空旷的通道。 “怎么回事?”陆臻走过去问。 “静寂态太久了,神经受不了,小唐已经给他用过药了。”夏明朗皱眉。 “我能做什么?”陆臻知道优秀的狙击手为了培养对抗寂静的潜伏能力,会把自己关在没有光线和声音的房间里训练,但是这种环境不能呆久,否则很容易会出现精神错乱与幻觉。 “陪着他,醒了跟他多聊天,这几天他食欲不会好,同时关心一下他的情绪。” “好的。”陆臻站在夏明朗身边隔着玻璃窗看着里面的徐知着,原本偏深的肤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才几天不见忽然就瘦了。徐知着那张脸上一向有肉,之前练得再累时也没减掉过,圆脸,有点包,冲淡了那双漂亮眼睛给人带来的凛利与艳色,显得厚道单纯。陆臻曾经开玩笑说徐知着应该去减个肥,然后就是他老妈眼中的标准电眼美男,可以去参加当前如火如荼的加油好男儿,毙得他们满地找牙。为这话徐知着追着他满寝室打,说他老妈也说了,脸上有肉说明咱人地道,男人又不靠脸吃饭…… 怎么忽然就瘦成这样了!陆臻觉得有点心酸自责,平时都他抓着徐知着BLABLA,成堆的抱怨想法看法,徐知着从来不抱怨什么。 “他太拼命了。”陆臻小声说。 “他太想得到成功。”夏明朗目色深沉,陆臻却恍然有种错觉,这个在他面前从来都不可一世的男人看起来有些疲惫。 “想成功不好吗?”陆臻反驳。 “为此焦虑就不好。” “可是有谁会不焦虑?你吗?你能吗?” 夏明朗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本来想,对领导这么不尊敬,你应该现在去操场上跑十圈,可是呢,你要是跑了,这小子就没别人看了,我琢磨着这小子也没有别的相好儿,你这账,我就先记下了。” 陆臻被他呕得喉头一口鲜血,只能面无表情地深呼吸说:“谢谢啊!” 人都是练出来的,比如说人渣见多了,总是会产生耐受性的。 唐起忙完了出来向夏明朗点点头说应该没大碍,夏明朗放下心把陆臻甩下跟唐起先走了,陆臻看着那两道背影,视线里只剩下四个大字:狼狈为奸。 基地医院条件不错,有水果有热水,陆臻守到徐知着醒了,一边拉开话匣子数落一边给他削苹果。徐知着听了一阵终于毛了,怒气冲冲地叫起来:“行了够了,有好日子不过我自虐么?” 陆臻一愣。 “陆臻,不是谁都像你这样不愁的,反正你在这儿过得不高兴,换个地方照样挺好。我没有,我没选择你懂吗?”徐知着眉梢一拧,血液里那种千锤百炼而得的狙击手的杀气凝在瞳孔里。 陆臻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徐知着已经先软了,垂下头说:“我操,心情不好,别当真。” “没没……没关系,是我不好,我没能理解你。”陆臻结结巴巴地说。 徐知着倒笑了:“你干吗要理解我?” “不会啊,我们是好兄弟嘛,好战友好兄弟,当然要彼此理解,彼此挺的。要不然,还要个兄弟有什么用?”陆臻加快几刀,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 徐知着没吭声,只是啃起苹果来的样子很温柔。 第四章 做我兄弟 1. 春秋两季是主要的常规演习时节,大部分都是军区考核的性质,以师团为单位,考核小范围野战的能力。而蓝方这边的基本战术也已经非常成熟,以特种尖刀分组渗透,指引空中力量和炮团定点打击,玩的就是个快准狠的功夫,很有一点仗着先进武器瞧不起人的意思。 可是没办法,谁让咱们国家的实力相对弱呢? 麒麟干的就是友军的活,高、精、尖,和A国佬一般无二的可恶和招人不待见。 陆臻他们的运气好,加入队里还不到一个月就迎来一次演习任务,响当当的国庆献礼活动,规模搞得不算小可到底还是常规赛。这种演习老队员们都已经打麻木了,可新人到底不一样,陆臻还好点,徐知着兴奋得差点一夜没睡着,大清早的站在停机坪上新兵蛋子们都有点激动过头的黑眼圈,反观老兵,一个个抱着枪轻松地聊着天,不屑的、好笑的、旁观的神气从举手投足之间透出来,真是想藏都藏不住。 于是,新队员们都感觉到了那种轻飘飘的视线,闷声不吭地低头攥紧了枪,陆臻看到徐知着冲他挤眉弄眼地招手。 “哎,知道不?听说等会儿演习的时候是一旧带一新。”徐知着看陆臻走近。 “嗯!”陆臻没打听过,不过想想,应该也就是这么回事。 徐知着按着陆臻的脖子凑近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所以,知道不,兄弟我刚刚去求了郑楷大哥,他答应等会带着我。” “唔,那不错啊!”陆臻道。郑楷凶归凶,黑脸归黑脸,人品是没得说,水平更加没得说。 “所以啊,你也赶紧的找个老队员套近乎,怎么说也得挑个牛点的,多学点东西不说,演习的时候就不容易挂啊,对吧,赶紧的,动作起来……” 陆臻想想也有理,站直了身体四处看,新旧配长短接合,陆臻的目光流连在陈默身上,冷面杀神虽然很冷面很杀神,但也同样的,技术上没话说。陆臻还在犹豫不决,夏明朗已经过来整队了,简单交待了一下注意事项,便开始分组。 一般来说,做生不如做熟,所以除开特别需要,大家都会有固定的分组,不过这次的任务有新人,夏明朗重新打散了人让大家自己结对子,陆臻正打算抬脚,被夏明朗从背后兜上来揽住了肩膀:“你就跟着我吧。” “呃?”陆臻不自觉警惕,连背都绷上了。 夏明朗顿感受伤:“怎么着,我配不上你?” “队长!”陆臻无比真诚地说道,“我怕拖了您的后腿。” “没关系,我腿粗。” 夏明朗拍拍他肩膀,留下陆臻目瞪口呆地傻愣在背后。 一声哨响,全员登机。 郑楷按惯例坐在夏明朗旁边,看到对面的陆臻明显不安,忍不住打听:“你又把他怎么了?” “没什么,他神经过敏。”夏明朗道。 郑楷默了一会儿,感慨:“也不能怪他啊!” 夏明朗极为无辜地看了郑楷一眼:“老郑,连你都这么看我?” 郑楷嘿嘿一笑。 夏明朗一下子笑出来:“行行,你够狠。”说完闭了眼,靠了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养神。 陆臻一直等到夏明朗闭上眼睛才觉得安心,无聊地左右看了看,有种难以言明的滋味在心头化开,一些期待,一些忐忑,一些惶恐,像是初恋的少年要去约会梦中的情人。 飞机直接把他们带到了演习区外围,低空绳降,陆臻目送一组组的队友跳出舱门,轮到他自己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手套摩擦在尼龙绳上,嚓嚓作响。 陆臻先下,夏明朗落地的时候看到陆臻趴在地上,忍不住上去踹了一脚:“战术阵形,别以为演习还没开始。” 陆臻应了一声,握着脚踝站了起来。 低空绳降,地面上杂草横生,他的运气不好,落地时踩到一块碎石,脚踝扭转,剧痛钻心。 夏明朗垂眸看了一下地面,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字:“走!” 直升机的轰鸣在头顶远去,陆臻咬了咬牙,追上去。 脚没断,陆臻在快速的奔跑中感受来自脚踝的痛,没有脱位。 拉伤?扭伤? 跑起来之后倒也没那么痛了。 进入演习区,夏明朗和陆臻开始交叉掩护着前进,虽然这样的边缘地带按理说不会有什么红军侦察潜伏,但有些技术动作在训练日久之后已经化为了身体的本能,而且在长距离行军中,跑跑停停是最能保持体力和身体兴奋度的选择。 两个小时之后所有的卡位进入预定区域,陆臻听到耳机里一声声报告,夏明朗从脚袋里掏出作战地图,描点划线,一张阴森的网悄然无声地张开。 “过来看着,注意警戒。”夏明朗道。 他同时下了两个命令,但是并不矛盾,一个合格的特种兵,就应该能一心二用。 陆臻一边留意四周的环境,一边默记整个地图上的圈点勾画,作战方案在出发之前已经沙盘推演过一次,但是理论与现实总有偏差,正式进入卡位之后,一些点离开了既定的位置。 “嗯!”陆臻冲夏明朗点头。 “全记住了?”夏明朗问道。 “记住了。” “很好!”夏明朗把地图折起来拍到陆臻胸口:“接下来你带路。” “是!” 陆臻拔腿就要走,却被夏明朗一把拉下:“急什么?演习还有一个小时才正式开始,别说我们占便宜,休息一下。” “哦!”陆臻端着枪坐下来,竖起耳朵分辨风声里每一点细微的声音。 “脚什么样了?”夏明朗问道。 “哦……还好,没事。” “我看看!”夏明朗伸手。 陆臻一时错愕,夏明朗已经把他的脚踝抓到手里,解开军靴的鞋带。 “还可以!”夏明朗在红肿的地方按捏几下,从腿袋里抽出一支长条形的医用塑料瓶,他抬头平静地看了陆臻一眼:“疼也别叫出声来。” “明白。”陆臻咬牙,一脸的毅然决然。 夏明朗轻笑了一声,在虎口抹上药搓热,按到陆臻脚踝。 出乎意料的,不疼!至少,绝不是会让陆臻忍不住叫出声的疼痛,陆臻睁大眼睛诧异地看过去,又像是忽然想通了似的,自嘲地笑一下。 “没感觉?”夏明朗看他神色。 “还好。”陆臻如实地回答。 “那就好,”夏明朗松了口气,“没伤筋动骨。” 陆臻眨了眨眼:“队长,你刚刚让我别叫出声……。” “嗯,我怕你伤到肌腱,那就疼了。”夏明朗把手上的药揉进陆臻的皮肤里,撕了一大张胶布包住腿踝:“行了,以后有伤要及时处理。” 陆臻默默地收回脚去自己穿鞋。 人有时候还真是犯贱啊,陆臻心想,被这混蛋耍习惯了,难得的一次真诚以对,居然能感动成这样子? 晚上六点,演习正式开始。 陆臻按预定路线领队搜索,在整个演习区,无数个像他这样的黑色小点,在一丝不苟地按照事先画好的轨迹运行着。 “队长,不打吗?” 陆臻目送第二队红军的移动哨离开视野,不可否认,他有蠢蠢欲动的渴望。 这样近的距离不用开耳机,夏明朗摸着枪口:“我挑食。”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等天再黑点,摸到他们营部去。”夏明朗伏低在草从里,不说不动的时候就算是他亲妈站在他面前,也别想认出自己的亲儿子。 陆臻把所有压在喉咙口的话都咽下腹中,乖乖地等待。 旷野寂静,天空中有明亮的星辰,耳边有清风怡然,看起来似乎是很美好,呆久了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其实在自己家的美好被窝里一动不动趴上两个小时,也是种折磨,更何况还有可恶的蚊虫,那嗡嗡的叫声让陆臻倍感烦躁,心想索性让你咬几口也就算了。 天色黑透,夏明朗伏在山脊上用望远镜往下看,灌木丛有不正常的晃动,又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去。演习已经开始,耳机里有分组在报告,一些地方已经动上手了。夏明朗把手掌往下一压,两条人影无声无息地从灌木丛中滑行而过。 分辨树枝不正常折断的痕迹,毫无声息地搜索与潜行,这些科目在试训已经练过无数次,可是陆臻仍然觉得惊叹,因为没想过原来有人可以做到如此行云一般的流畅。夏明朗领着陆臻接近到一定的范围,暗卡明哨增多,无法再向前,不过凭借地面上的履带车痕也足够判断出红方的军事规模以及营部的大概位置,夏明朗把经纬坐标系传给蓝方的炮团,半个小时之后火炮从天而降,标记战损的白石灰溅得一天一地。 “这简直就是屠杀。”陆臻轻声道,他与夏明朗一枪未发,已经重创一个重装营。 “你觉得不公平?”夏明朗道。 “难道公平?”陆臻反问。 “哦,那要不要向演习指挥部投诉?”夏明朗转过头,墨绿的油彩涂了满脸,只剩下一双眼睛幽幽然发着光。 “不用。” “哦?”夏明朗诧异,“那说说为什么?” “不对等战争,要的就是不对等。”陆臻有点心酸。 黑暗中只有一张模糊的脸,可是陆臻莫名其妙地感觉夏明朗在笑,但是夏明朗马上给了他一个短促的指令:“转移了,跟上去。” “队长,你认为他们会去哪里?”陆臻在奔跑中压低了声音用电台交流。 “你说呢?”夏明朗在一个隐蔽点停下,警戒前方。 “夫子果真循循然善诱人。”陆臻越过他,进入下一个物色好的隐蔽点。 “那就满足我啊!” “初步估计战损三比一,目前两个选择,留下来继续牵制,或者向附近营团转移,不过我无法确定判断。” “你觉得哪个选择对我们更有利?” “我方要求,速战速决,集中打击其指挥枢纽,所以转移对我们更有利。” 陆臻没听到回音,等了一会儿,有点迟疑:“队长,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很好,完毕。”夏明朗道。 红方显然并不打算让人如意,依托地利,重新建立阵地,死守一方要害。 “继续炸?” 摸清了经纬坐标,陆臻却看到夏明朗在犹豫。 “你看地形,火炮打不进去,刚才那么一打,我们的阵地也都暴露了,暂时发动不了第二次进攻。” 夏明朗开了通话器向蓝方总指挥报告情况,陆臻摊开地图坐在地上,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夏明朗敲陆臻的头盔。 “我在想,红方要怎么样才能赢。” 天色微明,陆臻这一次倒是真真正正看到了夏明朗嘴角微弯,在笑。 “说来听听。”夏明朗在他身边坐下,一边拿着望远镜观察地形,一边拿出压缩饼干来吃。 “你很闲?” “指挥部决定先守着,压了半个营的人在里面,有点危险。” 陆臻放心了一些,也拿出饼干来啃,猛咬了几口混水吞下去,一顿饭吃得比眨眼还快,夏明朗笑,拖长了声调说道:“慢慢吃,别噎着。” 陆臻脸上一白,哼了一声:“习惯了。” “说吧,如果你是红方,这仗怎么打?” “输定了!”陆臻咬牙,字字含血。 “哦?”夏明朗挑眉。 “蓝方连指挥所都不在演习区域内,主要利用远距离打击,我是真的想不到红军还怎么赢。”陆臻气愤。 “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红军卧底。”夏明朗笑道。 “小生的胸口永远跳动着一颗红心。” “还是觉得不公平?”夏明朗看着大山对面,每一次演习结束,严队的参谋接电话都会接得手断,各路大神过来骂街的纷纷不绝,气不过,因为实在太不公平。 可是…… “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陆臻道。 夏明朗忽然也觉得有点心酸。 “不过我能理解!”陆臻说。 “你能理解?”夏明朗看着他,意味深长,“不,你还不能理解!” 我们是在枪林弹雨中学会的敏捷,我们是在生死之际学会的舍得,我们是看着战友的尸体、流着血、走过真实的战场……才完成的成长,你还没有经历过那些,你还不懂。 “我能,能理解啊!”陆臻很是错愕,忽然警惕这是否又是一次夏明朗居高临下的挑衅,他想到了那只还沾着发财口水的馒头,神情变得更加的严肃了起来,“你看,我国目前在百年之内,对外用兵都会非常谨慎。” 陆臻注意看了一下夏明朗的神色,隔着厚厚的油彩,夏明朗面无表情,于是略有失望。他于是继续说下去:“所以目前军备的重点是战略防御,而不是进攻,而唯一有可能袭入到本土的作战模式,就是如此,这是完全实战化的演习,要的就是这种不公平的效果。” “不错!”夏明朗微微一笑,说得很对,但,不仅仅是如此。 这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之前有点刺儿头,但从他过训后没有闹去上级军委告他们违规乱纪,而是乖乖留下发展,也就能看出他之前的离奇表现说穿了也就是一种别扭。不过是年轻气盛时一种固执的骄傲,即使服气也不肯服输,唯一的办法就是证明自己比你要求的更强悍。 夏明朗以前没遇上过陆臻这号文人,一时间让他搞得有些狼狈。其实现在回想起来类似的事儿自己当年也不是没干过,看不上哪个教官就跟他对着来,让跑50公里非得跑60,只是陆臻的行为比别人更彻底。 这算是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么? 夏明朗有些感慨,他们文化人万事都喜欢划出个道道来,理论先行。你合不上他的理,他就要硬生生搞出一整套来跟你对着干,好像天下的道理能由他说出口,他就真的懂了。 其实,还早着呢!你懂的只是道理,那些道理,脑子里知道应该不应该,但你并没有真正感受过,所以你不会明白,这世上没那么多对与错的道理,没有那么分明的应不应该,很多时候,我们有的只是不得不为与……牺牲。 好在这小子虽然热爱空谈但从不误国。 夏明朗看着陆臻笑的很宽容,他伸手拍了拍陆臻的头盔……小子,很希望能有机会带着你真正去理解。 陆臻不明白夏明朗在笑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他看着山谷深处惊恐地防御着远方不明方向敌人的红方部队,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悲哀,越是赢得轻松却觉得急躁和心疼,那绝不是一种会令人愉悦的感受。 即使是胜利。 “我们要怎样才能赢?”陆臻看着夏明朗,很认真地问。 夏明朗听到他在说我们,但同时他明白陆臻不是在指蓝军。 “你说呢?”夏明朗回答,却仍然是个问句。 “最根本的永远是国力,足够强大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过现在还差很远。那么当前最好的防御是利用海空的力量御敌于国门之外,可惜就连这个也做不到,所以只能依靠纵深来拖住敌人。但是像这样被动挨打,永远都不会赢,伊拉克是最好的例子。”陆臻的目光很锐,初升的朝阳映在他的眼睛里,瞳孔被染成了金色。 “我们不会赢,但是,也不会输。”夏明朗的声音低沉:“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空军和海军如此发达的今天,陆军仍然是最重要的军种?” 陆臻迅速地陷入思考。 “因为只有陆军才能真正控制一块土地。”夏明朗指着山谷的方向:“他们不会赢,但也不会输。战争到最后,还是人的较量,飞机和导弹可以把一切都毁灭,但是毁灭本身没有意义,控制,重建,才是有意义的占领。蓝军也有自己的致命缺陷,他们人员不足,而且越是高科技的东西越是脆弱,成本和消耗也越大。最好的防御,永远都不是战争,而是威慑。” “另外,别把红军想这么弱,”夏明朗拿过地图指给他看,“昨天那次炮火覆盖之后,他们的回击打散了我们不少火炮阵地,反应速度非常快,老红军也在进步,要给自己一点信心。” 夏明朗微笑着靠近,最后几个字,挟着呼吸的热力直接钻到陆臻耳朵里,陆臻有些别扭地偏开头,正看到夏明朗挑眉而笑。 陆臻瞬间觉得无措,一路到此,他用骄傲支撑自己,刻意地将自己与夏明朗划出界限,以维持彼此之间的平等地位,可是现在夏明朗拉着他站到自己身边回头看,不过是换了个立场,角度与视野完全不同,心境与结论也彻底地起了变化。 陆臻有些无奈地发现他越来越能够理解夏明朗,他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切的恐惧与失误都源于无知,去理解、去感受……然后再判断。 陆臻有些犹豫:我错了吗? 所以,应该要原谅他吗?原谅他的无礼与傲慢? 或者,我有资格说原谅什么,或者不原谅什么吗? 夏明朗忽然偏过头,神色凝重,陆臻知道是指挥部又有新动作,半晌,他看到夏明朗笑得挑衅而诱惑,那双眼睛在晨曦中闪闪发亮,像是怀着神秘宝藏的探险者。 “想跟我去打一架吗?”他在问。 “哦!当然。” 陆臻握紧了手中的枪,满怀期待。 方进组发现了一个油料补充点,不过有将近半个连的火力在守环形阵地,他估摸着自己吃不下去,所以呼叫支援。 “那他们怎么办?”陆臻指着山凹里的红军问夏明朗。 “没问题,要是你守在这儿,一时半会你也舍不得动弹。”夏明朗又一次把地图扔给陆臻,“带路吧。” 油料点的位置离得较远,已经进入平原草场,直线距离接近40多公里,而且直线上还有一个比较大的山谷,陆臻还在犹豫路线,夏明朗在地图上划了一下:“这边,走公路。” “为什么?”陆臻不解。 走公路容易被发现,而且路也绕得远。 夏明朗眨一下眼:“为了搭顺风车。” 运气好的时候,就是挡也挡不住,原本只是想要截一辆后勤上的车来跑跑腿,没想到一骑红尘过来的居然是辆军用吉普,陆臻从望远镜里看到有杠有星,夏明朗卸下装备:“隐蔽,帮我警戒。” 陆臻又从地上割了一把新草下来插在头上,免得让人认出来,昨晚上用的草已经打蔫儿了。 陆臻在高处火力封锁,夏明朗伏在路边灌木丛里等着,车子开到身前时他凌空跃了出去,一横肘打翻了旁边的副驾驶,卡住驾驶员的脖子沉声道:“停车。” 被他制住的是个少尉,绷着脸挣了几下,猛然横打方向盘,夏明朗无奈,只能伸一脚出去猛踩刹车,少尉得到空子抓起夏明朗的手臂刚想甩人,陆臻一枪将他头上打出了红烟。 啪的一下,像是气球充气到了最高点的爆裂,少尉被九五的子弹封住了嘴,怒火冲天地瞪着夏明朗,连手带脚一起僵住。 “哎哎,你看着点车!”夏明朗帮他稳住方向盘。 “我死了!”少尉一字一顿地蹦出这三个字。 “他娘的!”夏明朗开了车门做势欲踢,少尉居然也不怕,梗着脖子瞪回去,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夏明朗倒也拿他没办法。 旁边的副驾驶哼了一声,夏明朗眼明手快地先一步翻了他的白牌,那位仁兄一睁眼看到自己头上冒红烟,暴跳:“我操他奶奶的祖宗,哪个死不要脸缺德带冒烟的趁老子睡觉的时候暗算我?” 夏明朗把车停到路边,十分冷静地回答:“是我。” “你他妈的!”副驾驶一撸袖子就要单挑。 “你已经死了!”夏明朗指着他头上的烟。 副驾驶愣了愣,吼:“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鉴于此鬼实在过于生猛,夏明朗最后只能扯了根背包带暂时将他捆牢,陆臻从山上滑下来,诧异:“你连死人都不放过?” 夏明朗做委屈状:“是死人都不肯放过我。” 他把这两人扛到路边的草丛里安顿好,通话器扔到少尉手里:“枪号和编号我都报上去了,一个小时之后导演组会过来接你们走,人死了就安份点。” 少尉不屑地哼了一声。 副驾驶侧耳过去听了一下,吼道:“你这么骂他听不见,老子帮你,他妈的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东西,净会暗算人!” 夏明朗走了两步只好折回去,蹲下去解他的胶鞋。 “你要干吗?”副驾驶警惕。 夏明朗脱了两只袜子揉成一团塞到他嘴里,擦擦汗:“清静了。” 可怜的副驾驶被自己的臭袜子熏得两眼翻白,夏明朗按住少尉的肩膀:“你是个有原则的人吧?” “你什么意思?”少尉激动。 “那就好,你已经死了,别忘了!”夏明朗郑重其事地拍他,挥刀割了几把草盖在他们身上。 陆臻依稀仿佛看到少尉同志转过头看着同伴一脸的犹豫不决,不过那神情一闪而过,因为他们已经抢了车离开。 赶到目的地,方进已经在等着了,陈默带着黑子马上就到,陆臻看着徐知着一阵惊讶,不自觉低声说了一句:“徐子不是跟着楷哥混的嘛。” 通话器没关,夏明朗道:“他倒是想呢,小侯爷钦点,他敢不从?” 陆臻苦笑:“说得跟强抢民女似的。” 结果被强抢的民女看到陆臻一脸的惊喜,美滋滋地凑到他身边撸袖子,露出手腕上粘着的一小条白胶布:“我狙了六个嘞,你几个?” 陆臻探头看到那上面一正一横,挺没底气:“我一个。” “吓,怎么会?你不是跟着队长了么。”徐知着不信。 陆臻转头看夏明朗,压低了嗓子小声道:“人挑食,一般般的小兵不屑打。” 夏明朗在他耳机里窜出一声:“陆臻,你是真的不知道双流通讯器只有我这边可以关通道吗?” 陆臻傲然的:“队长,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方进看到夏明朗眼皮一跳,有些莫名其妙。 天色苍冥时分,陈默带着黑子也杀到了,夏明朗当即决定马上抢攻,第一是时间也等不及,其次如果等天全黑了,对方有重武器,坦克上的红外夜视开起来,单兵装备再先进也不能比。 然而对方显然也是行家里手,小型的环形阵地建得滴水不漏,四角都有重机枪手钳制,方圆五百米之内只有一个勉强适合狙击的制高点。陈默转过头看向徐知着,徐知着估摸不出陈默是想自己守,还是想让他守,一时踌躇,两个人竟相对无言。倒是方小侯办事爽快,一把推着陈默:“默默,靠你了。” 徐知着马上附和,陈默收了枪先潜走。 夏明朗从望远镜里仔细观察,掐着哨兵换岗的时分一声令下,五个人呈楔型的尖刀阵形蹿过战壕。 小心潜伏,迅速地前进,隐蔽,夏明朗给手枪装上消声器,一个哨兵刚一探头就被他一枪摞倒。 一个“啊”字才开了半口,方小候一把捂住他,凶气腾腾地威胁。 死人无奈地闭上嘴。 五人小组潜入中心地带,陈默忽然在耳机里报告,10点、1点、4点钟方向有敌方火力封锁点,他们已经被发现,说话间,陈默手起枪落,已经打红了一个轻机枪手。 交火,战斗一触即发。 夏明朗与方进相视一眼,趁着对方的装甲车还来不及反应,两组人拆开分两翼包抄。陆臻与徐知着则跟着夏明朗,陆臻在中间,夏明朗打尖刀,徐知着断后保护。 陆臻忽然发现那些练了千万遍的战术动作完全是有道理的,那些训练驯服了他的身体,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跳跃与前进。而夏明朗的存在,则让他惊叹。 陆臻一向知道夏明朗很快很准,可徐知着也很快,陈默更准,但仍然不一样。 他早就见识过夏明朗的枪法,如鬼如神,不过现在是第一次,他与他并肩战斗。那是与在靶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不光光是快和准,而是流畅,如臂引指。枪械在夏明朗的手上没有任何机械感,他们是一体的,他的瞄准没有任何停顿,他的射击没有任何先兆。 陆臻几乎有种错觉,在夏明朗的视线中始终有一条射击的瞄准线,无论他是否有枪械在手,那条线永恒存在,有如实质,测风纠偏仰角,这些东西不需要思考,是他的本能反应。 于是在战场上,他唯一要做的仅仅是,当目标被他的瞄准线贯穿的瞬间,开枪! 他不需要瞄准,因为他时刻都在瞄准。 夏明朗牵制,方进给他的88通用机上了链弹盒强火力压制,黑子在枪火的间隙中强力穿插,不远处淡淡的火光一闪,夏明朗随即送出去一枚烟雾枪榴弹,然后短促地下了命令:撤! 得手了。 演习用的高能炸药当量十分可观,虽然这个油料场地面隐蔽周密,不能利用大口径高爆弹做远距离狙击引爆,但是只要能潜入找到在地下管道的走向,引爆高能炸药,马上就可以毁掉整个油料场。红方军队身上的激光发射器顿时像出了故障一般频频红闪,一团团或红或黄的烟幕四下弥散,硝烟味呛得陆臻几乎想要咳嗽。 红方的指挥官显然也是个玩儿命的,反正阵地已经不在了,索性冲出来刺刀见红,拼着全灭要拿麒麟血祭旗。双拳难敌四手,基地的鬼魂们再厉害,看到96型主战坦克正面冲过来也只能四散逃命。 坦克手知道贪多嚼不烂,他先咬住的是黑子,高能机枪暴风雨似的扫过去,上天无路下地亦无门,黑子被空包弹打得爬都爬不起来,方进暴怒,还没转身就被夏明朗一声断喝给惊住,扭头狂奔。 陆臻本来打算按照守则里写的要求用之字型折回撤退,夏明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跑直线,快,迅速脱离。” 声犹在耳,陆臻已经看到夏明朗像箭一样地疾驰而去,他与徐知着略一犹豫,也马上学着夏明朗一样地直线狂奔,往突袭前就看中的隐藏点冲过去。 96的机枪手非常的冷静,而且估计是看准了方进和黑子是下手的人,所以目标明确干掉了黑子就咬着方进去,方进两条腿再快也跑不过履带,机枪子弹呼啸着从他身边擦过,距离越来越近。 可是就在这暴雨似的枪声中,一枪一枪均匀而密集的狙击枪声突兀地响起,一枪换一个地方,第一枪天线,第二枪潜望镜,第三枪油箱,坦克手一时分辨不出狙击手的方向只能马上调转车头,用火力压制陈默。 电光火石之间,陆臻看到夏明朗站定转身,以卧姿射击,夏明朗带出来一支JS 12.7mm,陆臻还感慨过这么背着也不嫌重,可是一瞬间的停顿,夏明朗已经换了枪,12.7mm的反器材狙击子弹在600米外呼啸而去,只一枪,96坦克就冒了烟。 方进死里逃生,迅速地跑出了机枪的射距范围。 夏明朗带着陆臻和徐知着跳进之前看好的隐蔽点,打掉几个冲在最前面的红方士兵之后马上倒头又逃,几次回击,顺利地逃回了丛林地区,消失在敌方的视距范围内。 这次奇袭,他们打掉了红军在东路最重要的一个油料点,经导演组判定整个红军东南沿线的重装营团都被迫停滞机动一天半。蓝军抓到机会长途奔袭,接连吃掉好几块红色阵地。陆臻有点难受,那个油料点数人头应该是准连级的防护,可是打到最后也只看到出动了三辆坦克。装备太差了,陆臻总觉得对于重装师来说,一个排就得拥有三辆坦克。 蓝军兵精人少,易攻难守,主要的战略方针是在局部地区以多攻少,力求全歼,而红军则主要是仗着人多车足死守阵地战,虽然战损比出来不太好看,可是该咬死的高地和阵点丢得并不多。 激战几日,战区犬牙交错,战况一言难尽。 到后来红军的电子干扰连终于适应了战争状态,开始显著地发挥作用,大功率的干扰车开出来,把蓝方的通讯网割得支离破碎,陆臻拼尽全力扩大调频宽度可还是时时被阻断。而红军的追踪技术一下大涨,大批的侦察兵都追着无线电的发射点过去,麒麟的小组被抄了不少,剩下的人也都小心躲藏,不再像前两天那么从容。 仗打得不顺,陆臻反而更开心了一些,还在估计着红方用的是什么型号的干扰车,寻思着回去要报批什么样的装备,好好和他们干一架。演习到了末期,各个军团的作战单位都已经暴露得差不多了,麒麟中队的主要任务就是找指挥部。陆臻利用无线通讯频道摸索大概的方向,终于在无数次被干扰引得团团转之后摸到了师指挥所的边上。 这里是红军的核心地带,指挥所的位置选得非常好,蓝方的火炮阵地因为角度和距离的问题,炮火覆盖有一定的死角,而如果空中呼叫导弹攻击,虽然导弹的机动性能高,但是火力覆盖面不强。毕竟不能把导弹当成是火炮那样用,几百个一起扔下去,把方圆一公里炸成焦土,这样的败家子,就连大财主家的军队也养活不起。 碍于强大的电磁侦察和干扰,陆臻用密码飞快地报出了坐标点之后马上进入电磁静默,和夏明朗一起潜伏在山梁上一个视线比较好的隐蔽地带,等待各路小组的汇合。 等待,又是等待…… 陆臻发现其实整个演习就是80%的等待和20%的激战,没有中间状态,这是一个全或无的模式,动如脱兔,静若处子。 夏明朗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生活,他怡然自得地伏在一丛浅草中,一动不动几个小时。陆臻渐渐觉得背后有芒针在扎,他很不舒服,但是不敢动。 夏明朗像是有所感应,转过头来向他笑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足够让陆臻看清那张浓墨重彩的脸上嘴角弯起的弧度,陆臻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书上说,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必要条件有: 1、人质必须有真正感到绑匪(加害者)威胁到自己的存活。 2、在遭挟持过程中,人质必须体认出绑匪(加害者)略施小惠的举动。 3、除了绑匪的单一看法之外,人质必须与所有其他观点隔离(通常得不到外界的讯息)。 4、人质必须相信,要脱逃是不可能的。 陆臻自己盘算了一下,觉得他还是蛮符合的。 风声沙沙过耳,战火还未波及,这片山谷很宁静,只有枝叶相碰撞的轻响。 陆臻的视线一圈一圈由近到远地巡视着身前的环境,忽然一团黑黄相间的斑斓长物破开了他的视野,陆臻顿时全身僵硬。 “别动,别动……”夏明朗显然也发现了。 来敌有一个硕大的黑色的头,鲜艳的黄棕色菱形斑覆盖全身,它显然也对陆臻的存在很吃惊,骄傲地昂着头,吻端微微往上翘起,尾尖上长着一枚尖长的鳞片。 陆臻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口发干,心跳超速。 “你怕蛇?”夏明朗发现了他的紧张。 “有一点。”陆臻轻声道,一条成年的尖吻蝮近在咫尺,是个人都会觉得紧张。 “哦。”夏明朗忽然扬手,一道暗色的流光激射出去,陆臻定睛再看时,一枚小小的菱形锐刀把蛇头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尖吻蝮剧烈地扭动着身子,陆臻往侧边让,躲开它粗壮的尾巴,看着它一圈圈把自己盘起来,盘绞,最终脱力地散开。 夏明朗抽动手心里的鱼线,飞刀串着蛇头被缓缓收了回去。 “哦,这是国家二级濒危保护动物。”陆臻舔了舔干涩的唇。 “呃?”夏明朗手上一顿,苦笑道:“那怎么办?你不会举报我吧?” “我考虑一下。”陆臻说得很认真。 “唉,蛇死不能复生,别浪费。”夏明朗把蛇头斩断顺势剥皮。 陆臻用余光看他动作,忍不住提醒:“你得把它扔远点,蛇是低等爬行类,神经中枢分布全身,你砍了它的头,它也照样能咬你。” 夏明朗用匕首尖挑着蛇皮把断首拨远,笑道:“谢谢啊。” 陆臻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着那团花斑黄的东西咕哝:“这蛇和眼镜王蛇一家的,也是神经毒性,被它咬上一口我们就得交待了。” “我们一般叫它白花蛇,不太常见,你算是运气好。” “运气好……”陆臻望天,“这是蕲蛇,也算是很名贵的东西,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写的就是它,黑质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所御者。” “你对这东西倒是很了解。”夏明朗道。 陆臻愣了一下:“我有个朋友在国外研究神经毒素,跟着他学了一点。” “专门研究蛇?”夏明朗好奇。 “不是,是各种神经毒素,他主要的研究对象是芋螺,就是那种很漂亮的小海螺。”陆臻转过头去看夏明朗,换了一个话题:“这蛇你打算怎么办?” 说话间,夏明朗已经把那条蛇剥皮去腹。 “吃了它。”夏明朗呲牙,脸涂得黑,看起来牙特别的白。 “呃……”陆臻眨了眨眼。 夏明朗在蛇肉上抹了盐,撕下一条来递给陆臻:“尝尝看。”他的眼神很是挑逗。 陆臻接过来看也没看就塞到嘴里,牙齿试着磨了磨,有淡淡的咸味,弹性十足。蛇肉的含水量大,纤维细腻,所以比起一般的肉类都要嫩得多,陆臻发现真的吃起来其实没多少腥味,软软弹弹的,几乎不像肉食。 “味道怎么样?”夏明朗笑道。 “还不错。比沙鼠好吃。”陆臻如实评论。 夏明朗轻笑,把剩下的蛇肉分了一半给他。 那条蛇并不大,两个人分食不一会儿就吃得只剩下骨头架子,夏明朗挖了一个浅坑,把沾了血的草叶和皮骨都埋了进去。陆臻忍不住刺他:“毁尸灭迹啊,队长。” “陆臻同志,你不能这么说,你也吃了一半的肉,你现在是同案犯。”夏明朗无比真诚。 陆臻登时无语。 那夜凌晨,麒麟集大半个中队的力量荡平了红方的师指挥所,同时蓝方重装团全面反攻,令演习提前结束。 用特种兵去打阵地战硬攻,这简直是暴殄天物,战损一落千丈,可前方通讯不畅,交战双方强大的电磁干扰令得两败俱伤,硬攻是夏明朗唯一可以扭转战局的机会,错过就不再回来,所以拼死也只能拿下。 赢得虽然不算爽,但庆功还是要庆,导演组专款买了十几只羊,篝火边肉香四溢,而其中最诱人的莫过于夏明朗掌火的那一摊,香飘十里不绝。 一个二毛一拎着餐盒从红军那边转悠过来,站在火边观望。 “噫,我说,你们这帮子见不得人的东西,肉倒是烤得不错啊,我说……”二毛一斜着眼看夏明朗。 “承蒙夸奖。”夏明朗忙得头也不抬。 “嗯嗯,不错不错,”二毛一摸了摸鼻子,“那什么,啥时候在你们那儿混不下去了,来我营里当司务长哈。” 夏明朗手上的刷子一停,把自己的肩章亮出来。 “真的,考虑一下。”二毛一转过身,摇着自己的餐盒扬长而去,老远地飘过来一句话:“闻着真香啊。” 2. 原本演习结束按例是要大放三天的,可是临时有变,严队一个电话打过去,一中队一干人等在次日凌晨被拉上了直升机。 天色苍冥,徐知着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迟迟不得脱身,拉着陆臻滔滔不绝地说着演习时遇上的惊险片断,陆臻在睡意晕沉中含糊地应了他几句,忽然发现他对这场演习的印象模糊,所有的鲜明的场景都是静止的停格,夏明朗涂满药膏的手,夏明朗伏地卧射时绷起的弧度,那枚飞刀划过草叶的流光,那种软软的弹弹的非食物的怪异口感。 陆臻舔了舔嘴唇,舌间还有昨天夜里羊肉的鲜香。 昨夜大家围着火坐成一圈,老队员们用野餐饭盒装着高梁四处灌酒,夏明朗逃得比兔子还快,被人追着跑了一程又一程,终于消失无踪影。当时郑楷看到他不以为然地撇嘴,笑着问他是不是很讨厌队长。徐知着抢着帮他回答了,怎么会,尊敬还来不及呢。 陆臻于是沉默不语。 郑楷揽着他的肩膀声音平和,染了火光的暖意漫延,陆臻第一次发现原来楷哥是这样温柔敦厚的人,然后便听着他说是不是讨厌他都无所谓,只是既然当了一中队的人,就得习惯他的存在,要不然,你会很难过。 陆臻是聪明人,他即时反应过来,并且诚恳地点头。 是的,夏明朗不是一个他可以选择去讨厌或者不讨厌的对象,他是强悍的存在,你的喜好与他无关,他会自在地存在下去,对于这个人,只有适应。 陆臻睁开眼睛,视线斜移,夏明朗坐在驾驶室的门外,合目而眠,即使是这样的姿态仍然充满侵略性,好像他随时会睁开眼,随时会弹起,随时会攻击。 陆臻不敢看太久,他知道夏明朗做任何动作之前都没有征兆,他亲眼见过的。陆臻一直对他很好奇,不知道那种强大的杀伤力从何而来,而现在他更加好奇了一些。这个人再讨厌,再恶劣,也必须承认他是优秀的战士,在战场,你会痛哭流涕地庆幸他是你的战友而不是敌人,或者仅仅是这一点,他值得他的尊重。 一个战士对另一个战士的尊重。 陆臻叹了口气,把眼睛闭上,继续休息。 直升机停在西南边境,情况在飞机上夏明朗已经介绍过,边防军警最近侦察到一个大型军毒走私团伙,对方火力很猛,缉毒队的何确大队长没有十足的把握,向军区首长打了申请要求增援。严正考虑到一中队正好离得近,还在演习状态,又刚打了胜仗,精神正好气势如虹,索性就先把人犯都给料理了再回去好好休息。 这些年金三角的毒品市场已经日渐没落,白粉的质量拼不过人,龙头老大的地位已经让给金新月好多年。可毕竟瘦死的骆驼大过马,有多少人祖祖辈辈都靠着这条线吃饭,于是原本只是贩贩白粉的也开始搭着走军火,这多种经营一搞上马,缉毒队的压力顿时增加。不是说硬碰硬真的拼不过那些乌合之众,可是上面人要的是零伤亡,所以时不时也会向军区借特种部队来干点拔牙的事。 何确与严正是旧相识,都是越战的老兵,在一个连的阵地上守过战壕,夏明朗在他面前丝毫不敢怠慢,腰背拔得笔直地走过去与他握手寒暄,陆臻瞧着新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夏明朗像是背后有感应,拉着何确走得更远了一些。 徐知着好打听事,而且他的性格好嘴巴甜会说话,轻轻松松就和边防警打成了一片,只是听着听着,脸色也有点发白,回头拉着陆臻道:“这回是真章啊。” 临来的时候每人发了两个弹夹,换下了原来手上的空包弹,徐知着拆开看标识,是实弹。 “怕啦?”陆臻嘻笑。 徐知着顿时炸毛,比着小指头嚷嚷:“怕啥,谁怕谁是这个,不就等这天了吗!” “那不就行了?”陆臻不自觉握着枪,说实话他心里也哆嗦,只是他还能控制。 实战,真的子弹打出去,真的血流出来,真的有人会死掉。 陆臻这么想着,觉得心口发毛。 午饭是直接在驻地大院里随便解决的,何确很不好意思地出来打招呼,说临时没好菜,等回来庆功的时候带着大家去找个正宗的苗家馆子吃野味。夏明朗与他打哈哈,漂亮话说得又麻利又顺溜。一中队的老人们看夏明朗变脸也看习惯了,倒是几个新丁被唬得一愣一愣。 陆臻心说我对他的描述还真是一字不差:小人,佞臣,媚上欺下。 可是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回忆良久,终于想起来这句话原本是送给方进的,于是感慨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就是活脱脱的典型啊。不过他也没捞上腹诽几句,一行人就被拉上车直奔着边界上的原始森林过去。 据说那个贩毒的窝点与境内一个小村寨有点联系,最近就是有一批大货囤在那里,要趁着他们还没转移,打他个瓮中捉鳖。 从公路到土路,车子渐渐颠簸,陆臻倒不是坐不住,只是被车身这么一颠一颠的心里更发慌。 实战,闭上眼睛就看到一团血开在自己眼前。 陆臻拍拍脸,妈的,少这么自己吓自己。 夏明朗看着他直乐,说别操心,带你们过来开个眼,丫挺的新兵蛋子还没断奶,怎么舍得让你们上啊。陆臻白了他一眼,见身边一圈的人都没反应,心想,我们真是被他练出来了。 到地方果然轮不到他们上,陈默主狙击手+严炎观察手构成第一狙击位,夏明朗+肖准构成第二狙击位,突击抢攻由郑楷和方进分两组负责。也就徐知着有幸跟着陈默那组过去混了个备份观察手蹭个近距离临场感,估计连摸枪的机会也捞不上。别的新队员全部外围旁观,通讯频道里只能听不能说,陆臻资历太浅,上真章了,通讯控制这种关键活就轮不着他,只能蹲在旁边干看着。 陆臻看到陈默从刚刚送到的装备箱里拿出他那把SSG69,心中暗暗赞叹。 警用狙击与军用战术狙击的要求不一样,警用要求的是首发命中,一枪一命,没有调校没有补枪。QBU-88毕竟只是一把战场精确步枪,口径小弹道受外界因素影响的几率高,容易发生无规律的偏离。 陆臻早就猜到陈默得换枪,还担心临时借用特警的狙击枪弹道参数不熟会不会有影响,却没想到的他自己的枪会送达得这么快,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战斗最后的关键总是补给线,虽然只是这样不起眼的小事,可是能准确及时地投送一把枪,就能这样投送一个人,这背后代表着极度流畅的信息传递与运输投送能力。 村寨里的闲杂人等已经被疏散,几个顽抗分子守着一栋小楼几个人质与武器炸药在做垂死挣扎。陆臻见人来人往,个个面色严峻,蓦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罪恶就在你眼前,而你却没有能力参与制止。 那种雾里看花的窘迫与急切让他有一些烦躁。 一切都有条不紊,何确坐在不远处的控制车里,神色严肃却并不紧张。陆臻听到耳机里各路纷繁的通话,他闭上眼睛,努力去倾听,去感受。 一阵寂静过后,在罪犯疯狂的叫嚣声中,陈默首先开了枪。 “4号,携有炸药,视野100%。”陈默说。 “开火。”夏明朗说。 几乎没有听到枪声,当然更没有惨呼,在陈默一声平静的“清除!”之后各式枪击声像炸豆子那样炸起来,陆臻拿掉一边耳机增加临场感,试图从弹道啸响的细微差异中分别子弹的归属。然后他听到严炎提声说:“2号试图引爆,一楼的快退,一组无视野。” 夏明朗说:“我来吧。” 如果徐知着能参与通话,陆臻会听到徐知着咦了一声,当然,他没能听到。陆臻只听到一声清脆的爆响,好像什么炸裂了似的,再然后纷乱的脚步声、散弹枪与手雷用来扫屋的杂乱火器声淹没了一切,最后,一片寂静。 方进他们是最先出来的,身上有血迹,衣服很脏,可是人看起来却更精神,仿佛刚刚饮过血的凶器的眼神让人不想去对视。郑楷带着几个队员协同武警缉毒队的战友们一起清扫战场,尸体装在大胶袋里抬出来。穿着防爆衣的防爆兵神色严肃地抬着防爆罐上车迅速地开走,何确从指挥车里下来,开了盒好烟开始分发。 夏明朗他们是最后出来的,徐知着走在最后面,脸色惨白,陆臻诧异地走过去给他一拳,徐知着挥了挥手示意他别闹,显然是强忍呕吐的模样。 “怎么了??”陆臻困惑。 “我看到,那个,队长用了12.7的那个狙。”徐知着白着脸,深呼吸。 陆臻起初还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脸色刷的一下也白了,他倒是没见过用重狙杀人,但是他见过动物试射时打爆的山羊,彻底的四分五裂肉块飞散出去三米方圆。生平第一次,陆臻开始痛恨自己那超强的想象力。 偏偏这时候夏明朗叼着烟扛着那把大枪走近,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玩味似的笑,眼神意味深长:“怎么了?两位?怀上啦?” 徐知着条件反射似的绷直了敬礼:“队长好。” 陆臻不自觉也跟着一凛。 夏明朗笑起来:“行行,没事儿,想吐就吐吧,都这么过来的。” “不用了!”徐知着大声说:“没关系我扛得住。” 夏明朗歪着头,笑意从瞳孔中退去,只留在脸上:“真的啊?” “是的!”徐知着绷紧脸。 夏明朗垂眸片刻,又笑了:“不错,还蛮能撑的。” “得了吧,就硬一张嘴。”陆臻等夏明朗转身走了忙不迭拆徐知着的台:“有种回去吃红烧蹄膀!” 徐知着苦着脸求饶不已。 气氛渐渐和缓下来,队员们三三两两地扎着堆聊天,夏明朗忽然烟头一摔从何确的指挥车上跳下来,开群通电台叫集合。原来,刚刚进去清完场才发现,不知是哪个环节走了消息,那批货已经被犯罪分子紧急转移,留在这里的这群人其实是个调虎离山计。现在何队安排在外围的侦察员发现了敌人的踪迹,无奈火力不足,不敢拦着也不敢跟得太近,只能模糊地给出了一个方向。 夏明朗当机立断,把整个中队的队员分成了几个组散开来去追踪。 陆臻、徐知着、常滨、黑子、沈鑫与夏明朗归在一组。 一个指挥、一个狙击手、两个尖刀兵、一名机枪火力手、一个通讯员,刚好一个最小单位的战斗单位。 夏明朗给大家在地图上做了临时的沙盘推演,分明责任区域,人员四散开,消失在丛林里。 陆臻看着这片青翠空阔的山峦谷地握紧了自己的枪,空气十分的潮湿,苍茫雨雾弥漫在鲜绿欲滴的大片草叶上,擦身而过的时候滴落了一串的水珠,沾湿他的作训服。 追了不多久,地上就发现了人迹,细长的树枝被驮畜折断,草丛里有刺刀割过的痕迹,他们一路追过去,路线却忽然有了分岔。陆臻不无紧张地看着夏明朗,夏明朗略一思索,让沈鑫与黑子临时组成一队探路,他留下带着新丁继续追原来的那条线。陆臻忽然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不肯承认那是为什么。 越往深处去雨林里的光线越是昏暗,夏明朗的神情严肃,徐知着试探着问他这次的任务会不会很危险,他漆黑双目中有凛然的光,说,任何时候,只要枪筒里放的是实弹,那都是在生死线上徘徊。 陆臻听得心惊。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的痕迹彻底地失了踪影,夏明朗不甘心,团团转了几圈之后下令大家分散搜索,四个方向,一人一面。陆臻几乎想要提醒他,他们都是新人,第一次参加实弹的任务这样分散会不会太冒险?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是军人,是战士,有融在骨髓中的血性。 因为长久的雨水浸淫,不见天日,那些树木散发出腐坏的味道。每一根树枝上都裹满了绒毛般青黄色的地衣苔藓。那也许是寿命比人类还要长久的植物。幽暗的森林带来压抑的气场,令人觉得受到逼迫。 这是彼此对峙的时刻,陆臻紧张得手心冒汗,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挑动他敏感的神经。 所以当风里扬起第一丝异样气味的时候他就已经屏住了呼吸,但绝望的是他发现装备里没有防毒面具,来不及去思考怎么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黄绿色的烟幕已经迷蒙了他的眼睛,身前背后都有撕裂的风声,他躲开了第一个没有躲开第二个,他开枪,枪声清脆地划破寂林,可是没看到意料之中的四溅血花,是因为有防弹衣,还是他眼花了? 后颈上遭到沉重的撞击,陆臻只来得及在昏迷前捏碎了通讯器,随即扑倒在地。 3. 陆臻是被水泼醒的,脖子僵硬,头疼欲裂。 他试着动了一下,却发现全身都被捆牢,绳索束得极紧,沿着关节的绑法,十分专业,让他动弹不得。 “说,你是什么人?” 一个声音在耳边爆响。 下巴被钳住,陆臻被迫抬起头,起初视线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到后来慢慢显出一个个人影,都生得黝黑瘦小,有非常典型的南亚特征。陆臻心里蓦然发凉,合上眼皮装晕,默不作声。 站在陆臻身前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向另一个挑了挑眉,后者飞起一脚准确地踹过去,踢在他肋下。陆臻猛然感觉到腹腔里像是着了一把火似的灼热的剧痛,他忍不住把自己蜷缩起来,呻吟着在地上翻滚。 “说,到底什么人?”一个人拉着他的头发让他露出脸,凶神恶煞似的质问到。 陆臻痛苦地咳嗽了两声,有些不耐烦的困惑:“你看不出来吗?”这群人疯了还是傻了,他全套装备在身,瞎子也知道他是军人。 那两个相视了一眼,继续吼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臻疑惑地眯起眼,那人见他不说话,马上做势欲踢,陆臻连忙叫道:“蓝田,我叫蓝田。” 踢人的那个家伙于是慢慢蹲下来与陆臻平视,一句一句很有条理地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走的什么路线?都到哪里去了?” 陆臻咽了口唾沫,哑声道:“你问了那么多,我得想想再回答。” 站着的那人听完冷笑了一声,从旁边拿了个水壶过来:“慢慢想,别耍花样。” “十……你等我算算。”陆臻努力坐直,偷偷地观察整个室内的环境,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窗子上糊了报纸,看不到外面的环境,这是一个安排得极好的审讯室,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他连一点武器都找不到。 “快说。”那人似乎发现了他的意图,手上一倾,水流浇到陆臻的脸上。 陆臻不小心被呛到,痛苦地咳嗽,鼻腔里全是水:“你,等等,等我算一下……12个,两个小组,我们来了两个小组。” “那路线呢?”那人紧追不舍。 “我不是队长我不知道。”陆臻马上惊叫。 “不说?” “我真的不知道,我就是个新兵,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这新兵衔够大的啊!” 话音还没落,陆臻就发现自己失去了平衡,拳头和脚跟像暴雨一样地落下来,他无从躲避只能尽量地蜷起身体护住要害,方进已经教过他一点硬气功,打人还用不上,挨打倒是正好。 “停!” 似乎已经过了很久,陆臻在朦胧中看到门开,一个脸色阴沉看不出情绪的男人站在他面前,陆臻顿时精神一振,是的,来问我吧,看老子怎么带你们逛花园! 大概是眼中乍然闪过的精光太过耀眼,男人弯下腰审视地看着他,当陆臻意识到应该回避他的视线时,已经被人抓着衣领提了起来:“抓了个大的。”那人的视线略略一滑,落到陆臻的肩章上。 “我是个文职。”陆臻马上说。 “文职。”男人点了点头反手一劈,手枪坚硬的手把砸在后颈上,陆臻疼得眼前一黑,慢慢清晰的视野中闪着金星,蓦然间眼前又一黑,乌黑的枪口已经顶在他脑门上,陆臻顿时忘了呼吸,眼睛直勾勾的瞪回去。 “文职,哈,文职!”那人笑得极疯狂。 枪口冰凉而坚硬,重重地顿在额头上,陆臻发现自己居然也不觉得疼,只是拼命费劲地看着他的手枪保险。 “我操你妈的祖宗,一堆文职灭了我那么多兄弟??”开保险,拉枪套,上膛……一路动作流过,那种眼神与手势的顺畅感是由多少条人命铸成的,无可作伪,陆臻开始激烈地挣扎起来,即使明知无用,可是那个瞬间他控制不住那种惊恐。 马上有人冲过来按住他,下巴被抬起,下颚捏开,枪口卡进两排钢牙之间,从这个角度上可以更清晰的看到扳机扣发的状态,比额头更可怕的位置。 恐惧,最真实的恐惧,心肌战栗,身体被肾上腺素所控制,心跳加速,血流过快,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疯狂地涌出汗水,陆臻听到自己的牙齿在咔咔作响。这是从来不曾面对过的危机,这一生从没有人直接威胁过他的生命。不久之前,夏明朗曾经也这样用枪指过他的头,可那时候他没有恐惧,那时的陆臻是冷静的,傲然的,有持无恐的……当时他或者有那么千分之一秒感受过那种身体不在掌控,可能会死的恐惧,但那只是一瞬,仅仅只是一瞬。 而现在的时间是漫长的,度秒如年! 你的生命不再是你自己的,在你敌人的手指间……极致的惊恐! 曾经生命中所有的美好与留恋像瀑布一样流过脑海,那些人那些事,所有曾经爱过的现在还爱的……陆臻乱七八糟地想到他还欠了他老爸三本书没还,他一直忘记给妈妈准备生日礼物,他还没有跟蓝田说一声对不起…… “抓了几个?”那人在问。 “三个!” 陆臻忽然心中一凛,洪水奔流的思潮被硬生生煞住,三个??他努力凝神思考,哪三个??不会有夏明朗,他坚信!那么,坚持,坚持活下去,夏明朗一定会来救他们。 一个战士是不会放弃自己队友的! 一只麒麟更不会放弃自己的兄弟! 他坚信! “当官的最鬼了!”那人自言自语,手指慢慢曲下去。 “可是……我知……知道更多!”陆臻拼命含糊地嘶叫。 唔?那人顿时笑了,枪口抽出来在陆臻迷彩服上蹭了蹭:“说什么?” “我我,我我说我知道更多,我都可以告诉你们,另外,另外你们抓得那几个没我官大,你也看到了,问他们没意思……”陆臻太过紧张舌头不受控制,一连串的话像炒豆子一样蹦出来。 “嗬嗬!我怎么说来着,当官的最靠不住了!”那人抬脚跺在陆臻胸口把他踢翻在地,临出门前抛下一句:“好好伺候着。” 危机暂时解除,陆臻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气,种种因为后怕而产生的反应汹涌而来,强烈的呕吐欲望把整个内脏都纠结到一起,那是比生理上的伤害更严重的心理痛苦。 门外,持枪的男人走出门之后,把手枪在指间转了一个枪花插回枪套,在走道尽头陆臻看不到的隐蔽的房间里,行军桌上一字排开了好几个军用笔记本,屏幕上画面切割,活动着不同的主角。 夏明朗抱拳站在门口:“维宁兄演技出神入化,小弟甘败下风。” 陈维宁顿时配合地退后一步,做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夏队长,夏队长,别寒碜我。”陈维宁两个月前刚刚结束境外卧底任务,没有谁会比他更像个毒贩。 “哎,其实夏队长,刚刚那小子也算不错,新人嘛……”陈维宁定下神,觉得有必要帮陆臻说两句好话。 “你觉得他不行了?”夏明朗失笑。 陈维宁一愣。 “早呢,满口胡言乱语,先混个活命!” “我靠,操行!这年头的小孩怎么一出来就鬼精鬼精的啊!”陈维宁大笑。 夏明朗笑了笑,心里有些感慨,陈维宁说来年纪也不大,几年前看到他还是很单纯的热血青年的模样,看着他们手上的枪很羡慕很向往,偶尔也会抱怨说自己队里的训练装备跟不上,只是出境两年,再见面完全变了个人,眼神苍老而锋利。 “情况怎么样?”夏明朗走回桌前问道。 “目前都还可以,脉搏、体温和血压都还正常。”唐起穿着正儿八经的迷彩服,手臂上有一个红十字的白环,显示出他军医的身份。 方进坐在一边的地上擦枪:“我说队座,咱严队那些参谋也忒没想象力了,小爷我进队的时候就是打毒贩,黑子那届也是打毒贩,今年还打,这叫什么事儿哎?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一中队净赶着贩毒的死磕了,你说说,这神六都上天了,北京都全力备战奥运会了,咱们训练还是这么老一套,这也太不与时俱进了。” 夏明朗指着何确吹捧:“怎么不与时俱进了?你瞧瞧这次,全真模拟,顺水推舟,由何大队长亲派精英心腹主持审讯,熟悉业务不说,连口音都是全真模拟……你们当年没这么高级别吧!” “别,别这么说,”何确马上撇清,“这打人的业务咱们可不熟悉。” “哈,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在意,别在意。” 何确弯下腰去看屏幕,迟疑了一会儿,问道:“夏队长,我看这就差不多了吧,都打成这样了,不招的应该也不会招了。” “怎么样?”夏明朗没回答,转而去问唐起。 “早呢!”唐起核对完所有的身体参数,笑道。 “那就再等等吧。” 何确苦笑:“再等等我担心我的人受不了。” “那要不然先把陆臻放了吧!反正再打下去也是白搭。”唐起拿过助手速记下来的对话给夏明朗看,“半真半假,细节完美,极品口供,犯罪心理学的行家,给老子再培训他三个月也就这样了。而且再这么下去,为打而打,他就得起疑了。” 夏明朗翻看手上的那一叠纸页,想了一会,说道:“那直接进入下一环节吧。” “还有下一环节?”何确惊讶。 唐起皱起眉头问:“你确定会有用?” “试试吧……”夏明朗转头看着屏幕,“我记得他怕蛇。” “呃……” 不期然,这房间里所有人的后背上都窜上了一股寒劲。 暴打,泼水,问话,然后下一个轮回。 陆臻简直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变态,无论怎么答都是打,可他那么有水平的谎话分明说得比真话还真!?陆臻佯装昏迷观察他们的神色,总觉得有哪里别扭,可是脑子里嗡嗡的一团乱麻,一直也理不出头绪。 蓦然的,房门开了,陆臻被人一脚踢翻过去,只来得及瞄到门框上沿那一角灰蓝的天空,随后黑布袋子兜头罩下来,陆臻感觉到身体凌空,他已经被两个人抱头抱脚地扛了起来。 这是要去哪儿? 陆臻开始还打算记忆路线,可是转过两个弯之后就开始往下走,这让他很快地判断出了他的目的地:地窖。 皮肤暴寒,心跳也开始加速。怎么回事?不问了吗?还是打算要把他处理掉了?心底有一种奇异的超脱的悲凉,整个人像是空的,心脏震颤。陆臻尚在胡思乱想,眼前微亮,黑布袋子被拿了下来,地窖里黑洞洞的一团,只有门口一点油灯照出一小块粗糙的石板。 “大,大哥,你们要干什么?”陆臻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嘿嘿的冷笑从头顶上传过来:“你有弟兄招了,嘿嘿,用不着你了。” 说完,陆臻就像一个破布袋那样被人抛下了台阶。 没有缓冲,肩膀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重的闷响,陆臻在头晕眼花中追着光源看过去,一个脏兮兮的布袋被扔在了门口,似乎有人向他挥了手,一脚将布袋踢翻,铁门关合发出吱嘎刺耳的声响,最后的一点光也被隔绝。 这是怎么回事? 陆臻努力深呼吸,一下下默数自己的心跳让情绪平静。 寂静空旷的地下潮湿阴冷令人透骨生寒,平静的空气中似乎有不正常的波动,一些细微的声音嗞然作响,可正当他竖起耳朵想要仔细分辨的时候,那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像是潮水,从什么地方倾泻了出来。 陆臻蓦然心惊,感觉到某个冰凉的东西从自己的脸颊边缓缓滑过。 是,蛇! 一时间,呼吸,心跳,思维,通通停止。 “注意观察!”夏明朗紧紧地盯住了屏幕。 唐起苦笑:“心跳和血压这个点上肯定全都超了,不过呢……” 哦?夏明朗突然转过头,锐利逼视的目光不及收起,唐起被他刺得一顿:“呃,不过,考虑到这小子的记录,我觉得可以再等等。” “小心点。”夏明朗轻声道。 “你看他……”唐起显然是很兴奋,指点着屏幕:“果然……没失控!” “搞不好是吓傻了!”方进直接爆了句大实话。 “妈的,给我看仔细点!失控的概念是激烈地表达恐惧的情绪……现在他的心跳在往下降,他还能自己调整,而且,你们观察他的动作,他很懂蛇的习性。”唐起诧异,“你确定他真的怕蛇?” “应该是吧!”夏明朗目不斜视,随口应了一声。 红外线摄影仪的成像有些模糊,陆臻一动不动地俯卧着,面孔朝下,眼睛和嘴都闭得很紧,如果不是每一下心脏的跳动都清晰地显示在屏幕上,夏明朗真的会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吓死了。 蛇是有趋热性的生物,贸然出现在陌生的环境里会主动纠缠在一起,聚集到,有热源的地方。从画面上看到有蛇从陆臻的衣领里钻进去,缓缓滑入,方进忽然觉得有点恶心,寒毛一阵阵地乍起来,小心翼翼地捅了捅夏明朗:“哎,队座,你觉得他现在什么感觉?” 夏明朗直接一脚踹过去:“我怎么知道。” 撞上火药筒了,方进精确地躲开,蔫蔫不乐。 这是一次非常规的测试。对陆臻,夏明朗一直想剥开他所有的伪装与精神控制,看看他最真实的恐惧与反应,这个人心理稳健固执坚定,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尽量不受伤地看到他的极限,其实夏明朗自己心里也很没底。 在演习中陆臻与白花蛇对峙时的僵硬给了他灵感,可是会不会,真的做过头了? 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生死未卜之际,在以为战友兄弟都已经背离自己的时刻,完全的绝望与无望,让冰冷的鳞片爬过脖子、脸……与温热的皮肤。 夏明朗开始担心。 “不行了……赶快把他拉出来,出问题了!”唐起忽然惊叫起来。 “怎么了?”夏明朗大惊。 陆臻的心跳骤然加快,并且开始小幅度的挣扎,受到惊吓的蛇开始纠结缠绕,随时都有把他窒息绞杀的危险,夏明朗连忙冲出去:“快,快点,把人救出来。” “队长,你的帽子。”方进大叫。 安全了吗? 还是仍然不安全? 有光落在眼皮上,灰蒙蒙的昏沉的感觉渐渐消退下去,陆臻睁开眼,视线渐渐清晰。 夏明朗不敢靠得太近,背光远远地站着,整张脸都隐在棒球帽沿下面的阴影里,什么都看不清,肩膀和身形被灯光剪出金色的毛茸茸的轮廓。 一个缉毒警站在跟前给他看一条粗长的大蛇:“钻到裤子里面去了,难怪挣得这么厉害,我操,好险啊!差点断子绝孙呐!” “哦!”夏明朗伸出手,准确地捏住七寸的位置,折断了它的颈骨。 “给兄弟们加个菜。”夏明朗道。 缉毒警害怕最后垂死挣扎那一下,不敢接,笑道:“你等它死透了再给我。” 似乎谁都没有发现陆臻已经醒了,其实他从来都没彻底昏迷过,蛇呼吸的时候会有微凉的腥气,撩动着他最敏感的神经,让他一直保持着变态的清醒。 “队长。”陆臻看着夏明朗,声音微弱而清晰。 夏明朗顿时一惊,不知道要怎么接下去,倒是那个缉毒警反应很快,马上走过去把陆臻踢翻了身,喝道:“谁是你队长,你小子少给我耍花招。” 陆臻顺势蜷起了身体,他看着他笑,疲惫而虚弱。 “无聊!”陆臻小声说,眼中有愤怒与不解,可是更浓重的是悲哀。 缉毒警目瞪口呆,夏明朗向他招了招手,两个人无声无息地退出来。 真认出来了?夏明朗摸着自己的脸,妆化成这样连他亲妈都不一定能认出来,那小子现在三魂走了七魄,居然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谁?? “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夏明朗自言自语,一时想不出头绪就果断放弃了,转头问向缉毒警:“另外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 “快了吧,快逃走了,绳子都磨得差不多了。” “嗯,”夏明朗想了想,“到时候让你的人撤远点。” “为什么?”缉毒警不解。 “我的人下手太重,伤了兄弟不太好。”夏明朗低头看了看,伸手递过去:“死透了。” 警察先生满头黑线地把一条软绵绵的死蛇托到手里,一溜烟地走开。 夏明朗说这次是升级版,的确如此,环节加了不少,更精密,往常都是打完算数,主要目的是为了让队员可以在更拟真的环境中感觉一次死亡的威胁,而这次加了逃脱及团队救助的环节。因为陆臻之前的反应已经不正常,夏明朗直接把他藏了起来。不过正面对敌作假的可能性几乎就是没有,尤其是像徐知着这种级别的狙击手,子弹成千发地打过,开枪的瞬间就能感觉到自己手里是什么弹。 夏明朗怕误伤友军,最后只敢让他们捡把手枪做防身用,反正退开200米,再神的枪手也不能用手枪与步枪对抗。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新队员们一个一个地突出去,即使慌乱,也都战术严谨,何确远远地用望远镜看着,眼神贪婪,看到好苗子,总是嫉妒的。 轮到徐知着的时候,夏明朗多加了一个环节。徐知着在半道上遇到被迷药麻倒的沈鑫,起初徐知着试图带着沈鑫一起跑,但是很快就发现力不从心,沈鑫身高185,体重接近90公斤。徐知着即使体力过人,也没有办法背着他一起做动作,敌众我寡追得太紧,徐知着最终还是把沈鑫暂时藏起来,独自逃亡。 夏明朗听着郑楷用电台向他通报结果,何确若有所思地看向夏明朗,夏明朗感觉到那种审视的目光慢慢转头。 “你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何确问。 夏明朗想了想,却笑了:“我也不知道。” 其实问题的关键不是结果,而是,你会如何判断各种结果,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坏。有时候也会犹豫,这样费尽心机的剖开一个人,是不是必要?把别人砍得如此血淋淋,是不是有足够的理由? 夏明朗苦笑,牙齿磕在下唇上磨了磨,有点疼。 是的,无论是否必要,他也只能这样做下去。 除了极限的恐惧与痛苦,还有什么足以祭奠极限的忠诚与信任? 出乎意料之外的,虽然人人都在暴怒,追打狂骂,但是唯一那个客客气气地向着何队手下的兄弟们握手道谢的牛人,震惊了全场。方进这回真的是连骨头缝里都在冒冷气,跑去向夏明朗报告的时候连腿都是软的。 那疯子,这回,真的玩大发了。 陆臻独自呆在原来的那个房间里,别的地方都在鸡飞狗跳,只有他的跟前没有人,没人敢往他面前站,怕瘆得慌。 夏明朗此刻其实也很怕在他面前出现,只不过,他是队长,他躲不开。 陆臻靠墙站着,摇摇欲坠,他身心皆疲,到现在还能笑,不过是赌着一口气。 “我想我应该走,不是么?您对我的计划失败了。”他不知道说出这句话心里是什么滋味,说不出来,愤怒?遗憾?留恋?期待……真的,谁知道!? 夏明朗一直背对着他站在门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慢慢地转过身,陆臻捕捉到了他侧脸的那一条轮廓线,嘴角刚硬,抿得很平。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夏明朗的声音温软,陆臻第一次听到夏明朗用这种声音对他说话,不觉苦笑,这家伙,光是一把嗓子就可以成妖,想变成什么样子,就能变成什么样子。 “很早,”陆臻定定地看着他,“从一开始!” “哦?”夏明朗这回真的惊讶了。 “追人的时候你故意把我们分散,这不像你会犯的错误。为什么几个毒贩子格斗功夫会这么好?另外,我明明就打中了,怎么不见血,5.8mm是最具侵染力的弹头,没有什么防弹衣可以在十米之内防住95的子弹。”陆臻冷笑,“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你太自信了,居然在我面前出现,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队长!” 最后的两个字,陆臻说得很轻,像气息一样,满脸的戏谑。 “看来我的化妆技术还不过关。” “你化成什么样子都没有用,”陆臻眯起眼,“我认得你。” “你这样专门为了找我的茬,其实没什么意义。”夏明朗道。 “是啊,没意义。”陆臻挑起眉,怒吼道:“把我们像只老鼠那么耍来耍去,你觉得很有意义?” 夏明朗一时无言。 “你在我身上放了窃听器吧?是不是还有追踪器?哪个?哪个!” 陆臻愤怒地撕扯着身上的装备,从指南针到手表,从护肘到丛林迷彩,一件件扯下来甩到地上,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最深的愤怒源自何方——是的,背叛!被欺骗! 这个混蛋奸狞狡猾反复无常,行,没问题,他都能理解可以容忍。可是为什么,在他挺过所有的非难与苛责,在他满心欢喜与期待的相信从此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了……之后,却告诉他原来那一切都是假的! 你仍然是个外人,不相干的,需要被防备被考验!陆臻感觉到一种极深切的侮辱与悲哀! 为什么?! “陆臻!”夏明朗忽然一声断喝。 陆臻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不自觉站得更直了一些,然后,他看到夏明朗快速地向他走过来,同时把身上的武器扔向他。陆臻一时茫然下意识地接住夏明朗扔过来的步枪、微冲、手雷……插在胸前、腰上、靴套里的各种军刀匕首,所有藏在袖子里的飞镖,藏在手表和皮带扣里的钢丝锯、鱼线、小块C4高能炸药与等等无数乱七八糟几乎不知道这玩意儿应该怎么使用的武器…… 最后,卸下全装的夏明朗干干净净地站在陆臻面前。 “您……这样没有意义。”陆臻笑了笑,有讥讽的味道:“您又想证明什么?谁都知道,您的身体才是最强的武器。” 夏明朗拿出最后的自卫手枪开保险子弹上膛放进陆臻的掌心。 “知道我将给你怎样的信任吗?”夏明朗握住枪管抵到自己的心脏的位置:“你可以像这样,用枪指住我的胸口,就算枪响,我也会相信那是走火。” 迎面逼视的眼神,像子弹一样,陆臻再一次感觉到那种穿心而过的凉意,张口欲言,却找不到呼吸。他下意识地想去退子弹,夏明朗握住了枪身套筒不让他动。陆臻把中指垫进扳机后面生怕误击,拇指顶开保险,用一只手把枪拆成一堆零件叮当落地。 夏明朗猛然捏住他的肩膀往回带,手臂已经用力箍了上去,陆臻仍然有些发懵,没防备一头撞进那个坚硬的有力的怀抱,全身都被牢牢地勒紧。 “做我兄弟!” 他站得那么直,坚硬如铁,他的脸贴在他的脸侧,说话的声音就在他耳根边,左手贴在他的背上。 心脏的位置。 掌心火热得好像可以烧穿皮肉融下去,把他的心脏捏在手里。 陆臻忽然发不出声音,脸色变了几变,终于一点一点地把头搁到夏明朗肩膀上。 做我兄弟! 海呼山啸一般的声音,是奔腾的洪水,狂野的猛兽,从心头踏过,摧枯拉朽一般,于是陆臻知道他不能拒绝。 第五章 那些花儿 1. 晚饭吃的是全蛇宴,毕竟买那么多蛇别浪费了。老队员和边防警都吃得很High,但是刚过了最后一关的新丁们一个个蔫巴着脑袋,这使得那些把他们狠虐了一顿的始作俑者即使吃得再High也不敢High到脸上,三分眼色还要照顾着点新人。 陆臻一直在喝水,没下筷子,上一道菜脸上白一层,再上一道再白一层,等菜上齐了,整张脸白成一张纸。 夏明朗一面同何确寒暄,一面不放心地偷偷瞄陆臻,陆臻因为体力精力全透支,反应就不如平常警觉,被他瞄了一眼又一眼,还浑然不觉,夏明朗一时松懈,盯得久了些,被陆臻猛然回头的视线正面相撞。 夏明朗难得地老脸一红。 陆臻原本就惨白到底的脸忽然开始泛青,劈手抓过一个椒盐蛇段就开始啃,牙齿咬得咔咔响,连骨头一并咬碎成渣强咽下去,身边人被他这种疯狂的势头给吓到,居然也没人敢拦他,夏明朗放下筷子,皱起了眉。陆臻咽下第一口的时候脸上已经发红,不要命地再咬第二口,胃里搜肠索肺似的绞上来,脸涨得通红,捂着嘴冲了出去。徐知着扔了筷子想追,半道上被夏明朗截了下来。 夏明朗道:“我去!” 徐知着僵着不肯退,夏明朗想了想拍着徐知着的肩膀,放轻了声音:“你放心。” 徐知着当然拗不过他,郁闷地坐了回去,伸长了脖子勾着看。 食堂外面的院角里,陆臻正趴在那儿摧心挠肝似的吐,夏明朗拿了杯水蹲下来帮他拍背顺气,陆臻胃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吐了半天胆汁都吐出来了,身体缩成一团直喘气。夏明朗把水递过去,陆臻喝了几口剩下的全浇在脸上,这才回过神看清是夏明朗。陆臻把脸上的水迹抹干净,极为专注地看着他,说道:“我能吃,不过你得让我缓一下。” 夏明朗顿时一愣。 陆臻顿了一秒,忽然撑着墙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吃。” “哎哎。”夏明朗连忙拦住他,脑壳又开始抽痛,真是见过愣的,没见过这么愣的,狠角色,狠到家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陆臻就那么站着,一双眼睛平平静静的,烧得夏明朗头上冒青烟。 “行了行了,别吃了,跟我去厨房,我去给你弄点别的。”夏明朗揽着陆臻的脖子要走,陆臻却硬生生梗住站直了:“这样不太好吧!” “好不好,这地方由我说了算。”夏明朗黔驴技穷之际不觉就有点恼羞成怒,偏偏陆臻斜着眼不以为然地挑视他,夏明朗抬手一拧,陆臻反抗不及就已经被他扛木头似的扛了起来。按说陆臻也不至于这么差劲,只是今天被折腾得狠了,一时不察被人偷袭得手。 陆臻气结,一声不吭地去勒夏明朗的脖子,夏明朗不理他:“拧什么拧呐,合着就你有嘴,就你会说理?你有理你理大过天了,行了吗?” 陆臻总不好把他给勒死,秀才遇上兵,果然有理也说不清。 夏明朗在厨房里找了两个蛋,随便切了点青葱菜叶子什么的,给陆臻炒了一碟子饭,陆臻拿勺子挖了一口,居然味道还不坏,于是慢腾腾地嚼着。夏明朗在旁边坐下趴着看他,陆臻被他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道:“队长,你要想吃就说一声,我给你留点儿。” 夏明朗顿时失笑:“其实我就是想把你喂饱了再问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看出的破绽。” 陆臻挖了一勺饭嚼得慢条斯理,夏明朗也不催他,等饭咽下去,陆臻慢慢吐出一个字:“蛇。” “哦?” “本地人从小就见惯了蛇,不会把它当成是一个特别可怕的东西,自己都不怕的东西就不会想要拿来吓人,苗人就算是用蛇来逼供,也会用毒蛇,一点点试着咬,威胁性命的吓法,而不是像你这种整上几百条没毒的来扔在我身上,这种是心理恐惧,我就知道是你,”陆臻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夏明朗一眼:“你知道我怕它。” “所以,就因为这个?”夏明朗不信。 “这是突破口,当我确定要怀疑之后,最初和之后的一些破绽都联系到了一起,当然,你马上又出现了,于是我就彻底确定了。” “那样都认得出来,你小子辨伪能力真强。”夏明朗感慨。 “人们分辨一个人的方式主要是脸,但其实毛发气味体貌身形都可以,样子!”陆臻忽然凝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记得你的样子,夏明朗!” 夏明朗愣了一下:“我应该要觉得荣幸吗?陆臻少校。” “随便。”陆臻撇撇嘴,继续埋头苦干。 “你很生气,为什么?因为我利用了你的信任?” “队长,说句不好听的,我生不生气,对您来说重要吗?”陆臻戏谑地挑着眉毛,声调冷冰冰的。 夏明朗道:“当然重要,以前就很重要,将来会更重要。” 陆臻嗤笑一声:“也对,激怒我们是您的兴趣爱好。” “以前是,将来不会了。”夏明朗的手掌按在陆臻的肩膀上:“陆臻,人与人的信任从来都不是无条件的,我要相信你到足以把我的命交给你,必须要给你一些考验。从现在开始习惯做我的兄弟,而我也会努力的,不再让你生气,不让你失望。” 陆臻一时无言,硬生生把嘴里没咬尽的饭粒吞下去,擦得喉咙口有点辣。陆臻忽然觉得他还是会相信他,这双眼睛这个人,好像骗了他一百次,他还是会相信他第一百零一次。 “当时真的害怕吗?”夏明朗问道。 陆臻挑起眉毛看他。 “你以为我只是在折磨你?用你最深的恐惧……逼你屈服?或者说,考验你们忠诚的底线?” 陆臻没有说话,一双眼睛清明透亮,火光闪闪地表明了他的看法。 “不,对抗不是我的目的,守口如瓶也不是我的目的,将来的系统训练会让你们学会怎么做口供,以保证你们即使在精神崩溃的时候也能保守秘密,所以,设计这些只是为了让你们经历,知道自己怕什么,然后才能克服。”夏明朗语气平缓。 陆臻眨了眨眼,忽然问道:“那队长最怕什么?” “如果说心理恐惧的话,”夏明朗勾了勾手指,陆臻无奈地俯耳过去。 “溺水。”夏明朗声音压低,做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要告诉别人。”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他无数次看到这人在水里拼命,潜水时间高达3分15秒。陆臻撇撇嘴:“我不相信。” “为什么,因为我刚刚骗了你?”夏明朗失笑。 “我无法信任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哦?夏明朗挑了挑眉,眼睛慢慢地眯起来,陆臻不自觉全身僵硬,一级战备。 正常人都会有一个接触安全区,于是在日常的交往中,很少有人会突破这个范围过分地靠近他人,因为这是一种冒犯。但夏明朗喜欢,他喜欢这种慢慢接近的侵略感,然后挟着这股尖锐的气势停在别人耳朵旁边说话。 “没关系,我已经相信你了,等到了战场上,我会把我的命交给你,帮我守好它。”声音很轻,但是清晰,一字一顿。 陆臻已经不自觉保持了僵直的姿势,全身的寒毛都乍了起来,目光平视前方。 威胁?承诺! 为什么一个人在说承诺的时候都会有这样大的胁迫感?陆臻听着那一个一个的字被吹进自己耳朵里,个个都像是有实体,四角方方的,刮得耳膜生疼。 “对不起。”夏明朗在陆臻肩上轻轻一拍。 “哦?啊?”陆臻正忍得牙齿酸痛,却不得不把视线调了回来,在十厘米的距离与夏明朗对视:“你对不起我什么?对不起骗了我?” 夏明朗皱眉。 “要不然,难道竟是因为对不起没骗倒我?” “对不起,”夏明朗点点头,“这是我的失误。” 陆臻一时气结。 “很快你就会明白的,记得我已经道过歉了,”夏明朗挑眉一笑,“相信自己是没错,但在这里,我希望你还能相信我。当然你可以坚持不信任我,没有关系,将来如果你再失望的话,可以更不信任我,但是,我确定你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陆臻本欲反驳,但是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能开口。 “好了,就这样吧,好好享受你加入麒麟的第一餐。”夏明朗微笑,明亮的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之下泛出柔和的辉光,像是一个怀了宝藏的探险者,诱人深进,他直起身揽过陆臻的脑袋轻轻一拍,低声笑道:“慢慢吃,别噎着了。” 呃……? 最后的考验,又有一个人离开了,麒麟方面在劝退,而对方自己也开始对未来的困境存有疑虑,双向选择的年代,就像夏明朗说的,他只要最适合的人。有些人绝对忠诚值得信赖,然而他们不拥有承担责任的能力;还有些人足够强悍,却无法与他人合作彼此信任,这都是不适合的。 一系列的最后评估陆续出炉,陆臻与徐知着每天都能拿到一些资料,有射击、体能、战略战术等等军事技能方面的,也有全方位的行为、性格评估与各位教官的综合评语。唐起与他的团队负责评估队员的性格结构,唐起是心理学博士,主攻伤害心理学,重点研究人对各种生理及心理伤害的感知与反应,并从中找到对抗痛苦的方式。 唐起给陆臻的报告指出他有轻微的神经官能症隐患注1,陆臻对此大为不满,拎着报告去找唐起理论,两个人坐而论道从心理学的基本原理一路辩到荣格、弗洛伊德……唐起本来觉得小朋友热爱学习是好的,知识面广泛也是好的,雄辩滔滔也是好的,只是他妈的你能不能别这么不依不饶的,这简直是狂轰滥炸了么。他忍不住指着陆臻说:“你现在这就是强烈需要对方接受自己观点的强迫症!!” 陆臻听了一愣,慢慢抬手抚额说:“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我这是跟你聊得兴起,这样的来来往往让我觉得我们在交流,我其实没什么强烈的要说服你的欲望,只是你的观点让我有了思考却没能彻底说服我,我就想要把这种思考说出来,事实上,如果你的观点漏洞百出不值一提,我可能早就失去与你讨论的兴趣了。而且你看,在我强迫症的同时你也强迫症了啊……要不然我们两个怎么持续的?” 唐起失笑,抱拳说:“承蒙您看得起,我应该给你的症状总结个新名词。” 陆臻笑了,不再反驳,其实他也知道是个人多少都有点心理问题,神经官能症或者人格失调,他也知道过分的执着对错与责任分割是他的老毛病。而且人们永远不会相信,他执着的只是“对”与“错”,而不是“你的”与“我的”,他甚至一直渴望被说服。长久以来这个老毛病也让他碰过一些壁,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总相信道理可以越辩越分明,又或者有人能够给他醍醐灌顶式的痛击……就像夏明朗那样说服他! 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他! 融合期还在继续,老队员们对他们的态度开始变好,当然无形的隔膜仍然存在,但至少双方面都表达出了想要融合的欲望。 而徐知着的整体评估姗姗来迟,唐起给的性格评估倒是很不错:无明显缺陷。 很多人都有一些小缺陷,而陈默更是成天被唐起叫嚣有心理自闭与环境漠视症,可是最后这位没有明显缺陷的队员得到了一份不乐观的教官评价,夏明朗明确表示:我对你有疑虑,你要不要考虑换一个地方? 徐知着大惊,有如晴天霹雳,陆臻更是困惑到了极点。徐知着一直都很强,军事技能强,心理素质也强,精明果敢杀伐决断。可是世事总是如此,一个人性格的优点往往与他的缺点相辅相成。在战场上,生死之间,没有那么多分明的界线,有时候勇敢与冒进只有一线相隔,果断与残忍也只有一线相隔。 其实对于徐知着的评价,整个教官组内部都很不统一。 方进是个崇拜强者的家伙,他对徐知着的评价只有一个字:“好!”如果还需要他再说一个字,他会说:“很好!”而陈默从来都不擅长给别人下评论,在夏明朗的强烈要求下,他想了几天最后也只给出一份情况描述。 大秋天打麦子,一层层地筛,一层层地淘,到最后就留下这几粒种,夏明朗对每一个都视若珍宝,恨不得能把人剥皮去骨揉烂了,好看清楚那人心里是怎么想的。然而人的性格常常都是很矛盾的,越是熟识越是难形容,不到半年的训练根本不能逼出性格上全部的弱点,尤其是像现在这种高压式的训练,夏明朗知道他所得到的结果,很可能是扭曲的。 所以针对徐知着的特点,夏明朗特别为他多设计了一个环节。可是徐知着的表现无论是当时对时机的选择与取舍,还是后期在报告中给出的思路分析与战场评估都相当完美。夏明朗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即使当时在场的是他自己,他也只能做出这种选择,如此完成一次逃亡。 可是为什么?仍然会觉得别扭,难道是就因为太成熟了吗? 训练时那么配合,太讨好,从不反抗从不抱怨,即使面对过分的苛责都泰然接受,为什么……好像你要什么他都能给,而其中看不见属于自己的坚持。面对实战则过分的冷静,一个新兵需要多次的真实的血泪才能懂得有时候不得不舍弃战友,可是他从一开始就能做到,而且分析到位,没有后悔与后怕。 当然,像陆臻那样的期待是幼稚的,相信只凭信念就能让所有人都安全也是幼稚的,可是那样的幼稚才更真实。起初我们都以为这世界充满爱,然后我们发现这世界其实不美好,最后我们相信这个世界即使不美好仍然有爱……所谓信仰,不就是这么些东西吗?信仰从不是鲜花似海中的某一朵花,信仰应该是无尽黑暗中闪耀在远方的那盏明灯。 身为军人,为了荣誉而战斗,为了保卫祖国与人民,为了保护战友与兄弟! 军人其实是最不公平的职业,因为付出的是生命所以没有任何回报能足够抵偿,所以从古至今,军人都需要荣耀与信仰,夏明朗敲着脑袋,他想知道徐知着以什么为荣耀把什么当信仰,他对部队本身是怎么看待的?对未来,他对自己的人生,他的归宿,都是怎么看的? 他来到这里是为什么? 一想到这里,夏明朗就忍不住想仰天长叹。 他知道自己没必要去问,因为徐知着会给他一大段聪明的回答,而很可能,他自己也真心地那么相信着,人们在焦虑的时候从来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 可是他才24岁,一个24岁的优秀军人应该是单纯而热血沸腾的,应该有简单的信仰与快乐。方进犀利勇猛,渴望做英雄;陈默喜欢牢不可破的人际关系并且对枪迷恋;陆臻更不用说,一张朝气蓬勃的小脸上写的全是斗志。徐知着眼中也有斗志,可是他的眼光太局限了,他跳过了所有的过程只看到结果,所以他才能忍受一切过程中的痛苦。 夏明朗受此启发,跑去翻看徐知着的训练日志,发现果然如此,徐知着的整本日志上全是结果,好的结果,为什么是好的,坏的结果,为什么变坏的,他冷静地分析,单纯刻板,却从来不写感想。就算是再老实的人都会在日志上发泄两句,说今天教官很凶,说陈默做事真过分……等等。 夏明朗无奈地发现,除了陆臻他队里其实还有一个刺头,当他尽量地抽空人性的情感,把这些学员当成是某种物质去理性地分析训练打造的时候,徐知着,也在抽空对他们的情感。他经历了所有的考验,参与了所有训练,可是他从没有全身心地加入进来,他投入了所有时间与精力,但是,他没有投入——信赖! 在一起,打也好骂也好,也算是相处了不少日子,夏明朗自信他会给每一个从他手底下脱层皮的军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徐知着,他不确定,那小子可能并不在乎他的教官是夏明朗,就像他不在乎一路走过的种种。 这应该是一种非常有效率的生活态度,然而,这很不好! 至少在麒麟,这不是一个好的生活态度。 郑楷忙了一天回去发现夏明朗居然还在想,整个屋子里烟雾弥漫,他一边开了窗子通风,一边看着夏明朗猛按脖子。 “怎么了?颈椎出问题了?”郑楷走过去想随手帮他按几下,夏明朗偏了偏脖子:“没事。” 郑楷的手掌停在半空中一顿,用力按上夏明朗的肩膀:“哎!多久的事儿了?” “多久也不会忘。”夏明朗笑了笑,“我有点怕。” “唔?”郑楷拉凳子坐下来。 “你知道的,我们不怕人走,就怕人留,留下的每一个都是兄弟。”夏明朗目色深沉。 “我不想要徐知着,”夏明朗掰着手指:“我们拥有的并不多:作为军人的自尊,荣誉感,爱国心,对更强的渴望……我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失望。麒麟是个危险的地方,即使在这里只呆一年,两年,它也需要真正能安心的人,否则会害人害己。” 郑楷若有所思,两个人相对无言就这么看着,夏明朗在等待郑楷的看法,他一贯地信赖并且尊重这个队副,他的大哥。 过了一会儿郑楷问道:“你为什么呆在这儿?” 夏明朗笑起来:“因为我喜欢这儿,我确信这是最适合我的地方,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够最大限度地证明自己。” “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吗?”郑楷忽然大笑,“其实那小子不错,好歹态度不错,哪像你,横得像什么一样。” “他其实很焦虑,虽然他不像我,但是一样的焦虑。”夏明朗说。 “你当年不焦虑?”郑楷反问。 夏明朗摊摊手,无奈承认:“我也很焦虑。” “所以啊……” “所以我喜欢不焦虑的人,你知道焦虑是什么样子吗?每天拼了命地跑,看不到终点,永远不觉得满足。”夏明朗又给自己点了支烟,冥蓝的烟雾腾散开,消失在空气里。 ** 神经官能症:神经症是一组主要表现为焦虑、抑郁、恐惧、强迫、疑病症状,或神经衰弱症状的精神障碍。而比较常见的表现为给自己强加责任,把所有的错误归结为自己,人为的自我增加心理压力,因而产生心理上的痛苦。虽然陆臻目前没有什么痛苦与烦恼,但是唐起认为陆臻的性格有这方面的隐患。 2. 徐知着最近一直玩命练枪,自从夏明朗建议他再考虑自己的方向之后,他一直泡在训练场上,因为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事可以干,他想过留下来的可能性,又或者万一离开要去哪里,可是没有头绪,他不甘心,不服! 平心而论陈默真是个好人,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对他也一视同仁,而徐知着本以为这位教官会像他的队长那样排斥他。陆臻则一直努力逗他开心,甚至在合训时冒大风险耍宝,他借口要教徐知着学法语,然后神气活现地用法语大骂夏明朗,小夏队长一脸无奈而感慨,走过去诚恳地看着他说请不要以为你说法语我就不知道你在骂我,操场十圈! 陆臻笑嘻嘻立正敬礼跑远,留下尴尬的徐知着和满头青筋的夏明朗。 第二天陆臻聪明地换用了德语,结果还是十圈。于是从第三天开始就磕上了,陆臻一连用了葡萄牙语、芬兰语和意大利语,夏明朗当场翻译完,手指操场:他妈的!给我去跑! 最后陆臻技穷,甘拜下风。很久很久之后陆臻才知道,夏明朗不是什么语言天才,只是出国训练时一帮子陌生男人实在没啥话题,唯一的爱好就是讨论怎样干架和如何泡妞。所以夏明朗会用近十国的语言骂街及泡妞,当然,仅止于骂街与泡妞,这是后话,不表。 后来他们的同期常滨训练失误要蒙夏老大征召,愁得一脸褶子。陆臻笑眯眯地拉着徐知着跑过去说他有办法,然后指着常滨的鼻子开始训话,从语调到神态到那种阴损的坏样儿,都学夏明朗学得十成十。陆臻说演习懂吗?这叫演习,我先给你演习一下,实战就不怕了。常滨哭笑不得。 结果真到了实战一干人等全都憋笑憋得满头青烟,夏明朗刚训了两句就觉得不对头,又找不出破绽,只能全体上操场跑上十圈了事。陆臻的演习就此成名,时不时有过来讨骂的,一时间群众基础好得不得了,名声闹大了夏明朗自然知道,气得他无语对苍天。 陆臻一直都热衷于跟夏明朗死磕,各种方式与场合,这让麒麟上下的人员都很诧异,通常就算是比较活泼的兵,也要在过训半年之后才能跟夏明朗亲昵起来,相信他其实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从来没怕过夏明朗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陈默,一个就是现在的陆臻。但是陈默至少不找死,可陆臻偶尔会,所以他在群众中的形象越发高大。 有时候看着人群中笑容满面朝气十足永远无所畏惧的陆臻,徐知着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嫉妒他,当然他也很努力,他是真的很能干,可是为什么他拥有这么多?徐知着心想,如果我是陆臻,如果我是陆臻我也能像他那样潇洒地活着,我也能不甩夏明朗,逼急了我也能拍桌子把他骂一顿,说老子不干了! 可惜他不是,他不是陆臻,他没那么多的选择,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放肆。 徐知着看到陆臻乐呵呵地跑过来,顺手搭上他的肩,挂在他身上笑得前俯后仰。 其实训练并没有比原来轻松多少,可大家已经开始习惯并且努力给自己找乐子,潜伏时某人走背运撞上蚂蚁窝,对抗中某人被绿彩弹染透了整个帽子……这都能成为笑料让大家乐很久。徐知着忍不住微笑,转头看陆臻阳光明媚的脸,忽然觉得:啊……不会!我嫉妒所有人都不会嫉妒他,因为他是我兄弟!我们说好了要彼此理解相互鼓励,否则,还要兄弟干吗? 本来大家都以为夏明朗会故意做点什么针对徐知着,可事实上他没有,就那么不死不活地吊着,更让人心中不安。然而有些事对于某些人,那可能就是天生的。徐知着就是个天生的枪手,即使不被看好,他仍然是新队员中最强的。 转正后的第一次演习徐知着风头出尽,方进忍不住拍着他肩膀大声说好样的,可是他在庆功会上观察夏明朗的神色,却连正眼也没得到一个,顿时心中黯然。第一次,徐知着开始认真考虑是否应该继续留下来,毕竟一个不被队长看好的特种军人是很难有前途的。 他是个军人,职业特种军人,狙击手……这不是个越老越吃香的行当,他的职业生涯即使不像个女模特那么分秒必争,也约等于一名足球运动员。他的巅峰就那么几年,夏明朗错了,不过是欠上上下下一个解释,然而,那却是他的一生一世。 徐知着想起前几天陆臻问他的:如果你是巴蒂斯图塔你会怎么办?你会选择对一个城市的忠诚还是冠军杯? 他忽然明白了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背后所隐含的,所以如果他是巴蒂斯图塔注1,他想趁自己还没有必要对一个城市忠诚的时候就离开它,因为他不想老了老了还要转会去罗马,就为了一个意甲冠军。 徐知着挑了个很轻松的时刻与陆臻聊起他的想法,然后不出意外地看到陆臻瞬间沉下脸来摔门而去,他说:我得去跟队长谈谈。 徐知着坐在宿舍里等待,心情忐忑而期待。很久很久以后,他回想起当时不由感慨:他果然是了解陆臻的,而陆臻也果然是了解他的,至于夏明朗……居然是了解他们两个的。 当陆臻硬邦邦地敲门进去的时候,夏明朗已经明智地开始关闭程序,因为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上就写了四个大字:我有话说! 夏明朗掏了掏耳朵,有点同情它:兄弟,你要受苦了。 “坐!”夏明朗抬了抬下巴。 “为什么劝徐知着走?”陆臻直挺挺地坐进桌边的椅子里。 “他不适合这里,他想要的太多,麒麟给不起,他不会快乐。” 夏明朗悠闲地往后仰,靠到椅背上。 “他想要的就是你的认可,所以他才不快乐!”陆臻怒目而视,夏明朗漫不经心的腔调激怒了他。 “我的认可??”夏明朗忽然严肃起来:“我的认可算个什么东西?你们为谁打仗为谁拼命?” 陆臻被他问得一愣,怒气郁在眼底。 “陆臻,你的忠诚是对着谁的?”夏明朗站起来问道:“我?还是你这身军装?” “当然是国家。” “很好,我希望你明白,我们是拿着武器的人,我们要有自觉,我们的忠诚不是对某一个人,某一个长官,我们守护的是国家。我不需要你们忠诚于我,我希望你们忠诚于我的信仰,陆臻,我想要的士兵是会在我叛变之后,踏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进的人。” 夏明朗慢慢压低,撑到椅背,陆臻不自觉往后倒,身体僵硬,背脊摩擦着铁枝,硌得有些心慌,然而夏明朗气势磅礴的逼视令他无从躲藏。 “那当然!”陆臻的眼睛忽然变亮了。 是的,这家伙奸猾似鬼,狡诈如蛇,虽然他们两个之间矛盾重重,观念相左,然而,最终,他们有共同的信仰与使命。 就像是镜里镜外的两个人,一切都是相反的,可是,映出的却是同一张脸。 “你在这里烦我,还不如去劝他,人生若只追求一个结果,只在乎赢过所有人,只在乎别人眼里的成功,只在乎‘我’的认可,那没意义,反正到最后谁都会死。你摸着良心问自己,如果明天徐知着重伤退役,你觉得他会怎么样……”夏明朗退回去,坐到桌子上。 “可是你不应该这样怀疑他!”陆臻严肃的。 “我怀疑他什么了?”夏明朗又笑了:“建国门惨案?得了,你别乱联想,我还没这个意思。陆臻,我们这群人说得不要脸自夸一点,那叫为国尽忠死而后已,这种自豪感很重要,那是你承受一切的根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们不是黑社会,我们不靠义气、人情过日子,我们不像外面那样计算利益得失。我们的生死与共,从来都不是只靠你我哥俩好来实现的。想过什么叫战友吗?穿着同样的军装,戴着同样的标志,那就是战友了吗?不,那不够!我们是战友,因为我们有同样的信仰,我们誓死保卫同一个国家同一群人!我们干的是一项共同的事业,在这里只有把自己的人生价值融合到这项事业中,你才能真正平静,而徐知着,他还做不到。”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能做到?”陆臻盯住他,目色清明而炽热。 “不凭什么,其实我也没觉得你一定能做到,如果哪天让我发现你不合格,我一样会让你走。”夏明朗镇定地回望他。 陆臻握了握拳,又松开:“你不应该这样怀疑我们,徐子虽然有很多缺点,他有点急功近利,但他是好人,他不会背叛国家和队友。” “不,我从没有怀疑这一点,我相信他很善良,可正因为这样,他会更痛苦!”夏明朗难得郑重,“陆臻,当你的手,沾过战友的血,你才会明白……一瞬间的私念,一生的悔恨。请你告诉我,在你眼中的徐知着是否能有那个底气,让人为他去死?” 夏明朗的眼中闪过一道星芒:“我们最害怕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辜负。” 陆臻沉默无言,那个瞬间他甚至有些无措,是的,要怎样的平静与自信,才能坦然地放弃一个队友? 夏明朗按住陆臻的肩膀:“回去告诉徐知着想清楚,他的条件并不差,那么年轻,科班毕业,他在别处也能得到很好的发展,我不想看到他被悔恨压一辈子。” 陆臻看着夏明朗的眼睛,他说得很慢:“乔丹第二次复出的时候,他说无论如何没有人能拿走我曾经的荣耀。但那是美国。我也希望就像你说的那样,徐知着回去之后仍然会有很好的发展,可这里是中国,中国军队。你比我更明白,即使他原来是出色的,这半年来他变得更出色,可是离开这里,他就是失败者,被淘汰者,他的军事前途会大打折扣。您还是那么骄傲,认为自己有评价别人价值的能力。” 夏明朗静静的看着他,半晌,他说道:“我是一个队长,我尊重你身为朋友的立场,也请你同样尊重我身为一个队长的立场。” “是!”陆臻咬牙,站起来敬礼。 “回去吧!” 陆臻深呼吸,空气充盈在肺里,像是要爆炸一样,然后缓缓地吐出,他出去的时候小心地带上了门。 咔的一声轻响,夏明朗转过头,视线像是能够穿过实木的门板。 陆臻,我希望你能快点明白,只有无私的人,才真正无畏。 我希望,我们是一群拥有共同目标的人,因为某一个共同的价值观念而融合在一起,为着这项事业努力,获得肯定,证明自己,得到满足;只有这样,在枪林弹雨生死一线之际你们才不会觉得恐惧,才会有真正的忠诚。 陆臻一路都走得心事重重犹豫不决,他一直都知道徐知着是怎样的人。 可是那有什么?谁能没点缺点,有谁是十全十美的? 没有,从没有。 他甚至觉得徐知着是个太强太棒的人,所以他拥有一切强人的缺点,骄傲,尖锐,急于求成……徐知着绝不是他看到过的最不上道的人。 因为他善良! 所以陆臻也一直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多人中徐知着最亲近自己。少校的军衔,他的身份他的资历,即使是这些日子里他们寝食同步不分彼此,而事实上,优势永远存在。但陆臻觉得这没什么,一个自恃甚高的人总会自觉不自觉地筛选同伴,人们更喜欢能帮得上忙的人,就像人们总会对漂亮的人更宽容。然而相处日久,陆臻相信现在的徐知着对他的情分是真的,就像恋人们一见钟情是因为美貌,可是长久的相爱却不会只因为美貌。 思维一旦发散开,就再也难收回,陆臻回忆起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因为更早熟而比常人更早地陷入迷茫,因为天才而被孤立,因为自信而自卑,也曾经历过试图分析身边每一个人都在想什么,思考他们为什么喜欢或者不喜欢自己的时期,直到慢慢成熟。 最后,因为身体上思想上的一些变化,而不得不……学会对所有人宽容。 念军校,坚持去一线部队,发现不适合自己的优势发挥又迅速地回头考硕,这些年他看似兜兜转转,但其实骨子里初衷不改!他喜欢军队,喜欢这种生活,目标明确、踏实刻苦、激情澎湃;因为这个,放弃了更为舒适的环境,与父母分离,与亲密的恋人……分隔。 可人生就是如此,有所得,必然会有所失,所以当陆臻开始学会宽容别人的时候,他也开始宽容命运。 而最终他踏进了麒麟,现在他是真心喜欢这里,这个更高、更强、更单纯,目标更明确的地方。这里有他期待中的制度,高效、合理而实用,这里有一群他梦想中的队友,他们是强悍的勇敢的……忠诚的! 麒麟,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部队,这里没有让他失望,包括夏明朗。 所以徐知着,我要把你留下来,我相信你也一样不会失望! 陆臻一进门,徐知着看着他的脸色自嘲地苦笑一声:“没结果?是吗?”他笑得很淡漠,然而眼神出卖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流露出渴望与无助,让人心悸。 徐子,陆臻有点心慌,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是在帮你。 陆臻伸手扶住徐知着,努力与他对视:“队长说,如果你坚持留下来,他是不会重用你的。” 徐知着的眼帘垂下来,笑了笑。 “你想放弃?”陆臻看着他缩回到自己床上,捂住脸。 “小的时候,我跟别的男孩子一样,觉得自己将来会是个人物,大人物。”徐知着忽然道,声音哽咽:“念书……还行吧,我们那儿的教育水平也就那样,结果走背运高考砸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复读,可是后来参军、考军校、提干……哪一样我不是玩儿命地干?我有今天我容易吗??沙漠场55度的地表,老子趴到中暑,我容易吗?” 徐知着发了怒,用力捶着床板,敲得咚咚响。 “不是的,徐子,现在我们不谈这个。”陆臻用力把他的脸扳起来,“你告诉我,你喜欢这儿吗?” “我喜欢这里还有什么用?你不懂的,陆臻你不会懂,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的机会你明白吗?你不明白的,你总是有那么多的机会。可我只有一个。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能呆在中国最好的特种部队里成为中国最好的狙击手。”徐知着眨了眨眼睛,眼泪流下来,难得的无助与脆弱,他拉着陆臻的作训服遮住脸埋头大哭。陆臻一时无措,相识这么久,从没见他哭过,曾经那么难都没掉过一点眼泪。 “为什么……为什么呢?”徐知着喃喃自语,“你们都不喜欢我,凭什么?我只是不想错过任何机会,我有什么错?” “我们没有都不喜欢你,重点是就算有人不喜欢你又怎么了?”陆臻看到徐知着眼中露出迷惘:“有时候我们做一些事不是为了让谁去喜欢的,重点是,你觉得值得。我们不可能拥有一切,所以从现在开始学会放掉一些东西!徐子,你有没有试过做一件事,只是因为自己喜欢,只因为你知道那是对的,你需要!不是为了他妈的什么发展,也不是为了别人眼中的成功,而是,只要你做了,就会觉得满足。” “你呢,你有吗?”徐知着声音急切。 “我有!”陆臻忽然放开他,眼神变得茫远:“我曾经作过一个决定,很可能我大半的朋友都不会认可,我的父母会不再认我,但我却知道那是我真正喜欢的,我的宿命,只有那样我才能够得到满足,即使我会为此放弃很多很多。” “那现在呢?”徐知着牢牢握住陆臻的手。 “现在,我觉得值得。”陆臻反手将他握紧,“留下,徐子,别管他妈的什么夏明朗,假如你真的喜欢这里,喜欢你的枪,喜欢跟兄弟我并肩作战,觉得保卫祖国是一件特自豪的事儿,那么留下来!这个地方,有最好的枪,最好的队友,最先进的训练,只有在这里你才有可能变成一个……” “像夏明朗那样的人!” 徐知着轻声道,子弹击中胸口的瞬间,最深刻的疼痛,从不曾消散过。 陆臻张了张嘴,终究没开口,只是张开双臂把徐知着抱紧。 ** 巴蒂斯图塔:著名的阿根廷强力前锋,战神巴蒂在佛罗伦萨战斗了9年之后转会罗马,整个佛罗伦萨球迷悲愤不已。而他说:“我不是为了金钱而走的,我只想拿一个冠军。” 3. 命运有时候很煞风景,它才不管你现在是心潮起伏还是踌躇满志,它总是会在忽然间发生一些事,把所有人的思路都打断,当天下午,麒麟基地忽然警报大作,一级战备! 各小组马上在操场上集合,陆臻在领枪械的时候专门拆了一颗子弹,实弹,货真价实的实弹,陆臻顿时心口发凉。 严大队长的机要参谋赶过来匆匆交待了情况,原来是南边某私矿在公安人员解救非法拘禁劳工的过程中又发现了大量的武器,于是现在歹徒仗着重武器和人质与警方对峙,省公安厅与军区联络,要派一支小分队去支援。 直升机已经准备就绪,夏明朗在一个个点兵,点到的队员向前三步,在夏明朗身后整队。当陆臻听到第一个新丁名字的时候心中一凛,他忽然意识到…… 来了! 传说中的投名状。 在与老队员的闲聊中他听说过这个事,通常在一些不是特别危险的实弹任务中,夏明朗会特意挟带一些新人出去,目的简单而明确:杀人。 他们本来就是武器,无论说得多么高尚伟大,风花雪月,还是沾着满手鲜血的武器,就像所有的宝剑开锋时那样。 只有人血,方可以祭奠曾经的纯真,承载将来的责任。 所以即使不情愿,即使残酷,却也只能如此。 队员们的名字被一个一个叫出来,当他听到“陆臻”这两个字的时候,全身的汗毛都乍了开来,错肩而过的瞬间,他看到夏明朗坚毅平静的表情,心中大定。 徐知着看着夏明朗走过自己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几乎可以感觉到气流被他的身体卷起,撞到自己身上,徐知着不由自主地想往前走,夏明朗忽然伸手按住了他,神色淡然:“不,你不去。” 陆臻在转身的瞬间听到了这句话,于是满腔的热血在一瞬间化作了冰凉,他看到徐知着涨红的脸上迅速地褪干净血色,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湿润,绝望得几乎茫然,一秒钟之后,这双眼睛用力地闭上了。 陆臻听到他很轻地说了一句。 “是,队长。” 他听到自己的心在跳,十分疼痛的感觉,如果视线可以杀人,夏明朗背上会被他打成个筛子。 整队,登机,起飞,一切都进行得如此迅速而简洁。 陆臻站在机舱门口往下看,徐知着仰起的脸已经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苍白的,一个闪着光的亮斑。而一股危险的,充满了胁迫感的气息从背后袭来,让陆臻不自觉站直了身体。 “你要不要跳下去陪他?”声音直接从耳边响起来。 “不用。”陆臻咬着牙忍耐,“小花他受得了。” “你叫他小花?”夏明朗失笑,“希望你不会真的把他宠成一朵花。” 他伸手从陆臻的肩膀上越过去,把机舱门合拢。铁门关闭的瞬间,他看到徐知着背着枪蹲在地上。 陆臻不知道是不是别人也像他这样,事实上他对他人生的第一次血战印象很模糊,他仍然和夏明朗一组,负责整个行动队的通讯联络,这工作其实根本没啥可做,因为这里没干扰,所以陆臻一直端着枪守在夏明朗身边。然后不知道是他暴露了还是对方运气实在好,歹徒绝望突围的时候一个土制的炸弹刚好扔到他们的窗台上,夏明朗眼明手快地把他压到身下,自己手臂上嵌进去一块深长的玻璃。于是夏明朗愤怒地把手臂伸到他面前,吼道:“包一下。” 大概人在激烈的情绪波动中就容易走神,他还记得在一边用牙把玻璃拔出来的时候,还一边分析了一下,夏明朗的愤怒在针对谁,是他的笨手笨脚还是对方的狗屎运,后来又觉得他只是在生气自己受伤,大概是觉得丢人。 夏明朗是这次战斗中唯一的伤员,于是受到了方小侯的深情慰问,歹徒们只来得及扔出了一个土炸弹就被全部击毙,陆臻开了两枪,同一个人,一枪打在胸口,还有一枪应该是脖子附近,于是他看到地上蜿蜒出连绵的血。 夏明朗开了很多枪,落点大都是眉心,不得不说,他比较人道。 最倒霉的孩子要数常滨,他试图把一个轻伤的歹徒打晕绑起,没想到差点儿被人一枪指在脑门上,陈默在瞬间开了枪,穿出的子弹把头骨崩开一个大洞,脑浆迸裂溅了常滨一脸,陆臻在忍不住想吐的瞬间想到:完了,本来他回去之后只需要安慰徐小花,现在多了一个常小滨。 回去的时候大家都很沉默,常滨似乎是吓傻了,什么声音都没有,陆臻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 事实证明徐小花真是一位靠谱的青年,当陆臻晕乎乎地回到寝室的时候,他已经神色平静地在屋里等着了,而当陆臻狂洗了十八遍澡,把自己搓得几乎要滴血似的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自己先睡了。 那天夜里陆臻从床上滚下去三次,第三次之后徐知着钻到他被子里,抱住了他,陆臻终于睡熟。 郑楷很明智地调整了训练计划,上了一大堆不需要动脑子的体能训练,每年到了这个当口都是如此,第一次见血的冲击会延续很久,而只有熬过去了,才能成为真正的合格的队员。 每个人发泄自己郁闷的方式都不一样,有人疯狂跑步,有人疯狂格斗,陆臻疯狂抄机,徐知着虽然没见上血,可是因为他也有郁闷,所以他疯狂打靶。黑色的情绪弥漫了整个中队,偏偏老天都不合作,秋老虎下山极为燥热,晒得人皮肤爆裂心情烦闷,整个基地的气压都飚升,举手投足之间像擦了火,磕磕碰碰地就会有人甩下两句话:操场见! 不过这样也好,打一架流一身汗,冲完澡揉着身上的乌青块,大家又成了兄弟,于是这就叫雄性的发泄,简而言之:找打! 然后那些烦躁与血腥的粘腻仿佛就在这次次的摩擦中慢慢消散,夏明朗知道那只是他的队员们把那些负面的恐惧的情绪压到了心里,这样的局面他虽然心疼,却也是很欣慰的,毕竟,他更不想看到一群嗜血的兵。 因为是外事任务,所以夏明朗还得给谢嵩阳那头写报告,虽然这种安定团结和乐融融的样板文章他最不乐意写,没想到老谢政委收了文件看也不看地往边上一抛,夏明朗哎了一声心痛不已,这真是比被人骗了跑50公里都亏得慌。 谢嵩阳抬起眼皮看他:“怎么了?” 夏明朗嘿嘿陪笑,一步步往后蹭,谢嵩阳敲了敲桌子,示意回来,夏明朗只能愁眉苦脸地又蹭了进去。 谢嵩阳翻着参与人员问道:“徐知着呢?怎么了?熬鹰吗?” 这是正事儿,而且是关键性的正事儿,夏明朗马上敛去了嘻笑的样子,凝着眉,摇头又点头:“不全是。” “说吧,怎么回事!” “我对他不太放心。个性太狠,太有决断,心比天高,我怕他将来万一发展不如意……。” “哦!”谢嵩阳一听就紧张起来,“你觉得有危险?” “倒也不是!”夏明朗也急了。 “夏明朗同志!这个问题很重要,这是政治问题!我们要确保万无一失,你们每一个人都要国家花上百万去培养,就两条,杀人与逃生。你们这群人身上有多少能量,你自己最清楚,就算是断了你一手一脚,你也能让北京城一天死五百个人!”谢嵩阳横眉立目异常的严肃。 “不至于,真的,这个不至于!”夏明朗马上道。 谢嵩阳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坐吧,说说具体什么情况?” 夏明朗坐下来熟门熟路地拿了桌上的烟给自己点上,酝酿了一下思路才道:“这小子其实很上进,就是太上进了,城府又深,摸不透他的心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在这儿呆着开不开心。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就想赢,可是您想啊,干我们这行的,哪有什么赢不赢的,打仗啊,没有最好的战士,只有最后活下来的!” “那发现赢不了会怎么样?”谢嵩阳索性也给自己点上烟,两个人云蒸雾罩的对话。 “可能就想通了,也可能就颓了,也可能来不及想通就犯上错误了。政委,哪种感觉都不好受!” “哦,”谢嵩阳点点头,“那如果一直都发展得不错呢?” “发展得再好又怎么样?您是知道的,我们这地方建制就这样,有玻璃天花板顶着,越往上人越少,中间就得哗哗地走人,祁队前两天还打电话给我,说现在这日子过得,一天都听不到一声枪响,嘴里淡出个鸟来!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不想走,可是年岁到了干不了一线的活了,他不能挡着我的路,又顶不上严头的班,他就只能走。徐知着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如果能发展好,他也很快能看清这个格局。”夏明朗有点黯然。 “陆臻也是有野心的人。”谢嵩阳说。 “但是陆臻的野心不在我们这儿,他将来就算是撞玻璃顶,也得到别地儿撞去。” 谢嵩阳慢慢哦了一声,沉默良久,转头看向夏明朗时却带了点慈爱的眼神:“明朗,担心过自己的前途吧!” 夏明朗一愣,不过困惑的神色一闪而散,尴尬地笑道:“总会想一想的。” “你还年轻!”谢嵩阳倾身过去按住他的肩膀。 “我知道!”夏明朗点头。 年轻,是的,年轻是他最大的优势,他比严正小十五岁,但是徐知着只比他小五岁,徐知着没有这个优势。 “你还年轻,小伙子。只要是武器,都是一把双刃剑,磨得越是锋利,割伤自己的可能性也就越高。所以你们是国家的武器,但你们也需要国家。有些事既然你能承受,就代表有人能承受,要相信你的队员。当然,我不是一线指挥员,我跟他没什么直接接触,所以对于这个人,我不发表意见,我相信你!” “我知道!”夏明朗仰头看着谢嵩阳的眼睛,那是很温和平静的眼神,从不带什么凛利的杀气,可是仍然是有力的。 4. 天很热,十月底反常的闷热,虽然天气预报显示才36度,却更难熬。大概是人人都期待着秋高气爽,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下山老虎,那种失望让天气更热。 陆臻在几天后终于彻底回神,忽然觉得他应该要向夏明朗道声谢,毕竟他胳臂上的伤也是为了救他才受的。最近的训练非常累,陆臻在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整回了寝室又洗好澡之后,继续七死八活地把自己挪到了夏明朗的宿舍。 心里有些紧张,陆臻站在门口又出了一身的汗,他敲了敲门,听到里面很干净地说了一声:“进来!” 推开门,很意外地没有烟味,陆臻四下里一扫之后忽然有些愣。夏明朗赤着膊坐在窗边抽烟,若有所思的样子,受伤的手臂没有包扎,露出纠结的古铜色肌肉和黑色的缝线。 “有事儿?”夏明朗看到他似乎很意外,从椅子上跳下来,赤脚踩在地上:“热吗,要不然我开空调?” 宿舍里都有空调,虽然,不常开。 “不,不用。”陆臻马上摆手。 “什么事?如果是徐知着的话……”夏明朗拎起椅背上的军绿T恤往身上套,抬手的时候眉头皱了一下,被陆臻敏锐地捕捉到。 “不,不是。”陆臻只好再摆手,“是,谢谢你救我。” “哦?”夏明朗一愣,忽然间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非常热情:“我也算是救你一命呢!” “是啊,”陆臻被他这瞬间变脸搞得错愕不已,“救命之恩可惜小生无以为报……” “那就以身相许吧!”夏明朗几乎笑弯的眼睛里蜿蜒出几分诡谲的味道。 陆臻瞪大了眼睛:“呃??” 以身相许的代价就是坐下来为夏明朗打报告,就是那种总结型的介绍与评估,交给严头归档用,夏明朗介绍完大纲思路,还很伤感地说了一声:可惜了,早知道把要给政委的那份拖后面写了。把陆臻听得一阵恶寒。 毕竟不是什么熟练工,陆臻干巴巴地写了三小时,这期间,夏明朗一直坐在窗边发呆、看书,偶尔也抽支烟。陆臻看到汗水把他的T恤沾成深色,于是在他第N次拉衣服扇风的时候开口说道:“你要是热就脱了吧。” 夏明朗迅速拉着下摆把衣服扯下来扔到地上,笑道:“那不是怕硕士少校嫌咱兵痞习气重嘛!” 陆臻无言地笑了笑。 夏明朗转头一看:“噫,果然是文化人啊,作训服都拉到顶了,有风纪。” 陆臻恨得牙痒,他里面都湿透了,反倒是不太好脱,只能淡定地哼了一声:“就当是抗酷暑训练了。” 虽然之前说过不为了徐知着,可是陆臻打完报告走人时还是问了一句:“徐知着什么时候才能被承认?” 夏明朗没抬头:“我也不知道。” 陆臻手指绞在门把上,倒是没说什么,开门而去。 每一个少年都会长大,徐知着比原来沉静了很多很多。偶尔,陆臻看到那张漂亮的面孔上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忧郁神情,就会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是他一厢情愿地要求他留下来,而现在,却不能让他快乐。然而狙击手就是那么一种孤独的工作,长久地等待,一枪毙命。似乎反而更适合现在的徐知着,他本来就很好,现在更强,陈默不是一个会矫饰自己语言的人,他开始很平实地称赞他,因为陈默的赏识,方进对他的态度也突飞猛进,除了夏明朗。 几周之后又有一次小规模的实战任务,夏明朗带了几个人走,仍然没有徐知着。 徐知着这次平静了很多,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发呆,陆臻从背后抱住他,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我觉得你很好。” “真的?” 声音有点哽咽,陆臻相信此刻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应该有一些水汽在弥漫。徐知着不是个爱哭的人,狙击黑屋训练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僵直茫然的,几乎神经错乱,可是那样苦,他仍然不会哭。现在他觉得难过,是因为委屈。 陆臻在一瞬间后悔自己的决定,却只能把他抱得更紧:“很好,非常好,大家都这么说,连陈默都这么说。” “可是……”徐知着没有说下去。 可是,那不够。 陆臻明白那种心理,就像是小时候在父母面前抬不起头的孩子,即使将来在外面怎样的飞黄腾达,在内心的深处仍然会觉得不自信,仍然需要一份肯定。但是夏明朗,陆臻回想起夏明朗头也不抬甩出的那句:不知道。 他在想,他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没人性的妖怪身上。 天已经不那么热了,但初秋的阳光总有一种近乎于惨烈的锐利,好像可以穿透太阳底下任何一点阴影,像这样的时刻,不适合谈心事,陆臻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远方,试图向他剖开心灵分享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收获与感悟。 “小花,有时候我们做一些事,有很多很多的可是,我们必须学会忍受残缺的命运,为了自己最终的渴望。可能队长他一辈子都转不过那个弯,但是徐知着,你很强,我会为你骄傲,这是个现实,他抹不掉,所以留在这里,你觉得后悔吗?” 假如只有我们在支持你,假如没有更多的荣誉,更多的光环,陆臻心情忐忑,等待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徐知着忽然挣了一下,笑道:“我有点热。” 陆臻这才发现抱得太紧,居然都有点出汗了。 徐知着反过身去揽着陆臻的肩膀说道:“其实,我也觉得,人这一辈子可以踏踏实实地干一件自己喜欢的漂亮事儿,有几个兄弟在叫着好,也够了。” 陆臻看到徐知着抿着嘴在笑,脸上绽开漂亮的酒窝,干干净净的大眼睛闪着玻璃似的光,纯净而透明,一时间只觉得心怀激荡,胸口扑通扑通地跳,被涨满了的感觉,异常自豪,傻乎乎地笑。 徐知着笑嘻嘻地指着自己的脸:“咋了,没见过这么帅的人吗?” 我靠!陆臻一拳捶下去。 夏明朗,夏明朗!! 陆臻简直想对着天空吼叫,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看到他有多好?你凭什么就可以无视他的转变他的辛苦付出!陆臻忽然发现他一边在劝说着徐知着接受现实,同时却比他还要不能接受这个可恶的现实,或者就是如此,即使是再宽容的人,也会渴望着圆满。 那个夏天,是陆臻记忆中最漫长的,空前而且绝后,那段时间所有人都晒黑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当秋寒急转直下,一场秋雨让气温陡降了二十度之后,麒麟基地的天空像洗过一样蓝得晶莹剔透。 陆臻在夜间分组对抗时死得早,百无聊赖地站在集合点等待,远处的黑暗中传来零星的枪声。 秋夜,天极高远,冥蓝色的天幕上有一线猫爪似的残月。 陆臻的寒毛没来由地竖起来,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而这是正常的,没有特别经过伪装的脚步声。他不自觉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想:为什么一个军人走路会这么轻呢? 士气,士气,但凡军人都是有一种气势的。 在遇到夏明朗之前,陆臻认为军人的气势应该像猛兽,气吞万里如虎。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来麒麟的理由之一,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儒雅有余,气劲不足。但是,在遇到夏明朗之后,他惊讶地发现了另一种气势的存在,像针一样尖,像冰一样冷,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任何时候,当你站在我身后,我就能感觉到。 陆臻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忽然又觉得这话有些太过歧义的文艺腔,然而仔细一想他发现这话何止是文艺,这根本就是穷摇,他于是非常郁闷地摇了摇头,喊道:“队长!” “干吗?”冷调的声音响起来,就在耳根处。 “徐知着!”陆臻咬牙没回头,也没绕圈子,对于夏明朗单刀直入是最明智的。 “嗯。”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承认他?他现在已经很好了。” “还不够。”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陆臻忽然转过了身,清亮的眼睛里映着那一线猫爪似的月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夏明朗站得很近,陆臻转身的时候生怕不够气势又往前探了一下,两双眼睛只有六个厘米的距离,陆臻悚然一惊:他不能退。 自然,夏明朗更不会退。 于是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陆臻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卡到了,一格一格艰难地运转,而运转的结果是他猛然发现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还真他妈的,够穷摇!没救了,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着他了。”夏明朗笑得懒洋洋的。 “你对他不公平,你想看到什么?他还不够证明自己吗?他还需要怎么做?难道一个人说他爱吃鸡,你就非得让他把活鸡都连毛带血地吃下去吗?”陆臻听到自己声音里的波动,他知道自己又愤怒了,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有毛病,为什么任何事只要牵涉到夏明朗他就会很激动,只要看到这个人,挂着这样的笑容,他就会忍不住想要跳起来,做一些事,各种各样的事。他的目光完全被吸引,为什么? 无论是好是坏,这个人已经在他心里扎根,无法忽视的影响力。 “我对他有成见。”夏明朗很坦然。 “你根本不给机会让他证明。” “够了,陆臻,够了!”夏明朗退开一步,好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眼睛:“要说服我很难,不过,既然你已经选择要这么干,就别揪着我不放。” “小花,为什么这么叫他?让我想一想,我记得他叫你果子。”夏明朗微笑,“那么,你把他当成是你的谁?宠物?你的曾经年少?还是你用来反对我的试验品?” “他是我的朋友。”陆臻斩钉截铁。 “很好,那么,别把自己当成是温室,也别把他真的当成一朵花,他不是你的花,别老惦着给他浇水,同时指责农民伯伯为什么不能多给你的小花一点爱。”夏明朗拍拍陆臻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要相信你的朋友。” 这声音很软,毛茸茸的,与他平时说话的声调不是一个样子,陆臻不自觉偏过头摸了摸耳朵。 夏明朗转过身,摸出一支烟,陆臻面无表情地瞪着夏明朗,牙很痒,因为那种愤怒和不甘非常难言,于是牙更痒,真想扑上去咬一口,牙齿咬破表皮,穿过真皮层,切断微血管,插到肌肉里…… 从哪里下嘴呢?陆臻用一种看肉猪的眼神打量夏明朗所有祼露的皮肤,胳臂?脖子?脸? 夏明朗似乎有所感应,回头笑道:“你今天是不是死在B3那块的?” 陆臻点头,他今天被人用冷枪放倒,正在排查人头。 “我干的。”夏明朗扬了扬手里的烟,衔到嘴里,笑容嚣张得近乎无耻。 陆臻顿时觉得恍惚,这画面似曾相识,而夏明朗转身之后,他看清了他背上的那杆枪,胸口有些疼,被空包弹击中的感觉,深刻而疼痛,一次又一次。 徐知着对他而言算什么?因为夏明朗的提问,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其实,都有。 因为那是他的朋友,所以要帮助他。 因为所有的少年都这样迷惑过,所以怜惜他。 因为想要向夏明朗证明他的错误,想证明苛责与非难不能成就人,只有爱与鼓励可以! 陆臻眯起眼,看着那人的背影隐在楼角的阴影里,烟雾把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不知怎么的就有一种冲动,很想凑到前面去看清楚,看清那张总是带着点懒散的却又危险到可怕的脸,还有那双眼睛,如此恶劣的眼神,却洞悉一切,让人恨不起来。 不过偷偷在背后接近夏明朗永远都是一件艰难而危险的工作,这一次陆臻成功地走到了三步之内,然后看到眼前那个身影迅疾地转身……他有反抗过,陆臻坚信就算是条件反射他应该也是有反抗过的,但是事情的结局却没有任何的颠覆性。 陆臻脖子一紧,被夏明朗横肘顶到了墙上。看来练三年和练十年到底还是有着质的不同。陆臻心中感慨,同时露出快要被掐死的无辜表情。 “我还当是谁,”夏明朗看清楚了来人,手上松了一点:“原来是冤鬼索命。” “可惜了,不是个艳鬼。”陆臻故意笑得气定神闲。 夏明朗一愣,却也笑了起来,匀出一只手来挑起陆臻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了两眼,道:“不错,还挺艳的。” 陆臻神色不改,飞起一脚取夏明朗下三路,没想到腿才刚抬起,就被人缠住了,夏明朗一用力,陆臻整个人都被他压在墙上贴成张薄纸。 夏明朗笑得更加淡然自得,凑到陆臻耳边吹了口气:“怎么,死得还不服?” “服了!”陆臻目视前方,直视天边那一抹破晓的鱼肚白。 “你服什么了你?僵得跟铁板似的,还想打?嗯?不过,你今天已经被我干掉了……”夏明朗伸手戳戳陆臻心口,“要报仇,等明天吧。啊?” 陆臻不知道终究是他心跳得太猛还是夏明朗下手太重,好像那每一下戳下去,都像是直接顶到了心口上,一下一下的痛。 “不打了?”夏明朗疑惑地看陆臻的神情慢慢凝滞起来。 “嗯!”陆臻点点头:“放开吧。” 夏明朗松了手,后退几步,陆臻竟没有再废话什么,一转身就走了,倒令他有了几分失落。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狙击子弹击中目标的声音,陆臻站定脚步。 小花,我们遇上了一个很不一般的对手,我想,他应该值得我们为他努力。 5. 12月份的冬训刚开始就是个大演习,不同于平常的师以下单位的小合练,这次是年度大戏,集合了好几个师,相当于军区年前总结的级别。一中队作为蓝方的主要尖刀力量,责任重大。而同时,由于红方电子对抗能力越来越强,陆臻报批的抗干扰仪器终于弄到了手,可惜仪器体积笨重,靠人力很难搬运。 结果夏明朗就郁闷了,计划来计划去都觉得不好安排,陆臻也很无奈,那是常规电子营接近一个排的任务量和仪器数,总不能由他一个人背着跑,果然设备开发的思路滞后,不考虑特战的实战情况。而且除开仪器运输,操作上也大有难题,能打的不会玩这东西,而信息中队的牛人们跑完五十公里可能会虚脱。陆臻只有一个,只有一个陆臻,夏明朗到了这种时候终于悲哀地承认了这个现实,这小子,虽然平时看看没啥用,可是某些关键时刻还就只有他。 对于这种情况严正倒是非常地乐见其成,与所有高层指挥官一样,严正偏爱一切的高新科技,此君像是在一夜之间忽然发现了陆臻与众不同的价值,踌躇满志地打算演习之后要抽调整个基地的技术力量来全力打造陆臻。对此,夏明朗颇有危机意识地刺探了一句:这么整他,好像少校也快不够了吧。 严大人听出话中的醋味,稳重地一笑:“明朗,革命只有分工不同嘛。” 夏明朗啊夏明朗,独孤求败是很寂寞的,群雄逐鹿多好玩儿啊! 等到了正式演习开始的时候,夏明朗万般无奈地还是给陆臻配了车,陆臻一人搞不定那么多仪器,一定要有助手,而他的助手没能力随着他三天两百公里的转战。由于战车的攻击目标要比单兵小组大得多,夏明朗抽出方进带了一个四人小组专门负责保护,而且还配了两个暗卡的狙击手,平时完全不露面,只在暗中跟随保护。徐知着就是这暗卡之一,让陆臻的私心很不满,其实比起这种躲在暗处保护人的工作,他更希望徐知着能有个更光彩更闪耀的任务,反正无论是基于什么心理,他都希望能让夏明朗看到他的好,看到徐知着是多么的出色优秀又有本事。 不过徐知着本人对此倒没什么异议,反倒是笑眯眯地安慰他:“别拿演习不当任务哎,俺就剩下这块主战场了,还不得做到最好?” 演习的战况比想象中更激烈,就像是多年的积怨总爆发,老红军打得非常顽强几乎是寸土必争,而陆臻负责的干扰与反干扰小组更是众矢之的,他们差不多要一刻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才能保证不会被蓦然而至的火炮所击中,而三天后,战况进入了犬牙交错的状态,再没有什么前方,也无所谓后方。 红军拉了几乎半个步战连去抄陆臻的底,在坦克车的炮声轰轰中,小侯爷拼命抵挡,陆臻也只保住了一半的仪器逃走。车子已经被标战损,助手挂了一个,当阵地对攻开始,信息中队的那些书生型的技术人员们只有被人按在地面上不要抬头的份。夏明朗接到消息赶过来支援,虽然全歼了来敌,可是战损比一塌糊涂。 仪器折损过重,此消彼长,对方的电磁干扰和电磁侦察的能力马上有了长足进步,红方拿出了本土作战上的地形和人力优势血战到底,甚至不惜整瘫所有的电磁通讯与蓝方打遭遇战。灵活机动本来就是蓝军赖以为生的法宝,陆臻拼命跳频,可通讯仍然断得厉害,时时被阻截,时时被追踪,双方陷入胶着的苦战状态。 夏明朗与陆臻相对无言,像这种以命换命的打法,说实话,还真是蓝军的克星,他们死不起。 夏明朗离开不久,陆臻再一次被包围。这次红方打得非常聪明,首先利用陆臻他们与狙击手的通讯联络锁定了狙击手位置,定点清除,陆臻就听到肖准惊叫了一声,便再无声息,而徐知着最后给了他一句:电磁静默! 像这样的队伍失掉了狙击手就好像螃蟹丢了他的两个螯,方小侯就算是杀天的人物这回也不敢想着反攻了,一门心思只是突围,护着陆臻且战且退,陆臻来的时候带了三个助手,一个阵亡,一个在撤退中掉了队,只剩下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名叫冯启泰的家伙居然跟到了最后。 此人在第一枚火炮落下的时候吓得眼泪长流,把小侯爷气得差点没自清门户,陆臻原来看他那块头还觉得这小子体能应该不错,又是积极主动要求进步的模样,万万没想竟会如此丢人,还想着回去之后一定都不拿正眼瞧他,没想就他这哭天抹泪的,居然背着几十公斤的仪器随他夺命狂奔,而且在干活的时候也没出过大错。陆臻痛心疾首地追讨自己,眼皮子忒浅了,太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了,太没有发现人才的眼光了,这真人,他就是不露相的啊。 “阿泰啊!”陆臻在隐蔽的间隙里摸他的头,“只要你能撑到底,我就让队长批你进行动队。” “真的啊!!”冯启泰脸上泪痕未尽,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方进在背后听着了,摇了摇头,又撇撇嘴。 陆臻本以为徐知着已经阵亡了,可是没想到,在进入下一个隐蔽点之前,他们又得到了狙击保护,方进顿时心中大定,可是等到陆臻试图联络徐知着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关机了,也不知道是通讯器出了问题,还是仍然在电磁静默中。 干扰,反干扰,追踪,反追踪…… 被伏击,遭遇战,隐蔽,退走…… 接下来的战争进入白热化,由于大功率的仪器全部战损,陆臻一行人在整个战区里绕圈子,在追踪对方的指挥枢纽,在跳频的间隙中迅速的传递出短促的命令。然而每一次遭遇险情,冷静而犀利的狙击子弹都会提前从不可思议的地方射出来,一枪一命,令敌方胆颤,令己方心安。 这就是方进所谓的长枪一划,800米无人区,一个狙击手的霸气。 于是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陆臻发现自己有奇迹般的镇定,反正任何时刻他们身后还有徐知着,还有他的枪,便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忽然想到那个夏夜里夏明朗说的话:别把他当成你的一朵花,要相信你的朋友。 小花,陆臻有些泛酸又无尽喜悦地想,你现在已经开得这么好了。 因为战况艰苦,胜利便来得如此的甘美,当标志演习结束的信号弹划破天幕的时候,陆臻一时之间几乎不能动弹,冯启泰欢呼着冲出去,抱头大哭。方小侯很瞧不上似的踱过,来来回回转两圈,终于,弯腰摸摸他的头。 开心,欢呼,大叫,彼此拥抱,胸口撞在一起。 夏明朗从他的战车上跳下,看到陆臻像一颗炮弹似的向他撞过来,习惯性地张开手臂打算给他热情的下属一个胜利的拥抱,没想到陆臻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过去,爬上车把电子喇叭拉出来,站在车上大吼:“徐知着?我们赢了,出来吧!我们赢了!!” 几分钟之后,没有人注意到的树丛里钻出来一个脏兮兮狼狈不堪的人,黑漆漆的脸上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在闪着光,里面血丝密布,徐知着背着枪叽哩咕噜地抱怨:“吵死了,我本来还想先睡一觉再说的。” 陆臻当然不管他,下山猛虎似的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徐知着哎哟了一声与陆臻抱在一起。 像这样的好事,方小侯当然不可能会不插一脚,于是大家都觉得应该要插一脚,于是当冯启泰也打算去加一把力的时候,徐知着终于悲愤了,怒吼:“他妈的,老子快要被压死了!” 因为肖准的提前阵亡,没人换班,徐知着有三天两夜没睡过一分钟,神经高度紧张,体力和精力全部透支,刚上飞机就撑不住了,一头扎在陆臻怀里昏睡,大有天塌下来也不会醒的气概。 夏明朗闲坐在机舱一角,莫名感觉到这次好像少了些东西,他漫无目的地扫过整个机舱之后,视线落到了徐知着身上。似乎是第一次,第一次在演习之后他没有收到徐知着试探的眼神,那个士兵倒在他战友的怀里呼呼大睡,那种满足与安宁的模样让人动容。 夏明朗忍不住微笑,眼神柔软而温和,是的,就这样,这样很好。 在我们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目标明确力求上进,他们可以干不算满意的工作跟不太爱的人结婚,他们没时间陪老婆说话,他们错过儿女的成长,他们不惜一切只为别人眼中的成功……可是,万一哪天醒过来忽然发现不值得,怎么办? 夏明朗看过很多这样的人,错过整个青春,错过所有生活的过程,只为一个结果,到头来妻离子散,却发现连事业都不合心意……他知道外面有很多这样的人,年轻时拼命刻苦,中年空虚放纵,老来后悔黯然,但是那些人与他无关。他只关心自己的队员! 麒麟是一份事业,它需要志同道合的人,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信仰,为之奋斗的每一天都是成功,一切的满足在于过程,不是结果! 徐知着,希望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陆臻用保护人似的姿态一手圈着徐知着,挑衅地挑起下巴看向夏明朗,夏明朗却微笑,眼神柔软而温和,让陆臻错愕茫然。 第六章 缅甸缅甸 1. 缅北,幽深的雨林里满是暗色的树木,潮湿的空气闷热而浑浊,脚下饱含着水分的败叶与腐土沤烂成泥浆似的东西,滑腻异常。 陆臻感觉到脸上坠着什么东西,抬手一摸,指尖触到一种滑溜的肉感,好像新生的息肉,陆臻反手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因为肌肉瞬间绷紧产生的震动,旱蚂蟥从他脸上脱落,砸在一片宽大的树叶上,蜿蜒盘绕,赤黑的身体扭曲成令人作呕的模样。陆臻恶狠狠的一脚踩上去,加装了高强度陶瓷的军靴将蚂蟥踩爆,溅开好大一摊血……惨绿殷红,透过迷雾般的阳光看过去,十分刺目。 陆臻觉得很心疼,因为那是他的血! 这里是缅甸,传说中的金三角地带,虽然替代种植政策推行后当地的罂粟种植大幅下降,但这里仍然是整个东南亚最混乱的地方,各种武装力量的势力交错,永远的——冒险者的乐园。 十天前,夏明朗集合全队开会,宣布有境外任务,烈度七级。队员们的心情像坐了过山车一样,呼啦一下直升上顶又哗的降下去。七级烈度只相当于普通平民轻武器持械,并没有很高的危险性。 因为不是什么绝密的军事任务,夏明朗简单介绍了情况:自2005年年初云南政府开始“禁赌专项行动”,使得边境赌场的生意一落千丈,开赌场的大老板们穷疯了就开始玩绑架。赌场利用各种方式从中国内地把人骗到缅甸克钦邦境内,然后一并扣留要求赎金,因为孩子比大人好骗,而且男孩子更容易从家长那里得到赎金,所以绑匪的主要目标大都是14到17岁的少年。 案情本来不复杂,但是犯罪在境外让营救变得非常困难。缅甸军政府表示克钦邦由克钦人控制,国际刑警没有缅甸政府帮助,无法深入调查。目前在中国外交部的压力之下克钦邦地方军阀查封了一些涉案赌场,也释放了一些人,但是仍然有一批人质被绑匪卷裹着退进了丛林。很明显克钦邦的军阀武装不会为了中国进山搜人,所以麒麟的任务就是偷偷潜入把那些孩子们解救出来。 夏明朗按照出境外任务的惯例给每个人发了问询单,队员们可以勾选同意参与或者不参与,然后签名折叠上交,夏明朗会当场看完当场销毁所有的单子,这样就只有队长夏明朗知道有谁选择了放弃,作为他排选名单的参考。境外任务毕竟情况特殊,所以没有强制性。 然而当天下午,徐知着硬生生地挺在夏明朗面前说:“让我参加!” 夏明朗跷着脚搁在桌子上,看着眼前这个紧张的家伙。 “你要考虑清楚,这是境外任务,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你很可能就这么交待了,什么都捞不着。”夏明朗把档案袋拿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拍。 徐知着忽然双手撑到桌子上:“我决定了。” “你想证明什么给我看吗?我很难说服的。”夏明朗慢慢站了起来,靠近,呼吸可及的距离,观察那张脸上细微的变化,他看到他的下唇微微发抖,因为紧张,脸上的肌肉有不自觉的抽动。 徐知着往后退开了一些,用力吞了一口唾沫:“不证明什么,我觉得我能行。” “可以。”夏明朗把档案扔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不过,万一伤了残了,别怨我!” 徐知着脸上涨得通红,他直到走出办公大楼才喘过气,却迎面看到陆臻站在一地金黄色的银杏落叶中对他张开手臂。那个瞬间,他忽然觉得行了,别的什么都不管,他得和这个人先拥抱一下。 陆臻用力箍着他的背,问道:“行了?” “行了。”徐知着也用力勒紧他。 “好样的!”陆臻大力拍了两下。 夏明朗站在窗口往下看,初冬的阳光温情脉脉地流淌着,那两个年轻人拥抱在一起,很美好的画面,仿佛有所感应,陆臻忽然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里顿时吸尽了所有暖阳的光,逼视他,即使相隔长远,仍然可以感觉到那种力度。 夏明朗微笑,并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抵在眉梢上,向他行了半个军礼,陆臻顿时睁大了眼睛,再要细看的时候,窗边已经没有人影。 这是一个小插曲,虽然事后陆臻很后悔,他甚至相信夏明朗早就打算好这次要带上徐知着,因为他不是一个可以被逼迫的人。可是在当时,这个决定让徐知着充满了勇气,那种向夏明朗正面叫板的感觉,让他兴奋不已。 夏明朗最后圈定了九个人,其中三名狙击手,虽然从实力对比上来看这样的配备有些浪费,但是境外任务情况多变,夏明朗想力保万无一失。小分队名单确定之后是为期一周的配合训练。换枪换装从头换到脚,连同内裤,所有能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正规部队的标志被一一去除。枪械换成了AK-74与M9,因为AK-74几乎就是八一杠,而M9注1与黑星92也没什么本质上的分别,所以,换械这部分几乎没什么难度,倒是当地复杂的地形与民族环境成了大问题,陆臻与徐知着第一次去缅甸,面对着如同小山一般的资料,背得天昏地暗。 两天前,他们从云南西部的盈江、陇川一带出境,夏明朗仿佛当地土著人,轻车熟路地领着他们穿过一大片甘蔗田,然后指着脚下的土地说:“兄弟们,欢迎来到缅甸!” 老兵们很淡定,新兵一片哗然:什么?这么容易!? 是的,就是这么容易,云南省有绵延上千公里的边境线,在这里只要你认识路,出境就像散个步那么简单。 夏明朗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杂牌军服在前面带路,那不是美式丛林装,要更破一点。一行九人身上的服装大多迥异,像方进和肖准索性只穿了普通的T-恤加灰黄色军裤,陆臻骤然失去头盔的保护觉得很不适应,后脖颈凉嗖嗖的。从穿越国境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东南亚多如牛毛的各种雇佣军中的一小支,受家长们的联合委托,由香港方面的黑线牵头,去克钦邦的密林深处营救一群被诱拐的孩子。 离开之前政委谢嵩阳郑重表示,由于缅甸内部局势复杂多变,如非万不得已不能与缅甸政府军与克钦邦地方军阀作正面对抗,万一被俘,坚持雇佣军身份,会有人负责营救。当然,如果遇上小股的毒贩武装与赌场打手,只管放心大胆地打死没关系。 夏明朗在离开边境不远的小镇上弄到两辆快要报废的小面包车,陆臻满怀惊讶地指着原车主问:“自己人?”夏明朗瞥了他一眼,搓动手指做了一个大江南北都明了的钱的手势,陆臻很是惭愧。 克钦邦位于缅甸东北部,是缅甸的自治特区。克钦人与中国的景颇、傈僳源属同族,自古到今与中国内地交往频繁,听说有些地方的固定电话甚至使用云南区号,风土人情与云南极为相似。 夏明朗开着车,绕过迈扎央一路奔赴缅甸西北,绑匪躲进山区之后,因为缺钱像发了疯似的催要赎金,云南警方的线人已与他们接上头,并且估计出了匪徒的大概方位,夏明朗从中圈定了四个最有可能的村寨。 夏明朗与沈鑫都会说缅语,但是夏明朗还会说克钦土话,他甚至还可以学着本地男人的腔调走路,看起来就像一个在缅北呆了十年的中国商人,全身都散发出那种剽悍而油滑的野兽气息。陆臻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离开了基地的夏明朗仿佛鹰归苍天,在这片危机四伏野蛮得几乎纯粹的土地上如鱼得水。 按照原定计划由夏明朗伪装成本地中国商人由线人带着去见绑匪赎人,被指名道姓赎买回来的少年遍体鳞伤神情呆滞,夏明朗微微眯了眯眼,把人护进身后。绑匪的要求是现金,人民币,箱子的锁芯里有追踪器,夏明朗趁着与人握手勾肩搭背时,在对方身上又安了一个。 根据少年零乱的记忆,绑匪们躲藏在一个传统的村寨子里。缅北的老村寨大多有固定的模式,黑竹制的吊脚楼围绕着村子中心的水井广场呈放射状分散铺开,村外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夏明朗抵近侦察发现他们在连接村寨之间的山路出入口有一两个哨位,而人员都集中在村子的南面。听少年说,人质都被关在水牢与牲畜栏里。 一切顺利,方位锁定之后,只欠东风。 麒麟习惯夜战,悄无声息地偷袭,夏明朗最后一次明确任务分配,狙击手先行出发寻找狙击点,剩下的队员们开始整理装备,分散进食,等待天黑。陆臻脸上被旱蚂蟥叮咬的地方还在流血,因为与眼角接近,那一线半涸的暗红色看起来有如血泪,触目惊心,他却并不知晓。 夏明朗盯着他看了半天,陆臻下意识地想要抹脸,被夏明朗一把抓住了腕子。 “别动哦,要不然你一定会后悔的!”夏明朗压低声息在他耳边说。 夏明朗起身猫着腰滑进了从林里,陆臻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的背影,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僵持着,最后到底还是放下了。不一会儿夏明朗从灌木丛里钻了回来,嘴里撕撕拉拉地咀嚼着什么。他从水壶里沾了点水,把陆臻脏兮兮的猫脸擦了擦,露出微红的伤口,已经有点肿了,被旱蚂蟥咬到的伤口必须要作及时的处理,要不然很容易引起感染。这一路过来都是密林,空气被郁结在浓密的树荫与腐植层之间发酵,浑浊湿腻,终年不得流通,再加上汗水的浸渍,感染的程度比平时更严重。 夏明朗把嘴里的叶浆吐在一片树叶上,就着昏暗的天光,消毒了两个手指拈着药浆一点点地往陆臻脸上敷。陆臻被迫仰起脸,眨巴着眼睛与夏明朗近在寸许的纯黑眼眸对视,不知怎么的,居然觉得有点紧张。 夏明朗见陆臻眼睛眨个不停,像一只受惊乱扑腾的小小鸟雀,忍不住笑道:“咬别的地方我也就懒得管了,这小脸上细皮嫩肉的起个包,回头再落一大坑,挺寒碜的,这小伙子还没成家呢,别破了相。” 陆臻咬着牙挤出两个字:“谢了!” “不谢,你看你也就靠这张脸值点钱讨老婆了,可不能残了!”夏明朗嘿嘿一笑。 陆臻慢慢翻出一个白眼给他,夏明朗也不介意,笑得很是欢乐。敷完药,夏明朗剪了一块墨绿色的创口贴帮他粘上,陆臻打开油彩盒子给自己重新上伪装。 凌晨时分,夜行的动物开始细细簌簌地准备回窝,猫头鹰呱呱地号叫着,蓦然的,夜空中扑下一大团黑色的阴影,那是它们在扑猎食物。陆臻跟在夏明朗身后,无声无息地穿过灌木丛,所有的脚步声都隐没在午夜的虫鸣与树枝的风动中,显示出良好的训练成果。 从夜视镜里看到的世界一片幽绿,单调而具体,陆臻在经过村口时发现了两具尸体,被折断的颈骨弯曲成诡异的角度,现场没有半滴血,只有还未散去的体温在夜视镜里留下最后一点生命的痕迹,这是守路的哨兵,方进干掉的。 现在是凌晨两点,人类睡眠最深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南边一个吊脚楼里还亮着灯,那是守夜人,但是从夜视镜里看过去,他已经抱着枪靠在墙边睡着了。 夏明朗在林子的尽头停下来,压低身形向陆臻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整个人像压缩到尽头的弹簧那样弹了出去,在草丛中轻盈地飞掠而过。 看他做动作简直是一种享受,在这样战斗一触即发的关头,陆臻还是拿出备份的大脑感慨了一声。 那边的夏明朗已经攀上了守夜人的竹楼,军刀镀了黑铬与夜色融为一体,夏明朗顺着黑竹墙的纹理刺入,锋利的刀刃像切开黄油那样滑了进去,屋子里传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夏明朗的手腕一沉,刀尖切开了整个右心房与右心室,大团的血瞬间充满胸腔,连呼痛都呼不出来,守夜人已经死去。 夏明朗在喉震式送话器上轻轻一弹,陆臻给M9拧上消声器,学着夏明朗的样子,把步枪背到背上轻盈地掠过草丛。在他身边,一条条淡色的黑影从树木的阴影中闪出来,滑行在夜色里。清除的工作很顺利,几乎没有遇上什么像样的抵抗,很多人在睡梦中被击毙。 陆臻翻进一间竹楼,加了消声器的M9射击时只有撞针敲击在底火上的轻响,“扑”的一声,就像手指戳破一张纸。他在开枪清除靠近窗口的一名匪徒之后正想调转枪口指向下一个,眼前忽然亮起一道光华,好像满天星斗在眼前炸开,尖锐之极的劲风扑面而来。陆臻下意识地抬枪去挡,“叮”的一声,几点火星闪过,M9的枪身居然被切成了两半。 陆臻连震惊都来不及,果断地弃枪砸过去,刀手操着缅式长背刀,刀身璀璨,刀光如洗。陆臻只退到了半步,刀手挑过一个刀花又卷了过来,陆臻扯住AK-74的背带用力往前甩,步枪被甩到身前,匆忙中来不及持枪,只能握住枪管砸过去,枪身撞上刀光凝成的墙,AK-74木制的枪托与玻璃钢制的弹匣被绞成碎片。 这是极锐利刚猛的凶器,无坚不摧! 克钦人自幼习刀,刀是男人力量与光耀的象征! 刀光被步枪略阻了阻,又卷过来,陆臻已经从腰上拔出了95式军刀。不敢硬碰,陆臻反手握刀挡了一下,冷兵器交击的清脆声响回响在暗夜里,火星四溅,军刀的刃口豁开一个小口。能不断已经很好了,陆臻精神一振。 星光太盛,夜视仪反而局限了视野,陆臻一把扯掉夜视仪。刀手根本不给他半分喘息的时间,一个弓步踏近,刀刃披着星光砍过来,陆臻仍然只能挡,军刀与背刀的刃口相击拖磨而过,拉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陆臻在极近的距离看到刀手的眼睛,瞳孔缩紧,双目赤红。 背刀刃长,刀身在根部与陆臻的军刀相抵,刀尖仍然划开了陆臻的肩膀。陆臻只觉得肩上一痛,那些灼热的液体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陆臻拼尽全力把背刀往上一抬,就地翻滚,从刀手脚边滚了过去,刀手就势蹲步,连削带刺地追过来。 陆臻在翻滚中看到颠倒的天地,就着这样极别扭的姿势开了枪,刀手的攻势忽然顿住,胸口炸开一团血花。陆臻扑上去踢开他的长刀,在他脖子上又补了一刀,用力太猛,刀刃几乎切断了颈椎。 枪声还回响在耳际,在寂静黑夜中如此突兀,陆臻喘着粗气把自己从尸体上撑起来,他在想:我闯祸了。 猝然心惊,陆臻几乎是下意识地提起缅刀就想往楼下扑,转身却看到一幢黑影双手持枪站在窗边,陆臻双手握刀抡出一道灿烂的弧光。 “是我!”夏明朗说。 陆臻马上收力,惯性带着他往前冲,脚下踉跄被窗口的尸体绊到,夏明朗伸手扶住他。 “我开枪了队长!备用枪没有消声器!”陆臻的声音又轻又急。 “没关系,战斗已经结束了。” 夏明朗拿开夜视镜。 “哦……可是村民?!”陆臻刚刚松下半口气又提起来。 “他们是客居人,付钱住在寨子里,本地村民是不会为他们拼命的,所以他也没呼救。”夏明朗伸手拍了拍陆臻的头顶,把他拉近轻轻抱了一下。 战场上最常见的安抚方式——拥抱! 代表,你还活着,我也活着,我是你的战友,我会保护你。 陆臻终于放松下来,呼呼地喘气,汗水好像慢了半拍才知道冒出来,全身上下都湿透了,额头的汗渗进眼睛里,酸涩不已。恐惧这种东西,有时候要过后才会涌上来,肾上腺素过度分泌的症状一一呈现,肌肉僵硬、心跳过速、口干舌燥…… 方才,每一秒都是千钧一发,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点偶然。死神在天平的中央伫立,一个厘米的偏移,天平的一端就会无可挽回地沉下去,只到地狱。 陆臻慢慢转头看向夏明朗,明亮的眼睛在星空下连连闪动,终于迟疑地开口:“你,什么时候到的?” 夏明朗叹气,到底还是记得问了。 “刚刚!”夏明朗说。 “刚刚是什么时候!” “你跟他对刀的时候。” 陆臻眨了眨眼睛,沉默了。 夏明朗有点犹豫,他在想,他是应该等一会儿,等这个小豹子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怒吼:“你他妈为什么不救我!”还是当机立断地扭头就走,反正现在是战时,他离开的理由充分。 时间好像凝滞了一样,在寂静中被无限地拉长。 夏明朗忽然转身,心想,得嘞,虽然刚刚死里逃生是很可歌可泣,只是老子还有事儿要干,陪你耽搁不起。 “队……队长……”陆臻小声说。 “嗯?呃?!” “你……哦,是不是,每次我……我拼命的时候,你都会在旁边看着我,嗯……保护我?” “也,也不是!赶上了!”这态度与想象中截然相反,以至于厚脸皮如夏明朗,还是尴尬着不好意思了一下。 “谢谢!”陆臻很认真地看着他,莹润的瞳仁中映出满天星辉。 “谢什么呀!瞎客气!”夏明朗禁不住老脸一红,转身走在了前面。 ** M9:这是美军编号,即贝瑞塔(Beretta)公司的92SB-F型手枪。这是半自动手枪,使用闭锁枪机和延迟反冲机构,单动/双动模式,使用9mm子弹。是美国军警制式标配的手枪,英雄本色小马哥用的应该就是这种枪。 2. 按照原定计划,他们应该偷偷潜入,救了人之后马上离开,但是人质们被囚禁多时备受虐待,心理十分脆弱,三更半夜陡然看到陌生人一个个吓得尖声惨叫,抖得像摊泥一样,拖都拖不走。而警方的情报出了大漏洞,这里不是十几个人质,而是三十几个! 夏明朗无奈之余只能挑了个屋子亮灯,把人带到光明处先安抚下来。 我们是好人,救你们的……夏明朗试图解释,少年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眼中惊疑不定。 真的真的,我是你们家长找来的……陆臻从背包里掏出一大把零碎物件,张三家的照片、李四爸爸的烟盒……这是临出发前从警方那里移交来的。不知是陆臻那张脸比夏明朗更有安抚力,又或者是那堆信物起了大作用,少年们渐渐放松下来,有些比较活泼精神的开始露出笑意,而更多的则忙于埋头大哭。 徐知着抵近回防,方进站暗哨,陆臻处理完自己的伤口之后与沈鑫、常滨他们则忙着给受伤的孩子们包扎。有些孩子的伤势非常惨烈,背上数道流星一样的伤痕,据说是用筷子扎进肉里划出来的,还有一个孩子脚底上被人用烧红的铁钉钉出一个M形。不过听他们说现在能活着的都已经是好的,有些人甚至被剁掉了半个手掌,很快就支撑不住死掉了。 陆臻生性最受不了这种场面,眼睛里亮闪闪的,已经有点水光。 村里有老者惴惴地摸过来看情况,在门口被凶神恶煞的夏明朗给唬了回去。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身形结实的中年人提着油灯过来,夏明朗把他堵在门口叽哩咕噜说了半天。忽然中年人手上的油灯啪的碎裂,淋淋漓漓地洒到草丛里,燃起一小片火。夏明朗与中年人隔火相望,桔色的火光在暗夜里勾出他的轮廓,沉寂的侧脸坚硬而凝重,像不可逾越的山。 中年人僵持了一阵,转身离开,夏明朗用脚把火踩灭后回来,满脸沉重的杀气,唬得满屋子的少年鸦雀无声。 “怎么了?”陆臻问。 “村里的山官过来跟我谈条件,他说我们不能这么走,那些人回来会找他们麻烦,我说你不让老子走,老子现在就是个麻烦。”夏明朗在频道里把徐知着调出来怒骂:“徐知着,显摆你多能呢,亚音速子弹150米外你打一个灯,妈的,点着我裤子怎么办?” 陆臻小声说:“你的裤子是防火的。” 夏明朗回头瞪了他一眼,打开群通下命令:“各单位,回收所有的弹壳与相关痕迹,天亮之前我们要从这里消失,把所有的尸体都带走。” 夏明朗下完命令过来帮忙,半道上忽然想起来,问陆臻:“你那两把破枪都收齐了吗?” 陆臻脸上发红,慢慢点了点头,自觉非常非常的丢人,脑袋埋进了胸口,夏明朗就看到两只通红的小耳朵并一段红脖颈。 虽然地处亚热带,可到底是初冬,天亮得晚给了他们更多的准备时间。 凌晨5点左右,夏明朗一行人带上所有被营救的人质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村外。夏明朗领路,方进押队,三名狙击手轮流中程掩护,其他人则分散在队伍里,陆臻给所有的孩子都分了组,同一个省市相熟的人归在一起,挑身体好的看顾身体弱的,以免掉队。长期的折磨让这些孩子们身体孱弱,行进速度非常慢。 不多时黑子与沈鑫就从后面赶上来,他们是最后一哨,同时负责处理尸体。目前没发现有赌场别的同伙追杀过来,夏明朗对情况的估计没有错,在这块战乱纷迭的土地上,即使是普通山民也懂得明哲保身、欺软怕硬,对身边的生死有近乎坦然的冷漠。 夏明朗向总部通报了具体情况,三十几名少年加上麒麟差不多有50人,米-17都得飞两次,当然那也是不可能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派飞机越境,所以最后的方案仍然是:你们想办法自己回来! 飞机在云南境内候着,随时接应。 路其实不难走,但是对于那些身心疲惫的小朋友来说,就太过为难了。两个小时的行军路程,从清晨一直走到下午都没走完,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就这,也还是夏明朗一直用“你们再不快点跑,他们就要追上来了”等等……吓唬着才走到的,都已经精疲力竭了。夏明朗回头看看那些惊恐愁苦的小脸也觉得心疼,更何况,这些孩子已经饿了好些日子吃不饱饭,现在有了吃的,又要走道,一天就吃光了他们所有的口粮。 夏明朗找了个宿营点宣布今天先休息,睡一觉明天再走,小男孩们一个个露出欢欣鼓舞的表情,比较强壮还有体力的那些则帮着战士们开始整理宿营地。帐篷带得不够,只能优先保证最体弱生病的孩子,大部分人只能露天对付一晚上,好在不是雨季。不过也没人抱怨。艰险的境遇让这些原本桀骜的少年们变得乖巧顺服,并且轻易就能满足。 夏明朗靠着一棵柚木思考路线,明天再走个半天就能回到公路上,到时候弄辆车,速度就能大大加快,不过……在这之前,他得先去弄点吃的! 真是麻烦啊!夏明朗唉声叹气的,所以老子不爱做保镖! 夏明朗单敲了陈默,后者正在宿营地周围寻找适合的狙击保护位,夏明朗懒洋洋地说兄弟,断粮了,给弄点荤。陈默说没问题,看到就有。不过,光有荤还不够啊,夏明朗眯起眼睛扫了一圈,冲着陆臻勾勾手,去,把小脸洗洗干净,咱们去弄点吃的。 去哪里弄?陆臻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夏明朗把他脸上那块胶布撕了下来,迎着光瞧了瞧,不错不错,没破相,正好用得着。夏明朗狡猾地眨了眨眼睛说:“往南边去,再走一个小时,有一村子,那村里的姑娘,哗……可热情了!刚好把你卖了换粮吃。” 呃?!! 都说傣女多情,似虎如狼……但,但也不至于要这样吧? “队……队长……”陆臻急了,结结巴巴地说。 夏明朗满脸戏谑地调戏他:“不想卖身,是吧!” 陆臻梗着脖子。 夏明朗一把揽上去,压着他的脑袋瓜子贴近:“那卖笑行不?” 陆臻冷不防被他压到肩膀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惨叫:“笑也不卖!” 其实夏明朗找上陆臻的唯一原因是因为这小子天生了一张好人脸,最适合带出去做买卖,冲谁都是那么一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他们这些人训练久了,枪摸久了,无论乐不乐意身上都会生出一些剽悍锋利的气质来,只有陆臻,自始至终,一双清透的大眼睛温润不改,随时一笑都像春风,干净快乐,让人舒服。 缅北山区小村的土屋里,陆臻手忙脚乱地帮着烧火,心想老子将来再信你一个标点符号,我就跟你姓!他的鼻尖上已经蹭黑了一块,烧烟薰得眼底发红泛出水光的亮泽,很是可怜兮兮的模样。旁边的矮竹桌上,夏明朗正亲亲热热地和一个埋头拌饭的克钦族老阿妈聊着天,同时手指灵巧地用芭蕉叶与草绳把拌好的糯米饭包成一个个三角包。 空气里弥漫着糯米饭的味道,陆臻用力抽了抽鼻子,这让他的狼狈看来有些可爱。夏明朗用眼角瞥到他,挑了挑眉毛,笑道:“来,卖个笑!” 陆臻冲他呲了呲牙,夏明朗与老阿妈一起哈哈大笑。 夏明朗买了一背篓的糯米饭,还有一背篓干粮,最后给老阿妈留下差不多300百块钱人民币让村民自己分。在这个人均月收入不到500人民币的地方已经不算是个小数。 在回去的路上已是黄昏,当金桔色的阳光融化了所有的色彩,任何坚硬的冰冷的犀利的一切都会变得柔美。陆臻跟在夏明朗身后走,眼前的男人背着竹制的大背篓穿行在异国的密林中,姿态悠然。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村子?”陆臻问 夏明朗笑了:“你说呢?” “你以前来过这里。” “你说呢?” “你还去过哪里?” 夏明朗忽然转身,笑嘻嘻地看着他:“想知道?”夕阳下,幽深的双目中跳跃着瑰丽的火光,像所罗门宝藏的大门,危险而诱人。 陆臻重重地点头。 夏明朗用随手砍的登山棒在地上划拉:“从这里,从密支那到萨地亚,我在这里呆过半年,每一条公路,每一条山路。” “为什么?” “为什么……陆臻,除了人员与装备,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关键是什么?” “路线与补给。” 夏明朗很欣慰地笑了:“所以为什么?我不会是第一个在这块土地上游荡的中国军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里也不会是唯一一块被游荡的土地;而在我们身后,我们的祖国从东南到西北,军事区非军事区,有各种各样的人怀着不同的目的在游荡着。2002年美国大量招募参加过第一次海湾战争的老兵(注1),为什么?即使有了卫星图像与遥感照片,我们仍然需要人的双眼与双腿去丈量土地。” “对啊!”陆臻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小时候,高中的时候,很愤青,也聒噪。那时候和班上的男生一起讨论62年中印战争,学着一起叫嚷、争论。我爸是个军事爱好者,他听完我的长篇大论,那个暑假他带我去了墨脱(注2)。” “然后你就不叫了!?还别说,咱爹可真是个军事家啊!”在这样的原始森林中行走聊天,会有某种特别的亲切感觉,这让夏明朗觉得很不错。 陆臻笑了笑:“然后我明白,我们不能对任何事轻易地下结论。事物是复杂的会发展的,我们不能在了解之初就匆匆忙忙地给结论,然后把这个结论定义为自己的,像捍卫私有人格似的去捍卫它,不容挑战不容改变。我们应该有一种开放的人生态度,随时调整自己对一些东西的看法,并且明白这种调整并不是可耻的,而是非常可贵的……品质!” “你想说什么?”夏明朗眯起眼。 “我是想说,我曾经对你有很不好的看法,我觉得你无知又粗暴,恃强凌弱并且凶残成性。因为我非常厌恶不平等,我觉得人有各种各样的属性,有力的、病弱的,聪明的、笨的,男的女的各种性别各种性向……但人格是平等的,我厌恶所有的歧视与压迫。不过我并没有固执的坚持对你的这种负面结论,相反,在后来的相处中,我不断地修正着对你的看法,我发现那些恶劣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应该当归结为我一厢情愿的心里落差,或者说某种矫情。我最初错误的认定你应该如我想象的那样,而当然的,你不必。所以,即使现在我仍旧在某些方面不赞同你的观点,但是,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你很强,很出色,你可以做我的队长!” 夏明朗慢慢地转过头,非常狐疑地看着他。 “哎……”陆臻有点紧张 “完啦?”夏明朗挑挑眉毛,“那个,怎么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感谢陆少校对我的……”夏明朗脑子里飞转,只觉得称赞也算不上,骂就更算不上,这他妈的学问人就是学问人,张口就给你整这一大长篇,都理不出个黑白好坏。 夏明朗想了又想,终于定性说:“嗯……公正 !” “不,不用,这是我应该的。”陆臻放松下来,“只是,徐知着……” 夏明朗终于顺回一口气,得,兜那么大一圈子,原来堵在这儿了。 陆臻说:“我知道你对他已经有了结论,但是,我希望你仍然会有开放的胸怀,可以随时修正自己的结论。的确,徐知着是争强好胜了一点,但欲望是人类进步的原动力。没有人什么都不争不求,还能很努力在完善自己自强不息,那不可能。” “他的问题不是争强,是急于求成。” “但是他现在已经缓下来了。”陆臻急道。 “为什么你要抓着他不放?” 夏明朗审视的目光让陆臻有种被穿透的错觉,他愣了一下,好像放弃似的一古脑地说道:“因为我觉得他像我,我们都有过这种时期不是吗?不够自信,还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可我觉得他是可以好起来的。难道你不觉得吗?否则你为什么要给他机会?我是担心你会因为一些愚蠢的坚持而放弃对人的公正,承认自己原来的观点是错,那可能很难但是……” “你到底想怎么样?”夏明朗打断他,目光沉静下来,变成不见底的幽深。 “我希望你改变看法。” “如果我不改变呢?”夏明朗的声音冰冷。 而陆臻的目光却忽然变得坚定起来:“如果您坚持不改变的话,那么损失的是您。如果徐知着真心想要留下来,他不必在乎你的喜好,他只要符合这里的规则。还记得吗?是您自己说的,我们需要为之努力的,是我们共同的信仰,而不是你。” 夏明朗看着陆臻加快了几步越过他,独自走进密林深处,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一次,他记得回去的方向。 很有意思,很少有人这样评论他的心思,也很少有人这干脆地指责他的判断。 夏明朗眯着眼睛看陆臻的背影。 陆臻? 平心而论这不是一个好兵,甚至不是个好军人,像他这样的军人肯定不会把服从上级的命令作为第一天职,他总会有自己的主意,他总要作自己的判断。 一个部队如果全是他这样的人,那一定就完蛋了,可是整个麒麟应该会需要这样一个人。 夏明朗心想,我的身边,也应该能容得下这么一个人。 当所有人都往右走的时候,他也能独自一人往左,即使他的方向是错的,他却可以把大家往正确拉近一步。 他的存在会让人无法懈怠,他让你保持警惕,让你明白,这世上并不只有一种声音。 他会像一面镜子那样映出你的样子。 陆臻,知道吗?你居然让我开始期待,期待你能成为我的镜子,让我能看到自己的位置。 以人为镜,才可以明得失。 ** 注1:2002年,美国发起第二次伊拉克战争。 注2:感觉这里需要提点一下,62年中印战争主要是指中国与印度在1962年为了争夺藏南地区所爆发的战争。当时中方在战争初期取得了胜利,失地尽收,明确了国境线。但是后来因为某些原因中国军队又退回了麦克马洪线以后,所以现在的藏南地区实际上由印方控制。 陆臻与他的同学认为当时国家的决策有问题,但是陆爹没有正面去回答他,直接给他一个答案,而是鼓励他给他机会去了解。而墨脱正是藏南地区的一个重要城市,也就是说当时陆爹带着陆臻去了藏南。 另外,简单说一下我对于62战争的观点(仅是个人观点)。 我觉得结合当时当地的情况,退兵可能是唯一的选择,藏南地区整个在喜马拉雅峰线以南,当时的作战补给线非常长,要先从内地把物资送上西藏,然后完全依靠人力畜力翻越雪峰送过去。可以想象当时绝不可能在前线支援大量的军队,而印方的是一马平川,如果最后僵持到进行全民动员,打起真正的国家战役来,中国的胜算就很小了。而且当时打仗的时间是10月,因为10月之前是雨季,路会塌方,到了11整个西藏就开始大雪封山了,到时候补给线不断也得断。 3. 回去时,营地已经升上了火,火堆上烤着一些野味,没有更多的调料,只是抹了几把粗盐,味道原始却鲜美。夏明朗的到来引起了欢呼,糯米饭堆叠在一起,一路背过来还是热的。孩子们扑上来抢食,直接用手抓着吃,双颊被塞得鼓鼓的像一只只小沙鼠。久违的笑容在他们脸上荡漾,快乐的少年总是最美的风景。 夏明朗走得热了,上衣被脱下来扔在草地上,皮肤的颜色融化在夕阳最后的余辉中,带着原始的生命的劲力,自然之子的感觉。 陆臻找了个靠火的地方给自己割了一块肉撕啃,无意中看到军刀上的小豁口,记忆如洪水般涌上来,他忽然想起这把刀在不久之前刚刚切断了一个人的脖子。陆臻木然地咀嚼了几下,发现嘴巴里的东西变得难以下咽。这到底不是什么烧烤晚会,临时打的野味,你不能指望别人给你洗得多干净,切开筋肉还渗着丝丝的血,陆臻瞪着自己刀尖上那块肉,在吃与不吃的博弈中强烈地犹豫。 夏明朗忽然走过来拍他的肩膀,把陆臻吓了一跳。夏明朗诧异地看着这小子一惊一乍地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脸错愕与尴尬的小模样,不由自主的,笑了……这小子,真好玩儿啊! “看什么看呐!我又不抢你肉吃!”夏明朗逗他。 陆臻这下子没了退路,把手上那块肉想象成夏明朗,埋头猛啃。 夏明朗伸手把陆臻的军刀拿过来,用拇指试了试刃口:“崩了!” “嗯。” “那把缅刀呢?” “小侯爷说拿去看看。” “我靠!那么个宝贝你给方进?”夏明朗一拍大腿,怒其不争的模样。 陆臻愣了,嘴里咬着肉,含糊不清地说:“我,我留着也没用啊。” “笨了吧,啊笨了吧!你拿回去孝敬楷哥啊!别怪老子没提醒你,那刀可是个宝贝,你拿回去勾着老郑自己来求你,他那屋里什么都没,就剩刀,让他给你弄把好的。偷袭时,再好的消声器也比不上一把刀。”夏明朗贴近耳语,眼睛一眨,全是狡猾诡谲的流光。 呃……陆臻看着他,就这么,噎住了。 一个是多年战友老大哥,一个是左膀右臂得力干将,你就这么撺掇我去搞阴谋诡计,什么人呐!! “队长!”方进心急火燎地从帐篷里出来,夏明朗拍拍屁股跑过去,临走时还不忘指陆臻,记得啊,那刀。陆臻无奈了,看我们窝里斗您就这么开心么? 不过夏明朗的开心没能持续多久,因为方进带来的是坏消息,有几个孩子身体状况本来就差,担惊受怕地走了一天忽然就不行了,高烧抽搐,方进已经给用了药,也下了针,虽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明天要再走,那也是绝对不可能了。 夏明朗略一权衡当机立断表示,路还是要赶,走不动的背着走,等是等不及的。 徐知着刚刚下了狙击哨,马上表示他明天不轮哨,可以背两个走。陆臻拍拍他,示意兄弟啊,实际点,都是半大孩子说重不重的也有百十斤呢! 福无双至,但祸总不单行,夏明朗听到陆臻说总部呼叫就知道一定没好事儿。果然,总部送来了最新资料,昨天晚上,在他们偷袭之前,克钦邦军阀派兵强行查抄一个冰毒工厂,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交火。而仰光的军政府借口协助治理,把政府军开进了克钦邦,目前军阀与政府军正在对峙,小毒贩们已经闹起来了,各地冲突不断,抢地盘的砸地盘的趁火打劫的一团乱,很多城市都已经空了。 陆臻毕竟不如夏明朗那样对缅甸的局势敏锐,打起来了他只觉得头疼,可是夏明朗整个脸色都变了。 “糟了!”夏明朗说。 不至于吧,陆臻心想,难道打疯了还会打到我们头上不成?一队人要钱没有要命一堆,没利益的事谁会干啊!他还在整理思路,夏明朗已经给出了下一步指示:双环形防御,确保孩子们的安全,一定要让他们好好睡一觉,将来的路只会更难走。营地指挥权暂时移交给陈默,他先去前面探路。 陆臻抱着一大包红外探测器去外围布线,林子里黑漆漆的,却并不安静,夜行的动物穿行时的沙沙声与虫鸣错杂在一起,陆臻凝神听了一会儿,却没听出什么所以然来,这是异乡的虫子。 审时度势大约是一个指挥官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素质吧,陆臻心想。他有些羡慕夏明朗,那个人好像天生就拥有这种素质。 情况比夏明朗想象得更糟,这不是两个小毒贩抢地盘,烧几个村子炸两个店就完了,这次是政府军与地方军干上了,双方还未发一枪,小老百姓就已经望风而逃。 记忆中的小镇逃得街上空无一人,有人说政府军已经进来了,有人说还没,有人说已经打上了,有人说就在20公里外对着……各种消息像雪片一样乱飞,任他夏明朗再精明也打听不到个准数。有车的早走了,有门路的去中国,没门路的往乡下逃。没了车,公路的优势荡然无存,反而更要绕远路,夏明朗开始考虑另一条路线。 回去的时候他弄到一辆破旧自行车,穿着破破烂烂的军装骑着自行车行进在缅北崎岖的山路上,这让夏明朗有一种时光倒流七十年的感慨,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个国家怎么好像都没变过。 回到营地已经是半夜,夏明朗想玩阴的偷偷潜入,刚刚摸到外圈就被人发现了。 “队长!” 他听到耳机里陆臻在叫他,而且不是问句。夏明朗很不爽,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也不能怪他,这件破军装没什么防红外的能力,在陆臻的红外探测器面前,他就像举着火炬在奔跑。 冬季的缅甸气候非常好,凌晨大约20多度,天高云淡,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也不过33度。所有人都起得很早,把前一天吃剩下的糯米包就火烤了烤当早饭,天还蒙蒙亮就已经上了路。夏明朗换了路线,往东直插,尽可能地接近边境,同时远离政府军与克钦人的交火带。 一听说缅甸内战了,男孩子们一个个吓白了脸,他们已经不再是年少气盛血性方刚,玩个游戏都会嫌血没能染透屏幕的少年,他们现在只想回家。因为身体最弱的那几个让人背了走,剩下的反而走得快了些。 临近中午,他们终于穿出密林走上了一条乡间的末流公路,逃难的人流一下子涌到他们面前,无数背包携子的难民把一条小路挤得满满当当的。 夏明朗仰天长叹:我操!这下子有车也开不成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叹息,一辆出租车熄火停在路中间,司机下车试图检查车况,几个小混混用扳手砸碎了车窗玻璃明目张胆地抢夺财物。车上的乘客哭喊着与强盗撕扯,人潮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流淌而过,无人援手。在这样战乱纷飞的时刻,没有英雄,没有正义,当然也没有见义勇为……有的只是一群求生的人。 陆臻觉得心酸,虽然那不是他的同胞。 七、八个大汉加三十几个少年,像他们这样走在路上其实非常打眼,人潮自发自觉地与他们分开了一臂的距离,没人过来问什么,甚至连好奇的眼神都不多见。在这样的逃亡中,和平时的一切规则都会被改写,现在是强者为王的时刻。 那辆出租车又嘀嘀嘀……响着喇叭开了上来,这次开得很猛,甚至撞伤了人,人流受到惊吓暂时分开了一些,出租车终于有机会踩到一脚油门,呼的越过了他们。 陆臻很不爽,他全身的正义因子在大暴动,叫嚣着,拦住他们,揍他们,奶奶的,在老子面前逞什么能! 夏明朗看着出租车的车屁股出了一秒钟的神,忽然一笑,妖孽横生,把个陆臻看得不寒而栗。他正想往旁边退,夏明朗的视线已经扫过来了,当那双黑眼睛转向别处时,陆臻由衷地松了一口气,然而半分钟之后,那双眼睛又转了回来,这下子,停住不动了。 不会吧!陆臻哀号着走了过去。 “啥事儿啊,队长!”陆臻唉声叹气的。 “咱们去把那辆车弄过来吧!”夏明朗挟着陆臻的脖子离开队伍,后面的沈鑫与黑子自觉地跟上几步顶住他们的位置。 “为什么啊,在这儿又开不起来!”陆臻不解。 “把伤员放进去啊,背着多麻烦啊!” “可为什么又是我!” 夏明朗笑了:“那不是就你没背人么!” 陆臻哑口,身为通讯电子兵,他有一堆的仪器要背,负重本来就大,除了在哨上的夏明朗、方进和陈默,也真的就剩下他了。 “可怎么弄啊!人家会给你嘛!”这乱七八糟的世道,难道还能打表?陆臻狐疑。 夏明朗嘿嘿笑出一口白牙:“坑蒙拐骗!” 毕竟只是辆出租车而已,又不是什么大型重卡,并不可能真的在人潮中碾开一条血路,追了不多远,陆臻就看到那车被夹在人流中龟行。而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那车里坐的并不是原来的乘客也不是打碎玻璃的小混混,而是两个欧美人带三个东南亚人。开车的是一个女人,头发削得极短,穿着北约制式的迷彩,枪就放在手边,摆明一副我不好惹的模样,乱世中相当有效的行头。副驾驶坐了个男人,金发蓝眼,线条刚硬。 夏明朗与陆臻多看了他们几眼,那个女人已经有所察觉,上下扫了他们几眼,却笑了,主动探出头打了声招呼:“嗨,你好!” 陆臻敏锐地听出她蹩脚的英文中带着法语口音,便直接用法语回了一句你好,那女人的眼睛瞬间亮了。 夏明朗很郁闷,因为当陆臻与那个女人的叽哩咕噜离开“嗨,帅哥”、“啊,美女”、“今天天气真好”、“这鬼路真是操蛋的难走”……一路往实质性奔去之后,他就悲哀地听不懂了。听不懂的夏明朗大人一脸严肃地跟在他们身边,眼神犀利,嘴角紧抿,心中怒骂:他妈的,多学一门外语是多么的重要啊! 不一会儿,女人笑呵呵地下了车。 夏明朗诧异:“怎么搞的?” “哦,苏菲说,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法国烂大街的名字!苏菲说既然我们更需要,她把车让给我们。”陆臻得意儿地笑。 “这么好说话?”夏明朗诧异。 “因为我告诉她,我们有五个兄弟背小孩背得快要发飙了!”陆臻又得意儿地笑。 夏明朗笑了,伸手呼撸着陆臻硬刺刺的短发:“小子,没白疼你!” 重伤号一共有六个(黑子一人背了俩),车里死活硬塞进去五个,最后一个掀了后车盖放进去平躺,常滨开着车,匀速保持在队伍中间。一下子卸了一百多斤的负重,等于是重装到轻装,麒麟的队员们都轻松了许多。 苏菲和她的同伴们与陆臻走得若即若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这才发现刚好同路,大家都要去绿水城。陆臻起初很紧张,后来看看夏明朗神色如常心里又稳下去,他素来就是能侃的人,不多时已经打成一片。不过想来也是,时逢乱世,谁都不想惹麻烦,强强联手路上搭个伴,这样的阵容走出去就是个气势,至少不会撞上飞来横祸。否则在这种地方生事,万一没开眼碰上比自己强的,被杀了被砍了就地一埋,这辈子都别想找出凶手。 苏菲聊了一会儿忽然指着夏明朗问,这位是?陆臻连忙恭恭敬敬地介绍说这是我们队长。哦哦,苏菲马上聪明地说起了她并不熟练的英语。陆臻心中感慨,太有眼色了。 与队长级的人聊天,内容当然有不同,苏菲先自报了家门,说我们是丛林火。陆臻心中一片茫然,回头看到夏明朗冲他摇头,又安心了,琢磨着这不是他无知,而是对方不红。也是,法国的小佣军多如牛毛,随便凑几个亡命徒起个名字就叫佣兵了,当红强人谁会到东南亚这种小地方混。 “于是,你们是?”苏菲问。 有来不往非礼也,夏明朗气沉丹田正想开口,陆臻抢先答了,他说:“我们叫神兽。”夏明朗一口气没顺过来,差点喷了。 “什么神兽?”苏菲茫然。 陆臻一本正经地说:“就叫神兽。” “哦,哦……”苏菲悟了,“这名字不错,酷!” 夏明朗憋得脸色发青。 报完了家门说任务,苏菲半假半真地说了一些,夏明朗倒是不用隐瞒,大大方方地指着那群男孩子说那都是被赌场绑票的中国人,救回去交给他们爹妈拿酬金。克钦邦的赌场骗赌绑票全缅甸都知道,苏菲顿时了然,回头看看那群面黄肌瘦的少年,眼神很复杂。很显然,相对于钻石、黄金、白粉,人口绝对不是种好货物,再说了,中国人能付出多少钱呢?一户人家凑上两万美金就得倾家荡产了!本来就没有多少油水的活儿,和平时期还勉强能干一票,可现在是战时,还得干掉眼前这七、八名壮汉才能劫得下…… 苏菲撇撇嘴,疯子也不干这买卖。 完全没有利益可争,走在路上就能成为好朋友,苏菲还颇为真诚地同情了一下夏明朗:“这里居然打起来了,我操!” “是啊,我操,也不知道那群操蛋的白痴会不会多加他妈的一点钱。”夏明朗顺水推舟地感慨,陪着老外Fuck来Fuck去的,陆臻惊讶地发现夏明朗骂脏话绝对是一把好手,居然还带着布鲁克林区的黑人口音。 这时一直跟在苏菲身后沉默寡言的北欧壮汉忽然回头四下扫视,压低声音说:“有人在看我们。” 夏明朗笑了笑,打开送话器说:“枪手,打个招呼。” 麒麟的队员们一般都有外号,有自己起的,被人起的,唯一没外号的只有陈默,除了方进不怕死地叫他默默之外,万不得已一定要叫外号的时候大家都称他为枪手,虽然这个名词的歧义不怎么好,但的确是最适合他的。 一发子弹几乎无声地砸在壮汉脚边,溅起一蓬尘土,壮汉显然吓了一大跳,脸上白得发青,虽然他在夏明朗发话后就聪明地停下来以防误击,可是打得如此之近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苏菲马上笑了,连连称赞:枪法真好,哪位兄弟?介绍见见。 夏明朗淡淡一笑,说他不喜欢见活的陌生人。 苏菲还是笑,只是话少了很多。 苏菲他们要去绿水城与同伴碰头,而夏明朗则需要从绿水找到更多的交通工具,同时他记得绿水还有一家中国人开的大药房,备药很齐,重症的孩子们需要更合理的医疗。可是一进城才发现情况不妙,整个绿水街都空了,店铺全部关门,难得有几家大门洞开的,里面一片狼藉,一看就知道刚刚被打劫过。大药房跑得人去楼空,所有的药品被洗劫得精光,夏明朗无奈。 政府军与地方军已经打起来了,这次消息确凿,最后一批观望的老百姓也开始打包袱跑路,连市政府都空了。 方进去车行买油,唯二还开张的两家,开价一升80块钱人民币,方进气得吐血,索性跟人打了一架,“买”回来50升汽油。 混乱的城市,电力系统已经完全瘫痪,没有水,没有手机信号,陆臻觉得这里简直比山里还不安全。夏明朗找到一家小医院,还在留守的几个医生被方进吓唬着给孩子们看病,最后方进终于受不了他们那种笨手笨脚,自己亲为了。 医院外面是一大片空地,右边有一个很神奇的还在营业的小旅店,只是不知道老板还是不是原来那个。苏菲站在二楼窗口很高兴地冲陆臻吹了声口哨,这是个小城,果然低头不见抬头见。 陆臻之前偷偷问夏明朗,你觉得那伙人是干吗的?夏明朗转了转眼珠:杀人放火,走私白粉、柚木、翡翠、玉石,你觉得呢?陆臻一想也是,在金三角,总是这么些生意。 4. 陆臻打开无线电试图从公共广播里能听到点什么,徐知着要站晚班,收枪靠在他背上休息,迷迷糊糊地听到陆臻在念叨英语,问道:“在听什么?” “BBC,妈的什么消息都没有,法国台更没货,就知道吃喝玩乐从来不关心国际大事。”陆臻小声抱怨。 “你外语水平真好。”徐知着很是羡慕。 “嘿嘿,”陆臻笑了,“所以说找对象有时候就得找个烧包的,刺激着你不断追求进步呀。我当年念大学的时候,我那位在欧洲游学转实验室,一会儿去法国了一会儿又到德国,语言天分好又有环境,混上几个月就能写点,在法国就给我写法文信,我一看不行啊,这男人什么都能丢不能丢脸啊,就跟着折腾。再后来学上了就舍不得丢下,总觉得将来会有点用,其实也还行吧,凑着说说。” “但你的英语完全不是还行啊!”与大部分中国学生一样,徐知着对英语有怨念。 “这个啊!”陆臻不好意思地挠头,“这个我作弊的,你不能跟我比,我两岁的时候就跟我爸去美国,七岁才回来念小学,回来的时候中文都说不溜,语文差点不及格。” “你七岁才开始念小学?”徐知着诧异了。 “海外回国可以考插班生,我直接考到四年级,后来初一又跳了一级,再后来课程就难了,念不来了,顺大流了,哈哈!” “真聪明!”徐知着感慨。 “又是聪明!”陆臻有些抱怨的,“都这么说,好像看我成天乐呵呵的,就觉得干啥都不花力气,其实我念书很认真的,《龙门考典》见过吗?老子高三的时候整本数学做完,全班就我一个,宇内神话呀那是!但是我喜欢,喜欢就不觉得辛苦,我喜欢看书,学各种东西。我爸常说我们这一代人是很幸福的,因为我们可以这么简单地就学到前人花费毕生心血才能研究出来的知识。小花,你还记得你高二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考到多少分吗?” 徐知着一愣:“这,这哪儿记得?!” “我也不记得,不过我记得我高二有次物理考特差,我当时很郁闷觉得没面子。后来我爹说,再过十年你绝不会记得这次考试,但你却会记得牛顿定律与力学分析。” 徐知着微微地笑了:“哎……知道啦!” “知道啦!”陆臻笑得很得意,头往后仰枕到徐知着的肩膀上:“我们这辈子会考很多试,被标上很多分数,可是最后那些分数都会被忘记……” “知道啦!啰嗦!开口榛子,你爹真没给你起错名儿,别吵我,我睡觉!”徐知着有些不耐烦却笑得很柔软,他用力把陆臻的脑袋撑起来,侧了侧身寻找更舒服点的睡觉位置。谁知合眼还没多久,忽然听到陆臻大叫一声:“我靠!” 徐知着皱着眉头问:“又怎么了?” 陆臻扭头严肃地问徐知着:“觉得他们打仗规模大不大?” 徐知着不屑地切了一声:“一个营打两个连,还是摩托化的,还不是机械化的。” 虽然没有亲见,但是听传闻里百来个人干几百个人的架,也就是这么点规模。 “是啊!”陆臻愣愣地点头,“可是你信么,就这么个村长级的斗殴事件,这地儿还这么穷,我听到广播里说直接经济损失已经超过100亿人民币了!” “什么?”徐知着被吓醒了。 “至于么?”陆臻困惑。 “不知道啊!”钱这种东西一旦过了千万级,徐知着就没有准确的概念了。 “哎你说要是上海打起来了,那得怎么着啊?”陆臻感慨。 “往陆家嘴扔一个航弹就是一百亿。”徐知着提醒说。 金贸沉没,坦克车开上南京东路……陆臻被自己的想象吓坏了。一种几乎彻骨的寒凉从皮肤表层直钻到他骨头里,举目四望,天边最后的落日还留下一抹金属色的残红,街道空旷破败,空气里飘浮着烧焦轮胎的气味。 陆臻忽然发现他的镇定自若从容淡定仅仅是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家乡。 人在异国,一切都如水中花镜中月,不切肤不知痛。 夜风混进某种刺耳的尖啸声,没等陆臻抬头,不远处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烈火与残阳相映,把夜空染成惨烈的红。 炮袭!! 夏明朗从屋子里冲出来,大怒:我操,怎么炸到这里来了! 后来他们才知道,政府军将克钦邦的6名谈判人员扣为人质,消息传出后克钦邦政府高层分裂为两派,一批人寻找佤邦的协助,另外一群人东进,想暂时进入中国境内避祸。政府军追击而至,双方顶在绿水河两岸对峙,天快黑了不好打,缅军就调来重炮清地。然而这一切的背景战况都是后来得知的,那个夜晚,他们茫无头绪地被堵在一个破败的城市里,听着炮火忽远忽近地轰轰而来。 零零散散的第一轮炮袭之后,有的孩子已经开始小声哭泣。夏明朗的脸色变了变,下令把人从屋子里撤出来。为防黑暗里忙中出错,被人趁火打劫,三十几个孩子被分成了九组,同组人用登山绳连在一起,他甚至还给那些比较强壮的男孩子发了匕首做武器。万一缅军真的打进来,情势就很难预料了,军纪这种东西不是在战时用的,就算缅军能守纪律,这城市里剩下的也全是强盗与亡命徒。 这种时候像苏菲他们那种有点实力的佣兵反而不是威胁,因为他们很有未来,他们爱惜身体,他们只为利益拼命,战乱时最可怕的是无知的狂暴的亡命青年。 夏明朗持枪在手,一级战备。 榴弹炮这玩意儿不值钱,第一轮试点标记过后,第二轮炮弹像蝗虫一样飞了过来,弹壳在空气中摩擦出刺耳的尖啸声,爆炸彼起此伏。 陆臻看着夜空中连天的烽火,无奈地承认其实村长级的干架也是有点搞头的。毕竟再怎么寒碜,五十个炮弹一起掉下来,也是可以炸掉一大片的。 不过,这还不能叫炮袭,远远算不上,真正的炮团齐射那是什么概念呢? 那是每分钟上千发的炮弹,一寸一寸地犁开地面,让尘土扬上高空,把山峦削去几米,所过之处,一切都是焦土。 那才叫炮袭,那才叫炮火覆盖! 可是为什么,现在就这么点小阵仗,村长们群殴,你的心情却这么沉重? 陆臻用力皱起眉,他不是没见过世面,军演时一个89式的122火箭炮营可以在6分钟内向23千米内的目标倾泻1920枚122毫米火箭弹。那时,他看着那些地动山摇的场面,只觉得心情激荡,壮哉军魂! 可是现在…… 身后有几个胆小的男孩子在哭泣,旁边的同伴在怒斥他们,别哭,哭什么哭!! 可是现在他清晰地知道这不是演习,当炮弹落下爆开,那燃烧的火柱中可能正挟裹着生命,虽然……那不是他的同胞。 “闪开,8点方向,往后退!” 夏明朗忽然大吼,陆臻马上跳起来随手拎起两个半大小子压着队伍往旁边躲,两发跑偏了的炮弹一前一后地穿过对面的小旅馆,那个并不结实的三层小楼哗啦啦倒下了一半,尘土飞扬,眼前全是乱石飞砂。 陆臻心里一惊,不知道苏菲他们有没有及时退出来。 “猪啊!!怎么打的炮!我操你大爷!校炮的都他妈给爷去死!”方进气得怒骂,一边吐出嘴里呛进的砂。 “这里不能呆了,换地方!”夏明朗打开强光手电照出一个方向。 陆臻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火光透过层层尘土涂抹出断壁残垣形状,有哭声与哀号混在砖块水泥崩塌的响声中传过来……不知是谁。陆臻弯腰把那两个男孩子扛起来,追上夏明朗。 第三轮的炮火跑偏得更严重,让人怀疑他们就是想炸毁这座城市。陆臻惊讶地发现这座空城里居然还藏着这么多人,大家涌上街头绝望地乱窜。炮弹毫无规律地落到建筑物之间,破碎的肢体夹在砖块水泥中砸到街道上。一个男孩被绊了一跤,一摸满手是血,这才看到踩着半只手掌,吓得他当场呆立嚎哭,一动也不能动。 陆臻气得直骂娘,把原来怀里那个放下,折回去把这位吓傻了的挟在腋下提走。 凭良心讲这炮火不算密,说实话演习时比这厉害多了,可要命的是陆臻现在不是一个人,他背上背一个,胳膊底下挟一个,身边还跟着两个一起逃命的。这让陆臻陡然觉得自己的体积大了十倍不止,好像四肢都离开了身体,遥远得根本不能调动,他有十个身体,全是活靶子。 陆臻拉着他们逃命,在金色与桔色炽热的炮火中,夏明朗手上那一线莹白的冷光有如清泉利剑。 他们一路退出城外七、八里地,轰轰的炮火终于被甩在了身后,夏明朗下令就地休整清点人数。人倒是没有少,一个不落全带出来了,但是方进管着的那个重伤员早就身体透支撑不住了,再这么一折腾,马上进气多出气少。 内脏衰竭,这简直是束手无策救不来的病,方进急得直跳脚,跟夏明朗耳语几句,又跑回医院里找东西。小医院里的那两个医生也跟着他们一起逃了过来,垂着手,眼神木然地摇了摇头。 “没救了!” 那孩子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细瘦,在模糊的神志中听到这样一句宣判,顿时泪流满面。 夏明朗跪下去把他抱进怀里:“你放心,是死是活我都带你走,我不会扔下你,我带你回家!” 陆臻感觉到眼眶一热,眼泪已经滚下去,他连忙回头把脸擦干净。 孩子们一个个相互搂抱着依偎在一起,有些倦极,已经迷糊地睡了过去。方进到底是方进,炮火纷飞中把车开了出来,就这么个小破车,那一路的坑坑洼洼居然没陷在里面也是个奇迹,重伤员被放进了后车座里,到底舒服些。 走夜路对于麒麟来说没什么,可是惊吓过度的少年们早已没有那个体力。夏明朗安抚他们先休息,所有的麒麟队员持枪警戒。直到午夜时分炮火和枪声才稀落了下来,大概这个城市已经被占领了。 第二天,路上的难民多出了一倍,而且仓皇奔逃,不再是前一天的麻木从容模样。好在距离国境只剩下了一天的路程,夏明朗下定决心就算是一个个背着走,也要在明天天亮之前踩上中国的国土。 离开绿水城没多远,战火又从另一个方向波及过来,不断有炮弹落在道路两旁,飞散的弹片和石头碎块砸进车里,那种浸透了血腥的火药味又开始弥散。军队里的防炮袭训练这时候派上了大用场,夏明朗指挥大家收藏起武器,绕过根据弹坑推测出的炮弹落点,竭尽全力地奔向中国边境。 交战就在身边发生着,只消一转头就能看到河对岸零零落落的地方同盟军士兵正在被政府军追杀。逃的人逃得不像个样子,追的也不像,好像双方都没受过什么正式的训练似的把战争打成一场围猎。许多士兵拼命地逃过河想要混到公路上来,但是大多都被后面的政府军架起机枪打死在没有遮拦的河水中,炮弹落到绿水河中间,飞溅而起的河水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的粉色。 终于有一些士兵在混乱中逃过了河,河对岸的机枪拉高了弹道,弹雨呈扇形泼向公路上逃难的平民,有些人躲避不及当场被击中,扑地哀号。 陆臻震惊得呆住,牙咬得嘎嘎响,眼中冒出火星。 “你想干什么!”夏明朗敏感地拉住他。 “他们……”陆臻哑声道。 “不关你的事!你不是救世主!”夏明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只想完成目之所及的正义。”陆臻愤怒地瞪回去。 “你想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谁!”夏明朗按住陆臻的胸口往队伍中间推,徐知着看这两人起了冲突连忙靠过来。夏明朗捏住陆臻的肩膀拉近,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听清楚了吗?中国,人民,军队!你不是自由的!明天你退伍了自由了,你冲过去就算为他们死了,我赞你一声英雄,可你现在不是!” “但是,我看不下去。”陆臻深吸了一口气,徐知着揽住他的肩膀推着他往前走,好跟上队伍前进的速度。 “看不下去也得看,这很残酷,对吗?破坏了你天下大同的人道主义世界观?可是陆臻你给我记住,你是中国军人,你是麒麟,你手里的枪,受的所有训练都是国家在支撑你,是人民在养活你。你的力量不是你自己的,你存在是为了捍卫你的国家与你的同胞,当我们站在哪里,我们就是流动的国防,我们的枪只能为国家而战!你没有权利自己选择你的敌人!看看你身边,这是你的任务,你的国家你的人民交给你的任务,你想破坏它吗?”夏明朗愤怒地逼视他,漆黑的眼眸闪着锐不可当的光芒。 陆臻终于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对不起,队长。但是我很难过。” 夏明朗咬住下唇沉默,半晌,他做出了一个反常的动作,一手圈住陆臻把他的脑袋按到了自己肩膀上。 河对岸的政府军有些已经追杀过来,陆臻惊讶地发现他们看起来都很小,好像只有十五、六岁似的,东南亚人种普遍不高,那些年幼的士兵看起来几乎就像一群孩子,可是他们却能熟练地开枪,并用刺刀挑破一个人的胸膛。 夏明朗领着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受伤的难民与士兵,有个政府军的小头目注意到他们走过来盘问。夏明朗给他看了几张中华人民共和国签发的身份证,又塞给他一些钱。告诉他,我们是中国人,来缅甸做工的,现在打仗了,要回去。 小头目挥挥手放行了。 陆臻忍不住频频回头,那些尸体放在地上无人收殓,睁大了空洞的双眼看向蓝天。 “知道我们为什么叫麒麟吗?”夏明朗问。 “因为麒麟是仁兽,头上有角,然角上有肉,设武备而不为害。”陆臻小声喃喃。 “不,因为麒麟是守护神!我们守护和平。我们是麒麟明白吗?我们守卫一个国家一块土地,保护一群人,他们可能与你毫无关系也可能就是你的亲人,他们……”夏明朗指着路上惶恐不安的难民,“你看他们,这里是缅甸,他们是克钦人、掸人、佤人……他们是最剽悍的民族,民风悍武,从小就见识过战争,他们是男人都要带刀的景颇人。可是你看,在战争面前,他们毫无办法。” “队长……” “这就是平民,他们是软弱无力的,他们没见过血,十里之外一声枪响就能让他们望风而逃,所以我们要保护他们。没有军队保护的平民是可悲的,让平民变成难民甚至拿起枪自卫的军队是可耻的。你们能想象这样的战争发生在中国会是什么样吗?中国,这个境内已经六十年没打过仗的中国!能想象吗?你们的父母早上被硝烟呛醒,推开窗,看到楼下停着坦克。你们的女朋友晚上回家,看到房子被炸掉了一半……所以,我要你们永远都记住,我们是麒麟,我们不能让世界都和平,但是我们至少要保卫这个国家,我们的职责是永远都不让任何一个中国平民,在自己家里,看到真实的战争!” 夏明朗的神态平和,声音低沉,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有些夸张的华丽磁性的声线妆点这些句子,陆臻出神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队长!”陆臻说。 “队长!!”徐知着紧紧地抿起嘴角,眼神凛利得慑人。 “明白自己是谁了吗!你在为谁拿着枪!”夏明朗用双手抱住徐知着的脖子,在极近的距离看着他。 徐知着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走吧!”夏明朗放开他,走到队伍的最前面。 在越来越拥挤的难民潮中,夏明朗一行人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了南陇。 这个原本不大的过境站被成千上万的难民堵得水泄不通,由于口岸执勤人员规定每个难民只能随身携带部分钱财,大批的难民们来往于中缅边境两侧搬运财物,全部拥堵在边境口,中国边防武警在界河边架了几挺机枪,以防止难民出现骚乱向境内的南陇城扩散。 夏明朗看这样子就知道按照正常手续通关得到半夜,便领着人偷偷转向了另外一条路,如果坑蒙拐骗不算什么,那么剪一段铁丝网回国那就更不算什么罪名了。陆臻心态平和地跟着夏明朗“非法”越境。 “嘿,欢迎回家!”夏明朗极煽情地扬起手臂。 孩子们用尽他们最后的力气齐声欢呼,中国与缅甸,不过一步之隔,就像两个天地,只因为这里是家! “喂!什么人!”林子里忽然传出一声大喝,陆臻看到一个深绿色的身影闪出来,非常紧张地盯着他们。 夏明朗马上把手放到头上:“我们没有武器!” “闭嘴,不许动,在那儿站着!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士兵严肃地板着脸,八一杠擦得锃亮的握在手上,已经刺刀上架。这是个年轻的小战士,一看就知道是新兵,十八九岁的模样青涩而稚嫩,个子不高,一米六五的样子,头发削得极短露出青青的头皮,很典型的两广百越人士的长相,黑瘦却精神。 陆臻从来没觉得武警的制服能帅成这样,眼前的黑脸小战士是如此可爱,他心花怒放地冲着小战士招手说:“嗨,士兵,去通告你的领导!” “废话,要你提醒?我们排长马上就带人过来了!”小士兵凶狠地瞪着他。 大大的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陆臻却还是笑,他仔细打量那个单薄瘦小的身影,没来由地竟生出一种安心可靠的感觉,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种诡异的安全感时,非常不好意思地笑了,甚至做贼心虚地四下张望了一番。 小新兵的排长果然马上就到了,十几个武警战士一字排开,夏明朗笑眯眯地说:“别拿枪指着我们,别吓着孩子。” 排长一脸狐疑地走近查问,夏明朗报给他一个名字,排长警惕地开始了层层上报。方进却急了,嚷嚷着:“救人如救火,我这里人都快死了,先让我们去医院!这都是中国人!” 排长同志凑近观察了一番,一挥手,上来几个人想把那几名情况危急的少年先带走,方进不放心跟着过去,却被拦住要搜身,无奈之余他只能卸了全身的装备扔给夏明朗,脱得就剩下一条长裤一双鞋。陆臻微笑,心想,你们谁都不知道方进最可怕的武器其实是他的手。 中国人办事总是如此,从下往上报上去麻烦,从上往下给命令快。当夏明朗与总参情报口的某位搭上话,情况马上急转直下,排长同志热情而好奇地过来一一握手,最后看中陆小臻同志一张亲切可人的好人脸,迟疑地搭话:“你们是干吗的?” 陆臻看着他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排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让陆臻陡然囧了起来,差点儿想问问他到底想到了什么。 在南陇城的公安局里,带回来的少年们正式被移交给云南警方,虽然只有短短两、三天相处,可是生死之际建立起来的感情非同寻常。男孩子们哭成一堆,一个少年拉住陆臻问你们是谁,你们是警察还是解放军,我要回家考大学,我要做跟你一样的人。 陆臻笑着拥抱他,告诉他,我们是保护你们的人。 南陇距离麒麟基地并不远,交接完毕,他们一行人坐车前往附近的军用机场,直升机直接把他们接回了家。 任务结束,所有人欢欣鼓舞,叫嚣着放假放假! 徐知着与陆臻靠在一起疲惫地打着哈欠,嘀咕着回去要好好睡一觉,妈的,睡两天都不起来,谁叫都不起来,累死了,身心疲惫!可是临下飞机前夏明朗忽然叫住了他,让他回去赶紧洗澡,一小时之后大操场等。 徐知着马上睁大了眼睛,睡意烟消云散。 作者按:绿水城与南陇口岸并非真实地名,另外,本文所记述的事件属于在历史上有原型可查找但经过一定改编的事件,修改的内容有可能是对战双方,也可能是时间。 第七章 我的队长 1. 徐知着很紧张,而事实上陆臻比他还要紧张,他其实很想冲到夏明朗面前去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还想怎么样?有完没完了,有完没完了,你他妈还想他怎么样??” 当然,这事儿他不能干,又不是拍穷摇剧,他也不是咆哮马,虽然他是多么的想咆哮啊!!胸闷,何止是胸闷,陆臻觉得他简直就是胸口碎大石,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把夏明朗拖出去凌迟处死再鞭尸一百遍,然后把那个妖怪的脑子扒开来看看是什么做的,一个人怎么就能恶劣成这个样子?? 徐知着冲完澡把自己搓干净换了一身干净的作训服之后,时间才过了二十分钟。 然后,怎么办? 两个局促的家伙坐在寝室里大眼对大眼,陆臻忽然跳起来说:“妈的,要不然我也去洗一下吧!”就这么坐着太难受了,他想了想又指住了徐知着:“你别先跑,等会我陪你去。” 可问题是陆臻洗澡比他还快,十五分钟之后又滴着水坐到了徐知着对面,继续四目相对,大眼对大眼。 “你说,他要干吗?”徐知着很忧虑,他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他已经开始享受这样的生活,他不想离开这里。 “天晓得!!”陆臻翻白眼,天都不晓得那个妖怪要干吗,真是的无论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事要干,先让人睡一觉成吗? 到点了,徐知着不敢迟到,先站在操场上等着,陆臻不好跟他等在一块儿,偷偷摸摸地窝在不远处猫着。 夜很静,草丛里还有最后的夏虫在高唱,天边只剩下一点点暗红色未尽的光。初升的月亮是金黄色的,鲜润明亮,像一个大柚子。 夏明朗慢悠悠地走过来,从四合的暮色中慢慢变清晰,身上背着两支枪,徐知着很紧张,保持着立正的姿势身体拔得笔直。夏明朗甩出一支枪给他,用一种懒洋洋的调子说道:“陪我玩玩?” 枪械冰凉的触感奇迹般地抚平了徐知着紧绷的神经,他像是忽然缓过一口气似的轻松说道:“怎么玩?” “打流动靶去吧!”夏明朗走在前面领路,转头一眨眼,那神情倒还真像是邀人搭麻将台子的老赌鬼。 徐知着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一路走过去的时候,那支95已经被他拆装了一遍,校具重新调整。 “我给你挑了把好的。”夏明朗道。 “嗯!”徐知着短促地回答了他。 陆臻小心地跟在后面,尽可能地不发出任何声音,他只觉得奇怪,夏明朗的声音如此多变,白天阳光下的时候他可以吼得很激昂,而现在,清润如水的月光之下,他的声音也可以静水流深,和缓中带着一点偏凉的温度。 夏明朗和看守靶场的士官打了声招呼,电门开启,在1000米纵深的长靶场上,一个个流动的靶位时隐时现。 “能先试下枪吗?”徐知着问道。 夏明朗抬抬手,示意他自便。 徐知着瞄准300米外的一个靶子,一记拉长的点射划破夜空的寂静,靶子应声而倒,徐知着走过去看了下落弹点,估计枪械的精度,夏明朗果然给他挑了把好的。 徐知着走回去看着靶场,有些疑惑:“您打算怎么玩?” 夏明朗眯眼一笑:“随便。” 徐知着挑了挑枪口:“那就您先吧。” 夏明朗勾起了嘴角,笑容一闪而逝,整个人已经像豹子那样滑了出去,抬手,枪声骤然而起,已经击中了一个靶子;徐知着随着他暴起,电光火石之际,已经把另一颗子弹送在同一个靶子上。 夏明朗微笑,迅捷的身形在夜空中起伏翻转,子弹像风暴那样从他手中倾泻出去,一枪一个,把沿途所有的流动靶位全部击倒,而徐知着一直紧随着他身后一步的距离,在倒靶的瞬间,击中同一个靶子。 枪声起伏,在这夜晚寂静的靶场上,明明只有两杆枪的较量,却像是千军万马。 夏明朗冲到底,再回头,扫完所有的靶位,站到出发时的位置上,徐知着紧随着他一步冲过线,一声不吭地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却抬头,眼睛看着夏明朗。 夏明朗走了几步放松肌肉,抱着枪坐到靶场边的草地上,金红色的火苗在他的指间一闪而逝,苍蓝色烟雾升腾起来,消散在夜空里。 “抽吗?”夏明朗把烟盒递出去。 徐知着沉默地从中抽出一支,夏明朗替他划着了火柴,徐知着弯腰下去引火,带着半截狙击手套的手指碰到一起,干燥而温暖,呼吸在很近的距离,闻得到熟悉的烟味,徐知着有些疑惑地直起了腰。 “每一枪都打在我的靶子上,徐知着,你是不是特别想赢我?”夏明朗道。 徐知着抿着嘴:“因为你是这里最好的。” “我不是这里枪法最好的,陈默才是,所以你赢了我又怎么样呢?去挑战陈默?再打倒?可是然后呢?好是没有尽头的。”夏明朗抬起头看他,眼神柔和而平静:“你为什么不回头去看看自己呢?你已经很棒了。非常棒,不用再去超过任何人来证明自己。” “队长?”徐知着手指挟着烟,停在嘴边。 “你是不是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在想着,你今天要怎么样,要超过什么人,那些人,可能你并不认识,或者还当你是朋友,可你却一厢情愿地与他们为敌,整天想着要超过他们,就好像你恨全世界的人,你在与这个世界对抗!而你永远都不会觉得满意,因为成功没有尽头,所以你永远在追求得不到的,得到了的就一钱不值,你永远都觉得自己不够好,你于是永远一无所有,因为你的眼睛只看着前面,你一直在放弃。”夏明朗双手撑在草地上仰望星空,眼神变得茫远。 徐知着没有出声,燃尽的烟烧到他的手指上,也不觉得疼。 “我以前没有跟你说这些,因为这样的追逐会让你跑得很快,非常快。但是现在够了,停下来吧,回头看看你身边。你有陆臻,这很好,是你的运气,如果你现在离开麒麟,闭上眼睛想一想,这个地方给你留下了什么?这些就是你得到的,从现在开始,回头去享受你已经得到的一切。”夏明朗转过脸来看他,声音柔软,像水一样的,清凉和缓。 “也包括您的肯定吗?”徐知着睁大眼睛,眼泪流下,悄无声息。 夏明朗点头:“是的,你会是我见过的,很好的狙击手,至少比我好。” 不要哭,这不用哭,徐知着的心里在喊,可事实上,没有用,他哭得一塌糊涂。 夏明朗看着他的神枪手捂着脸蹲下来,头埋在手臂里,肩膀抽动,像一个受够了委屈的孩子,终于踩到了可以安心的彼岸。他伸手拉了他一把,把这个孩子揽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不远处的草丛里传出几声压抑的抽泣声,夏明朗忍不住笑:“出来吧,滚过来一起哭,都跟了一路了。” 陆臻相信他现在一定很难看,他想不通为什么。其实那些话也没有多动听,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他在想他的眼睛一定是肿了,鼻子一定是红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一张脸最好别让任何人看到。他恶狠狠把头埋在夏明朗的胸口,把眼泪鼻涕全都糊到他的衣襟上。 夏明朗笑得很无奈:“别人的衣服就不是衣服了,是吧?” 陆臻抽抽鼻子:“我明天给你洗。” 那天夜里,徐知着哭了很久,哭到好像再也听不见他哭的时候,却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夏明朗看着同样眼泪汪汪的陆臻,这只难得不张牙舞爪地磨着他的尖牙利齿与他针锋相对的小家伙,此刻红通通着眼睛像一只纯良的兔子。 “我们两个,谁把他扛回去?” 被泪水粘糊的眼睛困得睁不开,陆臻皱皱鼻子,晕乎乎地说道:“队长,我实在不想动,不如你就把我俩就扔这儿吧。” 夏明朗忽然觉得皱着鼻子的陆臻很好玩,看起来不像一只兔子而更像一只猫,只是不知道猫哭起来是不是也会这样红眼睛。他于是很爽快地笑了一声,让守靶场的士官打了个电话给郑楷,回来按着陆臻的脑袋平躺下去:“那就这样吧,我陪你们一起。” 那个夜晚,天空是纯净的冥蓝色,月朗星稀。 如果有必要,他们可以在零下的低温中在野外睡着,而像现在这样,幕天席地身边还有战友安静的呼吸,这是美好的享受,陆臻睡得很安稳,他把自己蜷起来靠着温暖的地方,整个夜里做了无数的梦,全是快乐的画面。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把陆臻从睡梦中唤醒的时候,他睁开眼睛仍然觉得身在梦中。 晨辉初现,太阳的光雾从夏明朗的身后漫出来,勾勒他侧脸的轮廓。 陆臻眯着眼睛看过去,从额头到下巴的那一条折线,与记忆相重合,一分不差。感觉到夏明朗略动了一下,陆臻连忙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 夏明朗轻轻拍他的脸:“嗨,小家伙醒了么?” 陆臻慢慢睁开了眼睛。 徐知着还在熟睡,夏明朗压低了声音在陆臻耳边道:“既然醒了就陪我去走走吧。” 晨风吹在脸上,带着些微凉意,清冽而舒爽。夏明朗站在坡顶上转过身,陆臻看到朝阳悬在他的脚边,刚刚离开地平线。 夏明朗伸出手:“谢谢!” 他微笑,笑容模糊在晨光中,皮肤被染成金黄,与太阳的颜色融合在一起,分不出边际。 “为什么?”陆臻小心地把手指放进他掌心。 “因为徐知着!”夏明朗用力握紧,手腕上加了一些力,陆臻不由自主地靠近,被他拉到怀里,夏明朗拍拍他的脊背,郑重地又说了一遍:“谢谢。” 陆臻的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清晨干净的空气将他们包围,他忽然注意到属于夏明朗的味道,带着淡淡的烟味,有些微苦的清爽的气息。 一直到夏明朗放开他,陆臻才转过神。他非常惊讶地问道:“你是指,有关徐知着,你是故意的?” 不会吧! 陆臻几乎有些绝望,这多么可怕,他的心机费尽,他的苦苦挣扎,与他的尽在掌握。 “不是。”夏明朗道,“我只是非常高兴地看着你在努力,通过你,看到他真实的状态。最初的时候我是真的希望他走,而我相信以他的个性如果不是你在坚持,他一定会走。” 陆臻松了一口气,有些闷闷的:“但事情证明小花会改变的,他适合留在这里。” “我知道,假如他能看清自己的需要,他会比任何人都适合这里,但是在这之前,他是个不安全的因素,可我必须要为全队负责。而且我没有办法去引导他教会他这些事,你明白吗?他把我当成一个讨好的对象,他成功路上的障碍,他会把我要的一切都给我,哪怕他没有。到最后我反而担心的是,他会因为我去死,在战场上,分不清贪生与怕死的界线是很可怕的。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个,我希望我的士兵都有属于自己的理想与希望,对这样战斗的生活,充满了自豪与满足,因为,只有这样的生活本身,才是我唯一能给你们的。说到底,一枚勋章,一个烈士的称号足够买你们的命吗?我觉得不能,我们为之骄傲的,是我们的热血,我们的使命。” 陆臻看着朝阳贴着他的身侧往上爬,越过膝盖,越过衣角,而夏明朗的眼睛在这晨辉中如此闪耀,像另一个太阳,他于是无法言语。 “陆臻,我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其实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我的兵?”夏明朗安静地看着他。 “哦?”陆臻莫明其妙,有些尴尬地笑道:“中校先生您这话说得让我很伤心啊。” “你有时会觉得我很冷血,对吗?只凭个人的喜好去判断,合适的不合适的。但其实我也没有办法,我站在这里,就要代表最高的利益,任务的成败,还有所有人的生命,我只有这一个角度,我看不到其它。所以,陆臻,你不是我的兵,士兵应当完全地服从他的长官,可你没有这样的天分,你也不必如此,你可以像以前那样站在自己的位置,给我提供一个另外的参照。我能够看见你们所有人,但如果所有人都在跟着我走,我就会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需要你,让我看到自己。” 夏明朗深邃的眼中藏着期待,那是一种无人可以拒绝的期待。 “队长……”陆臻低下头,他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像个傻瓜。 “考虑一下。”夏明朗的声音很温和,连同笑容,一样的温和。 “哦,当然!当然可以!”陆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其实他太不习惯这样没有交锋感的对话,不习惯一个不再咄咄逼人的夏明朗。可是他觉得感动,他们不再争吵,不再攻伐,他是他的镜子,他们是镜中对峙的两面,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同一个问题。从此以后辩论不是为了反驳,而是求同,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信任。 他居然,给了他这样的邀请,这种信任让他豪情万丈。 徐知着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之后惊讶地发现人都不在,站起身找了一圈看到夏明朗和陆臻正站在不远处,一瞬间心满意足。 这样的生活,有梦想,有追求,有兄弟,还有一个好队长,简直春暖花开。 陆臻他们赶早杀到食堂吃了顿早饭,回去翻身又睡,一直睡到下午。徐知着满足地睡醒之后的第一句话是:“臻子啊,队长他,果然是好人哎!” 陆臻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回味半天,忽然操起枕头杀了过去:“你个死没良心的小白眼狼,老子养了你这么久,他一根骨头就把你招走了……” 徐知着被他压在身底下海扁,笑得缩成一团,最后哎哟喂地狂求饶:“哪有……哪有,我对你一直忠贞不二!” 陆臻很帅地停手,吹吹额发,摆出很Man的Pose说:“亲爱的,我最喜欢你了!” 冷锋过境,兄弟俩忽然齐生生地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这天啊,可真冷。 2. 生活很平常地继续,当然,有什么可能,它会变得不平常? 在境外任务之后的那几天还算轻闲的日子里,陆臻成功地执行了夏明朗的计划,用那把锋利的缅刀从郑楷老大那里换回一柄改装过的56军刺,那军刺是郑楷从仓库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好钢火,重新打磨,重做涂层,是百里挑一的凶器。郑老大含泪交给陆臻,那表情跟嫁女儿没两样,最后生怕陆臻养不好他的美人,还一手揽下了养护的活。 陆臻利器在手,陡然觉得自己帅了十倍不止,闲没事儿就去操场上要找人对两招,日子过得好不快活。可是一转眼正式开工,陆臻的命运就开始走向凄惨。 直接原因是因为在最近的演习中,整个基地从大队到中队都看出了陆臻作为复合型交插人才的那种不可替代的突出价值。严正之前就盘算好的全面打造计划正式启动,信息中队的队长王朝阳亲自出马当着夏明朗的面把陆臻带回了自己的老窝,夏队长恨得牙痒,却又在严正的一句话中幡然醒悟。 严头儿说:老王破自家的口粮给你养儿子,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夏明朗讨好地一笑,极动情地说:我这不是怕养着养着就成别人家的儿子了嘛。 严正同样动情地回望他:你放心! 放了心的小夏队长把牙笑到了脑门上。 其实陆臻对信息中队那两栋小灰楼觊觎已久,只是之前没资格进,只能远远看着所谓佳人在水一方,如今由中队长王朝阳亲自领着刷卡进门,那叫一个踌躇满志志得意满,深深地感觉到自己人才了,被重视了。 信息中队与行动队是两重天地,放眼望去那种肌肉勃发的血性脉动变成了斯斯文文几乎有点冷的静水深流,王朝阳把冯启泰叫过来帮助陆臻熟悉环境,阿泰同志还惦记着进行动队的事儿,言行间对陆臻很是巴结。 因为基础学历高,信息这边的人军衔普遍都比行动队高一级,相比之下小冯的少尉衔就有点儿稀奇。后来混熟了才知道,冯启泰原来是坦克学院学火控的,本行学得一般,却是个天生的黑客。王朝阳有一次带人去帮C师下属的某坦克营升级数据链系统,那小子居然当场发现了一个BUG,王朝阳就此惊了。回去上报严大头,一纸调令横空直下。C师放人的时候都有点儿惶惑,心说这小子水平不高啊……而且你们那儿怎么开始玩坦克了? 陆臻听得张口结舌,心想老子本来以为自己还算特招,可是跟你小子比起来,我算个毛啊? 冯启泰看着陆臻的神情颇为遗憾地表示,他当初是盘算着应该先去考个与计算机相关的研究生什么的,这样再过来学历比较过关,专业也对口,但是王朝阳没让。王朝阳在旁边微微一笑,说他儿子高考的时候忽然想念建筑系,但是念建筑得有美术专业成绩,可当时来不及了怎么办呢?结果他儿子去考了清华。因为清华不用美术成绩,因为他们相信只要你有本事能考进来,他们也有本事让你学会那点子素描与色彩! 陆臻马上把嘴给闭上了,同时明白,虽然林子大了必然会有很多鸟,但是吃同一种食的鸟总不会相差太多,所以麒麟既然有夏明朗这样的人,他的同伙,也必然得是王朝阳这号的,而他陆臻,也必然得把自己锤炼得更扎实。 除了体力劳动少一点,信息中队其实与行动队一样的忙碌,一样的事务繁多。麒麟的信息中队除了要保证整个大队的数字化通信系统,还承担科研任务。而且他们目前使用的信息系统是全军最高端的,整个战场侦察网络包括了一整套的微机自动化指挥系统、由20辆越野车与3架直升飞机组成的移动指挥部、三台大型野战战场监视雷达(监视半径85千米)和一套战区无人侦察机系统,并且还能随时联网各种单兵手持型的红外监视器与小型雷达所收集的数据。全局通信使用高速数据链,前线实时战况信息能直接发回到总指挥、全局通信加密、数字化的战场管理可以让数据链最基层终端直接到人。 换句话说,只要严头有需要,他就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方进在干嘛。这种精确控制型的野战系统陆臻在之前的演习中就使用过,只不过当时他是网络最终端的那个点,而现在他拥有一个新的角度——网络管理者。 这种身份的转换与亲身参与感让陆臻心情激动,虽然要学要用的东西多了好几倍,可陆臻仍然亢奋不已热血沸腾。但是夏明朗很不爽,因为陆臻自从在老王手下讨百家饭,想法开始变得特别多。其实他那个小脑袋瓜子本来就够能想的了,如今简直没治了。今天缠着他说这个,明天缠着他说那个;一会儿说我觉得应该这样BLABLA,一会儿说我觉得那样其实BLABLA…… 夏明朗烦不胜烦仰天长叹,他觉得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得让这小子给烦死了!操蛋了,为啥这娃谁都不折腾就赶着折腾他呢?夏明朗百思不解,基础训练明明是由郑楷管的,偏偏那小子一声楷哥叫得那叫一个亲切可人温柔乖顺;可轮到自己头上就拉着个小脸一本正经地装中央首长,那高屋建瓴式的“队长,我认为……”每每听得他后背一寒,鸡皮疙瘩一身。 夏明朗心想我容易么我?我不光要保家卫国,刻苦训练,我还得为了不掐死未来的军事学家压抑天性! 到最后夏明朗实在是受不了,揣上两包好烟去找领导。他哭丧着脸拽着严正的常服说:头儿啊,这事儿您管不管,这事儿您不管我就得出手啦!我知道打压科学工作者的积极性是我不对,可是他要是再不收敛点儿,我真怕我啥时候一个失手把您的心肝宝贝给掐死喽! 严正略一沉思,淡然说道:“那我们在一中队的分支下成立一个信息行动支队吧!” 夏明朗一愣,心想这他妈的风马牛及不及啊?再说了,信息行动支队从哪里抽人进去啊,总不见得让陆臻一个人……夏明朗眼角一瞥看到严正笑得高深莫测。 严头修长的手指间挟着烟,随手掸了掸夏明朗皱巴巴的作训服,俯耳过去低语:“他不是有想法嘛,给他点儿空间,给他个位置,让他自己去折腾折腾,他自己就知道差在哪儿了。而且,反正这小子衔够,水平也有,等明年攒点军功把他提个副队,哎,这么一来,他大小也是个领导了,那他现在批判你的很多问题,就成了自我批判了,你让他先解决自己去。” 夏明朗恍然大悟,心道,真他妈的,这姜到底还是老的辣,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千年的道行成精了都!严正缓缓直起腰,剑眉一扬,笑出几分清峻几分峥嵘并一脉尽在掌握的从容。夏明朗脑子里电光石火的一闪,忽然迟疑问道:“那个……我当年,您提拔我当副队长……那时候!” 严正看着夏明朗但笑不语,示意:可以滚了! 夏明朗灰溜溜地退走,一路心情抑郁,本以为世有伯乐识他这匹千里马,没想到是观世音的紧箍咒专套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孙猴子……夏队长强悍的自尊心受到了变态的打击。 不多久由陆臻领衔的电子行动支队正式挂牌,虽然目前名下的正式队员只有陆臻一名。这一招不光唬了陆臻还唬了另一位积极要求进步的好孩子——冯启泰!这小孩儿自从陆臻夸下海口答应让他进队就上了心,而且陆臻喜欢他,当然狂支招,反正中心思想就是趁现在还没有开始选拔先练巴起来,怎么着也能赢在起跑线上,所以阿泰有机会也会去行动队跟训。结果五十公里越野跑到四十公里就开始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到小侯爷只想踹死他,可到底还是让他跑成了最后一名过及格线。 方进站在终点线上仰望苍天,迎风流泪,心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囧囧有神的世界。然而此刻的方进不会想到,这才是他与泰星宝宝那厮打不休的互掐人生的刚刚开始,当然,这是后话,先压下不表。 可怜的陆臻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夏明朗伙同严正的一个阴谋,与当年的夏明朗一样陷入了千里马陷阱中,就差叉着腰站在麒麟山峰顶高喊一句:这地界,比我聪明的没我能打,比我能打的没我聪明。 可惜……可惜的是,比他聪明的想让他更聪明,比他能打的想让他更能打。 通常鹬蚌相争,总有人会得利,但陆臻比较惨,他不是渔翁,他是鱼。 但是再牛掰的黄豆也有被榨干油的时候,大强度的脑力劳动必然带来体力上的退步。以至于某天在训练中,陆臻黯然地看到了自己与徐知着之间越来越大的差距之后不无哀怨地抱怨了一声:“再这么下去,以后上战场该要你们来保护我了。” “放心,我会用生命来保护你。”夏明朗在旁边搭话,笑容意味深长。 陆臻脸上一肃:“公子言重了,小生身无长物,救命之恩何以为报。” 广大队员对这两位校官大人胳臂上跑得马,嘴巴里放得船的剽悍姿态早就习惯成了自然,方进帮着答了一句:“没事,榛子你以身相许就行了。” 陆臻目不斜视地往身后踹出一脚,被方进以一个超级格斗手的利落身姿毫无悬念地躲开,站到安全地带并嘲笑道:“你这手艺,唉,出去别说是我教的啊,小爷我丢不起这个人。” 被他这么一说陆臻倒又坦然了:“术业有专攻嘛,侯爷,有种你陪我玩点别的?” 夏明朗闻言皱眉,一脸的惨痛:“我强烈地预感到,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拖死。” 陆臻故作诧异:“夏明朗同志,您不是腿粗吗?” 夏明朗囧然。 陆臻郑重地拍了拍夏明朗的肩膀,一脸的崇高:“当然,腿不够粗也没关系,我保证为了国家的荣誉,你的牺牲是有价值的,我会帮你把抚恤金领回来。” 夏明朗恨恨然,随即全面插手切入他的整个训练日程,理由自然非常的充分:你的命比我重要。 这句话简直就像个咒语,每当陆臻心头升起那么一星半点儿偷懒的意思,脑海里就会自然而然地啪啪乱闪,浮现出夏明朗被他连累中枪倒地的血腥画面。 于是……OMG,陆臻在心中问候了一下上帝。 陆臻的光棍支队成立没多久就迎来一次考验,基于之前演习时暴露出来的种种问题,尤其是如何在复杂的电磁形势下进行干扰与反干扰、通讯与反通讯的作战研究,由军区授意全军都重点开展了关于这个问题的针对性训练,而这事着落到麒麟,责无旁贷地落到了信息中队王队长和陆臻的身上。 结果夏明朗就更不爽了,自家儿子为别人卖命不说,最倒霉的是连老子都得陪着。自然,夏大人是不喜欢给别人打工的,可是更自然的,当严头三分淡笑清凌凌地瞄了他一眼之后,他也只能乖乖就范,去给人家当陪练的靶子,喂猫的耗子。按严正的意思,要玩就得玩得像个样子,他和军里研究策划了好几次,调了个王牌电子营过来配合工作。 出发那天等陆臻收拾好冲到集合点夏明朗已经在那儿等着了,王朝阳开车,旁边是冯启泰,后面还有两个行动队的老通讯兵。老王一看到他就热情洋溢地揽着脖子拖上车,陆臻扒着门边儿问道:“我们队长呢?” 王朝阳抬手崩了夏明朗一枪:“他现在与我们的敌人沆瀣一气。” 夏明朗配合地按住胸口,眼神哀怨,不多时他手下的人也齐了。陆臻一看,全是王牌的突击手,心里顿时喜滋滋的:夏明朗虽然嘴上不情不愿,可是真要干起事儿来,还是精英尽出,配合工作。 就这么着两车一路开往军部,电子营的兄弟们也靠谱,陆臻他们在大门口没等多久就看到三辆电子干扰车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车停后一个高大挺拔的少校军官从车上跳下,走路虎虎生风,陆臻才看了一眼就在感慨:这他妈才像个军人!气质!气质!! 少校同志站老远就开始自我介绍:“我,周源,过来配合你的任务的。”说完又指着身边跟着的一个中尉说道:“这位叫肖立文,我的副手。” 陆臻一看这人就觉得眼熟,再一问,巧了,校友啊这是!比陆臻小几届,也是国防科大电子对抗专业出来的。陆臻立马就乐了,肖立文就更别提了,握着陆臻的手不肯撒,一转眼两人就混一块儿去了。 周源瞅一眼,颇瞧不上的声气:“搞什么搞,上车啦,是爷们儿的爽快点儿~~~”周源最后一个儿化音忽然拖长,嘴巴张成一个O型固定在某个方向。 陆臻诧异起来,顺着看过去,心里靠了一声:太有范儿了,太有味儿了,太帅了,太酷了——他们的大队长。 那天刚好是周末,其实对于麒麟大部分的队员来说周不周末的都没太多分别,只是偶尔他们的大队长周末会回一次在军部的家。严大队长正在家被老婆指使着干活,心中无聊透顶,忽然想到今天孩儿们出门办事,老子不如去壮个行。于是理直气壮地大手一挥,也不顾夫人卓琳的怒视,左牵黄,右擎苍,派头十足地出门去也。 只见严正大队长手牵一只黑背大狗,肩上停了一只鹰,行云流水似的踱来,周源啪的一个立正靠步,给严正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军礼。严正于是笑笑,抬手回礼,动作刚柔相济,既不绷着又不失庄重,肩上那只鹰受到震动,跳起来飞了半个弧,又重新落回去。陆臻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大队长的风姿,照样还是被迷得七荤八素,至于周源,那就更是别说了,眼睛都直了,只有夏明朗见多不怪,摊开手掌哄破军坐下去。 周源结结巴巴地指着黑背问道:“这狗,这狗,叫啥名?” “破军。”严正微笑道,顺便指着那只鹰说道,“他叫七杀。” 陆臻顺势瞧向夏明朗,用口型道:这个是贪狼。 没想到居然让夏明朗一错眼瞄着了,夏队长读口型是经过专业培训的,马上笑眯眯地甩了他一句:那你就是廉贞! 严正对周源鼓励几句,夏明朗恭维说小破又帅了嫂子的饭就是养人,严正感慨说你嫂子明天又要出差了,夏明朗一怔。严正与夏明朗又寒暄几句,方带着七杀破军施施然离开,周源瞧着那清矍的背影,眼神景仰。陆臻叹气:“还是咱们大队长镇得住啊。要说啊,那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破军可真帅呐……” 夏明朗正盯着严正消失的方向,忽然特凄惨地蹦出俩字儿:“发财!”他马上冲回车里用车载电台与基地联络:“快点,帮我带个话给小侯爷,就说破军明天去基地,让发财躲远点。” 陆臻望天,忽然想起上回严夫人出门开会,破军无奈莅临麒麟基地纵横操场所向无敌时,可怜的发财那风中零乱的样子,顿时心中掬了一把同情泪。 周源把对严正大队长的仰慕之情恩泽了一点到夏明朗身上,瞬间态度大好。一行车队开出基地,就直奔演习场而去。严正在军区通报了一个纵深好几百公里的山地平原区,打算在这里好好地玩一下猫鼠游戏,检测复杂地形和复杂干扰情况下的探测问题。 于是劳心碌苦,整整八天。 八天后,当陆臻灰头土脸地回到基地看了日历才发现他犯了一个毁灭性的错误,忽略了一个要人命的大问题,连忙把手机插好虔诚充电,心中只盼着自家的女王大人可以饶过他这一无心之过。房间里的地主正在斗得欢,陆臻脑子里累得嗡嗡的,揣着手机去楼下花坛里吹风兼组织赔罪语言。 8天,摩托化加强行军跑了接近三千公里,另外还得动脑子,另外还得啃树皮,另外还得……哦,算了,陆臻躺在草地上仰望了一下浩瀚星空,忽然觉得在这么美好的夜晚还是不要去回想那么不美好的事比较好。总而言之他现在的感觉是全身的骨头都被人打散过,酸、软,所以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靠着。 这个秋天最后一朵玫瑰已经快开败了,依稀记得他走的时候那还是位含羞带怯的二八娇娘,现如今……唉,怎么说呢,一朵花最美丽开放的岁月,懂得欣赏她的人却不在她身边,这是多么让人唏嘘的一件事啊。陆臻摘了几瓣花塞到嘴里嚼,玫瑰的味道酸辛而涩,却有浓郁的香气,是很特别的体验,像某种难以言明的心事。 心悦君兮,君不知。 当夏明朗把最后一个参数算出来存盘备份之后,忍不住在电脑桌前跳了几下。他娘的,这些日子他捧着一个电脑终端在各种密闭空间里窝了好几天,全身的骨头缝都长合到了一起,动的时候能听到咔咔的响。显示屏上画出一条光碟拷录的进度带,夏明朗抽出烟盒里最后一根烟站到窗边去抽。 对面的花坛里躺了个人,手里头抱着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在发短消息,映得一张脸鬼气森森的。夏明朗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陆臻,整个基地里从头往下数,只有一个半文艺人,严队算半个,陆臻是个整的。不过严队的人文情结偏豪放派,讲究的是大江东去浪淘尽,不像陆臻,没事爱整个醉卧花荫夜黄昏什么的。 夏明朗看了一会儿,嘴角浮出一丝诡笑,无聊啊无聊……这狗屁演习真是整得他筋酸骨软,大脑过度兴奋,嘴里淡出个鸟来,看来有空得去问问严队,一年340天坐在办公室里是什么滋味?估计那滋味也不好受,要不然怎么一听说有大兵团演习眼睛里就能放光呢?夏明朗把拷好的光碟用密封条封好锁进档案柜里,心里思忖着他可千万不能老,老了就没得玩儿了! 陆臻按完一条短消息,抬头看到对面办公楼里那盏灯已经熄了,随手把手机扔在身旁的草地上,合上了眼。 夏明朗绕了个圈,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他身后去,夏大人摸哨的功夫整个基地里能拔头筹,连个苍蝇都惊不起,更别说现在已经累得像滩泥似的陆小臻。夏明朗正在思考着他应该是直接扑上去,还是佯装咳嗽一声,还是……总之要怎样才能更好地消遣这个在自己全身骨头最痒,脑子最神经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撞到他门上来的倒霉蛋,却猛然看到寂静的黑夜里白光一闪,陆臻的手机又亮了。 天地良心,向党和人民保证,夏明朗没有故意偷看队员的私人信件,实在是挡不住他视力好,眼风一扫之下,整句话都印到了心里—— “亲爱的,我回来了,你在干嘛呢?你老公睡了没?” 哐当一下子,夏明朗看到一整盆狗血砸到他头上,全身浇透,冰凉粘腻。妈的,夏大人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 陆臻闭着眼睛摸摸索索地把手机摸到手里,退出去看新消息:“干嘛,现在想到我了?这些天死哪里去了?你个死没良心的臭小子。” 陆臻嘴角一勾在笑,劈劈啪啪地按键盘:“我出任务了啊,你也知道嘛,我一出任务就得跟你咫尺天涯相隔了。” 这次的回复很快:“又有新任务?怎么样,没伤着吧?”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啊?我是谁啊,双枪在手百步穿杨,千里之外取敌首级,十步一人杀气纵横……哈哈哈。” 夏明朗在背后看得脸上发青,一口鲜血郁在喉间,恨不得上去掐死这小子。 “你就吹吧,明天发张照片给我看看没缺胳膊没少腿,我才信你。” “没问题,小事一桩。对了,亲爱的,你现在不生气了吧,你看我任务一结束冲回寝室第一件事就是给手机充电,手机充好电马上就给你发消息,所以,看在我认罪态度这么诚恳的份上,你能不能就原谅我呢?” “我考虑一下看看。” “亲爱的,生日礼物翻倍儿给,保证比你老公送得好送得大,这样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行了,受不了你,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我什么也不缺,你照顾好自己是真的。” “那你就是不生气了?太好了,你早点儿睡,别老是上网玩到三更半夜的,我听说女人过了二十五岁就得开始保养了,当然,您还年轻,没关系。” “死小子,你皮又痒了是不是?不跟你啰嗦了,我去睡觉了。” “好好,晚安!” 陆臻心满意足地发出最后一条,磨磨蹭蹭地把自己支撑着爬起来,头一转,看到面前的黑影,背着月光的脸看不太分明,只看到一双幽黑的眼睛,似乎闪着火光。 “啊……”陆臻心跳一停,手机笔直地落下来,夏明朗从半空中伸手一抄,捞进了手里,拇指从光滑的显示屏上擦过,看着屏幕慢慢暗下去。 “解释一下!”夏明朗挑了挑眉毛,手掌摊开,把东西托在手心里。 “哦……”陆臻的脸色变了几变,忽然轻轻巧巧地笑出来,“队长,现在是休假期间,我用手机,不算违规。”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我的意思是,你发给谁?” “队长,这么私人的问题我能拒绝回答吗?” 陆臻伸出手,把手机从夏明朗手心里拿了回来,理直气壮地塞进了裤袋里。 鉴于此君一贯的不知好歹和标新立异,夏明朗强行把一肚子的火星都暂时压了下去,不动声色地挑了挑下巴:“坐。” 陆臻倒也不反抗,顺从地坐下来。 夏明朗换了个亲切的姿态,从背后揽着陆臻的脖子,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式:“陆臻哪,按理说你的私事不归我管,你也不是新兵了,不过我到底大你几岁,论起来我也算你哥。” “明朗哥!”陆臻笑眯眯乖巧地应了一声。 夏明朗手背上的青筋一爆,忍下想要把这小子捏死的冲动,淡定地继续诚恳:“你看啊,你还这么年青,前途无量,将来什么样的女孩子找不到,你至于跟一个有夫之妇这样纠缠下去吗?军队毕竟是个传统的地方,生活作风这个问题,如果,如果闹出来的话,还是很要命的。” “可是我爱她啊!您会去告发我吗?”陆臻转过脸去微笑地看着他,眼睛很圆很亮,含了星光,一闪一闪的。 夏明朗的瞳孔急剧地收缩起来,疑惑:“你爱她?” “是啊,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了。”陆臻把诚恳装了满眼。 夏明朗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疑惑地,探究地,陆臻预感到危险逼近,全身的汗毛自动炸了起来,然后一重黑影猛地扑了过来,气流刮在脸上,像是夜风忽然变了性子。陆臻“哎哟”一声仰面躺倒,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鉴于实力差异太过巨大,索性,就不动了。 “到底什么回事?”夏明朗把陆臻的四肢全部固定住,居高临下地逼视过去,眼神很危险,赤裸裸的威胁。 “队长,能怎么回事呢?就是你看到的那么回事啊!”陆臻笑嘻嘻的,打定了主意就是不抵抗,四肢放松,躺得软绵绵的。这年头,谁给他一百万也别想让他多出一分力,他是真的累惨了。 夏明朗的眸光闪了闪,一手伸到陆臻的裤袋里去摸手机。他捏着手机迅速地往上翻,对方的记录名是林同学,光从一个名字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可是一条一条翻上去,终于,夏明朗手指一停:“儿子啊,你家林同学最近火气很大啊,为父的日子不好过啊,记得回去之后马上发个消息过来安抚一下,你要体谅一个更年期的女人,还有她无辜的老公。” 夏明朗咬了咬牙,慢慢地转过脸去,扬起手机:“啊?” “哦……”陆臻无辜地看着夏明朗,笑意蔓延。 “臭小子,你他妈敢耍我!!”夏明朗抛了手机扑上去掐他脖子,陆臻扭动挣扎,哀号不已:“小生,小生冤枉啊……明明是大人你行为不轨在先!!” “啊,冤枉?你妈是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夏明朗揪着陆臻的衣服把这根面条给拎起来抖直。 “队长,这你可不能怪我,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你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是谁?你爹?” “不是。”陆臻忽然站直了,摇头,一本正经的。 “那还有谁?”夏明朗失笑。 “你啊!” “哦,好好……”夏明朗淡淡然微笑点头,忽然一脚发力踹过去,“小混蛋,又消遣到老子头上了。” 陆臻迅速地闪了一下,不过到底脚软,还是被扫到一点,就势贴地一滚,捞回自己的手机便逃了出去。 夏明朗站在他背后插腰:“哎,我什么时候说你能走了?” “队长,现在是休假期间……恕末将盔甲已卸不领君命……”陆臻一边跑,一边远远地把话递回来。 **** 注:何谓“杀破狼”,杀、破、狼,指“七杀”,“破军”,“贪狼”三星,出自紫微斗数,最早见于易经。另外,贪狼星与廉贞是一对对星,贪狼是正桃花主,廉贞是副桃花主。都是主理著欲望、感情的敏感性星系曜。 3. 有句老话,叫做偷得浮生半日闲,可是这话用在郑楷老大身上,就变成了抽空回家结个婚。 据说一个男人的价值是由他背后的女人来标价的,于是整个中队的人都觉得,郑楷这回真是卖得太贵了,因为楷嫂相当的漂亮,不仅漂亮而且热情,不仅热情而且相当的会心疼人。由此,郑楷在广大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地位像火箭一样拔地而起,击碎了一众少年心。很明显,严刑拷打是少不了的,一帮子光棍们正嗷嗷待哺地等待着泡妞技巧的大放送大分享。可是据郑楷老大真诚的回答,说是楷嫂对他一见钟情,而且楷哥由于人生第一次的艳福就福成了这样,还对现实产生了一些不信任感,对楷嫂的态度一度相当的冷淡,哦,应该也不能说是冷淡,而是茫然无措。 他妈的! 于是广大人民群众只能拍着大腿在心里骂上一句,怎么这等好事就撞不到我头上呢?其实楷哥很委屈,他怎么说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军官,身高腿长,五官端正,凭什么就不能让一美女一见钟情了呢?后来倒是陆臻向他解释了其中的奥妙:因为这个地界上,公的不值钱,母的才稀罕,你看,就连操场上那条狗,它都是一男狗。 于是定情半年之后的最近,郑楷非常豪迈地给夏明朗送了两条中华。正赶上陆臻跟夏明朗加班搞多小组体系下协同作战的指挥模型,贸然看到红通通的两条长方体,连有钱人也忍不住惊叹了一下:“楷哥,你发财啦?” 郑楷嘿嘿笑了一声,瞧着夏明朗不说话。 夏明朗手指搭在烟上敲了两下,心情复杂地抬起眼:“做兄弟这么久了,你就直接点儿吧。” “那啥,老家催我回去结婚了,争取年前把事儿给办了!”楷哥同志尽量克制地笑得十分阳光灿烂。 “啊……那恭喜了!赶明儿红包一定给包个大的。”夏明朗拱了拱手,“来,现在咱们讨论一下这个烟钱的问题。” “我没假了!”楷哥真不愧是好兄弟,非常直接,一点不玩虚的。 他上一次回家是半年前,就此邂逅郑家娘子,瞬间陷入热恋,十天假变成十五天,十五天撑到了二十天,彻底地把存货休完,十八相送地回了基地,那一阵还在训新兵的尾声,夏明朗代他班代得心头滴血。现在时隔不到一年,从火星上也没办法给他凑出几天假来回去领证办事摆酒,好从根本上让楷嫂落袋平安。 虽说这年头一纸婚约也绑不住什么人了,可破坏军婚的罪名还是很大滴。 “郑楷啊郑楷,我早就说过了,做人要留点余地。”夏明朗知道他算盘是怎么打的,整张脸哭丧着,哀哀怨怨的,“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郑楷灿烂的阳光黯淡下去:“其实,其实吧,我媳妇也说大不了再拖半年,也没事儿,主要是我妈她急着要抱孙子……” 陆臻听得不忍心:“楷哥,我这里倒是有假,就是不知道能不能……” “去去去,你边儿去啊,别添乱,你跟他都不是一个路子的,你的假能给他用吗?”夏明朗郁闷地挥挥手。 “那怎么办啊?这万一要是迟则生变了,那可是关系到我们家楷哥一辈子幸福的事啊。”陆臻睁大了一双圆眼睛盯住了夏明朗,只差没做小白兔双手合十状。 夏明朗左看看,右看看,摊开手:“怎么个意思?逼宫是吧?” 郑楷和陆臻面面相觑,赔笑:“不敢,不敢,这怎么敢呢?” 夏明朗抓抓头发:“本来嘛,我手上还有点假都给了你也没关系。” 郑楷站直了不出声,等着他的但是。 “不过我妈最近一直在催我年底回去一下,说是手上攒了十七八个姑娘,让我无论如何都得见一面。我原本就想着那十几天假还够不够,你看现在还要分给你的话……”夏明朗做为难状。 “明朗,我以后一定还你。”郑楷做哀求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夏明朗抬起眼在郑楷脸上滚过一圈,继续做为难状:“倒不是还不还的问题,主要是我妈那边催得紧,成天跟催命似的,要让她知道我今年又不回去,我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所以……” “队长……”陆臻是为民请命,到底脸皮比较厚,“您要向老太太阐述一下,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她不能为了还存在于遥远将来的一点可能性而阻挠了既成事实的发展……哦,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可以,”夏明朗无奈地点头,“不过我担心我妈会听不懂。” 郑楷心中一阵绝望。 “那,要不然这样吧,你们两个打电话向我妈解释一下,如果她老人家能答应,我就把假都送给你算了,好歹结一次婚,也别太寒碜。”夏明朗看着那双绝望的眼睛,最后终于犹豫地,为难地,心痛地松了口。 陆臻和郑楷对视一眼,卷了卷袖子开始舌灿莲花地蒙骗老年人的工作。 事实证明姜不一定就是老的辣,而语言,永远是复杂的会让人着迷的存在,总之夏家老妈屈服了,因为郑楷正直的好名声,还有陆臻即兴编出来的那段心酸催泪的爱情故事。夏明朗坐在桌前竖起耳朵听,无声地笑到抽搐,陆臻看着他抽动的嘴角,一边继续地鼓动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一边无可奈何地滑过一丝心虚。 这两人挂了电话,回头看到夏明朗一脸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不由然齐齐心虚地矮下三寸。 “明朗……”郑楷动容,欲言又止。 “行了行了……啊!”夏明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推着他往门外走,“你少给我猫哭耗子假慈悲。走吧,利索点,再让你耽误一会儿,我今晚上就得通宵了。” 郑楷走到门口还捏着夏明朗的胳膊:“明朗,你放心……” 你放心,兄弟我亏待不了你!! “得了,我放心得很!你日子定了通知我一声,我好调假。还有啊……”夏明朗忽然压低了嗓子神色暧昧,“你给我办事效率高点,我可是让了你十几天假啊,你要是十几发都不能中靶,回来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兄弟,我夏明朗丢不起这个人。” 郑楷疑惑地眨巴了一下眼,忽然一点血色从他脸上爆开来,整张脸红成了猪肝,逃命一样地窜了出去。夏明朗撑在门口大笑,笑声十分嚣张猥琐。 夏明朗笑完了又坐回去继续干活,脸上的哀怨一点痕迹都没了,眉飞色动喜气洋洋的。陆臻心想他是由楷哥带着出道的,情份到底不一般,再怎么心疼自己的休假没了,也是兄弟大喜,他也陪着高兴。陆臻这么一想就没了边际,眼睛盯着显示屏上的一串串代码,脑子里就开始跑马,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队长?” “啊?”夏明朗还以为他遇上了什么问题,脚下一蹬就滑了过去,一手扶到他肩膀上,探过身去看屏幕。 “怎么了?”夏明朗草草扫了一下没看出什么问题来。 “哦,那个,我是想说,我的假你能不能用?” “哟……”夏明朗转过头去看他,“今天什么日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陆臻哪,你的纪录太差,无事献殷勤……” 陆臻在桌子上踢了一脚,座椅带他转了半圈,变成个面对面的格局。 夏明朗一愣,再看陆臻清清亮亮的圆眼睛里没什么怒气只余几分生涩尴尬,顿时有点不好意思,怎么说人也是好心不是,却被他这么埋汰了一把,想想也真冤枉,马上又笑道:“行了,我心领了,这事你就别管了,我再难也不至于跟你们小孩子抢假休啊!” “我怎么了?”陆臻忽然认真起来,“我也不小了,我都二十四了,晚婚年龄都过了,你凭什么说我是小孩呢?” “这……”夏明朗实在忍不住笑,把那小子又按回到椅子上去,“我知道,我知道,陆臻同志,我不是这意思,你知道吧……不过,晚婚年龄都够了……陆臻,你这是在暗示什么啊?我们的小陆少校红鸾星动了吧……说说吧,什么时候能管我这儿请假啊?” 夏明朗故意要逗他,声音黯得不像话,暧昧难当。 陆臻不小心没控制住,整张脸都红透。 “哎,我说你至于吗?”夏明朗有点汗,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欺负了小白兔的大灰狼,可问题是……他真的没怎么着他啊,冤枉呐。 陆臻没说话,悲愤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又马上别过去。 “哎,你这……好好,是我不对,我……底层兵痞习气重!硕士少校,你就别跟我这么一粗人一般见识了成吗?”夏明朗郁闷,心想,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手下干将一个两个地都让女人勾了魂,他老人家不光得成全,现在还要负责开导纯情少年不成?? 陆臻用力揉耳朵:“我没事,从小就这样,我耳朵经不起事,跟你没关系……队长,你以后别这样了行不行?说话就好好说,干嘛老是贴得人这么近?” “好好。”夏明朗笑得挺无力,造反了造反了,这年头的小兔崽子都爬到头上来耀武扬威了。 “可是,队长,那你为什么不结婚呢?”反正脸红也红了,陆臻横下心,索性就问下去。 “哦……”夏明朗本来是习惯性地要唬弄,可是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盯牢了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觉得有点理亏,好像不得不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他沉吟了一下:“想结婚也要人肯嫁给我啊!” “老佛爷不是把秀女都选好了吗?就等着您回去翻牌子呢。” “小兔崽子,”夏明朗踹过去一脚,笑骂,“主要是觉得没什么意思,结个婚,一年见不到十几天,你说有什么意思,将来有了孩子都不认识我是他爹。” 有些话题一旦说开了,不自觉就会沉下去,想轻浮都飘不起来。 “你可以让嫂子随军啊?” “随军……你看这穷山恶水的,你让一个女人随过来干什么,嫁给我又不是卖给我,人家也有自己的人生的,凭什么跟我耗着?”夏明朗的神色有点黯,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嚣张肆意的夏明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愁,每个人都一样。 陆臻想了想:“其实也不一定,说不定她喜欢你,觉得有你就够了。” “那更不好!”夏明朗很干脆地摇头,“你也知道我们这工作性质,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你让一个女人怎么过?” 越说越僵,说到后来倒像个死局似的,这下子连陆臻都不安了起来:“那郑楷?” “郑楷……这么说吧,陆臻,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可能对于我来说,就算是随军,娶个老婆,一个月回家睡几晚,自己做了什么干了什么都不敢跟她讲,刚刚杀过人的手,不敢去抱老婆孩子,怕有血,怕吓到她。这种感情,怎么说呢,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太单薄了,有和没有也没什么分别。我这辈子做过最得意最骄傲的事,她都不知道。”夏明朗笑了一下,自嘲似的,“还不如一个人简单点好,娶了老婆就得为别人活着了,我这人怕麻烦。” “可是队长,你如果这么想,可能就……” “也不一定啊,”夏明朗倒是满不在乎,“很可能再过上几年,我退到二线想法就会变……行了,干活吧别废话了。” 他扶着椅背把陆臻推到电脑前面,顺手敲敲他的头:“给我专心点儿。” 陆臻深呼吸定了定神,劈劈啪啪地开始按起键盘,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过了不知道多久,陆臻忽然伸了个懒腰,脑子里灵光一闪,模模糊糊地抓到一些灵感。 “队长……”他蹬脚滑到夏明朗身边,“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应该也不是很想回家相亲去啊?” 夏明朗敲了敲鼠标,慢慢地转过头去,似笑非笑的神色很暧昧,轻轻挑了挑下巴:“哦……?” “喔……”陆臻恍然,“队长……” 夏明朗竖起食指在自己面前晃了两晃,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陆臻感慨,果然如此,从夏明朗嘴里说出来的话,连一个错别字都不能信!!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队长,不如这样吧,你要还想再诈点什么好处就跟我说,我去帮你在楷哥面前吹风。”陆臻坚定不移地要做共犯,眼睛闪闪亮。 夏明朗望了一眼天,忽然发现他这队里的风水可能真是不怎么地,甭管他多白的兔子,进来了之后人品都是直线下降。 说不通宵说不通宵,那天还是忙到了旭日初升,夏明朗伸懒腰看着天幕慢慢变红,忽然声音变得低沉,异样的柔软与醇厚,他问道:“陆臻,你为什么呆在麒麟?” 陆臻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笑道:“队长,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夏明朗撑到窗台上看天色的变化,东边半个天幕像是着了火似的烧起来,陆臻走过去站到他身后很近的地方,晨风送给他夏明朗的味道,带着淡淡烟味的,微苦的清爽气息。 “你看旭阳初升,会比较想聊点有豪情的事。”夏明朗转过头来看着他。 陆臻笑道:“是啊,一个人早上六点钟的时候,都会比较兴奋,觉得一切刚刚开始,自己无所不能。” “为什么来麒麟,为什么呆在这里,这个问题每个人我都问过,我没问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自己知道理由。”夏明朗双手交叉撑着自己,“不过,现在,能说说吗?” “如果我说,我是为了建设中国的国防事业,你会不会觉得特虚伪?” “不会,”夏明朗回答得很干脆,“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保家卫国。” 陆臻失笑,露出漂亮的牙齿,他将视线投向窗外,遥远的远方。 “我应该算没受过什么苦,”陆臻说,“父母的教育也并不把金钱当成很重要的事,所以我从小就明白我将来只能从两个领域得到满足,一个是学术,一个是慈善。” 夏明朗闷笑:“但是你现在既不学术也不慈善。” “高中的时候我体育成绩很好,我爸说做人要扬长避短,我就想我一定要找到一个行业既可以发挥我聪明的头脑,又能充分运用我强壮的身体……队长,您想笑不用忍着。”说到最后陆臻自己也忍不住憋了一丝笑。 被挑明了夏明朗反倒不好意思太乐,偷偷转头张大嘴无声地哈哈大笑。 “然后我考了军校,毕业之后不顾一切地要去一线,结果……当了一年排长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如果只是带兵的话我并不比别人更强一些。于是我又回去继续念书,做自己更擅长的事,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定位,我希望可以做得更多,我有一个模糊的梦想,我希望我能让这个国家更好。”陆臻慢慢转过头看向夏明朗,有些不好意思。 “会的!”夏明朗看着他郑重点头。 陆臻顿觉心中大定。 夏明朗抬起手揽着他的脖子低声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陆臻身体一僵,愣道:“队长?” “你不是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人,你总是要走的。”夏明朗道。 “但不是现在。”陆臻很冷静。 “对,不是现在,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太心急,好好感受这个地方,那么即使你离开了,这片土地,也会持续地给你力量。”夏明朗的声音很低沉,起伏间有奇妙的折转,让陆臻觉得好像有流金的沙,缓缓地就这么在他的指缝间流过。 基地的建筑在晨光中逐渐清晰起来。 陆臻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脉动,让人热血沸腾想要与之一起共振频率。 那是他们脚下的土地,无数人用热血和激情浇铸而成的土地,那样深沉厚实,是他们力量的源泉,他们共同的信仰。 陆臻沉默很久很久,最后他问道:“我看起来很心急吗?” “没有,你很好,非常。”与最初的尖刻不同,如今的夏明朗已经不再吝啬他的称赞。 陆臻笑得非常开心。 “有没有想过,将来给自己找个什么样的老婆?”夏明朗眨了眨眼,眼神戏谑。 陆臻笑道:“给自己找个伴。” “呃?” “生命是漫长的旅程,而我,不希望一个人走。”陆臻微笑地看着夏明朗。 4. 冬日里南方的清晨,带着某种湿乎乎的凉寒,沁人肺腑。水杉的叶子在寒风中染成铁绣红色簌簌地落下来,如此萧杀,看在陆臻眼里仍是绮丽的美景。 陆臻一夜未眠但精神抖擞,他觉得自己快成仙了。 清晨六点,麒麟基地已经开始了运转,最早一批起早操的部队已经开始晨练。陆臻走在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往信息中心那边去,昨天忙乎了一个晚上的指挥模型要拿过去做检测。陆臻输完密码刷卡进入,信息中心里开着暖气,有些房间还亮着灯,有通宵工作的战友还在伏案,陆臻开了一台公共服务器跑测算。冯启泰准时八点出现,眼神单纯而迷蒙。此人从小就赖床,早上昏沉如绵羊,晚上两眼似铜铃,在部队改造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彻底扭转。 陆臻见人大喜,忙不迭地把模型扔给阿泰捉BUG,自己趴到一边补眠,你不得不承认天分这个东西它就是存在的,就像冯启泰干别的也不见得多出彩,纠错找漏写病毒……没谁比他玩得更溜。 陆臻在公共场合睡觉当然不敢睡得太死,半梦半醒的脑子里还在跑着程序,忽然听到防空警报响,吓得他一个激灵就跳了起来:“怎么回事!” “演习!”冯启泰已经手忙脚乱地开始退程序打包备份。 “防空演习?怎么没通知?”陆臻大惊。 “演习怎么会有通知,那不成演戏啦!”冯启泰一本正经地瞪他,同时把一叠稿纸扔到陆臻怀里:“门口,帮我拿去粉碎。” 陆臻顿时羞愧。 门口的走廊上有一台大型文件粉碎机,吞进雪片似的纸页,吐出雪沫子,陆臻看见走道里来来往往的全是人,统统是一溜的小跑,穿梭来去忙而不乱。王朝阳大步流星地从他面前走过,忽然停住:“你怎么在这儿?” “过来算东西!”陆臻连忙说。 “哦,行,那你跟着阿泰吧,常规演习。”王朝阳匆匆摞下句话拔腿就走。 保存程序、整理备份、拆硬盘、粉碎所有不带走的稿纸文件……广播电台里一个机械的女声在报警:“预计第一轮导弹袭击还有8分钟!” 陆臻这才回过味来,这是一次信息中队的内部演习,不需要各部门配合也没什么真枪真刀的,难怪事先没有一点通知。冯启泰终于把他吃饭的家伙收好,叫上陆臻直奔地下室。王朝阳就站在一楼的转角处督战,手里按着秒表,神色焦急。电梯门合上,报警的女声在电梯里仍然刻板地循环:“预计第一轮导弹袭击还有5分钟!” 高速电梯下降剧烈,陆臻落地时居然感觉到一丝晕眩,电梯门哗的打开,陆臻随着人流涌出来往通道尽头狂奔,战斗人员的优秀素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陆臻帮冯启泰扛着电脑跑得一马当先。 第一轮导弹袭击进入读秒倒计时,起爆时广播里放了一个地动山摇的音效,陆臻一时不察被震得两耳嗡鸣。 “各单位注意,地面设施自毁还有10分钟!” 冯启泰在狂奔中庆幸地泪流满面:“我就知道他们得来这手!NND,还好老子的家当都带齐了!” “真会自毁?”陆臻不信。 “他们会把你的数据都抹平!你放心,他们绝对干得出来!” 地下没有参照物标记,但陆臻觉得自己这一通乱跑怎么也跑了有两公里,身边的人流逐次分散,最后他跟着冯启泰拐进一个地下隔间里。陆臻一进门就震惊了,这个地下房间的布置与地上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格局更紧凑,也就是说这里的备份是彻底的,地上有一个位置,你在地面以下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哦耶!”冯启泰兴奋地握拳,熟门熟路地挤进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连接终端输入密码,进入并网调试,抬头见陆臻还傻站着,连忙拉他蹲下,“行了,没咱们什么事儿了,我们是等征招的,不出事儿就没咱可忙的。” 广播里在报告演习进度:“本地备份启动成功!通信链无断裂!” 陆臻反正无事,实在忍不住偷偷地问:“你们有几个系统备份?” “不算本地,一共有九个,分布在全国各地,理论上说就算整个中国在瞬间陷落,我们都能启动。而且除了光缆连接,我们还有卫星频道,当然这样速度会慢很多。” 陆臻舒一口气,喃喃自语:“果然不错。” 接下来的工作主要是等待,各个备份逐一启动,并网调试……冯启泰甚至打开电脑继续给陆臻干小工。地下工事里的味道阴冷,陆臻仔细回忆了自己的奔跑路线,终于确定自己正在麒麟的东南方,也就是武备库下面,就是那个陈默说过的核防级的工事。就是嘛,当时领装备就觉得了,这么个牛掰的工事怎么也不能只为了放几杆枪啊……果然有大用场。 演习持续了大半天,直到下午三点人员才分批撤出工事,陆臻回去试开了一下电脑,果然,所有的数据被洗得雪雪白。冯启泰隔壁桌那位小哥备份时出现程序错误,一个礼拜的工作成果化为东流水,悲痛得难以自抑。 傍晚,严大头子站在信息中心的大门口负手严立,一脸的杀气,一身的煞气,唬得方圆十里鸟兽妖邪无颜色。 冯启泰心惊胆战地扯了扯陆臻的袖子与他并肩站在一起,陆臻困惑,怎么了?演习失误了? 头号领导守在门口,信息中心马上哗啦啦倾巢而出在门口的大路上齐刷刷站起几排。严正冷冰冰的视线从左往右在大家脸上掠过,半晌微微一笑,陆臻顿感心口一凉。 “看到大家都还活着,我真高兴呀!当然按理你们都该死了!”严正说完脸色一寒,转身走人。 冯启泰使劲地扯陆臻的袖子,吓得眼眶都红了。 王朝阳目送严大队长远去,怒气冲天,哑着嗓子吼:“50分钟,警报发出去50分钟备份系统才彻底动起来!50分钟可以干什么?啊?自己想想!地面自毁了还有人没下来,想干什么?啊?留着陪葬吗?” 陆臻发现自己身边的国家精英们已经被训得悄没声儿地蔫了,他羞愧地扪心自问:为毛我这么淡定?这才发现他早就让夏明朗给骂成个二皮脸了,这就么点小人参(人身),小公鸡(攻击),炖成菜都不够他塞牙缝的。 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最后一环由谢嵩阳政委总结陈词,那叫一个有理有据不偏不倚,首先肯定了工作,其次提出了建议,最后展望美好未来。陆臻忽然想拍大腿,心道:绝了!这才叫全场的戏啊!有白脸有红脸,有开场的有转门的,还有最后亮相的!相比之下夏明朗当年一个人独唱的那折妖物凶猛显得多么没有过渡。 原本陆臻看着王朝阳今天这么横眉立目的就有点怵,转眼想溜没溜成,被王朝阳叫下问话:干什么来了,今天? 陆臻只好交出了他的半成品模型,没想到王朝阳一看兴趣就起了,临时招了几个人过来说要研究研究。陆臻心想软件又不是老婆,借你玩玩又不会少块肉,就大大方方地出借了。他前晚上一夜没睡,白天又跟着信息中心这群人折腾了一天,是真困了,晚饭后没多久就幸福地爬床上平躺,完全没料到一夜梦醒摆在他面前的现实居然会变成这样子…… 陆臻出完早操抓着一手香甜的花卷儿,看夏明朗与王朝阳两人各自横眉怒目。 “呃……”陆臻从夏明朗手上把自己的作训服拽出来,“咋啦?” 夏明朗抬了抬下巴:“你问他!” 朝阳同志的耐性比夏队长要略好一些,拉着陆臻细说从头。 事情是这样的,王朝阳看完模型觉得思路很好,很有前途,就谋画着要把此模型直接整合到目前通用的战术测算软件里面去。因为心情激动嘛,也不管三更半夜他一个电话就把夏明朗叫了过去,两个人便开始合计,结果合计了没几步又干上了。 夏明朗说为什么你不能这样,你干嘛非得那样,你那样老子用起来麻烦死!王朝阳拍案说你他妈不懂不要乱说,我给你整成那样我得费劲儿死!夏明朗顿时不服,说我不懂你最懂!整成那样有什么费劲儿了?我看没什么分别! 王朝阳怒了,说我为什么要向一个种番薯的解释苹果机的原理? 夏明朗更怒,说老子现在想弄个洗番薯的,你硬要塞台洗衣机给我,还说这是最新型号? 两位中队长都干上了,下面的小弟一个个噤声,夏明朗和王朝阳连吵带合计折腾了半宿,但是因为双方的知识结构作战经历相差太远,越吵越吵不到一块儿去。夏明朗心想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一看天都亮了,直奔食堂把陆臻从抢花卷儿的人堆里拔了出来。 陆臻一边撕花卷儿一边听两位队长介绍自己的思路,最后拍拍手上的面渣说:“这样啊!行,交给我,我来搞定!” 夏明朗顿时眼睛就亮了,把陆臻拽到怀里好一阵揉搓。王朝阳微微叹了口气,心想果然不错,要得就是这种“我来搞定”的豪迈霸气!难怪严头看重他,难怪夏明朗那狼崽子不肯放人。 陆臻是个有行动力的人,当天上午就组织几个研究人员开了会,分配明确任务,一一到点。为了方便随时与夏明朗交流意见,他一个人借了自己队里的服务器在一中队的办公区干活,反正整个麒麟内部网络都是光缆连接,数据传送完全没有障碍。 陆臻转转脖子伸伸腿说兄弟们随我大干一场! 能呆在麒麟基地那就不是只有一把刷子的人,大家顿时哄然一笑,说好! 结果,这一干,就是三天三夜。 信息那边人多还能轮一下,而陆臻一来是没替换,二来他是真的自己飚上了。这小子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兴致来的时候很话痨。 程序也是一种语言不是? 陆臻编着编着状态就来了,回头向郑楷请了假,不眠不休的疯狂作业,以一人之力对拼网络另一头的整个小组,把机房里那台服务器操得咔咔乱响。除了中途基地宿舍的锅炉坏了,他被夏明朗借口修锅炉骗出去小散了一会步,就一直连机房大门都没出过。夏明朗一直觉得自己算狠人,心狠手辣辣手摧花,可是遇上如此善于自虐的主,他还是很不好意思的心疼了。 第一天晚上夏明朗刚好加班,半夜回屋路过机房的时候,看到陆臻在蹂躏键盘,桌上一包饼干开着封,一块都没动。 “饿不饿?”夏明朗拎了一块塞嘴里嚼。 陆臻转头很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夏明朗总觉得那双晶亮的大眼睛里此刻正在跑着码,一行行淡绿色的代码,飞快地滚动着,跟黑客帝国似的,然后黑客陆臻很干脆地把头转过了去,好像压根儿就不认识夏明朗。 夏明朗有点伤自尊,于是又拎了一块在陆臻面前晃悠:“你不吃我可吃了啊!” 陆臻对着饼干凝视了半秒钟,倒是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一口咬上去,咬下了一半,夏明朗看着自己手上的半块饼干很是无语,索性站在旁边把那一小包饼干都喂他吃光了,自然,这期间陆臻没有转头看过他一眼,眼睛里跑着黑白分明的代码,一行一行的。 到第二天晚上,夏明朗已经有了经验,收工的时候给陆臻泡了一碗方便面带过去。陆臻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仍然很茫然,于是夏明朗在心里喊着,不是吧!这个也要我来喂你? 好在那小子很快又回过味来,一把抢过了面碗,稀里哗啦吃得飞快,夏明朗看到他桌上的杯子空了,顺手就给他倒满了水。 第三天晚上夏明朗是在军部睡的,下午有个小规模的研讨会,十几个一线的营团级指挥员凑到一起分析演习的数据,规格不高,但是很能学到点东西。 特种侦察与野战军团之间的配合一向都是个很吸引人的课题,夏明朗是与会唯一的特种军官,比陆航团的还抢手,话题绕到他身上就扯不开,直到会开完了还有人不肯放他走,拉到军区招待所去开了个房间,几个大老爷们儿凑在一起聊了一夜。 为了赶早上的训练,夏明朗大清早的开了车回基地,吉普车开过办公楼的时候看到机房的灯还亮着,暗暗的一盏,不算太亮。他先回宿舍换了作训服,看看时间还早,便踱到机房去转了一圈。 陆臻正在最后攻坚时刻,程序补丁什么的都写完了,正盯着屏幕在调试找BUG。黑亮亮的大眼睛,青郁郁的黑眼圈,一张脸极为憔悴,眼睛却发亮,神色间的执着甚至有点偏执的味道。 夏明朗虽然是暴君转世,可到底还是有点人心的,他僵在门边站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陆臻同志,辛苦了。” 这一回陆臻为了辨认他花了更多的工夫,本来夏明朗以为他会豪迈地回上一句“为人民服务”什么的,以符合陆臻少校随时随地的恶搞作风,可没想到陆臻竟然很认真地想了一分钟,然后继续很认真地对他说:“不辛苦,喜欢就不会觉得苦。” 夏明朗僵在门口,陡然有种周星星看串了跳到央视一套的违和感,一时间不知道往下这台词该怎么接,幸好起床号及时挽救了他,他摆了摆手往楼下跑,陆臻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了一句:“队长,再帮我向楷哥请一天假,我今天下午就能搞定。” 落日西沉的时候,陆臻终于完成了他的定稿,打包备份,又给夏明朗再拷了一份塞到他办公室的门缝里,终于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这时候知觉回来了洁癖也回来了,他闻到自己身上酸津津的汗味,顿时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连饭也顾不上吃,直奔宿舍去洗澡…… 三分钟后,陆臻悲愤地装了一塑料袋的洗浴用品又一次跑下楼,真倒霉,他忘记营区宿舍的锅炉坏了!要说这基地电工的工作效率也太差了,都这么多天了,还没搞定集成电线他祖宗! 5. 文盲队长虽然文盲,不过在不文盲的陆臻少校的指导下,还是顺利的上手掌握了新软件,赶上了这一年里最后一场演习,配合单位是老相识,就是周源在的那个重装野战师。只是这场演习从一开始就怪怪的,导演部的指令比起往常来得更为诡异,而严正的作战目的也是语焉不详,夏明朗只觉得莫名其妙。 下午三时左右,整个T402地区炮声隆隆,周源躲在防红外的野营帐篷里,趴在桌子上看地图,高防的军用地图已经被磨损了不少,上面积了一层灰土,周源一边看,一边把浮尘抹开,一个军用的笔记本半合着摆在桌边的地上。 “报告!合作方的指挥官到了。”传令兵撩开帐门把头探进来。 “唷,这么快。”周源揉揉眼睛,把腰直起来。 “周营长。”夏明朗提着头盔从帐门外走进,冷不丁看到周源站得笔直地在拔军姿,嘴角一弯笑道,“这,很隆重嘛。” 靠,周源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可惜身体被体制化了太久,军姿拔了起来就松不下来,熟极而流地行了个军礼。 “好好,好说!”夏明朗笑嘻嘻地回了他半个礼,热情洋溢地握着周源的手摇了两摇,“希望合作愉快。” 周源颇觉丢人地把手抽了出来,闷声道:“你们大队长呢?” 夏明朗手住上指,转了两圈。 “又在天上飞啊?我前一个电话接到通知还说是你们严队要过来。”周源毫不给面子地把失望写在脸上。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夏明朗挺无辜地摊手,“我也是刚刚被踢过来的。” “妈的,耍我啊!”周源一拳砸在行军桌上,震得灰土扑扑地往下掉。 “得,枉我好心带人过来支援你!”夏明朗不耐烦地挥挥手,趴过去看周源的攻防布图。 “下面这战这怎么打?”周源拿手肘撞他。 “你问我啊,我问谁去啊?”夏明朗从下往上挑了他一眼:“我也在等消息。” “你不知道?”周源顿时激动得跳起来,手指着地图上某个红色区域,“我们大半个师都陷进去了!!” “谁不是啊,就伤了你一家啊?我半个中队也都在里面呢!有点全局观好不好?周源同志。”夏明朗的手指跟周源敲在同一处。 他妈的,妈的!周源气得团团转,本来以为严正过来就能有个明确的作战思路,好打开这个胶着的战局,没想到一脚给他踢来一个同样雾水满头的夏明朗,这俩没头苍蝇凑一起能干点什么?周源肚子里有气,凶霸霸地拿眼睛瞅着夏明朗,夏明朗正埋头专心看地图,右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了支烟出来。 “哎!你!”周源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抢,“全程防红外!你知不知道?” 夏明朗手腕一翻就把烟卷藏到了袖子里,警惕地架住周源:“你干吗?” “全程防红外,不能抽烟!”周源愤愤然看着夏明朗空空如也的手,居然没抢到? “哎哟,周营长,你当我是新来的啊?”夏明朗摇摇头,把香烟从袖子里抖出来,两个手指头捏着在周源眼皮子底下晃了晃,“你看清楚了,它就是一根烟,我全身上下连个火都没有。” “那你拿烟干吗?”周源莫名其妙。 “我不能抽我还不能闻闻吗?”夏明朗把烟卷贴到自己的鼻子底下,慢慢地嗅着,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一个点到一个点,连线成网,眉峰越皱越紧。 周源看他那样子,心里一勾一勾地开始痒了起来,烟瘾上来了,周源挺悲愤地看了夏明朗一眼,从口袋里掏了颗糖出来大口大口地嚼,夏明朗听到声响,有些好笑地扫了他一眼,转头回去继续对着地图若有所思。 糖毕竟就只是糖,那甜的和得劲儿的,那就不是一个东西。周源嚼完了两颗糖,到底心痒难耐,凑过去碰碰夏明朗手肘:“哎,还有烟没?给我一支。” “没了。”夏明朗头也不抬。 “故意消遣我是不是?” “真没了。”夏明朗无奈地转身张开手臂,“要不然你来搜,搜到了全归你。” 周源横他一眼:“跟我耍横是吧,我还真不信了我。” 周源从头拍到脚,别说烟了,连个香烟的硬盒子都没有,夏明朗看着他蹲在地上发愣,十分配合地又转了个身,挑挑下巴,意思是你要不要从脚到头再搜一遍。得了,烟这个东西,如果身前没有,那身后就更不会有了,周源万般遗憾地从地上站起来,抱怨:“你们那儿不是待遇不错嘛,怎么穷得连烟都只剩下一支了?” “是啊,是不错,也就是比你们多了这一支烟的好处。”夏明朗手指一翻,像变魔术似的,手上的烟卷又一次消失无踪影。 周源气结,眼睛瞪圆,夏明朗完全视而不见,从背包里拿了小型的军用笔记本电脑出来,打开电子地图做模拟测算,周源贴在他背后看了一眼,奇怪道:“你这是什么软件??” “实验产品,还没有开始推广。”夏明朗回头拔拉,“一边儿去啊,别挡光。” 周源不屑地踱开:“得瑟,好像你编的一样。” 夏明朗慢条斯理地点头:“我队里人编的,就是我编的。” 周源大声哼了一下,以表明他的不屑。 夏明朗用新软件测算了一遍,又用旧的再算了一遍,另存参数保留下来。无论如何,新编出来的东西都会有无数的BUG,而这些都要在实践中才能测得出来。 夏明朗正在对比新旧两款之间的差异,通讯器忽然响起,严正亲自向他报告了自己的死讯。 夏明朗简直哭笑不得,捏着耳机问到:“你怎么死的?” 严老大的声音听来悠远而意味深长:“导演部通知我,我刚刚被人打了一枚前卫1号。” “节哀顺变。”夏明朗无奈。 “对了,你应该在周源那儿吧。顺便告诉他,他们师长就坐我旁边,你等一下,我去问问他是怎么死的……” 夏明朗听到一阵沙沙声,一儿严头的声音又回来了:“是被火炮炸死的。” “嗯,严头,还是您死得值。”夏明朗严肃地说。 周源听到这句忽然反应过来到底是谁挂了,马上瞪大眼睛要冲过来,夏明朗抬脚抵住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安静。 “所以,你现在明白那帮小子搞什么鬼了?”严正道。 “嗯,”夏明朗问道:“红方的高层也被斩首了?” “他们死得更值,死在‘战斧’之下。” 夏明朗差点笑喷:“导演部真有幽默感,所以现在是混战?” “混而不乱。”严正甩给他几个字。 周源在另一边等得都快冒烟了,夏明朗冲他露齿一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家严队在导演部喝茶。” 周源虽然刚才是听到了,可是现在一确定,还是惊得张口结舌:“那什么,我们师长呢?” 夏明朗笑笑:“在陪他喝茶。” 周源眨眨眼,马上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一掌拍在行军桌上:“靠,玩这手。” 夏明朗趴过去陪他看地图。 当自上而下的指挥忽然变成了各平行部门之间的协调联络,周源的电子营身负电子侦察对抗与信息传递的全部重任,在领导暂时失语的情况下,简直成了一个指挥中心。 在战场上,掌握更多讯息的人,就能掌握全局,于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一级指挥部被定点清除,而第二套班底还没有流畅运转的时候,夏明朗的眼睛与周源的声音是所有兄弟部队行动的标杆。 “练上!”夏明朗眼角一弯,笑得像个偷鸡的贼。 周源大笑,拍着夏明朗的肩膀:“不说啥,等赢了这一场,来军部,我请你喝酒,不醉不归。” 夏明朗转转眼珠:“能带点人么?” 周源道:“家属能带!” 夏明朗笑容暧昧:“下属能带么?” “下属……”周源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瞧你面子,要带就带吧。” 夏明朗失笑,收拾东西出门,临到门口的时候,站定了一下,手掌一翻亮出那只烟,折了一半弹过去给周源,周源大喜,半空中接住了:“得,兄弟,就冲着你这半支烟,无论家属下属,要带多少我让你带多少。” 那两位校官大人还在讨论着战后的吃喝,另一边的陆臻却觉得他都快疯了,就差一步,他就可能进入不正常人类研究中心了。 调频!跳频!调频! 因为自家手提的设备功率不足,他搭上夏明朗的顺风车来找肖立文,借用电子营的大型干扰车。小肖这边看到他跟看到亲爹似的,可是这亲爹到了这当口也只能当后爹用,陆臻不停地手动调频,可是对方追踪太快了,陆臻简直怀疑对方有一个连在跟他对着干。 尝到甜头了!尝到甜头了!!自从上次电子战把蓝军逼入惨胜之后,红方显然已经把这当成了杀手锏,拼命地发挥这部分的优势。 夏明朗跳上车,只看到陆臻窝在狭小的空间里,睁大眼睛不停地念念有词,夏明朗莫名其妙地想到那个黑人奴隶宣言,便觉得这小子怎么能这么可爱,夏明朗他拍拍他的肩膀问道:“怎么样?” “还是会断,得不停地看着,他妈的就仗着人多!”陆臻咬牙切齿。 夏明朗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血丝密布,便坐到他身后捅了捅他:“先休息一下,暂时不动手。” 陆臻喃喃:“睡不着。” 夏明朗把手伸到陆臻领子里,找到肩井穴附近按下去,一股尖锐的酸痛沿着颈椎直窜上去,陆臻一时不防,惨叫出声。 “你放松。”夏明朗上了两只手,从正中棘突的位置开始往下按。 陆臻疼得直抽气:“你轻点儿。” 夏明朗无辜地拖长了音调:“我都没用力。” 撑过最初的刺痛,麻溜溜儿的酸开始袭上来,陆臻不自觉放松,含含混混地反驳道:“让你用上力,我还有命么?” 夏明朗失笑,劈掌在陆臻脖子上轻轻一拍,成功让他闭嘴。 整个颈背的穴位都按了一遍,放松肌肉,陆臻只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茫然中好像感觉夏明朗已经停手了,挣扎着就想爬起来。夏明朗按着他靠到自己肩膀上,抬手蒙上他眼睛,说道:“睡一会儿,现在兴奋过头,就撑不到底了。” 陆臻嘀咕了一声,夏明朗模糊地听到,大概是:十分钟之后叫我。 夏明朗笑了笑,转头看到肖立文睁大了眼睛倍儿羡慕似的瞧着他,便笑道:“怎么了,小兄弟。” 肖立文眯起眼睛来笑:“夏队长,您人可真好。” 夏明朗于是笑得更加温和可亲:“是吗?所以,小兄弟,打算到我这儿来吗?” 肖立文听了一愣,呐呐地:“那我得跟咱们营长商量一下。” “这还商量什么呀,是爷们儿的爽快点儿。” 肖立文嘿嘿笑,不说话。 夏明朗等了一会儿,听着陆臻的呼吸知道他睡着了,随便找了个柜子把他靠上去,指着表压低了声音对肖立文道:“一个小时之后叫醒他。” 肖立文郑重地点头,只差没行个军礼。 夏明朗跳下车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陆臻歪着脑袋睡得正香,脏兮兮的脸上有未尽的油彩,黑一片绿一块的像一只花猫。 混而不乱! 严队的最高四字方针,可惜要做到实在太难。好像开玩笑似的,原来的师级指挥官全阵亡了,自上而下的指挥线被切断,各团各营开始自主作战,原来就被刻意引导得犬牙交错的战区变得更加混乱。包围与反包围,制衡与反制衡,如何最快速而准确地在小范围内集结部队,形成在一定区域内的优势力量;如何与友军相沟通,甚至于在自己行动之前,提前估计自己人的动向。 打仗,原本就是个默契活,而现在这种默契变得至关重要。 当然同样的,在各个师团之间起润滑和引导作用的侦察部门,他们的担子就更重大,毕竟准确的信息是做出正确决策的前提。 侦察,定点打击,爆破,对各种不同的讯息进行处理,传递到合适的地方。 夏明朗从来没有觉得一场演习会这么累,以前的他常常只需要面对一个小型的战斗单元,那么,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当他需要协调整体的时候,他的头上还有严正,可是现在严正不在了。夏明朗心想,这大概就是目的,强迫他们这一代的中层力量成长起来;强迫他们更多地独立思考,去除依赖的心理,开阔眼界;习惯在出击之前就先考虑到友军的动向,而这些,远比攻占一个壁垒,或者,打击一个要塞来得更难。 于是当演习结束,就连身经百战的夏明朗也开始觉得疲惫刻骨,劳累不堪的战士们在欢呼雀跃。夏明朗悄无声息地从他们中间穿过,走到人群之后的山坡上,反正在这样的场合没有人注意到他。 陆臻无声无息地跟过去,在离开他两步的地方被叫破,陆少校无奈地撇撇嘴:“你这人背上有眼睛是吧?” “摸哨技术不过关,回去找小侯爷领罚。”夏明朗道。 陆臻索性扑过去勒他:“妈的,你他妈脖子上一定有眼睛。” 夏明朗懒得反驳,闭上眼睛让他勒着,陆臻一时无奈,只能放手。 “累?”陆臻试探的。 夏明朗道:“还好。” 陆臻呼出一口气:“总算听到一句人话了,回回演习我累得像狗似的,你老人家龙精虎猛,我都要觉得你不是人了。” 夏明朗指了指头:“这回脑子有点累。” 激烈的演习过后,陆臻又迅速地忙碌起来。由他领衔编的那个多战斗单元体系下的战术指挥软件,在演习后的详细数据对比中发现对于预测敌友战斗单元的动向、组织多战斗单元共同战斗等方面有比较明显的优势。严队心头大喜,马上把软件上报了总装备部,总装那边也是赞赏有佳,整了一个工作组出来给这个软件做后期的完善和修正,陆臻做为原始创意人,当然义不容辞地要帮忙。 同时小陆少校的光杆行动通信支队也终于开始了第一场盛事,严头打算请几个专业人士来给麒麟一队二队原本的通讯兵们做培训。严头儿是什么人,那是铁公鸡身上也能拔毛的主,陆臻那导师是业界大牛,严头怎么可能放过,当下意味深长地一笑,陆臻心领神会地回去抱住自家老导师的大腿撒娇,导师发话,自有重量级的师兄乖乖赶到。 于是陆臻的工作又多了不少,好在适应了近一年,基础已经打好,训练强度已经渐渐跟上大众,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花出大量时间补差距。 第二部 生死与共 第一章 生死与共 1. 当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开始下起来的时候,陆臻在出早操时意外地发现队伍里面少了一些人:夏明朗,陈默,方进……全是精英,精英中的精英,一中队的镇队之宝。陆臻用一种询问的目光问郑楷,而郑楷老大只是温和地对他笑了笑,于是陆臻知道这是一个绝密任务,绝密的意思是,除了执行者,谁都不必知道这是什么。 陆臻觉得有点焦虑,等待永远是一件难耐的事,那两天晚上得闲徐知着就一直拉着他出去串门打牌,直到熄灯。陆臻对此其实兴致不高,但他看得出来徐小花是好意,而他永远不会去折拂朋友的好意。 三天之后,陆臻在收操整队的时候,看到夏明朗领着一行人疲惫不堪地从停机坪走过来。 天地玄黄,只在这一瞬间,这个世界于他而言都已经远去。 他看到夏明朗低着头沉默疾行,丛林迷彩残留着战斗的痕迹,含混在一起变成最完美的伪装,头盔挟在腋下,枪拎在手中,极度疲惫的样子,好像曾经飞过沧海。 他的视线追着他走,不能放开,而夏明朗在经过他们身前的时候忽然转过了头,深深地望向他。陆臻心想,他应该不是在看自己,他在看他的队员,然而,那有什么分别呢?他本来就是他的队员! 他于是努力微笑,隔着遥远的距离对他说欢迎平安回来,他总觉得还能看清夏明朗眼底的光芒,当然,那应该是错觉。 郑楷知道人心浮动,没过多久就吹哨让大家解散。 陆臻着急地冲在前面,甚至顾不上吃晚饭也顾不及先回自己寝室,直接敲上了夏明朗的门。门内没有应声,陆臻试了试门把,没锁,他于是鼓起勇气开门进去。 夏明朗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抽烟。 浓重的烟雾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孤绝的姿态,与人世分割。 陆臻觉得心疼。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人,他看着他抽烟,无数次。他用各种各样的心情看着这一幕,仰慕的,称赞的,他本以为这会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风景,可是现在他只觉得心疼。 那个孤独的人一个人站在那里,他只想走过去把他抱紧。 无论将来他会在谁的怀里释放自己,安放自己,然而,至少这一刻,让他来给出一点安慰。 陆臻站在夏明朗身后一步之遥,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于是明白了他如此疲惫苍凉的理由。 “队长!”他小声呼唤。 夏明朗转过身,有些意外似的。 陆臻张开手臂:“可以抱一下吗?” 夏明朗看住他,背着光的脸上还有未尽的油彩,只有一双眼睛是明亮的。 陆臻努力微笑,满怀期待。 “我手上还有血。”夏明朗握住手掌。 陆臻上前一步抱住他:“没关系,我的手上也沾过血!” 夏明朗愣住,然而转瞬间,熟悉的气味已经将他包裹,汗水的味道,干净的泥土的味道,来自这方土地的气息,陆臻的味道,如此清新悠远,令人沉醉。他慢慢闭上眼睛,把头放到陆臻肩膀上。 原来如此。 这些年,一次,又一次,他一身浴血,疲惫而归,站在操场的大路边回头望,眼前是美好的生活与鲜活的生命,而他,污泞的血渍已经渗入他每一个毛孔,浓重的气息,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离。 偶尔,他也会渴望一个拥抱,被人抱紧,奋力地,从泥泞中拔出来。 可是所有的渴望都会断在那个瞬间:我的手上还有血。当我的手上流淌着鲜血,我还能够抱住谁? 没有答案,直到今日。 那一刻,他看到陆臻平和而了然的笑容,他说:没关系!是真的没关系,因为我的手上也沾过血! 他们是同一类的人,他们是同类。 只有在同样的尸山血海中走过,才能安慰疲惫的心灵,只有同样沾过血的手,才能毫无间隙地握紧,只有同样坚定强韧而又热爱生活的人,才能有这样的拥抱。 夏明朗终于放肆地把手掌放上去,在陆臻背上擦出暗色的血痕。 夏明朗洗完澡出来时给陆臻拿了一套干净的作训服,陆臻有些不解,笑道:“我不用你帮我洗衣服。” 夏明朗把作训服按到他手上,声音低沉柔软:“换上。” 陆臻觉得自己被蛊惑,转过身去换衣服。他虽然要高一点,但是偏瘦,所以他们穿同一码的作训服,没有问题,可是然后呢。 夏明朗弯腰把他的衣服捡起来,连同自己换下来的那套一起拎在手里,在前面带路。陆臻一脸懵懂,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无论何时,只要夏明朗愿意,他都有一种不用开口就能让人服从的力量。 冬夜里静悄悄的,夏明朗带着他穿过基地的后门,爬上山,拐过几个曲折的路口之后转到了一小片坡地上。陆臻发现已经有很多人等在了这里,而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是参加了这次行动的人。 陈默从地上站起来,似乎有些意外,说道:“队长?” 夏明朗指了指身后:“不小心把他也沾上了。” 陈默于是点了点头:“那开始吧!” 夏明朗把手上的两套衣服扔到人群中间,陆臻就着模糊的天光看清了,那些全是他们这次出去穿的作战服。方进砸了一瓶高梁泼上去,划亮火柴,浅蓝色的火苗温柔地铺延开,越烧越旺。 没有一点声音,寂静的夜空下只有平静的呼吸,陆臻看到方进退回去趴到陈默背上,永远神采飞扬的脸上混杂着哀伤的疲惫,陈默安静地让他抱着,手背贴到方进脸颊上。 陆臻往旁边移过半步,肩膀与夏明朗碰到一起,手指擦过他的手背,温柔地相贴,干燥而温暖。夏明朗低头看了一会,忽然手掌反转,紧紧地握住他。陆臻顿时惊讶,转过头去看夏明朗,却发现斯人面容平寂,眼睛里只有跳动的火光,他不自觉咬住嘴唇,手指用力,与他牢牢握紧。 当最后一点火光被黑暗吞没的时候,夏明朗放开了他的手,陆臻用力张合了一下,发现指节已经有些酸痛了。大家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回走,小侯爷的骄傲又回到了脸上,陆臻看到他围着陈默在转,陈默站定,抬手敲他的头。 这是陆臻第一次参加这个仪式,虽然他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是看着火光一点点暗下去,在他的心中也开始升腾出某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些染透了鲜血的征衣在火光中消逝,化做墨色的蝶,在夜风中飞舞,最终消失不见。后来,当他真正参与这样的仪式,却终于意识到当时的自己是那样的轻率,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唯有如此,才可埋葬那些沉重的杀戮。 几天后,全年的最后一件大事,冬训,正式展开,熬过之后就能吹吹打打等着过年,所以整个队里的气氛微妙而紧张。一年只有夏冬两训是由夏明朗和郑楷共同制订训练计划,内容丰富而庞杂,紧张和激烈的程度绝对超过一场大型军事演习,而且夏天主要针对的是抗酷暑,而冬天,自然地,抗严寒训练就占了重头戏,每一项都是对人类耐力和体力的极限考验。 而这一年因为夏明朗特别狂热专注的缘故,训练的科目也就显得特别的不人道。冬训才开始没多久,徐知着就已经开始嘀咕,本以为可以安眠,没想到一觉又回到解放前,陆臻指着自己的嘴,摇了摇头,意思是:我现在没劲儿浪费去说话。 连话痨的嘴都堵上了,夏明朗却还是觉得他不够疲劳。 水温10度,距离10公里,负重15公斤。 众人曰:不是人! 夏明朗首先踩进水里,神色淡然地甩下一句:“淹死之前上救护船,抓最后三名。” 陆臻当机立断地第一个冲进了水里。 哇靠,果然冰得透骨! 夏明朗扬眉一笑,跟到陆臻身后。 先是涉水,又是狂奔,连日的越野与奔袭,晚上仅有一件单衣御寒,在零下十度以下的野外单独过夜,后半夜,天上淋漓地下起了冻雨,透骨生寒。于是当第二天早上这支疲惫的队伍出现在基地后门口的时候,后勤支队的士兵们已经熬上了大锅姜汤,备好了军用大衣。陆臻顾不及挑大小先抓过一件把自己包裹好,可惜冻到麻木的身体却完全不会因为这样就暖和起来,这样裹着棉袄发抖的经历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冰棍,包得越紧,身上冻得越狠。 冬训的最后一个项目是野外生存,为期5天,300公里直线距离,全部装备只有一把匕首、50克盐,还有一张粗陋而错误百出的地图。 两个小时之后,飞机进入指定区域,夏明朗站起来训话,内容很简单: 前进,直到无法前进;坚持,直到无可坚持。 自己折腾死在训练中,不是什么英雄,不占烈士名额。 方进帮他补了一句:被三只以下的野猪和两只以下的熊干掉的同志,去见阎王的时候不许提他方进的名,方小爷丢不起那个人。 众人听完一阵哄笑,刚刚还紧绷得生火的气氛顿时松懈下来。 飞机沿着指定区域划了一个圆,队员们陆续跳了下去,而郑楷和夏明朗则伞降在圆心的位置,一天之后会有直升机支队的人过来帮忙救援临时遇险的退出者。至于这一天之内退出的队员们,用夏明朗的原话来说就是:那你就等死吧! 低纬度地区的冬天也不觉寒冷,郑楷和夏明朗两个落地后收好伞,开始了百无聊赖的等待。 夏明朗随便给自己找了个背光的地方,从包里拿出一个黑盒子来按个不停,郑楷抬眼看过去:“什么东西?” “PSP,从陆臻那儿抢的。”夏明朗随口答道,忽然一愣,手上警报大响,他又OVER了,夏明朗觉得无味,把东西收了起来,开始和郑楷打赌猜测今年到底谁能第一个从这密林深处走出来,到达这集合点。 郑楷在这批新人里最看好常滨,体力好,几乎不知疲倦。可是夏明朗却不同意,丛林深处的前进不像山地越野,比的不光是体能还有计谋,其实他看好徐知着,徐知着的越野能力也非常强悍。 他们聊啊聊,话题慢慢从新到老,又开始猜测这次到底有谁能超过老队员先撞线,又有谁会可怜地被新兵甩开一条街。于是说着说着,两人相视而笑,因为大家都想到了方进。方小侯威武不凡,可耐力是他永远的痛,如果没有意外,他总是最后一个,唯一一次反超,还是陈默刚进队那会儿,不过他也就赢了一个陈默,因为陈默在最后两天里扭到了脚,扭得不轻不重,别别扭扭地走到了终点。 郑楷感慨:“今年就看侯爷和陆臻这两人谁比较次了。” 日影西斜,郑楷砍了半颗枯树生出一把火,夏明朗看着那跳跃的火光愣了愣,拍拍屁股站起来,说:我去准备晚饭。 半个小时之后,夏明朗带着一只兔子两条蛇出现,刚刚剥了皮的新鲜肉体还带着余温,夏明朗用盐腌了,挑了几根看起来比较直的树枝开始刮树皮。反正是无聊,夏明朗做这些事的时候非常缓慢,手艺当然是一贯的好,脂香肉滑,夏明朗忽然想到了他这几天等在这里能干点啥,于是打电话让支队的飞行员们明天过来之前去食堂要几包调料。郑楷虽然望天觉得这事实在有点无聊,可是等待显然更无聊,也就随他去了。 第二天,无聊的夏明朗继续专心逮兔子,逮着了就用背包绳绑在树上扔草窝子里养着,武直的兄弟们赶到的时候惊叹不已。午饭是用老鼠肉和蛇肉熬的汤,还有烤兔肉和食堂里顺来的馒头,吃得那两位飞行员心满意足地直哼哼,放言以后出来跑还得跟着夏队长混,跟着队长有肉吃。 夏明朗手脚太利落,折腾了一整天,方圆几里之内的兔子算是彻底绝了后,到晚上他守着篝火心有不甘,早知道去弄点硝盐来他就能把那些皮子都给硝了,出山还能去集巿上卖卖皮草。 于是到了第三天,无聊的夏队长只能割草喂兔子玩儿,忽然想到陆臻此时不知道在哪个丛林沼泽里挣命,而他现在清闲舒适得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这场面要是让他看到了,非得气个半死不可。想到生气,便想到那双火光闪闪的充满生机的黑眼睛,还有圆鼓鼓的脸颊,夏明朗只觉得更无聊了。 当天晚上出了第一桩意外,那名队员因为赶夜路误中了当地猎人的陷阱,本来已经躲开了,没想到那些铁齿上还抹了毒,无奈之下只能赶在昏迷之前宣布退出拉了信号弹。夏明朗刚听到耳机里的沙沙声就已经一跃而起,武直的两位兄弟也揉着眼睛爬了起来。 大半夜的要从漆黑一团的丛林里找一道黄烟还真是不容易,好在他们在出发之前就在地图上分过区,查找的范围小了很多,当夏明朗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直升机直接转场,飞去事先就定好的军区医院紧急抢救。一路上就看着气息越来越弱,夏明朗的手指一直按在他的颈动脉上,摸到后来手指头都僵了,差点把自己给吓死,好在本地人常用的毒药就那么几种,一进了医院就开始打血清试了两次之后就找到了对症的,夏明朗赶着回去,只能关照护士等病人一醒就马上通知他。 心惊肉跳,不过这种心惊每次训练都能遇上几回,像这样的训练与演习都有死亡名额的,5天300公里的极限野外生存是2%,夏明朗盘算着他这次带出来87个人,也就是说可以死1.74个人,当然这是一个极限状态,只不过保证在这个死亡率之下,带队的负责人不必受到行政处分,至于自己心里怎么想的,那就是自己的事了。 夏明朗回去之后就心神不宁,总觉得好像会出事。 当天晚上没有出事,第四天白天风平浪静,到黄昏的时候有人要求退出,夏明朗听到那声音沉静如水,心里一松,搭话问道:“陈默你没事吧!” “嗯,没事!”陈默冷静地说道。 夏明朗一头雾水,好好的没事你退出什么劲儿,到了那边才知道是伤到了跟腱。 “不能发力。”陈默指给他看,“而且我担心走到底,跟腱会断裂。” 跟腱断裂的意思就是,这只脚,这辈子都不能再发力。夏明朗点了点头,忽然庆幸伤的是陈默,要是换了方进大概会一直走到脚断掉为止。然后他盘算了一下他队里有多少人会一直走到脚断,头疼地发现还真不少。 陈默的伤不算重,不肯浪费燃油往医院跑,索性就被一并拉回了集合点。 一夜未眠,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夜晚,都守着,偏偏通话器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看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夏明朗松了一口气,心想应该没事儿了。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陆续有人到达集合点,夏队长开始快乐地杀兔子烤肉,只是可怜了筋疲力尽肚子饿得咕咕叫的队员们,饿成这样子吃得太猛容易闹肚子,可是不吃猛了又馋得慌。出乎夏明朗意料的,第一个到达的新人就是常滨,不过这种事也作不得准,可能刚好他的路线比较好走也不一定。紧跟着的是徐知着,方进还是没到,已经被好几个新人甩下,估计这次小侯爷回府得有得郁闷郁闷。 日头过了最高的那一个点,慢慢开始偏西,夏明朗动作流畅地剥完一只兔子扔给别人去洗,耳朵里忽然一跳,沙沙的电流声响起,伴着嘶哑的沉重的喉音:“N2,请求退出。” “陆臻?” 沉默良久,声音竟然又弱下去了一些,游丝似的微弱:“队长,我是陆臻,救我!” 郑楷匆忙走过来拉他,夏明朗着急地问他:“我没听错吧,是陆臻?” “没错,是他!” 郑楷拉着他往直升机跑,驾驶员已经到位,正在发动飞机。 陆臻是一个对问题设想很周到的人,他甚至对于退出这件事都做了很周到的控制。他给自己找了一个河边的空旷地带,虽然后来夏明朗知道他去河边不光是为了让他们好找一些,还有更重要的理由。不过像这样,信号烟幕弹插在河边的乱石里的确方便了他们在第一时间锁定他的位置。 夏明朗在机舱门口往下看,陆臻靠在一块石头上,清亮的河水从他手边流过,带走一片血痕。 是因为误食毒物引起的急性胃出血,陆臻甚至收集了他吃过的野菜放在兜里,他还不想死,灿烂人生才刚刚打开小小一角,他怎么舍得放弃。人送到医院的时候担架床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夏明朗一路随着狂奔,一边把情况告诉医生,最后轰的一声,那个人被推进手术室,红灯亮起,生死再不由他掌握。 “你留在这里陪他?”郑楷和他商量。 夏明朗权衡了一下,干脆利落地下达命令:“好,我留在这里,你回去整队,尽快把陈默也送过来,他的脚不能拖。” 郑楷点点头,大步离开。 夏明朗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转角,忽然觉得身上一空,坐到墙边的椅子上,开始沉默地等待。 可是他不喜欢等待,非常地不喜欢,他可以潜伏,但其实,那不是等待,那是随时随地的观察,随时随地的进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漫长的,完全不由他控制的,结果未知的等待。 红灯闪灭,夏明朗看到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神色平和,顿时如释重负。 “没事吧?”夏明朗问道。 “还好,他很机灵,马上给自己洗了胃,所以中毒不算很深,休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医生把口罩摘下来,“不过他的胃受到很大的损伤,具体的我们会在出院之前做一个确诊,看是不是必须长期吃药来做调理。” “好的。”夏明朗伸手与他相握,“谢谢。” “话说,夏队长,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等在这儿呢,每次都是把人一扔就走了。”大概是病人脱危自己心里也开心,医生开起了玩笑。 夏明朗笑道:“因为这次是尾声了。” “哦……”医生像是有些失望似的,“我还以为那是个特别重要的兵呢,这么年青的少校。” “不,”夏明朗非常认真地看着他,“我的每一个队员对我都很重要。” 唔,医生有些尴尬,说道:“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 “随时都可以,等他转好病房。”医生笑了笑,转身离开。 夏明朗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怕的冬训之后,终于可以过年了,基地的气氛非常欢腾,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严头最热爱的驭人之术。不过今年的新年特别的欢腾,因为美丽的郑家娘子来军区探班,虽然麒麟基地不让进,不过挡不住那帮小伙子们去军区看美人,郑家娘子是哈尔滨人,身上有八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精华俱现,生得高挑貌美,皮肤白净。 小伙子们看完之后一个个神魂颠倒,成天在家里狼嚎不止,见天的请郑楷去军区吃饭,只盼着搭上嫂子一起,饱饱眼福,并且连人家大姑家表哥那读高中的孙女儿,也都订下了主,常滨说:他完全不介意等待小美人慢慢长大,完全不介意! 临近年节,整个军区的气氛都比较轻松活跃,美女军嫂的大名传开来,让严头觉得自己倍儿有面子,那可不,自己手底下的男人个顶个的能干,自己队里的媳妇,艳压四方!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不过一想到这儿,他又开始怨恨上了夏明朗,你说这小子平常精得像鬼一样,什么人哄不下来,怎么就是不能给自己哄个媳妇?郑楷就一张刀削脸,三句话都能说红脸的主,偏偏娶着个这么称头的媳妇? 这人生呐,这人参哪! 于是严头赶着夏明朗交年终总结的时候半真半假地拿话敲打他:你那家乡可是美女如云的地方啊,怎么也得给你队里那帮小子整个拿得出手的嫂子吧!! 夏明朗脸上一红,表情诚恳得一塌糊涂:严头,我跟女人不对盘。 难得三寸厚的脸皮还能刮出血,严正一愣,让这小子溜出了门,事后才仰天长叹,出师了出师了,都会卖弄纯情了。 2. 麒麟基地的任务分两类,一类是可以预计的,一类是不可预计的。 凌晨四点,紧急集合,夏明朗收到的密令是:中等烈度,排级火力。 一个中等烈度的野战排的火力密度是如何? 在正常的演习中,同等条件下的对攻,战损比在一比十左右,已经是胜利,也就是说,可以死掉3个左右。而那是不可能的事,这是实战,不是演习,他们不计算战损,任何一个死去的,都是独一无二不会再回来的生命,是用多少敌人的鲜血都弥补不了的残缺。 夏明朗看到后面的背景介绍有些想笑,冰毒制售窝点?南边的毒贩子都有这种水准,何确就别想活了。他与郑楷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整队,夏明朗共挑了二十四人,从被窝里拉出来,半小时准备,分发装备,在空军的运输机上,夏明朗拿着刚刚收到的密电,向大家解释这项任务:这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制售冰毒的窝点,正藏在中缅边境的一片原始森林里,但是边防武警去侦查时一去不回,一个小队十八人,已经失联24小时以上。 这次任务的难点主要有两个: 1.对方的武器十分精良,而且背景十分复杂,作战风格疑似职业军人而且有特种兵参与其中,似乎有恐怖分子参与其中,所以一定要注意,尽量确保小范围的以多打少,不要贪功,不要冒进。 2.当地的地形十分复杂,原始森林危机四伏,而且待搜索的目标区域广大。 所以第一阶段的任务主要是搜索敌情,全队人员分组分散搜索,一旦发现敌人的踪迹尽量不要打草惊蛇,等待同伴支援。 虽然情况紧急,但是夏明朗仍然将整个计划安排得井井有条,郑楷和陈默几个把任务安排仔细地看了好几遍,并在细节上小做完善,然后便是分组。 整个目标区域被分成四大块,每队六人,是一个完整的作战分队,进入指定区域后两两分散搜索。 第一队的核心小组是夏明朗&陆臻 第二队,郑楷&徐知着 第三队,陈默&方进 …… 各组按编号确定指挥顺序,如果上一级小组失联,就由下一组担任总指挥的任务。 时间紧迫,飞机飞到指定区域后,各小组直接跳伞进入自己的搜索地带。 这是一次艰难的任务,即使大部分队员对敌人的来路懵懂未明,可是从指挥官反复强调的谨慎里,他们明白,这次遇上的,是一群可以绞杀他们的对手。 微凉的血液从心头滚过,属于战士,属于勇士的豪情升腾起来。 第一天的搜索完全没有成果,陆臻在频道里清点了一遍人数,大家暂时休整,轮流睡觉。到了第二天,搜索工作终于有了进展,有一个小组发现了战斗的痕迹,刚好在夏明朗的责任区内。夏明朗收到坐标赶过去,发现尸体都已经被处理过,现场只有武警战士制服的残片。他俩沿着枝叶折倒的痕迹检查过去,在一处断崖的下面发现了扭曲的尸体,夏明朗抽出匕首挑开伤口,把子弹取出来,陆臻凑过去看。 “5.56mm铜制弹头,北约制式,毒弹!”陆臻把子弹上的血迹抹干净,表情凝重。 夏明朗打开通话器向各队通报对方的武器情况,并且特别强调对方使用的是更具侵彻力的小口径子弹,躲避时要寻找射击死角,不要躲在植被后面,直径在一米以内的树木不能阻挡这样的武器。 “队长,我们遇上毒王了吧!”陆臻道。 “所有的黑色势力都是一家,贩毒也可能是他们资金链的一环,不过这些与我们无关,我们的任务是找到他们,然后格杀。”夏明朗眼神专注。 夏明朗根据已经扫过的目标区,重新调整了各组的搜索范围,两两分散,继续搜索,然而前方是无穷无尽的密林。 陆臻一直在搜索的间隙里努力操作仪器,试图在空气中捕捉对方的踪迹,可结果仍然渺茫,这里的空气真是纯净得连一点电子讯号都没有。 “妈的。”陆臻难得骂了句脏话。 夏明朗失笑。 “干吗?”陆臻心情不太好,任何人在这么大的压力下,在这种又湿又闷的地方全副装备地待了近四十个小时之后,心情多半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作为一个新人,他有他的表现欲,尤其是在夏明朗面前。 继续,陆臻与夏明朗略一对视,分散开,向两边搜索,然后再汇合,又分散再汇合。像这样的丛林杂草与灌木丛生,能见度非常低,几乎很多地方都要走到面前才能看清,这种搜索非常耗费体力,可是偏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陆臻每隔半小时与各小组确定一次方位,并由夏明朗随时调整各组的搜索范围。 “最多还有两天,就可以荡平了。”夏明朗在电子地图上划了一个圈,顺手拍一下陆臻肩膀,“小心点。” 陆臻点头,拿了一块高蛋白压缩饼干出来啃,咬得面容扭曲:“像狗食一样。”陆臻抱怨。 “你吃过啊!”夏明朗持枪在手,只要在野外,他便会随时警戒,就像是呼吸一样地自然,陆臻白了他一眼,等夏明朗也吃完东西,又开始下一轮搜索。 “会不会已经转移了。”等到第三天下午,陆臻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 “就算是人出了境,也会有痕迹留下来,必要的话会出境追击,当然最好不要。”夏明朗的表情很严肃。 陆臻点点头,出境追击代表着你的行为你的牺牲会全部被官方抹去,不存在。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居然并不紧张,是因为夏明朗吗?只要站在他的身边,就可以没有恐惧。 他们略作休息。继续下一程。 这里已经是密林的深处,阳光从树梢的缝隙里透下来,落到身上时已经十分的微弱。 风。 有风从面前拂过。 血腥气。 极淡的血腥气,在风中似有若无。 夏明朗举起了右手,陆臻会意地伏低了身体,向前潜行。 在这密林深处闻到血腥味并不奇怪,上一次他们找到了半只被啃得零零落落的野兔。 但是夏明朗莫名感觉到一丝寒意,是血,但似乎还有些别的味道,比如说,铁! 夏明朗忽然睁大了眼睛,拉着陆臻往前一扑! 二! 对二十,被伏击! 这是什么概念? 夏明朗的直觉灵得出奇,但也只来得及在枪声响起的刹那拉着陆臻趴进一个浅草窝里,子弹擦着背就过去了,陆臻听到背包里几声脆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击中了,不过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刻,没谁有心思去想这种问题,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原本像这样的一场伏击应该是没有任何悬念的,如果对方的指挥者是夏明朗。 1.夏陆二人应该在进入伏击圈的瞬间被狙击手击毙。 2.如果没有狙击手,应该分组做全方位的射击封锁,不留死角。 3.如果万一让人躲入了射击死角,应该马上停止射击,转移阵地继续潜伏。 4.如果不打算潜伏要速战速决,则应始终保持压制性火力不让他们冒头,层层推进,步步为营。 夏明朗在一瞬间为他的敌人想出了四种格杀方案,不过幸运的是,对方的指挥官,不是夏明朗。 这实在非常的幸运。 当夏明朗听到枪声停下的同时居然伴随着靠近的脚步声时,几乎喜形于色,陆臻狐疑地与他对视一眼,不过霎时间他们也都明白了:轻敌! 这群人虽然有专业军队的素质,但毕竟并不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特种兵,而且之前大败武警的经历令他们太过自信,以为对方已无还手之力。这是万分之一的机会,然而生死之际,差的,不过是这万分之一的机会。正所谓一线生机。 夏明朗没有做手势,只以眼神示意,陆臻心领神会地一眨眼睛,两人同时从浅草窝中翻起,在翻滚中,枪声骤响。 敌人的机枪在扫射,陆臻打的是连发,夏明朗仍然单发。 这只是一个照面的瞬间,枪声骤起骤落,可是生命在这一瞬间显得如此脆弱,死神的镰刀又收割走了一群人。 夏明朗和陆臻滚进事先看好的另一个死角,干净利落地为自己换上弹夹。 “几个?”陆臻在射击中无暇他顾,但他相信夏明朗一定可以。 “五个。”死!或者伤,重伤,暂时不再有行动能力。 这是他们第一步反击,对方灭了五个,轻伤不计。 己方,夏明朗擦伤不计,陆臻的左手被流弹划过,但尚有活动能力。 假如这是一场演习,这样的数字已经是胜利,但,现在,很可惜,不是! 在这种时刻,没有成败,只有生死。 对方还有十五个或者更多,但惨的是,他们已经不再轻敌,而对于夏明朗和陆臻来说,唯一的改善只是现在的位置稍好了一些,尚有反击的空间。 “坏消息,我们的通讯断了!”陆臻在第一时间开启联络,却悲哀地发现通讯全无,流弹损坏了仪器。 “不管它,我警戒,你疗伤。”夏明朗当机立断,眼睛如鹰隼一般锐利。 陆臻迅速地拿出急救包为自己清理伤口,止血裹伤,这种时刻快点动手才是正理,那些推来推去说着我来你去你生我死的蠢材,只会出现在央视的军旅情感电视剧里。陆臻用最快的速度包扎好伤口,抬枪,护住夏明朗的背面。 暂时松了一口气,他们背靠着背,这是一个暂时稳定而安全的姿态,有力量从背后传来,那就是支撑,对生命的支撑,用生命来支撑。 “等?”陆臻调整呼吸,让心脏恢复正常。 “不行。”夏明朗斩钉截铁。 他们是困兽,没有支援,没有前方没有后方,拖得越久越不利,夏明朗忽然想起那些绝望地死在他枪下的亡魂们,不知在当时他们是怎样的心情,希望?破灭?绝望? 或者就是如此吧,杀人者,恒被杀之。 “我想到了我第一次杀的那个人。”这句话放在这种时刻说,已经有点太长了,陆臻在紧张时总会有点话痨。 “他们是错的,我们,是对的!”夏明朗一字一字,有金戈之音。 陆臻的眼睛瞬间染上了一层铁色。 夏明朗手指微动,指出下一个潜伏方位,然后,手掌一挥,出击。 现身,诱敌开枪,还击。 这一次死伤不明。 陆臻开始怀念演习,因为那时候人死了会冒烟,现在只听到惨叫声,但不知生死。 陆臻身上又多了一道伤,还好,不重。 夏明朗也挂彩了,大腿,很幸运,也不重。 血,与火,很容易就会让人生出豪情,忘生忘死。 寂静无声! 两次反击,足以让对方所有的轻敌念头全部打散,他们潜伏下来,等待机会,优势仍然完完全全地倒向那一边。 没有下一次了,敌人已经准备好,再来一次就是做活靶子。 不过这两次反击已经令敌人不自觉地缩小了包围圈,似乎对方也没人意识到,在一场以多对寡的伏击中,他们本可以再退后一点,以保证自身的安全,也降低对方突围的可能性。当然,可能即使意识到了,也没人愿意在这种时候退后,近半个排的兵力,伏击两人,居然被灭了三分之一,这样的意外足以激起一个军人所有的血气与杀性。会在这种时刻选择后退重设伏击圈的,恐怕除了夏明朗这种冷血怪物,不作第二人想。 夏明朗又一次庆幸,他遇上的不是夏明朗。 “警戒!”夏明朗道。 陆臻马上扩大了自己的警戒范围。 夏明朗把自己背上的大包卸下来,将最重要的物品转移到陆臻的包里。 “突围,我冲击,你跟进。”这命令下得短促而清晰。 陆臻眼前骤然一红,一片血色,却不假思索地表示了服从:“是!” 是的,冲击要比跟进危险得多。但是陆臻不能去抢这个任务,因为如果由夏明朗冲击,很可能两个人都能活,如果由他来冲击,多半只有夏明朗能逃脱。 陆臻眼睁睁看着夏明朗滑行在草丛里,迅疾而优雅,似一头豹。 上帝保佑! 这里是丛林,不是沙漠,不是草原,不过若是沙漠与草原,他们也不会如此轻易中伏。 陆臻决定不再做一个无神论者,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美军都信教,因为生死关头,我们总是需要一点信仰。 相信上帝?他忽然笑了,不,他相信夏明朗。 枪声又一次骤然响起,脱去束缚的夏明朗如夜风一般轻灵鬼魅。 风,唯有风,穿过荆棘,穿过枪林弹雨,穿过死神的镰刀。 夏明朗纵身跃起,子弹划开他的皮肤,而同时,挟着他一扑之力的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到对方的眼睛上,那人顿时晕眩。夏明朗抱着人就势一滚,在翻滚中扭断了他的脖子。因为害怕误杀同伴,近处的敌人迟疑了一下,不过是千分之一秒的迟疑,已经被夏明朗用藏在左手的手枪击穿了脑袋。 陆臻迅速地跟进,并同时帮夏明朗清理他背后的敌人。 包围圈,被突破了一个口子。 在这种时候,伏击者本应该要分一部分人绕到他们前方去重设伏击线,但是同伴的血令他们愤怒而失去理智,所有人,一拥而上。 夏明朗的瞳孔收缩,这是最后的希望,或者说,绝望。 陆臻迅速与夏明朗靠近,到了搏命的时候了。 仍然是二! 对十余! 实力仍然悬殊。 唯一的扭转,所有的敌人都已经出现,而且在贴身的缠斗中,对方的步枪无法开枪。 没有一秒钟的迟疑,也没有一秒钟的空闲,近身缠斗,匕首、刺刀、拳声、腿影由各个方向重重袭来,躲避致命的攻击,扛下可以忍受的痛苦。 一剑无血的优雅,是只存在于武侠小说中的幻想。 于千军万马中来去取敌首级的武功,更是玄幻式的夸张。 真实的战场与搏杀,残酷而血腥,生死一线。 夏明朗把怀里的尸体甩向最近的那个敌人,同时就势一滚,纵身而起时,手中的匕首已经在对方的大腿上划下深长的伤痕,然后沉肩横肘,反手一刀没入对方的喉间。 风声,挟着巨大的压力而来,夏明朗本想用匕首去挡,想不到刚刚那个死者跌势太沉,刃口卡到颈骨里拔不出来,仓促间只来得及侧身偏过头,泛着乌光的枪身沉重地砸到左肩上,夏明朗疼得面容扭曲,险些握不住手枪。但夏明朗毕竟是夏明朗,左臂几乎不动,只是手腕换了个方向,一枪击碎了来人的膝盖,夏明朗果断弃刀,飞起一脚将那人暂时踢出战局。 面前稍空,后背已经有劲风袭来,这种时刻,思维早已不再重要,主宰一切的是生物的本能。夏明朗向前一翻,从骨头里把匕首撬出,根本等不及看清方向,凭直觉向人影划去,刀尖划入肉体时会有一丝阻滞,却同时感觉到后背尖锐的一痛,他就势沉下身,为左手空出角度,一枪自下而上,没入对方的小腹。 夏明朗听到一声嚎叫,那是垂死时猛兽的挣扎,避开已经失去准头的重拳,转身一肘,打碎了那人的喉骨,而同时,枪声响起。 当听到枪声再躲避那明显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夏明朗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做大幅度的移动,或者利用敌人的身体掩护自己,当他看到黑洞洞的枪口时,已经没有躲避的角度,只能沉肩一甩,把刚刚击毙的尸体挡在自己面前。 子弹,穿透敌人的身体,带着一蓬血没入夏明朗的肋下,夏明朗一声闷哼,将手中的人体踢到对方身体上。 又是两下枪声响起,那人被撞得枪口一偏,子弹擦着夏明朗的眉角飞过去,却在同时被一枪打碎了头。夏明朗只觉得额头上激痛,血流披面,眼前一片血红,下意识地抬手去擦,背后忽地一紧,整个上半身已经被人锁住。 太过酷烈的战斗令人丧失理智,夏明朗的手臂被束住,抬腿往后猛踢了好几下,对方居然纹丝不动,只是不停地吼叫着,一声声嘶裂沙哑。而在此时,眼角余光中扫到一人拖着残腿伏在草丛里,对他举起了枪…… 不会吧!夏明朗脑中有刹那间的空白,却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陆臻。 陆臻被地上的一具死尸抱住了左腿,自背后攻击他的敌人正被他一掌切在颈部往后踉跄着,而迎面那人手中的尖刀却已近在咫尺。 生死一发。 但陆臻的眼睛,他的左手,手中的凶器,却定在另一个方位。 那一瞬,千分之一秒的瞬间,时间像是定格了,夏明朗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看到陆臻眼底的光彩与坚定。 不,不要! 夏明朗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伴着一声怒吼,用力挣脱扭转,几乎将左臂生生扭脱,而右手,飞刀甩出…… 枪声响,夏明朗没觉得疼,却是那黑色的枪身猛地一颤,无力地垂落。 白光闪过,陆臻的肩头传来尖锐的激痛,下切的冰冷刀锋却猛地停住,陆臻看到那人的胸口只余刀柄,完全不假思索,拔刀,回身,挥手。 当手中的刃口割破颈动脉时,血液从伤口里激射而出的声音,像长风呼啸。 而在他背后,刚刚拔刀时激起的血幕,将他半边身体染透。 最后一声嘶吼。 夏明朗向后空翻跃起,双腿夹住那名疯狂巨汉的脖子,然后拧身,利用双腿的剪切力,将那人的颈椎绞断。 刹时间,万籁俱寂! 风,唯有风,吹过林梢,嘶叫,极静寂而激烈。 陆臻茫然地抬头看了看天,碧空如洗,血洗? 刺目的日光令他感到一阵眩晕,终于,身体晃了晃,单膝跪倒;鲜血浸透黑色的手套,一滴一滴,从指尖处凝聚出来,无声落下。 夏明朗喘了口气,拔刀在手把四下躺倒的尸体检查一遍,给还在喘气的统统补上一刀。 这算不算杀俘? 陆臻脑袋里钝钝的,却又笑了,他们有什么资格抓俘? 如果回到过去,坐在中队的会议室里,他可能会说上一万个字,从人性人权人类尊严等等各种角度来做反复的比较与论证,可是这一刻,他只想吼一声,为什么要来到这里,站在我们的土地上,杀我? 杀人者,恒被杀之。 “没事吧?” 一只手,戴着妥贴的黑线手套,挟着浓浓的血腥气,落到陆臻的头发上。 陆臻缓缓地摇头,却看清了夏明朗眉骨上狞猊的伤痕,血液与尘土混合,凝为深褐色。眼角,被血液刺激出的泪水混合了鲜血的红蜿蜒而下。陆臻抬手,擦去他脸上的血红色液滴。 夏明朗忽然闭目,在这生死莫测之际,放纵自己做这一秒的沉溺,把脸埋在陆臻的手掌里,在他的手套上擦去所有硌在眼睛里的苦涩异样。 这一刻,时间与空间都停止,陆臻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因为心脏被某种东西充满了,而那,并不是血液。 这一刻,他们在死劫中余生,彼此相对,他的手放在他的发上,他的脸埋到他的掌心,只是一秒钟,却足以铭记终生。 这一生,你曾与谁,真正生死与共? 3. “走!” 夏明朗再睁开眼时,只说了一个字,斩钉截铁,金戈铮铮。 陆臻看了他一眼,眼中的精光又一次爆起,用力掰开那两只几乎掐到他肉里去的手,跌跌撞撞地跟到夏明朗身后。 狂奔出500米,夏明朗找了个地方隐蔽下来,轮流警戒,简单地止血,处理伤口,把身上所有的血迹都擦干,然后悄然地,没入丛林中,背后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就这样再潜行出两公里,夏明朗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休整的地方,一个小小的石凹。 “我警戒,你先包扎。”夏明朗的声音缓下来,不再金戈十足,透出浓浓的疲惫。 陆臻一跤坐倒,再也动弹不得,夏明朗吓一跳,连忙去扶他。 “10分钟,让我喘口气。”陆臻虚弱地抬一下眼,脸上是尘土与血液混合而成的泥浆。 夏明朗伏身趴到地面上仔细听,确定附近没有活物接近,心里略松了口气。想来那毕竟只是一小股雇佣来的退役军人,局部对抗时虽然惨烈,毕竟不可能像大兵团对抗演习那般的天罗地网,他的确也有点太过谨慎了。这么一想,夏明朗将装备卸下来,武器放在最称手的位置,开始帮陆臻清理伤口。 “我没事,自己可以。”陆臻略挣扎了一下,但是一旦坐倒,竟是真的没有力气再动一分。 夏明朗把水瓶塞到陆臻手里:“先歇一下。” 陆臻喝了口水,翻出急救包里的止痛胶片犹豫了一阵,还是放下了。 “怎么了,怕我守不住你吗?” “算了,我撑得住。”陆臻笑起来,在这穷途末路之地,那笑容却如拂过五月的霁日清风。 “吃一点没事的,麻醉性不强,我守得住。”夏明朗垂下头,解开陆臻的作战服。 “我信你。”陆臻笑了,撕了半片,咀嚼咽下,同时把一团纱布咬到嘴里。 左臂上的伤口当时已经包扎过了,但是在后来的打斗中完全崩裂,重新消了毒,止血,剪去破碎的伤口组织,用特种胶条粘合伤口。四肢的小伤痕另外还有四、五道,不算深,也不算长,只简单地消毒上药,包扎。而左肋下有大块的淤血,应该是被人膝击造成的,不过在夏明朗的压按之下,陆臻并没有感觉到太过剧烈的疼痛,也没有恶心吐血的迹象,那么证明内脏并没有受到损伤。 比较严重的伤口只有两处,一处在左肩,深,而长,血流不止,止血的药膏抹上去几乎压不住,而另一处,则在小腿上,陆臻之所以会被人绊住挣不开脚,就是因为那人垂死的最后一击,一刀插进了陆臻的小腿里,那伤口不大,却极深,万幸没有伤到血管和肌腱。 夏明朗看着那红白翻转的皮肉,缝针时声音竟有点抖:“你就这样跟着我跑了这么久?” “嗯!”陆臻眯着眼睛,有些困顿的,“跑起来就不疼了。” “你啊!”夏明朗无奈,“你那个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我是被逼无奈好不好?后面有枪在追,我难道抱着你哭啊?若是在和平时代,有美人当前,小生一定呻吟得闻者伤心见者流泪。”陆臻笑得勉强,却不僵硬。 夏明朗知道他这是在活跃气氛,这个看起来斯文柔软的家伙,即使身在绝境,仍然积极与乐观,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强悍。 止痛片的药性过了些,火热的疼痛又令他的神智清醒了起来。陆臻一面持枪警戒,同时开始清点起背包里的仪器。而夏明朗则开始自行清理伤口。 陆臻乍一看到枪伤时,也着实吓了一跳,不过那颗子弹到他身上时已经没多少冲击力,入肉不深。夏明朗在伤处划了一个十字,用钝头镊子把子弹夹出来,压了一堆胶性的药物敷料上去堵住血口。 陆臻视线微抬:“你当心感染。” 夏明朗露齿一笑:“感染好,证明还活着。” 七七八八的擦划口子不论,夏明朗的伤主要是两处,左肩上被枪托砸的地方已经肿得像馒头,不过总算是他反应灵敏,没有伤到骨头;比较重的伤口在后背,夏明朗自己搞不定,只能让陆臻帮忙。 一番清理过后,两人的精力都恢复了些,陆臻开始报告坏消息。 所有的精细电子仪器通迅设备和GPS定位系统,臂上电脑,基本全被损坏,夜视仪一台彻底报废,另外一台已经勉强修好。情况危急,高科技为他们插上翅膀,可是过分地依赖高科技,当翅膀折断的时候,他们更似困兽。 当然,夏明朗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没关系,我们失联之后,郑楷会自动承担总指挥组的任务。”夏明朗苦笑了一下,“就没什么好消息吗?” “有个针对你个人的好消息。”陆臻笑起来,“那就是我的护身符都丢了,小生这条命终于不比你值钱了。” 夏明朗无奈:“就这个?” “还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好消息!”陆臻眨一下眼睛,笑容更盛,“我们两个居然都还活着,而且没缺胳膊没少腿。” 夏明朗凝眸看了他一阵,温声道:“别笑了,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陆臻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缓了一阵,还是笑了起来,却是很清淡很疲惫的笑容:“我累了。” “睡吧,休息一下。”夏明朗把剩下半条止痛胶硬塞进了陆臻嘴里,陆臻顺从地闭上眼睛,迅速地陷入了近似昏迷一般的深眠里。 半个多小时之后,陆臻自动惊醒,甚至在惊醒的同时,完成了从持枪、换弹夹到跪立待射的全过程。 夏明朗看得一愣,笑道:“醒了还是梦游?” 陆臻脖子像是被卡到了,极缓极缓地转过头,有些怔怔的:“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真醒了?帮忙撑一会,我歇口气。”夏明朗略微活动了一下身体,靠在石壁上休息。 长期严格的训练已经让夏明朗的神经变得异常强悍,睡了不到半个小时,再吃了些东西,精神状态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分批藏匿好损坏的物品,两人开始讨论下一步的任务。 是的,自然是任务,还没有到要放弃的时候。 虽然电子地图没有了,但是恰好夏明朗和陆臻两个都是爱记地图的人,他们都还记得遇伏时的地点,而夏明朗即使是在夺路狂奔时,仍然记得方位和路线,所以暂时并没有迷路的危险。 同时,即使先前得到的情报有误,也不可能会有大批的武装分子潜入国境,刚刚那一场反伏击战,他们已经消灭了18个敌人,那么剩下在基地的人,绝不可能太多,而且夏明朗以在他们身上发现的联络设备来看,他们基地应该就在不远处。 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摸在门边上了。 夏明朗在前,陆臻押后,他们小心地潜行在从林里,当然考虑到陆臻的腿伤,速度放慢了很多。 那块修罗场果然已经被清理过了,一些人被埋了,一些人被带走。在这样的丛林里,两个人的痕迹好掩藏,但是十几个人的运尸队总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夏明朗他们生怕中了埋伏,追踪得十分小心,不过还好,再一次皇天庇护,他们的首脑人物,不是夏明朗。 老实说,当追到基地时,夏明朗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完美的火力布置,当初选择并设计这个基地的人绝对是业内行家。这是一个天然生成的大岩洞,就在半山腰上,洞前是一道断崖,几乎没有进攻的空间,洞口的两边都设有机枪火力点,来来回回巡逻的人手里都拿着诸如AK47之类的小口径步枪。 天色已经完完全全地暗了下来,这两人潜伏在草丛里,陆臻用夜视仪仔细观察过,绘出了阵地地图,估计整个基地里的人数在二十到三十人左右。 陆臻咬着牙,恨道:“真想呼叫空中支持,手动引导,一下子炸平了他们。” “冷静点。”夏明朗随手拍了拍他,只是手掌刚一触及,陆臻的身体一闪,脸色已经大变。 “怎么了?”夏明朗终于发现问题不对。 解开衣服一看,刚刚肩膀上那道口子居然还没有止血,而且整个伤口涨成紫色,肿得老高。 “妈的,那刀不干净。”夏明朗黑了脸,“疼吗?” “嗯!”陆臻迟疑地点了下头。 “还好,”夏明朗略微放心了点,“疼比麻好一点,应该不是故意淬的毒,估计是那小子原来不知道砍过什么东西,让你撞上了。” “没办法,人品太好。”陆臻笑得洒脱。 定好点,标出方位,接下来就该想办法找人汇合去了,毕竟像这样一个基地,并不是两个人就能拿下的。陆臻按记忆里的地图对方位再做最后一次的确定,而夏明朗,开始观察进攻时的路线。 “不对!”夏明朗皱起眉头,“他们好像要转移。” 陆臻闻言一惊,用夜视仪往内部仔细观察:“真的!那怎么办?” 两人顿时心中一紧。 “我留下来拖着,你先回去找人。” “不行!”陆臻断然拒绝。 “你有更好的方案吗?”夏明朗的声音里一点火气也没有。 陆臻低着头,不肯看人。 “小心一点,记得你的任务,别放弃,要……活下去。” “是啊,别抛弃,别放弃,如果你死了,我他妈的还得活下去,还得好好活。”陆臻笑得惨烈,很少会有人露出这样的神情,眼中有满满的沉痛,嘴角却在笑。 “我不会死。” “你最好记着你说的话!”陆臻的眼神锋利如刀。 “我会,所以你也不能死。”夏明朗深深地看着他,“陆臻,只有活着,未来,才会有未来!” 陆臻狠狠地瞪了夏明朗一眼,一转身没入夜色中。 他没说:保重。 没说:小心点,别让人发现。 这里就在边界附近,如果要困住他们,争取时间,除了主动出击没有别的办法。 可夏明朗只有一个人,他会怎么做?陆臻一点也想不出,但那是夏明朗,他莫名其妙地觉得有希望,陆臻忽然发现,他真的像相信上帝那样地相信他。 陆臻能做的,只是快一点,再快一点,找到帮手,多一分力量,多一点时间,夏明朗活下来的机率就越大。 长夜,漆黑如水,陆臻穿行在危险的丛林中,在显眼的位置留下队里内部约定的标记,只是左腿上的伤口早已崩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而左肩的伤却越发地灼痛了,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其实夏明朗的判断有错,或者说他的判断没有错,但是他又说谎了,陆臻肩上的刀伤处的确是中了毒,这是一种很粗陋的土制蝎毒,但伤重时,仍然致命。陆臻看到一重又一重的黑影迎面袭来,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当常滨和肖准发现陆臻时,他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手中的枪还在待射状态,身边有一团火,他分明就是豁出去了,要么让队友找到,要么让敌人找到。 一队A组失联了大半天,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夏明朗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与大家失去联系,于是全中队的人马都在向这个区域靠近着。可就算是身经百战,当他们看清陆臻时还吃了一惊。 所谓血染缁衣本以为是文学上的夸张,原来不是的。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整件作战服都被鲜血浸透,完全变了颜色。肖准马上扑上去试了一下脉搏,还好还好,还活着。 陆臻一直强撑着一口气,略一翻动,人就醒了过来,看到眼前模糊的人影,也分辨不出谁是谁,只是虚弱地吐了几个字:“水,地图……” 那两人一阵疑惑,但马上掏出了陆臻要的东西。 陆臻把一壶水全浇在头上,抹了把脸,手指按到自己腿上的伤口里用力一搅,缝线崩脱,一阵尖锐的疼痛顿时袭上来,将神智从混沌中拔出了些。 “臻儿?你干吗?”常滨吓了一跳。 “听着,我撑不了多久。”陆臻一手操作电子地图,一边力求以最简单最准确的语言说明夏明朗的方位和面临的困境。 “靠你们了……”他用最后的一点神智看到他的队友郑重地点头,然后眼前一黑,陷入无际黑暗中。 情况已经发出去了,肖准赶去支援夏明朗,并在行进中聚合人手,常滨则负责把陆臻背出去,呼叫直升机,马上送医。 陆臻中毒颇深,从临时医务站一路转送到了四军大。本来以陆臻的身体素质,这种粗蝎毒在这个剂量上应该不是致命的,但是陆臻其它的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引起了并发性的感染与生命力的衰竭,从送入医院起就一直在昏迷,却不能深眠,眉间深皱,挣扎不休,像是在做着什么最可怕的梦。 病危通知书一单一单地下,常滨吓得守在门口,一刻也不敢离开,揪着医生不肯放。 心力衰竭,到了这种时刻,所有的医疗手段都只有辅助作用,关键还是要看病人自身的身体素质和意志力。 在黑暗中挣扎,极深的疲惫层层席卷上来,前方像是有个黑而甜的诱人所在在招手。 而他累了! 极限的疲惫,血已经流尽了,每一缕肌肉都酸痛难当,骨头好像已经碎成了粉末,陆臻犹豫而踌躇,放弃吗?放弃了就不再痛,要不要放弃,能不能放弃?可是,他看到夏明朗在背后向他招手,子弹缓慢地从夏明朗身体里穿过,一帧一帧地定格,血溅出,在黑暗的底色上开出艳怖的花,每一瞬的神情都看得分明。 不! 陆臻在黑暗中怒吼,猛然睁开眼睛,天地间一片炫目的白。 “你醒了?”常滨兴奋地凑上来。 “他死了吗?”陆臻目光凝定,笔直而锐利。 “没!”常滨斩钉截铁。 呵……陆臻放松地一笑,整张脸的线条都柔和下来,闭上眼沉沉地睡去,这一次,他非常彻底地昏睡了三天,期间断断续续地醒过来,都迷糊得厉害,不过是喝点水又倒下了。 “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了。”主治医师听到常滨报讯说陆臻已经醒过一次,马上冲过来检查,不由得啧啧称赞,“你们这些人啊,身体素质真好,换别人十个也死没了。” “那是。”常滨笑得颇有得色,只是眼底总染着层忧虑。 等陆臻再一次彻底清醒时,他已经在军区医院里了。徐知着看到他睁开眼,马上欢喜得像是捡到宝一样,满脸眉飞色动:“你醒了,没事了?” “人呢,都?怎么就你一个来慰问英雄?”陆臻假装不满,可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徐知着。 徐知着沉默了一会儿,陆臻看到他把病房的门关上,马上问道:“他呢?” 徐知着道:“你要答应我冷静点。” “死了?”陆臻几乎从床上跳起来。 徐知着连忙按住他:“没,没有,失踪,我们的人还没撤回来,边防上也在帮着找,会找到的。” 陆臻脱力地坐下去:“我睡了多久了?” “五天了。” “没有一点消息吗?” 徐知着用力高声叫道:“队长是不会死的!!” 陆臻被他震得一愣,半晌,缓缓点头,对啊,队长是不会死的,没有人可以杀死他,有谁能杀死上帝? 陆臻想了一会,问道:“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 “当然!完成了!”徐知着声音一硬,脸上一派铁血的恨意。 陆臻疲惫地浅笑:“不错啊,气势挺足嘛。” “扫平了,一个没留。”徐知着的脸色缓和了点:“看你那一身的血,兄弟们全暴了。” “还有没有人受伤?” “小肖伤比较重,他第一个到的,中了两枪,还好都是穿透性的,后来大家都到了,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徐知着闭上眼睛把脸埋到双手里,这是他第一次参与如此惨烈的战斗,硝烟与战火充斥了整个天地间,极艳的血做的花一蓬一蓬地开出来,散落,染透征衣,侵染铁血的战魂。陆臻默默无言,手掌按在他的脊背上。 陆臻这种属于毒伤,来势猛,好得也快,不到一周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腿上还有伤,早就可以下床了。只是边防上一直没有消息,何确派了大批人马出去,可是找不到。 失踪! 一中队的那些兵都是血性汉子,发了疯似的把那块原始森林搜了一个多星期,每寸土都铲过了,连片衣服都没摸着。 那片林子危机四伏,夏明朗还没找到,特警那边已经伤了好几个。十天了,能找着也该找着了,大队宣布暂时停止搜索。一群闲没事把50公里负重当散步的铁汉们个个抱头痛哭,都知道没希望了。一个人,还受着伤,十来天了,那林子里什么没有,毒虫蛇蝎,豺狼虎豹。 夏明朗失踪,一中队群龙无首,虽然日常的训练如旧,却失掉了神韵。 “人选不好找啊!”严头伤心碎骨地冲着陆臻报怨,夏明朗啊夏明朗,都叫你不要再做独孤求败了。 陆臻体谅地点了点头,可惜他无能为力,他不是夏明朗,夏明朗也不是他,夏明朗有的他没有,他有的夏明朗也没有,所以注定他无法取代他,站到那个位置上去。他与他,是镜子的两面,最相似却也是最相反的人。 是的,人选太不好找,虽然夏明朗可能打不过方进,没有陈默的枪法好,不像郑楷军械全能,在电子技术上与陆臻更不能比,但他是夏明朗,他可以服众。就算是再去找一个人,他会比徐知着更准,比郑楷还要武器大全,同时还拥有陆臻这般精细的科学家大脑,他也不是夏明朗,他很难服众。他手上的兵,全是他一个一个从地里收来的,一只只削切成型,都有他精巧的设计与计算。 不过队长的人选问题毕竟不由陆臻关心,严头爱才心切怕他触景伤情,急匆匆地赶末班车把他送去军区参加一个电子侦察训练营,也不是真为了要提高什么,只是希望陆臻能出去散一下心。 像陆臻那种精密的脑袋瓜,单单心理干预是没有效的,他会把心理医师干预掉,唐起花心思想进行心理安抚,连药物都用上了,连门都没摸着。 陆臻走的时候很平静,徐知着握着他的手问他会不会就此离开,陆臻摇了摇头,坚定地告诉他:不会。 徐知着觉得他可能一辈子都会记得那个午后,陆臻就那样看着他,说:“对不起,我把你的队长弄丢了。”徐知着摇头,其实他很想说没关系,可是他说不出来。怎么可能没关系,但逝者长已,他更看不得活人受苦。 “小花,如果队长真的回不来了,那还有我。” “陆臻,这事儿不怨你,我们都没怨你。”徐知着实在忍不住,还是哭了出来。 陆臻一根根地拔地上的草,小心翼翼地抽出最中间那一针细细的芯,眼泪砸下去,无声无息,挂在草叶上,倒像是露水。 “陆臻?臻儿?” “可是,呵……他不在了。”陆臻本想笑,可是笑到一半,眼角就被悲伤压垮。 你不在了,夏明朗,如果你真的已经不在了,让我成为你。 抱头痛哭这种事徐知着做不出手,左顾右盼地,眼睛里已经糊得什么都看不见。百般无计,他张开手臂抱着陆臻,压抑了声音地哭泣,整张脸湿淋淋的,泪水滴到泥土里,被悄无声息地吸干。 天高云阔! 陆臻一离开基地不再对着老熟人,精神顿时垮下来许多,似乎倒真可以算得上是在放松。 无论是分组讨论还是学习培训,陆臻的表现都非常亮眼,那样精密的头脑,好像由电子程序运作,于是种种赞许不一而足。严头派他出去本意是散心,意外地长了脸,他也觉得很无奈。夏明朗有时候压抑过深,他看似妖孽随性的作派之下有一种外人难以想象的谨慎,可是现在似乎有个比他压抑更深的人出现了,当然,或者也有可能,那是顶级的豁达与理性。 后夏明朗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努力适应,磕磕碰碰,别扭难安,于是,当何确兴奋地打电话过来通知他人找到了的时候,严正唯一的想法是:你他妈可别拿这种事开玩笑。 谢天谢地,那居然真的不是玩笑。 严正看着他最骄傲的战士从车上走下来,瘦了,更坚硬,整个人剽悍而锋辣,像一柄饮血的剑。 “辛苦了!”严正走过去拥抱他。 夏明朗低声笑道:“严头,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说为人民服务啊?” 严正满腔的热血让这小子败坏得一干二净,差点就想一拳捶上去,夏明朗低眉笑得更深:“您不会想殴打伤员吧?” 严正微微一挑眉,右手一挥,整个一中队全冲了上去,将他们的队长吞没。 陆臻收到消息立即往回赶,周源借了一辆车给他,但是如果没有,他也可以自己想办法弄到车。即使这一天所有的汽油都化成了水,他也能跑回去,200多公里,根本不是个问题。 徐知着在基地大门口等他,两个人抱在一起,胸口相碰,差点都飞出去,在这样的日子里连哨兵的心情都好,随便他们闹,没人管。 于是一个兴奋地流泪:“太好了,他没死!” 一个高兴地吼:“我就说,他不会死!” 徐知着拉着陆臻在基地的大路上狂奔,迎面而来的军人们都笑眯眯地跳开给他们让道。 徐知着拉着陆臻在基地的大路上狂奔,迎面而来的军人们都笑眯眯地跳开给他们让道,陆臻一路上听着徐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着夏明朗的丰功伟绩,可是站到门口的时候人却一下子懵了。 我进去说什么? 陆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徐知着,徐知着诡笑,伸手越过他敲响了门,然后一溜烟地逃走。 “进来!”仍然是干干净净的,清爽的声音。 陆臻推门进去,看到夏明朗坐在桌边写报告,听到响动抬起头,笑容一如往昔。 “队长!”陆臻忽然忘了什么叫紧张,只觉得满腔的喜悦已经把他充满,心里像塞了棉花一样,柔软的,温暖的。 “嗨,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夏明朗跷着脚,吊儿郎当的样子。 陆臻走过去把他拉起来,夏明朗眉头一皱,陆臻顿时惶恐:“碰到了?” 夏明朗点头:“伤还没好透。” 陆臻的手指停在半空中:“队长……” “我答应你活着回来,我做到了。”夏明朗截断他的话。 是的,活着回来,那么艰难。 他在路上听全了那段传奇,一个人给二十几个人设伏,打乱他们撤退的计划,中弹,重伤滚落山崖,被水流带出境外,在好几股武装势力之间被颠来倒去,然后逃走。据说中弹的部位在胰腺附近,消化液侵蚀腹腔,那不是一般人可以忍受的疼痛。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如果要讲可能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可是夏明朗就这样三言两语地打发了他们,可能在他看来,那真的没什么。 穿越密林,游走在枪口和刀尖,那对于他来说都没什么。 第二章 我的信仰 1. 夏明朗顺利地通过了为期一个月的半封闭式政审,开始进入正式的工作状态。今年不是选训年,目前各中队的人员都还算满标,夏明朗的工作负担轻了很多,然而另一场特别的选训在经过了长久的准备之后终于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那就是严正大队长一直以来的期待,由光杆司令陆臻领衔的通信支队开始正式招收队员了。 队员的组成主要集中在两个部分:电子侦察与干扰,网络攻击与屏蔽。 要求,在实战及演习中可以有效地保护自己经历最高烈度战争的考验。而同时,他们的专业技术也必须达到一专多能的强大攻击力。特种部队与普通野战部队最大的不同就是用最少的人办最难的事,所以需要技术人员可以一个人完成包括电磁干扰与抗干扰,捕捉信号,传递信息,发现目标并实施引导等等一系列的技术问题。并且在熟练运用各种仪器的同时,他们还得是硬件上的专家,在战斗时任何损伤都有可能发生,越是高科技的东西就越容易坏,可是在战火硝烟弥漫的地方,是不会有一个专业技师随时供人差遣的。 陆臻有时候开玩笑,他们这是在招一个人的兵工厂,这话虽然过了一点,可是也不无道理。 当年夏明朗花了两年的时间学习去适应一个教官的角色,学习怎样调整心态,全心全意地只为了调教别人超过自己,学会享受学员们的成就,而不去放纵他那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争强好胜。然而与夏明朗不同的是,陆臻似乎是天然地适合这样的工作,他是如此欣喜地期待着别人的进步,期待着他的团队有人可以超越他,似乎即使是站在队伍的末尾也不会让他觉得沮丧,只要他相信自己已经尽力。 有时候夏明朗会觉得在陆臻身上有一种气质,很好地解释了他的一切行为与准则,那是一种真正地充满了贵族意味的气质,令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保证了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丧失自信。 相识越久,夏明朗便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陆臻毫无疑问是骄傲的,他像一个魏晋时代的高门士子那样天然地骄傲着,他的骄傲甚至不需要用任何高人一头的姿态去表达。 毫无疑问的,夏明朗是欣赏这种气质的,那是一种从容不迫的微笑,令人着迷。 在夏明朗的坚持和解释之下,严正将陆臻任命为这次选训的主训官,陆臻接到命令的时候差点没一跟头栽下去,他气急败坏地去找夏明朗,告诉他这种事绝对绝对不能拿来开玩笑。夏明朗一脸严肃地向他开诚布公,告诉他,在陆臻之前,他可以胜任并基本上代替一中队里任何一个人的职能工作,而这保证了他可以在训练中准确地把握他们的优缺点,控制训练强度。 可是现在,很明显的,陆臻比他更加了解这批学员的综合素质,每个人缺在哪里优在何处,怎样划分技术培训与军事训练的比例。在一次训练任务中,制定规则与大纲者为主,执行者为辅,这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 所以陆臻是主训官,他是助理教官。 夏明朗非常严肃地看着陆臻紧张地眨巴着眼睛,他焦虑了,惶恐了,懵了,傻了,慌了,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急切地看着他,似乎期待着从自己手里得到一点依靠与支持。夏明朗于是语重心长得几乎有些忧伤地回望,声音落寞而萧索:“时代在进步,未来是你的天下。” 陆臻顿时傻了眼。 夏明朗兴奋而快乐地窃喜着,心中暴爽不已,下流无耻的优越感满心荡漾。 陆臻捏着衣角鼓足勇气,鼓了又鼓,夏明朗期待地看着他,终于,陆臻仿佛放弃似的一拍桌子:“我什么时候给你看计划?” 夏明朗愣了一下,迅速地说道:“三天之后。” “好!”陆臻把帽子抓下来捏在手里,心事重重地出了门。 夏明朗憋屈地看着办公室的大门缓缓合拢,最后咔的一声轻响,关牢。 真TMD,小子哎,你当真没看出来我脸上写着大排的字:快来求我啊,求我啊,求我啊! 夏明朗非常懊恼,这小子怎么就能这么犟? 陆臻在鸡飞狗跳,当陆臻鸡飞狗跳的时候徐知着当然也不好过,于是当小陆少校第一百零一次要求徐小花回忆训练细节的时候,某枪王终于发怒了:“你去问他啊!人是专业的!!” 陆臻咬着嘴唇,一脸憋闷的小样儿。男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夏明朗把活儿交给了他,他就得独立把这事给干好了。 否则……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否则得怎么样,这是一种非常单纯的雄性的心理,我们通常称之为逞强。 陆臻逞强了三天之后拿出了初稿,夏明朗只翻看了一眼就要往碎纸机里扔,陆臻大怒,于是夏明朗又把东西砸了回来让他亲自拿去给严头。严正一贯温文而狠辣,陆臻站到严正大队长面前的时候才知道害怕。大队长清凌凌的似笑非笑的眼神袭过来,那是一种手术刀一般锋利的洗礼,陆臻感觉到自己从头到脚地让他给剖了一次。 严正敲着封面,笑眯眯地看着他:“跟你们队长闹矛盾了?” 陆臻背后的汗毛全炸了起来。 “他也是为了你好,想给你加一点压力,把责任都承担起来,自己主动地去思考而不是想着自己上边还有人能罩着,你应该好好跟他合作。”严正手腕运劲横甩,文件夹子呼啸着横飞出去,陆臻下意识地缩头,硬皮壳擦着他的头皮划了过去。 陆臻赔着笑把东西捡起来,落荒而逃。陆臻刚刚被严正骂过,不肯马上溜回夏明朗的办公室,夏明朗等啊等,等到太阳下山了也不见动静,心里一怒,回屋里去了。几分钟之后陆臻垂头丧气地敲门进去。夏明朗快乐而无耻地瞧着他那张郁闷的小脸,陆臻嗫嗫道:“你能把你以前的训练计划让我看看吗?” 夏明朗张大嘴,做出惊讶的模样。 陆臻义愤填膺,正想说不给就算了,可是转回头想到严正清明的冷眼,心中又是一阵激灵,于是憋闷着,进退不得的模样,夏明朗终于叹了口气,招招手,说:过来吧! 陆臻迅速地蹦了过去。 夏明朗把文件调出来让他看,这是一份最新的训练计划,就是陆臻那届的事,格式规整而明确,计划目标,训练内容,完成情况分明而具体,陆臻回想着他闭门造车而成的那份计划书,脸上烧红,非常地想把那东西扔到碎纸机里碎掉。 “你得学会怎样做一个老大,”夏明朗看到陆臻脸红,知道时机已到,“知道什么叫老大吗?你得承担责任,分配任务,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完成你的工作。” 陆臻红着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 夏明朗笑道:“有点,你很宽容,这很好,不过你还不够不要脸。”夏明朗握住他的手,“现在只是我在你手下帮点忙,你就已经抹不开脸了,今后呢?你会遇到比我更不好合作的人……” “不会的。”陆臻道。 夏明朗一愣:“什么不会?”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人比较多,像你这种妖怪千年难遇。”陆臻笑眯眯的。 夏明朗摸了摸下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夸我吗?” 陆臻笑而不答,转过头去看屏幕,嘴角越扬越高。 一周之后,陆臻交出了一份不必扔碎纸机的计划书,他是极其聪明的人,聪明人一点就透,夏明朗看得心旷神怡。 陆臻一看夏明朗的表情就知道这次基本过关,神采飞扬之际就有点蹬鼻子上脸,夏明朗斜眼瞥瞥那笑弯的眼角,一手指着报告中的某一条说道:“这里,有点问题。” 唔?哪里?陆臻马上凑过去看。 “行进间迅速有效的掩护跑动,”夏明朗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告诉我怎样地跑动是迅速而有效的?” 陆臻梗了一下。 “你把这一条拿给方进看,他能呼死你,跑成什么样子才算过关,我这样,你这样还是他那样儿的?” 陆臻若有所思,问道:“那怎么办?” “你写计划的时候要记着几个原则,可以量化,具有操作性,明确的目标,至于目标嘛……”夏明朗诡笑,“你明天去操场上把各项技能测一遍,就以你为参照。”夏明朗挑着眉毛看他,陆臻瞪着圆圆的眼睛很不服气的样子,夏明朗凑过去贴着他耳根处轻声道:“达到你的90%就算过关。” 90%? 陆臻有点没滋没味的,原来自己在夏明朗心里还是挺差劲,其实他的失落有些太激进,一个成熟的特种兵通常需要三年以上的训练和实战磨练期,三年之后才能进入成熟的服役期,可以独立地完成各种高危任务。 方进一开始不太明白为什么夏明朗会放权让陆臻当这个头。可是后来看到陆臻焦头烂额地拉着他们开会,一遍又一遍,而他们可恶的队长大人总是三分怠慢地陪坐在一旁,一副戳一戳动一动,你不戳他就不动的死猪模样,方进忽然激凌凌从背上滚过一道冷汗,心想着:他家队座可真是心疼他,这都好几年了居然也没起过心思让他去坐这头把交椅……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眼珠子乱转,夏明朗好似有所感应,转过头冲他诡谲一笑。吓得方进头皮一麻,差点钻到陈默怀里去瑟瑟发抖:队长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嘲笑你削人的手段单一技术粗暴了。 陆臻是一个很热情的孩子,他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有种本能的追求,而人,当然也是他深深热爱的美好事物之一。而同时大队长前些日子的挖墙脚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一尺厚的档案袋沉甸甸地压在陆臻肩膀上,于是,当他看着那些卧在档案袋子里的美好生命,看着他们曾经的荣光曾经的成就,想象着他们未来的道路未来的辉煌,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充盈在胸口。 这些人,将由他来挑选,让他培养,抽枝发芽开花结果,他用一种看着绿色牡丹或者黑色郁金香嫩芽的兴奋而又迷恋的眼神看着他们,废寝忘食地研究档案,分析他们的优点缺点,想象在培训中怎么来补足,都是好苗子,都是花儿啊,一朵一朵,一片一片的。 具体的人员名单在手,各项工作都随之有了更清晰的轮廓,郑楷在列席开会的时侯看着陆臻红通通的兔儿眼,再看看某甩手掌柜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兴致缺缺模样,不由得感慨了一下:“明朗,你手真够黑的!” 夏明朗闻言撇嘴:“他自己那AMD脑袋转快了就发热过量也能怨我?” “AMD现在是羿龙时代了,发热很低运行稳定。”陆臻转头高傲地投下一眼:“江湖是会变的,请不要瞧不起万年老二。” 夏明朗失笑:“得了吧,看你那小样儿,还运行稳定呢,这两天看资料差点没把眼珠子缝上去,好像能看出花似的。” “是啊,都是花啊,这么多花……香草兰佩,如花美眷啊!”陆臻感慨。 同样是面对学员,夏队长咬牙切齿目露凶光神色鄙夷:一帮烂菜叶子。 陆少校春风拂面笑容温暖神色激赏:啊,我的那些花儿。 方进忽然有点同情这一批学员,想象着如果让队长黑面K过一顿之后再遇上陆臻热切期待的眼神,相信效果非凡,是个人都受不了! 胡萝卜与大棒,鞭子与蜜糖,鲜花与恶狼…… 在这个世界上,调教人的手段,其实永远都差不多的,陆臻坚持认定,他的方式要更有效。在夏明朗残酷的下马威之后,陆臻少校顶着青天朗日,笔直地跨立在愤怒的学员面前,他表情坚毅而眼神热切,他指着夏明朗吼道:“那个人,你们的助理教官,夏明朗,他说你们都是一群垃圾,烂菜叶子,他说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你们这么次的兵。可是我不相信,我相信诸位都是共和国优秀的军人,你们能够冲破拦在你们面前的重重考验,你们不会让我失望,更不会让自己失望。” 他专注地看着他们,眼中泛出异彩,几乎深情地:“我诚恳的期待着你们成为我的队友。” 好像是魔法一般,种种愤怒的,郁闷的,错愕的,灰心丧气的表情都消失了,那群原本已经被折磨得破破烂烂的与垃圾无异的学员们奇迹般地恢复了他们的自信与朝气,昂扬的斗志好像有形的实体,凝成了一道墙。 方进斜过眼,瞧了瞧夏明朗,夏队长转过头甜蜜微笑,方进连忙望天做茫然状。 陆臻微笑着,做总结陈词:“请不要让我失望!” “不会!” 一声大吼炸响出来带着浓浓的哭腔,陆臻用余光看到了冯启泰同学满脸的泪光。 “我也相信你们不会。”陆臻轻声道,忽然声音一提,吼道:“对不对!” 一个对字,响遏行云,差点震倒了严队的玻璃杯。 夏明朗慢条斯理地挖了挖耳朵,看到陆臻微微偏过头看着他,明亮的阳光在他的头顶,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极致的亮,几乎刺目,夏明朗低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方进在晚餐时段对陆臻推崇之极,那叫一个有范儿,那叫一个味儿正,哄得那帮小家伙们嗷嗷的。陆臻微微皱起眉,在他开口之前,夏明朗先出了声:“人家就没想着要哄谁。” 夏明朗完全不意外那些学员们的反应,没有人可以抵挡陆臻热切期待的眼神,即使是曾经的自己,也破功翻船败下阵来。因为无法去欺骗这样一双眼睛,更不能让他失望,这样的反应几乎是本能的,这样的人在任何地方都能成为一个好教官,但是……方进一愣,陆臻的眉头舒展了,无论他们对训练的观念有多少分歧存在,他总是最懂他的,就像自己也是最理解他的那个人一样。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陆臻直接看着夏明朗的眼睛。 “你从一开始就看不惯我。”夏明朗漫不经心地低头吃饭。 “我只是不赞同你训练的手法,这跟你这个人没关系,”陆臻有点着急,“当然,用你的办法也可以挑到合适的人,可我觉得像我这样比较好,我们会更快更多地得到适合的人才。” 夏明朗迅速地把饭吃完,推盘子走人,方进安静地埋着头,成功让自己隐形,陆臻犹豫三秒,还是追了出去。 夏明朗在门外站着抽烟,好像专门在等他,陆臻松了一口气,笑道:“你不会这样就生气了吧?小气!” “小气怎么了?谁规定我一定要大气。”夏明朗声线低哑,好像半隐在烟雾里,暧昧难明。 陆臻无奈了,叫道:“队长。” “看来你到现在都没有真正认同过我!你当时转得太快了,我都没注意到就错过去了,原来在这儿堵我呢!”夏明朗叹息,有不加掩饰的失望。 “队长,我们只是在理念手法上有些不同而已,我从来没有否定过你这个人!”陆臻彻底急了:“我承认严厉高压的训练会让人进步很快,所以我并没有给他们减量啊,我只是觉得他们应该被期待,你明白那种感觉吗?虽然很难,很艰苦,但未来是光明的,有希望的,值得去奋斗的,我认为这样的气氛才是最适合的。” 夏明朗沉默不言,半晌,抬头看着他,神色复杂:“你太聪明了,看得太透彻,为人太宽容,喜欢为别人着想,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当年你就是这样把我的设计都绕过去了。” “那就证明了我其实不需要那些无谓的考验。”陆臻道。 “我明白你说的那种感觉,那很美好,可是,你知道我的想法吗?我就是想让这一切很不美好。”夏明朗沉声道。 “有必要吗?”陆臻问道。 夏明朗想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尽可能的,想多做一点。” 陆臻还想继续讨论下去,夏明朗却摆了摆手,笑道:“所以,你不妨先照你想的再做下去。” “我觉得这样效果真的很好。”陆臻分辩道:“我也带过兵,我的兵跟着我也很苦,可是他们比较快乐。” “是不错,所以,我也想再看看。” 陆臻眼中闪过一抹跃跃欲试的火光。 训练的方式比起之前来并没有太多的变化,极致的高压,好像要把骨骼都榨碎掉一般的强度和力度让人心生胆寒,然而聚集在此地的毕竟是整个军区的精华,他们的抗压能力也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即使是这样严酷的训练也不能让他们退缩崩溃。 可是仍然有一些东西变化了,不一样了,因为陆臻的存在。他是与整个教练组不相匹配的存在。 他会在虚脱的时候握紧学员的手,看着他,直到他恢复力气。 他会充满了期待地问:还能再来一次吗? 他会专注地看着他们,说:我相信你! 被关心,被期待的感觉是很美好的,尤其是,他们都是军人,军人为了荣誉而存在,因为尊严而自豪。 大约是因为陆臻的存在让学员们更有承受力,夏明朗对待这一批学员的时候特别的严苛。到最后有些机灵的学员们甚至担心陆臻,在比对他们的军衔之后,劝他不要跟夏明朗公开对着干,谁都不是小孩子,大家心里明白好坏。 陆臻苦笑,他想说:其实夏明朗不是个坏人,他是最好的人,只是,你们现在还看不到他凶恶外表之下柔软美好的灵魂。可是这样的辩护,在他看完夏明朗的所作所为之后,自己也说不出口。 “你有必要这样吗!”陆臻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对着他抱怨。 夏明朗起初还会说点什么,到后来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你有你的方式,我也有我的,我没有干涉过你,你也别干涉我。” 谁也说服不了谁,陆臻气愤难平,然而无言以对,再辩下去是没有结果的,可以说的话都说尽了,总不能把人分成两部分,一人带一批看看效果吧? 陆臻沉默无声地转身离开,夏明朗忽然跟过去,伸手按上房门,哑声道:“走了?” 这声音很近,柔软的,钻到耳朵里的感觉非常的痒,可是这种麻痒沾到心火上,却成了油,火上浇油。 “队长,我不可能在任何时刻都跟你保持一致。”陆臻喊道。 “我知道,所以我没让你听我的。”夏明朗点头:“我也没想过要一个自己的复制品,只是,在这个问题上……陆臻你有没有真正绝望过?即使是一瞬间。” “我没有!” “即使孤身一人,无人支援,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也不会吗?”夏明朗问道。 “不会,我的希望在我心里,我不会因为被关在地下,就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阳光,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坚持这样做的原因。只有内心充满了阳光的人,才不会绝望,那么即使环境很差走投无路,我们的心灵还有依靠。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是神圣的,值得我们无畏。”陆臻目光灼灼,漆黑炽热。 夏明朗点了点头,却沉默下去。 陆臻开始期待这次的集训快点过去。 2. 变故,总是一触而发,一个绝密任务,夏明朗漫不经心地把他叫走,看到房间里坐着的其他人时,陆臻才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麒麟的任务并不总是绝密的,事实上,在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风风光光地生在阳光下长在红旗中的军中骄子,一年有80%的时间在训练,15%时间是演习,剩下那5%才是任务,而在那些各种各样的解救人质,打击暴力团伙的任务中,值得标上绝密二字的,一年都不过一两件,陆臻没有轮上参加过,所以他对此一无所知。 所谓绝密,当你执行之前那个任务是绝密的,当你执行它的过程中你是绝密的,而当它被完成之后,你曾经的那段经历是绝密的。 陆臻很兴奋,于公于私他都期待着这个任务。于公,他是军人,天生的渴望挑战;于私,他们是战士,只有战斗才能让他们更加理解彼此。 夏明朗简洁明快地介绍了整个任务内容。 暗杀,边界上某小城的某个家族。 要求,全部格杀,抹除痕迹。 附带要求,尽可能取回保险柜资料。 任务一旦下发,所有的参与者都是一级战备状态,他们连夜转场去了西北边城,任务单拿的是小队演习,而驱车离开军用机场之后,大家都换上了便服。夏明朗一共带了五个人,陆臻,肖准,陈默,方进,还有小黑。 “放松点。”夏明朗笑眯眯地,神色自若:“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已经不存在了。” 当任务进行的过程中,你就不存在,当任务结束之后,那个任务就不存在。 任务的内容很简单,前期资料给得齐全,小城的规模不大,有两个十字路口的商业中心,目标是城郊的一处大屋,而陆臻在第一次踩点熟悉环境的时候脸色就变了,那间屋子里住着一家人。是那种真真正正的一大家子,有老有小。重点人员核对过,完全相符,当夜动手,毕竟夜长梦多。 陆臻犹豫了很久,终于悄悄地问夏明朗,那些老人和孩子怎么办? 夏明朗冷冰冰地看着他,声音沉锐,如刀锋:“重复任务内容。” “全部格杀。”陆臻轻声道。 夏明朗便不再说话。 “可是……” 夏明朗忽然按住陆臻的肩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臻?”陆臻茫然不解。 “不,你是A3,我是A1,我们不是夏明朗也不是陆臻,明白了吗?” “明白了。” 夏明朗手下一紧,陆臻脱口而出。 西边的黑夜总是来得特别晚,正式动手是凌晨五点。对完表,各组的路线已经划分明确。陆臻、夏明朗与肖准一组,从二楼进入,方进、陈默与小黑负责一楼。 手枪已经装上消声器,武器与子弹通通非国产,临别时那一眼,陆臻从方进的眼中看到冰冷的杀意,如此熟悉,令人胆寒。普通的民居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全开放的,夏明朗他们沿着水管爬上二楼,砂轮划开玻璃,悄无声息地滑进屋。这里是书房,通往主卧的门开着,大床上有起伏的阴影,安静地沉睡着。 夏明朗走到床头开枪,极轻的一声,像是一道轻风吹过缝隙,此后,再无一点声音。陆臻熟悉夏明朗子弹的落点,眉心,中枢反射区,当场毙命,甚至,就连从梦中惊醒的余地都没有。然而,当陆臻看着夏明朗从床边回转,窗外的微光打在他身上,熟悉的轮廓,一分不差的侧影,咔的一声,他听到自己的心底爆出轻响,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条缝。 “找一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夏明朗匆匆折转,擦身而过时,声音极低地飘了过来。 嗯,陆臻如梦初醒,戴上夜视护目镜,仔细搜索四壁,他强迫自己什么都别想,至少,暂时什么都别想。 夏明朗更快地找到了目标,他把柜子里的杂物清空,移开木板之后露出一个保险柜,是电子锁,陆臻用军刀挑开锁头,把电脑拿出来接驳电线,浅蓝色的屏幕上飞快地跳过一行一行的字节编码,奔跑在陆臻深黑的镜片上。 看不到他的眼睛,看不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这让夏明朗有些心慌。 肖准在为他们警戒,夏明朗拿出塑胶炸药安放到保险柜的钢轴上,任务内容并没有强调那些资料,也就是说,如果时间超过预计,他可以直接炸开这个保险柜,把里面的东西毁掉。 夏明朗看着腕表的数字一格一格地跳动,整个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陆臻敲击键盘时极轻的沙沙声。 “好了!”陆臻轻声道。 比预计的更快,保险柜里有一些钱,人民币与美金都有,还有一些单据和几张光碟与U盘,二层靠边的地方,有一个红色的锦盒,陆臻在夏明朗打开的瞬间看到一抹莹白,是一只镯子,陆臻心中闪过一阵没来由的悸痛。 夏明朗迅速地拿出密封袋把里面的东西全都装了进去,陆臻心念电转,卸走了桌上那台电脑的硬盘,拿给夏明朗。 在昏暗的夜光下,他看到夏明朗抬起头极短暂地凝视他,一秒钟,幽黑的眼眸,在那个瞬间光华璨亮,让陆臻诧异,然而那目光转瞬即逝,夏明朗接过硬盘把东西封到了一起。 “走吧!”夏明朗把密封袋装进背包里。 肖准已经闪了出去,陆臻在中间,夏明朗押后。 陆臻模糊地听到夏明朗在通知陈默开始动手,脑子里有一道白光闪过,照得他眼前发白。 走廊里静悄悄的,光线昏暗而暧昧,这三个人行走在地板上,没有一点点声音,打开门,搜索,格杀,陆臻自己有些恍惚,他开始不自觉地祈祷下一间屋里别再有人,然而房门缓缓而开,一个瘦小的人影迅速地跳了起来,床头压着一点灯光,清晰地照出他青涩的脸,深目,鼻梁挺直,睫毛浓长。 “MA?” 陆臻看到他张开嘴,短促地叫出一个字节之后表情忽然凝固在最惊骇的瞬间。虽然陆臻熟悉的方言语系中并不包括当地这种,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称呼奇迹般地相似,那就是:妈! 陆臻的手指僵硬着,弯不下去。 那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烈日下的繁华路口,酷烈的阳光穿透了他,让他全身僵硬额头生汗,眼睁睁看着车流如海,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却无真实感觉。 然而,一只手,从旁边探过来包裹了他的右手。 陆臻惊讶地转过脸去,他看到夏明朗熟悉的侧脸,从额角到下巴的那一条线,嘴角抿得很紧,眼神坚硬冰冷。指尖上受到一丝压力,陆臻下意识地一动,一声轻响,像风过林梢。 陆臻猛然回头,看到那个少年眉心流下一线细细的血,栽倒在床上。 一瞬间天地旋转,陆臻感觉到他的胃里像是被彻底地翻了过来那样的绞痛,整张脸痛苦地扭曲起来,夏明朗忽然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到墙上,低声喝道:“深呼吸,现在是任务期间。” 陆臻紧紧地闭上眼睛,呼吸急促而混乱。 “冷静一点。”夏明朗的声音极度地平缓,几乎没有一点波折,他握住陆臻的右手,问道:“这是什么?” “枪!”陆臻挣扎着说道。 “那你我是什么?” “A1……A……”陆臻的声音因为混乱的呼吸而变得断续。 “不,我们是……它!” 隔着染血的凶器,夏明朗的手指与陆臻的交缠在一起,他的额头抵住他的,温热的风有节奏地拂过陆臻的脸,陆臻在纯粹的黑暗中感受这种节奏,终于平静下来。 “走!”夏明朗在前面带路,陆臻恍恍惚惚地跟在他后面。 最后一扇门,安静地闭合在走廊的末尾,陆臻上前了一步正想去推,被夏明朗拉了一下,空白的大脑没有思考,他顺从地退到了夏明朗身后。 肖准走上前去,转动门把,推开…… 明黄色炽热的火光在一瞬间炸开,陆臻下意识地闭上眼,脑中隆隆一片,火光擦身而过的瞬间夏明朗将他扑倒压在身下。 “A1,报告情况。”耳机里传来沙沙的响,是陈默平静的声音。 “遇到爆炸,A2左臂受伤,情况不明,当地警方最快会在十分钟之后到达现场,注意控制时间。”夏明朗迅速地钻进火里。 陆臻扑过去帮肖准检查伤口,出色的战术习惯在此时救了他一命,肖准的左臂被炸伤,嵌着破碎的木条和锋利的弹片,陆臻简单帮他处理了伤口,涂上敷料止血。 肖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陆臻看着他嘴角绷起的肌肉,一种隐秘的难以启齿的释然在心中化开,即使不应该,即使心中充满了罪恶感,可是陆臻承认他期待着看到这些血,如果这些伤口绽开在他自己身上,他可能,会更高兴一点。 夏明朗从火门里穿出来,很显然里面已经空无一物,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剧烈的爆炸清空了。 “撤退。”夏明朗把命令传给所有人。 陆臻想扶着肖准,可是肖准推开了他,自己站了起来。 近处的居民被爆炸声惊醒,有些已经出门观望,夏明朗引爆了安放在各处的塑胶炸药,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几条淡淡的人影迅速地消失在夜幕中。 按既定路线逃离,当他们脱去血衣再一次换上军装的时候,夏明朗十分戏剧化地拍了拍手,说道:“同志们,欢迎大家重回人间。” 所有的衣物、手套等等都被泼上了酒直接烧光,陆臻看着幽蓝色的火焰吞没最后一寸布料,当那些沾着火星的漆黑墨蝶纷飞而起的时候,陆臻的视线随着它们的身影追逐到远方,直到消失不见,带着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些东西,永远地,消失不见了。夏明朗专注地看着陆臻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黑白分明,可是那层咄咄逼人的锐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黯淡的疲惫,他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陆臻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任由他握着,一动不动。 由于肖准在演习中意外受伤,所以这次演习任务提前结束,这理由倒是恰恰好。 陆臻安静地看着夏明朗与机场方的人员交涉,笑容淡淡的,从容自若,有些不阴不阳的妖孽气,却又奇怪地不让人生厌,一如往昔。然而陆臻却是如此清晰地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样了,变了,都变了,在那个瞬间,他与夏明朗身上的一些东西,破裂了。陆臻不自觉握紧了拳头,他的手上没有红,鲜血渗透在每一个毛孔里。 方进靠在陈默的背上熟睡,黑子就倒在他腿上,陈默偶尔会看他一眼,那眼神是关切的。可是莫名其妙的,陆臻会想起陈默开枪时的冰冷,于是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 “飞机三小时之后到,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夏明朗坐到陆臻身边,抬起手打算揉揉他的头发,可是陆臻猛地一偏头,夏明朗手上顿了一下,自然而然地滑过去。 “队长!”陆臻的声音颤抖。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不过是个小演习,虽然有队员受了伤,也不是你的错,不必这么内疚。” 陆臻深呼吸,强压住音调中的起伏,缓慢地说道:“是,队长。” 陆臻于是一路沉默。 快节奏的行动、转场,这让所有人都非常疲惫,肖准被直接送去了军区医院,而陈默他们只是简单点了个头,就回去睡觉了,陆臻跟着夏明朗走进了他的寝室,当夏明朗反手锁上大门的时候,他听到背后压抑而急促的呼吸声。 “现在轮到我了!”陆臻低吼道。 “是的。”夏明朗转过身,坦然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这么干?” “因为没有选择!” “他还是个孩子!他可能才只有16岁,他犯了什么罪非死不可?”陆臻的手指发颤,逆流的血液让他觉得全身刺痛。 “16岁已经不是孩子了知道吗?”夏明朗抱着肩膀:“16岁可以抱着比他人还高的步枪向你射击,,他可以传递消息,他可以被人利用,他可以成为借口,他会心怀仇恨地长大,或者不必长大就直接开始报复,他会让本应该被彻底切断的一条线又连起来,会让这件事,变得不那么容易被抹掉。” “你确定,他,他做过这样的事?”陆臻质问道。 “不,我不确定。”夏明朗道:“事实上我根本不认识他,我不能确定关于他的任何事,我只是在执行任务。” “那么,有没有可能那个任务是错的,他们搞错了,那个孩子不必死,他们都不必死,有没有这个可能?”陆臻的声音虚弱。 “有!”夏明朗干脆利落地回答他。 陆臻猛然抬起头。 “没什么能有百分之百的保证,法院也会判错案,上面的任务也会出错,于是不该死的人死了,应该死的却还活着……” “可是那怎么办!” “这跟我们没关系。”夏明朗异常地平静:“我们不是法官,我们没有可能去调查事情的真相,我们只是枪,执行判决,服从命令。”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做得真好,夏明朗!”陆臻冷笑。 “不应该吗?”夏明朗反问。 “可是服从谁?如果命令是错的呢?这也要去服从吗?” “陆臻!”夏明朗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你最好记住一点,军人,没有判断任务对错的权利,除非你有确凿的理由证明那是错误的。” “所以,错了就错了,对吗?”陆臻咬紧牙。 “对!”夏明朗沉声道,然而不等他的声音落下,陆臻像一头愤怒的老虎那样扑向了他。 …… 3. 闭上眼,看到眉心的血。 堵上耳朵,听到枪响。 捂住鼻子,血腥味四下蔓延。 封住心灵,他看到白玉的镯子束在女人娇柔的手腕上,轻轻推门的时候敲出叮的一声脆响,少年在床上跳起来,神色惊慌而懊恼:“妈?!” “怎么又不睡觉?偷偷摸摸的在干什么呢?”女人嗔怪道。 那声音是软糯的,带着长江尽头吴侬软语的底调,陆臻于是惊讶地睁开眼,女人模糊的面目渐渐变清晰,如此熟悉,与他时时想念的母亲是同一张脸。 陆臻用力咬紧了唇。 如果他们是无辜的,当然那仅仅是如果。 如果他杀了无辜的人,与他一样的儿子,一样的母亲…… 如果,真的有这种如果的事…… 有太多恐惧,太多! 害怕不可原谅的错误,不能挽回的错误,因为太过珍爱生命的缘故,于是极度地害怕杀错人。最怕有人可以站在正义的高处指责我,而我于是再无依凭,一路坠落,当我已经不再永远正确、问心无愧,我要再去相信什么,如何在现实的狂流中站立,如何期待我的未来? “你的选训,你太聪明了。我被你绕了过去,到最后也是,我一直没能把你试出来,不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好让你对未来有所准备。我其实,到最近才知道你到底怕什么,你怕错。” 陆臻觉得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不光是脑子,是整个胸腔腹腔都出了毛病,空荡荡地痛,腔子里没有了五脏。 任何事,只要愿意总是可以想清楚的,只要愿意也总是可以有个结果的,而痛苦的是梳理的过程。那种疼痛,像是把心脏挖出来分筋沥血,看清自己的每一点眷恋,每一个心念,选择一些,抛弃一些,撕裂般的痛。 总有一些东西,逝去之后永远不再回来,于是,放不放手。放了会变成怎样,不放又会怎样?我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有遗憾,当生命走到尽头,这会不会成为我人生永恒的痛? 夏明朗说得对,我最怕的就是犯错,最怕有人可以站在正义的高处指责我,而我于是再无依凭,一路坠落,当我已经不再永远正确、问心无愧,我要再去相信什么,如何在现实的狂流中站立,如何期待我的未来? 有谁知道? 有谁能告诉我? 有谁能替我作这个决定? 陆臻仰起头看烟雾变幻的身姿,奇幻的美,莫测而妖异,犹如我们的命运,然而他无奈地笑了,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没有人可以为他作这个决定,他的命运,终究只能由自己来掌握与控制。 过分信任是一种天分,而他没有。 过分依赖是一种天分,他也没有。 随波逐流是一种天分,他还是没有。 这是他的宿命! 于是,终其这一生,他总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去感受,用自己的头脑来判断,走自己的路,即使错误也必须独自承担。 方进迟钝地发现陆臻最近很沉郁,心事重重的样子,虽然最近因为训练的事他已经很有心事,可是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心事的问题,他简直是……方进找不到词,于是偷偷摸摸地去问夏明朗。 夏明朗顾左右而言他了一番后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们前几天清除的目标是无辜的,那怎么办?” “啊,上次那个任务出问题了?”方进大惊失色。 “没,没问题。”夏明朗马上道。 “那不就结了?任务没问题,那人怎么可能是无辜的。”方进莫名其妙。 夏明朗嘴角一挑,露出淡淡的一抹苦笑。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的信仰,那是你的根本,你藏在心里的阳光,你有多自信就有多脆弱,你有多骄傲对自己就有多苛刻。我知道那种感觉,因为,你与我一样,那么急切地需要正义的支撑,需要那些不容置疑的正确,来冲淡心中的血痕。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除了黑就只有白,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有真相。 错与对的界限模糊一片,当你的心中开始惶恐动摇,当你的阳光不再纯粹,当你真正绝望,孤立无援,当你心中的明镜台上沾了污尘,你是否还有勇气,继续前行,绝不放弃?你是选择承受这样的未来,还是,干脆地离开? 黄昏时分,当夕阳融化了所有的色彩,整个基地都安静了下来,远处的人们都列着队往食堂去,操场边的主席台上有两个人。 刚才收队的时候,陆臻拉了他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那声音很平和,可是夏明朗猝然心惊。 陆臻退了几步坐在主席台的边沿,夏明朗站在一旁抽烟,等着他开口,过了一会儿,陆臻忽然扬起脸来笑道:“有烟吗?” 夏明朗一愣,上下摸着口袋,意外地发现烟盒里已经空了,他愣了愣,把自己指间剩下的半支烟递了过去,陆臻也不介意,接过来抽了一口。 “看来我把你给带坏了。”夏明朗讪讪道。 “一般人是不是没我这问题?”陆臻问道。 “知道暗杀任务的三项原则吧?” 夏明朗提醒他,刻意控制过的声音是平静的,与他的眼神一样的平和,静水流深。 “知道,三组以上的调查人员,三年以上的观察周期,三人以上的将军或者部长级签名。” “你连这都不相信。” 陆臻沉默了很久,有些悲凉的说道:“是的,我刚刚发现,我连这个都不相信。” “那你相信什么?”夏明朗温和的看着他。 “正义、公平、民主、慈善……”陆臻说到最后自己笑了起来:“我相信一些不会绝对存在的东西。” “那你不应该留在这里。” “你爱国吗?”陆臻问。 “当然。”夏明朗笑了:“说句不好听的,在这儿呆着的,都他妈是一群狂热的爱国主义卫士。你说得对,一般人没你这问题。我们想不到你的那些问题,不去想,那样的对错与我们无关。至少现在无关。我们这些人在干嘛?我们这么拼命为了啥?为国尽忠死而后已!所以但凡有那么一点儿疑虑的,他就没法撑下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个爱国者……” “你当然是!”夏明朗打断他。 “但我还是跟你们不一样。在你们看来国家是母亲,无论对错,你都要誓死与她共存亡;可是在我看来国家就像一个房子……” “真的吗?”夏明朗忽然转身盯住他:“那给你换个好房子你会不会搬走?” “不会!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爱上了这房子里的人和家具。” “那你跟我有什么分别?” 陆臻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笑了:“你把我搞乱了,其实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事,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所以请不要打断我。” “好的。”夏明朗按住他的肩膀,很轻微的一点力量,只是在证明一种存在。 “嗯,那我开始了,最初的时候,我从概率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我在想,我们接到的命令一定绝大部分是正确的,那么,我是不是就正义了呢?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不能,因为生命是没有概率的,生命是一个全或无的状态,要么活着要么死去。于是,当我杀掉100个坏人之后,我是否就有资格去杀一个好人了呢?” 陆臻嘴角浮起一丝笑,几乎是有点顽皮的,他摇了摇头:“很显然,没这回事。所以这个逻辑不通,我还需要继续。然后,你的说法启发了我,你说我们是枪,是武器,是行刑者。于是我开始设想自己是一个法警,我的任务是击毙那些被判了死刑的人,我忽然发现这样子,我就可以接受了。” “因为你觉得判过刑的人都是有罪的。”夏明朗说道:“他们应该死他们不无辜。” “是啊,”陆臻道:“可法院也是会有误判的,说不定概率还更大,可为什么我却不能接受我们的任务里存在一些隐患呢?于是,我发现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信赖法律,当那个人站在刑场上,我就相信他应该死。即使后来发现证据链上出了问题,当值的法官以权谋私,那个人其实是无辜的,我虽然会觉得遗憾但并不内疚,因为法律本身是正义的,审判的过程是公开的。可当任务到来时一切都是无知,我没有依据也没有判断,所以我不安。回到这一点上,我终于发现我不信任的,其实是政府,这个政权的某些无法公开的操作规则。”陆臻低下头:“这才是我会不安的根源,只有程序正义才能得到最终正义。” 夏明朗觉得有点胸闷,他不得不承认陆臻那AMD大脑果然能想,如此曲折的逻辑推理简直让人瞠目结舌,而他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回他才好,于是,他只能短促地问道:“然后?” “然后,我开始思考我应该怎么办,假如我质疑的是政权本身,那离开麒麟显然是不够的,我甚至应该出国。可是,干净的政权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我想我大概得在加勒比海找个不到一百个人的小国家呆着。” 陆臻自嘲地一笑:“当然,我也可以选择眼不见心不烦,看不到就当它不存在,或者说,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我觉得这个程序不正义,那么我不参与它,以表明我的立场,我的观点。然后我想到了一句老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然后我想到了你,你是那么强硬地站在危墙下面,于是跟你比起来,我这个君子看起来是多么的伪善。有些事必须要有人干,如果那是必要的,在整体看来是值得的,这个政权在整体上看来是值得信赖的,那么,我想应该要接受这样的残缺。” 即使我怎样努力都终不能永远正确,即使我竭力避免手里总要沾上无辜者的血,即使我奋斗终生最后只得八十分的正义,即使我的灵魂会被抽打,死去时仍会心怀愧疚。 所以从现在开始放弃那些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忘记对与错的执念,别再幻想自己像个正义的审判者,为替天行道这样的字眼而沾沾自喜。从现在开始对所有的生命都抱有敬畏,有一点光都要抓住,用最少的血,自己的敌人的、好人的坏人的,换更长久的安宁。 于是,当我开始学会如何忍受残缺的命运,我将会继续学习接受残缺的信仰。 陆臻从主席台上跳下来,站到夏明朗面前,夏明朗还在回味他刚刚说出的那一大段话,心怀忐忑,不敢作出任何结论。 “我决定留下来,队长!” 这世上,不知道世界黑暗就贸然前行的人,是单纯的。 知道了世界黑暗而黯然止步的人,是现实的。 知道了世界黑暗却仍然挺进的人,是勇敢的。 让我加入你,夏明朗! 陆臻微笑着,仿佛阳光初霁,扫开一切阴霾。 “我怕你会后悔,在一些特别的时刻,绝望崩溃,你想得太多。”夏明朗道。 “队长,我有设想过离开这里,可是我忽然发现我对任何别的事情都失掉了兴趣,离开这块土地,离开你,离开我的战友和战场,我曾经经历过那样激情飞扬的日子,那种快乐和满足。曾经跨越过大海的人是无法在溪流中游泳的,你带着我经历沧海,你让我看到海阔天空,我于是覆水难收。”陆臻真诚地看着夏明朗的眼睛:“对不起,队长,我让你费心了。” “每个人怕的东西都不一样,别人难过的坎儿你一下就跳过去了,老天爷是公平的,不过,怎么说呢……”夏明朗终于放松下来,抬手揉乱了陆臻的头发。 陆臻双手插在裤袋里与夏明朗漫步在整个基地里,操场,障碍场,靶场,城市巷战区……等等等等,那是一早就看熟了的东西,可是此刻却又有了一种别样的新生的味道。 陆臻看着天上的繁星无尽,慢慢问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劝我留下来。” “我一直在劝你留下来!”夏明朗惊讶。 “我是指,想点办法,逼得更紧一点,”陆臻看着夏明朗眼底的星辉:“其实,你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力,你知道的。” “你希望这样?” “对,我期待过,”陆臻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舔着牙尖:“其实,我失望过,但是后来我发现这是你对我最好的地方,你陪着我,却不逼我。你教会我很多事,让我学到很多,你从来只是指给我看方向,却让我自由的选择。” “那是因为,逼你是没用的。”夏明朗抓抓头发:“如果把你绑上,你就能心甘情愿地跟着我走,你当我乐意这么折腾,你小子抽起风来有谁拉得住你?” “我脾气不太好。”陆臻诚恳地说道。 “得了吧,你脾气不太好,我脾气好……”夏明朗笑得眼睛都弯了:“这话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哪。” “我当时就抽风了吧!?”再一次回忆那个黑色的任务,陆臻惊讶地发现,他已经不像当时那么迷惘心痛。 “还好,我已经做好准备把你敲晕带走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门后有炸弹呢?” 夏明朗大笑:“你当我神仙?我要知道会爆炸还会让小肖去碰它?我不让你去,是因为你那时候人已经傻了,不能让你再杀人了,我怕你崩溃。” “绝望的感觉,你说过的滋味,我终于尝到了。” 什么是绝望、崩溃的滋味,这些问题的答案不仅夏明朗想知道,陆臻自己也在不断地寻找。 生死一线,孤立无援,甚至任务失败都不能让陆臻绝望,他总是有种超脱者的姿态,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潇洒。其实,一切曾经设想并研究过对策的坏境况都不能让陆臻绝望,真正的绝望是来自内部的,一个意外,似乎只是很小的一个点,轻轻一击,打在最脆弱的地方,于是广厦将倾。 好像是忽然间,那强悍的、坚不可摧的信仰体系出现了一道裂缝,他所有的自信,一切力量的根源开始动摇。 相信自己,永远地相信自己,可是当某一个瞬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干净,那么正确,于是……何去何从? 当你忽然发现,原来我们一直信任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么纯白无瑕,它是灰的,深深浅浅的灰,而你的使命并不是那么的崇高,却又不得不为。 那么,应该要如何? 沉默了半晌,陆臻说道:“应该要恭喜你,你终于成功地打破了我,我的天真在那一枪之后变得粉碎,所以我当时特别恨你。就算我知道这一关不得不过,我还是生气,我宁愿换一个人来指给我看这一切,而不是由你握我的手来开这一枪。” “可是除了我,还有谁敢让你开这枪?”夏明朗道。 “对,所以我现在觉得,幸好是你。” 夏明朗一愣,忽然把陆臻的脑袋抓过来狠狠地顺了一下毛,陆臻挣扎着乱叫,从夏明朗手里弹出来迅速地转换话题,大叫着问道:“那个,那个什么,你当年是怎么过的这关?” “你是不是一下就顺过去了?”陆臻顿时沮丧。 “也没有,卡是卡了一下的,当然没你这么严重。当时严队跟我说:‘你就把自己当武器。就这样,我们只是武器,国之利刃,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居然拐着弯想了那么多,跟你讲,这已经是我这两天里想到最优化的一条通路,前面走死的胡同无数,乒乒乓乓净往南墙上撞,我那AMD大脑啊,这回彻底发热过量了。”陆臻感慨万千地。 “能想通就好,就怕你死在南墙上。”夏明朗微笑。 “我不像你,没有南墙,从无畏惧。” “不,”夏明朗道:“我,当然会有我也害怕的事。” “什么?”陆臻好奇。 “我跟你说过的,一开始你就问过我,我怕什么。” 陆臻恍然大悟:“你说你害怕辜负队友。” “对,所以……”夏明朗眼中闪过一丝伤痛。 “看来,已经发生过了。” “是啊!”夏明朗盘腿坐到路边的草丛里:“当年一个室友。” 陆臻看着巡逻兵远远地走过来,跑过去出示了证件,并再三保证会在熄灯前回到宿舍里去,回去的时候看到夏明朗仰面躺着,眼睛睁得很大,残月在他瞳孔里留下一线光斑。 “说说吧,怎么回事,如果你愿意的话。”陆臻在夏明朗旁边坐下。 “其实,很简单的一个事,我跟他是一期进队的,一个屋,关系当然好。一开始我的事比较多,折腾个不停,最后才安定下来,可是没多久他就出了事故,演习的时候把颈椎给伤了,医生建议他转调。那时候我特别不想他走,四年同寝,我有两年多一直在外面受训,刚回来,就像他说的,咱俩还没好好在一起打过仗呢!他自己其实也不想走,27岁正值当打啊!练得最熟的时候谁舍得走。他问我拿主意,我说留下!怕什么啊!反正将来出去咱们两个一组,就算有什么万一,但凡有口气我也能把他背回来。我那时候刚从国外受训回来,整个体能和意识都在巅峰,特别厉害,谁都不是我的对手。” “我觉得你现在更厉害。”陆臻忍不住插嘴。 “那要看怎么比了,比当队长,那是现在厉害,可是比单兵,已经不如当年了。可,就算是那样也没有用,陆臻,你要永远记住,在战场没有万无一失。” “不,不在了?”陆臻迟疑问道。 “死了。”夏明朗的言词间有一种自虐式的豪迈:“他当时旧伤复发不能转头,视野被限制,我保护不了他,他就倒在我面前。他说他不想死,可我救不了他。在战场上我们不能期待着自己去保护任何人,知道什么叫万一吗?一万次生,一次死,那就是结局,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了。” “所以你要求每一个跟着你上战场的人,都能保护自己。” “我不能让这种事再来一次,我受不了,明知道有隐患而不去清除。如果三天前不是这么低烈度的任务,你当时那种状态,能自保吗?你死了让我怎么办?我的失误,又一次。” 陆臻低头看着他:“那不是你的错,是我太矫情,自作聪明,绕过了你的帮助。” “陆臻,我不是你,明白吗?我不会因为自己没错就好过一点。死了,就没了,你不会再笑,对着我说话……而你本来可以不用死,是我把不合格的人,带进死地,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种事。” “我会努力的。”陆臻轻声道:“努力地活着。” 夏明朗微笑,轮廓分明的唇线在星光下扬起一个角度,眼睛很亮,映着天上的每一颗星。 4. 这一期选训的学员剩下的已经不多了,看来看去不过那几份资料,背都能背出来。之前每一个离开的学员,陆臻都会亲自去送,连夜打印成册的训练成绩和教官点评捧上去,总是能毫无意外地看到那些铁打的汉子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很少有人会求他说:再给我一个机会。 但几乎所有人都在发誓:下一次,我会再来。 军人的血性与豪情! 可是,陆臻把最后剩下的四个人一字排开,生死之地,你们是否真的准备好了呢? 我,又是否准备好了呢? 几天之后,陆臻写出了一份秘密计划交给夏明朗,夏明朗看完之后神色极为复杂,定眉定眼地盯着陆臻的脸瞧了半天,感慨:“你小子也忒狠了点。” 陆臻听得一愣:“这个……不合适?” “合适,太合适了。”夏明朗感慨万端:“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最后一关让他们怎么过,我还以为做人到我这份上已经算可以了。没想到啊!陆少校果然是读书人,脑子里装着上下五千年,二十四史的谋略,想出来的招就是比咱们这种粗人精妙。” 陆臻咬了咬嘴唇:“不好吗?” 夏明朗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很好,我喜欢。”夏明朗收了手倒回他的圈椅里,挥手:“去吧,就照你的意思办!” 陆臻站起来立正,把东西收好开门走了出去。 夏明朗转头看那道背影,依旧清瘦而修长,干净如竹,可是有些东西变化了,某些内部的东西。是他用一些强力的方式侵染了他。这样的变化是好还是坏,他已经无从分辨,或者唯一确定的仅仅是,不得不为。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可能并不美好并不动人,只是不得不为。那些工作肮脏而污秽,却总是要有人做。 如果可能……夏明朗蒙住自己的眼睛,如果可能,他也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军人,战场飞着和平鸽,所有的枪口都插满了花,像陆臻那样干净而高傲的孩子,一辈子都看不到丑恶与鲜血。 然而,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他没办法让这个世界永远和平,正如他无法永远保护陆臻的天真一样。那是陆臻自己选的路,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磨难,而对于夏明朗来说,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陪着他闯过去。 让白璧染血,染得好,叫沁,染得不好,叫瑕。 好在那个孩子有足够的坚强,即使白璧微瑕,仍然不改玉质,何止……他甚至走得比他想象的更快更坚定。 陆臻的后花园开园的时候一共来了三十几朵花,经过现实这双摧花辣手一路荼毒,目前只剩下寥寥四朵。 冯启泰,来自麒麟基地的信息支队,中尉,单纯执着,体能过人,而且是天生黑客,他与01机械语言有种精神上的互通,以至于他跟人交流的时候常常会少根筋。 曹亮,18军直属电子侦察营,上尉排长,技术全面,实践经验丰富。 宋立亚,师侦察营电子侦察连副连长,上尉,具有丰富的野战部队战斗经验。 刘云飞,后勤出身,通信工程的硕士,偏硬件,机械之王。 每一朵都是好花儿,让陆臻激动心动、甚至于自叹弗如的惊艳之作,要是换了早几天让他选,他会恨不得把所有人都留下来,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没有合适的,他会宁愿一个都别留下。他不是夏明朗,说真的,他甚至没有让那些人在真实的战斗中崩溃一次并安全返回的能力。 第一次,他在一个全新的高度,站到了与夏明朗相同的地方,看到了太多之前没有看到过的阴影,而这些,让他变得清醒而谨慎。 经过了入队仪式之后,陆臻的信息组里正式变得热闹了起来,与往常新兵入营时不同,因为官方引导得好,新老之间的气氛融洽得特别快,让大家都恍然有点忘记了一中队的传统,那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最后一关。 然而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小陆少校的阴谋画卷,已缓缓展开。 这是一个小规模的山地野外生存,四天300多公里,虽然距离不短,但是平原丘陵地带的路况要比雨林好了太多,所以四个学员都在规定时间到达了目的地。 陆臻和方进商量过,决定原地休息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叫直升机来带他们回基地,于是饥肠辘辘的学员们开始变着法给自己弄吃的,兔子倒是烤了两只,可惜手艺比起夏明朗来,那叫一个天上地下。陆臻神采飞扬地炫耀着夏队长的成名绝技,一干小花们因为刚刚才在夏恶人手里吃尽了苦头,只是敷衍地陪了点笑脸。 毕竟是体力消耗过大,吃过了东西,几个学员各自找了个草窝子窝下去,一个个睡得不醒人事。 方进这几天过得太无聊,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偷偷拉着陆臻说小话,说着说着又说到了演习上,不由得感慨了一声:“你说说啊,你那届是打毒贩,我那届也是,现在他们还是,从头到尾,咱都打了五、六年的毒贩子了。” 陆臻听得一囧,笑道:“谁让咱们严头只有何老大一个过命的兄弟呢?他要是还认识什么特警大队大队长什么的,咱们也能捞点城市反恐的任务哄哄人。” “可不咋的!你看咱大队长啊,现在都能这么……啊,那拉风的,当年当兵的时候应该也老风骚了,怎么就没多给咱们基地勾搭几个兄弟单位呢?”方进一本正经地支愣着下巴。 陆臻脸都快抽了,拍着方进的脑袋笑道:“侯爷啊,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严头没事老整你了……” 方进一愣,后知后觉后怕地把脑袋埋到爪子下面睡觉去了。 夜阑人静,陆臻借着微茫的月光看着那些年轻而富于朝气的脸,心里忽然有点舍不得,他本来就是极易和别人结下情分的人,而现在这四个人,于他而言,意义则更加不同。 陆臻看着天上的繁星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天亮的时候夏明朗用卫星电话通知他一切顺利,陆臻把四个学员叫醒,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有个临时的实战任务,夏队长决定带大家过去开开眼界,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脸上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一个个严肃了起来。 陆臻呵呵笑着让大家放松,解释道:他们不过是作为预备军去见见世面,到时候还不一定逮得着机会开枪呢! 冯启泰顿时松了口气,刘云飞年纪轻有点不服气,嘀咕了一句,陆臻按住他肩膀,笑道:“慢慢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而另外两位毕竟资历深,神色间只有严肃,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变化。 这边六个人坐着直升机赶到,大部队已经随着夏明朗上边界堵人去了,留下接待他们的只有黑子。他把地图指给陆臻看,原来陆臻这支小分队的任务主要是监控一个小村庄,据说与边境上交易的毒贩子有点牵连,学员们大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紧张神色,陆臻趁热打铁把人员分配了出去,五个人占了四角方位,还有一个可以做机动。 频道里一时安安静静,只有细微的电流的沙沙声。 潜伏了一个小时之后冯启泰终于忍不住问道:“组长,咱们今天能看到敌人吗?” “不一定,1%的可能,100%的准备。”陆臻道。 冯启泰嗯了一声,鼻音有点重,带着孩子气,陆臻于是笑道:“怕了?” “谁,谁怕了?”冯启泰着急。 “组长我敢保证阿泰就是怵了,刚刚看着都快飞泪了。”因为是公共频道大家都听得到,刘云飞忍不住插嘴。 另外两个人随之附和了两句,可怜的阿泰终于哽咽了。 “你这毛病……”陆臻感慨:“得改。” “我知道。”冯启泰有点气声:“我真的不怕的……” 陆臻忽地声音一沉:“有情况,保持频道清洁。” 五个人,十只眼睛,十只耳,齐齐静了下来,张开天罗地网。 陆臻和曹亮在同一个方向,只有他们两个看到了来人,远处的山梁上急匆匆地绕出来一大队人,看那声势足足有十几匹马,曹亮压住声音里的焦虑情绪:“怎么样?打吗?” “我们两个顶不住的。”陆臻道:“把另外三个算上也不行,那些都是境外的雇佣军,马上有重武器,几个毒贩子还不值得我们拼命。看样子,队长他们没截到人。” “他带那么多人过去,还截不住一帮毒贩子?”刘云飞忍不住插嘴。 “碰到了当然能截住,可能是消息走漏了,这么长的国境线,贩毒的都是本地人,比咱们知道从哪里能过境。”陆臻沉吟了一下:“不能放他们进村,万一他们狗急跳墙绑架人质就惨了,你们先顶着,我到村子里面看看,找个打伏击的地方。” 陆臻是组长,他说得滴水不漏,没有人有异议。 陆臻潜进村里,几分钟后另外四人听到耳机里咔的一声,刘云飞着急追问,对面安静无声,顿时大家就有些慌了。 静默了几秒,宋立亚忽然说道:“卫星电话在谁那里?我们应该先通知夏队长。” 冯启泰惊声:“被组长带进去了。” 怎么会这样? 宋立亚嘀咕了一句,说道:“云飞,不如你进去看看,不管遇上什么事,及时通知大家。” 刘云飞收了枪悄然潜入,几分钟后,耳机里沙沙地一响,陆臻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带着急促的气声:“我在村子里发现了毒品,找到接应的人了,刚刚跟他干了一架,大家都进来,西南边第三家,门口有很大一丛竹子。” “组长,我们应该先通知夏队长。”宋立亚急道。 “已经通知过了。”陆臻干脆地回答。 他说得斩钉截铁,于是自然没人再会有怀疑,十几分钟后,当学员们一个个莫名其妙地被人放冷擒倒,被押进那个小院时,看着被晃悠悠吊在架子上的陆臻一个个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会这样? 冯启泰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组长??!!” 陆臻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刚刚让他们给扣了,我不想死,只能搭你们进来。” 陆臻说这句话的时候强迫自己睁大了眼睛,平静得几乎有些阴冷的目光掠过一张张震惊到漠然的脸,陆臻不自觉咬住自己的下唇,心很痛,是那种沉重的痛,好像有气锤砸在胸口,又闷又堵。 夏明朗,我终于体会到和你一样的感觉了? 陆臻有些释然地想着。 “现在人齐了,能把我放了吧?”陆臻慢悠悠地说道。 旁边一个穿着大花衬衫的年轻人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凭什么?” “放我走,我有能力把缉毒警骗开。”那些目光太过刺眼,陆臻终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他们现在人在你手上。”陆臻忽然恼怒,他有一肚子火,正愁找不到发泄,他偏过头,视线冷冰冰居高临下地罩过去,锋利的目光简直能戳死人:“我现在跟你们一条船,不放你们走,我自己也不安生,还需要我再解释一下吗!” 身后一个中年人用当地土语吆喝了一声,花衬衫拿匕首挑断了绳索,看着他的眼神极为鄙视,陆臻心中刚刚腾起一阵疑惑,眼前已是白光闪过,花衬衫横握着匕首切了过来。陆臻直觉往后闪,刀锋擦过胸口一点点,入肉一两分,渗出一线血痕。 “你干嘛?”陆臻怒喝,把那柄刀从他手上夺过。 “老子瞧不上你这种人!”花衬衫唾了一口,身后的中年人着急地走过来把他拉了回去。 陆臻顿时有些了然,夏明朗一向有急才,可能他临时又改了剧本,让一切看来更真实,这样也好,陆臻讥讽地笑一下,冷冷的:“那又怎么样?” 他把身上的灰扑了一下,转身就走。 作恶,会给人一种奇妙的快感,而同时更有一种如坠无底深渊的恐惧感,此时此刻,这两种激烈的刺激在陆臻的心底拉锯,像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折磨。经过刘云飞身边的时候,那个人忽然不要命地挣脱了出来,疯狂挥过来的拳头几乎没有章法,陆臻仰面躲过这一击,脚下已经直觉地踢了回去。刘云飞被踢倒,旋即又被按住,陆臻看着他的脸倔强抬起,一双眼睛里血线交错,殷红的,好像会滴下血。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陆臻却觉得他什么都听到了。 在那个瞬间,他被这束目光所穿透,像一只枯叶做的蝶,被人钉死在灰墙上。 陆臻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麻烦,把这些人尽快处理掉,要不然我会很难做。” 你会绝望吗? 陆臻用一种探究的目光与他对视,当你相信我真的已经背叛了你,你最信任的组长,最亲密的战友…… 你会怎样? 没有回答,只有愤怒。 陆臻僵硬地转过头,冯启泰已经把脸哭花,曹亮眼中茫然得好像什么都看不清,宋立亚拒绝看他,视线始终落在地面上。 陆臻心中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拿出身体里最后一点力量走出门,当确定他的背影已经在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之后,陆臻像是忽然间脱了力,跌坐到路边的一堵矮墙下,尘烟扬起,迷花了眼睛。朦胧中看到有人走过来,像是从青天绿水间行来,因为气息太熟,陆臻闭上了眼睛没有动,感觉着一只温暖的大手按在发间揉了揉,滑下去,把他的脸抬起来。 “哎,怎么哭了?”夏明朗笑道。 陆臻闭着眼睛。 “方进,过来看看,这里有个比你还没用的了。”夏明朗的笑声温和平正。 陆臻终于睁开眼睛瞪着他。 “怎么?”夏明朗笑眯眯地逗他。 方进抓抓头发走过来:“臻儿,别怕,第一次都这样,哈哈,我当年硌得我晚上都不想睡觉,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坏人。” 陆臻胡乱抹着脸上的水迹,一边抬脚踹过去。 夏明朗看到他胸口的伤,指尖凑上去沾了点血:“怎么搞的?” “何队手下的人嫉恶如仇。”陆臻笑道,眼神意味深长。 “以后专心点。”夏明朗顾左右而言他,招呼着陈默:“跟里面联系好了吗?” 陈默点点头,夏明朗手臂一张,勾着陆臻的脖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院里,花衬衫正爬在架子上面解绳结,冷不丁打眼看到陆臻吓得差点从架子上掉下来。 “他、他他他……”花衬衫指着夏明朗,又指着陆臻,最后又指回到夏明朗。 夏明朗笑眯眯的:“介绍一下,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啊!”花衬衫跳了起来。 陆臻捻了捻指尖上的血,苦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看来我是体验派的。” “可老大和我说的不是那么回事啊!!”花衬衫惊慌失措地看着陆臻。 “没事没事,演得很好,很逼真。”陆臻上前一步安慰半抓狂的小刑警。 相似的场境,四台电脑,四个画面,刑求。 陆臻抱着肩站在夏明朗身后,胸口的一线血口已经用敷料处理好,专用的胶条很好地止住了血。 “去年你整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吧。”陆臻忽然道。 夏明朗作猥琐奸诈状笑:“有没有一种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兴奋感。” “小生人品纯良,对这种为非作歹的事没有快感。”陆臻严肃的。 “你得了吧你,”夏明朗转过脸来:“我算是看透你了,书生翻脸狠上加三分,咱以后可再也不敢得罪你了,是吧,侯爷?” 方小进用力点头,支着下巴问:“我说臻儿,反正最后都要玩这一出,你前面搞这么煽情干吗?” “不一样。”陆臻道:“一个被认为是归属的地方,是应该给人希望的。我们可以制造10倍的磨难,但不要打压做人的尊严。” “那现在呢?还不都一样?”方进不以为然。 “不一样,现在让他们失望的是我,不是麒麟。”陆臻的眼睛牢牢盯着画面,目光灼热。 夏明朗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按住陆臻的肩,笑道:“你有福啊,正赶上升级,看这画面多清晰。” “你们以前摄像头的像素太低了。”陆臻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了:“还要多久?” 随行的心理医生还是唐起,闻言笑道:“是不是看别人被打比自己挨揍还难受?” 陆臻一笑:“有点儿。” 夏明朗捏在陆臻肩头的手指紧了紧,陆臻抬手在他手背上拍一下,凝眸看着画面:“你觉得情况怎么样?” “基本上都还可以,除了一个……”夏明朗迟疑。 “曹亮。” 画面上被定格的脸上眼神空茫。 陆臻轻道:“没想到是他,我本来以为会是阿泰,或者刘云飞。” “通常单纯的人,都会比较无畏。” 本来以为阿泰会第一个挨不过,可没想到他一直哭,哭到天昏地暗时,什么都问不出。本以为刘云飞过刚易折,可是没想到他就是可以硬到底,似乎折断了也无所谓的豁出去似的豪迈。或许吧,陆臻疲惫地闭上眼睛,他觉得很累,好在,还有夏明朗,让他可以暂时闭目。 因为单纯所以能执着,不会用太多花哨的想法与理论去编织这个世界,所以才最贴近自然,所以勇敢无畏。然而,那注定是他所无法拥有的天分,可是夏明朗呢? 夏明朗极聪明,夏明朗是复杂的,然而,他也是单纯的,近乎天然。 自然之子的感觉。 第一阶段的刑求结束之后就是逃跑,测试学员们随时随地寻找逃生机会的能力,阿泰又一次打碎了所有人的眼镜,他第一个逃了出来,夏明朗站在楼下的院子里招手,笑容很欠扁,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不露痕迹地挡在陆臻身前。 冯启泰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手指着陆臻,张口结舌:“你,你你你……” 陆臻打点起精神,寻思着要怎么向泪包解释这个事,冯启泰忽然跳起来抱住了他:“组长,你骗我的是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骗我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陆臻与夏明朗面面相觑,有时候盲目的信任也是一种能力与虔诚的信仰很相近。 不过接下来两位却没让陆臻这样顺利地过关。虽然有方进和夏明朗的双重保护,陆臻还是被刘云飞打到一下,那个愤怒的青年像一头狮子那样火爆而疯狂,至于宋立亚,他的愤怒则显得更为平静而深刻。 亚热带潮湿的阳光明亮而粘重,陆臻看着那一双双火光灼灼的眼睛,轻轻咳了一声。 “我知道你们需要一个解释。”陆臻道。 宋立亚的声音冷硬:“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解释,我需要知道理由,这场荒唐闹剧的理由,你们想怎么样?让我们学会不再相信任何人吗?” “为了让你们害怕、愤怒、绝望、痛苦,感觉最崩溃的瞬间,然后告诉自己那不过如此,知道自己怕什么,然后才能克服。对,当我们站在一起,穿着同样的军装,为彼此生死,我们是战友,我们彼此信任彼此依赖生死与共,但是我想请大家永远不要忘记我们为什么会站在一起。”陆臻忽然觉得四周极安静,连风吹过林梢的声音都丝丝入耳,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说的每一个字,掷地有声,清亮通明。 “我希望你们的将来不会后悔,而我的未来也不会有悔恨,我希望你们能在我这里尽可能地受到磨练,体会什么叫绝境,什么是濒临崩溃,才能够对未来发生的一切意外都有心理上的准备。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你们失望到放弃自我的地步。我希望你们是坚定不移的战士,你们的忠诚与信仰向着祖国与人民,于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你们的根本,我希望,假如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背叛了曾经的誓言,你们会踏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进……” 陆臻猛然停了下来,那个句子是如此的熟悉,仿佛来自于他灵魂的最深处,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而直接被宣告在了阳光下。 “我想要的士兵是会在我叛变之后,踏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进的人。” 陆臻忽然偏过头,视线掠过人群落到夏明朗的眼底,那双眼睛漆黑明亮,隔着遥远的距离清晰地映出他的脸,像是一面镜子! 从什么时候起? 从什么时候开始? 当他立志要做一个正确的人,当他开始宽容这个世界,宽容所有人,宽容残缺的命运,当他学会站在任何人的角度看待事物,当他不自觉地超脱,变得居高临下,他于是也就失掉了自己的参照物。 一个点的位置是由另外一个点来标记的,一个人的面目是由另外一个人来映现的。 他的镜子。 夏明朗。 5. 小陆少校的花园大赏终于收官,曹亮走的时候很低调,不过陆臻还是在门口堵上了他。 “我还是让你失望了。”曹亮要比陆臻大几岁,于是黯然的神色看来几乎苍老。 陆臻尴尬地看着他:“曾经成为你的队友,我仍然觉得骄傲。” “谢谢。”曹亮笑了笑。 “你,你对自己很失望吗?”陆臻问道。 “有一点,我原来觉得自己啥都能干,现在不这么想了。” “其实没有人可以十全十美……” “我知道,”曹亮打断了他,“我自己都知道。”他忽然拔直了身体:“可以吗?” 陆臻愣了一下,看到曹亮微微抬起手。 “哦,当然。” 陆臻立正靠步,极为郑重而标准地抢先敬礼。 曹亮把手指抬到眉边,嘴唇紧抿,腮上绷起一根线,正午的阳光映到他的眼底,另一种挺拔升腾起来,冲淡了那一抹疲惫的苍老。 陆臻看着他上车,看着大路尽头的烟尘吞没最后的一点影子,他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过头却发现刘云飞正站在不远处观望。 “要送人就站近一点嘛。”陆臻笑着走过去。 刘云飞勉强笑了下:“老曹想一个人走。” 陆臻收起了笑意:“说真的,我觉得他一点也不丢人。” 刘云飞飞快地抬头看了陆臻一眼,笑一笑,没有答话,陆臻于是主动勾上了他的肩膀:“兄弟,眼睛要往前看,马上就要演习了,你们这些金刚钻,得帮我去揽瓷器活。” “没问题!”刘云飞点了点头,走快了一步,从陆臻身边离开。 刘云飞是个火爆的家伙,甚至偶尔会有一点愤青式的激烈,陆臻敏锐地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头,可是如果对方不想说,他相信自己也问不出什么来,像他们这些人都受过专门的训练来隐藏自己真实的想法。陆臻于是苦笑,或者在刘云飞眼中,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人,他花尽心思来打碎自己完美的形象,即使事后证明那只是一场骗局,但已经开裂的美好不能再还原。 不过,没关系,陆臻很乐观地想着,他们是战士,他们可以在战斗中粘合裂缝,在伤口上生长出新的更亲密无间的好交情。 入秋之后的第一场大型演习,麒麟一队风光大振,陆臻与宋立亚兵分两路牵制敌人,配合默契,杀伤力翻了一倍有余,而且这一回连老天都帮忙。 夏明朗耍诈缴获了一辆连级的指挥车,本来他们只是打算着让阿泰侵入系统看能不能抄到点有用的资料,可没想到那辆车居然还和红方的总指挥部联着网,陆臻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个无比大胆的想法马上冒了出来,入侵,直接去闯红方的中枢主机。 冯启泰一听这主意眼睛都亮了,两个人抱着两台军用笔记本疯狂测试,阿泰摇着圆圆的脑袋后悔不迭,他新编的心水软件没带出来否则那就是个事半功倍啊!陆臻与阿泰联手,一路冲破了几道防火墙终于还是被对方发现,可是陆臻到底机灵,抢在红军主机切断联系之前植入了病毒软件。 冯启泰看着蓝屏呆了一下,忽然间跳起来:“组长,你用了哪个病毒?” “你上次给我的那个啊……反正对方都发现了,装木马也没用了,直接灭硬盘。”陆臻抹了一把汗,打开耳机频道向夏明朗报告战况:红方的电脑主机已经被病毒入侵,硬盘数据直接被格空,估计一个半小时之内没有办法恢复…… 冯启泰像一个干了坏事儿的小孩那样在陆臻面前站着,紧张得直发抖,陆臻莫名其妙地瞧了他一眼,转过头一下子笑喷了出来,被自己的口水呛得直咳嗽。 “怎么了?”夏明朗在频道的另一边抱怨。 陆臻手指着指挥车上的电脑显示屏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显示屏粉色的背景上跳跃着一只硕大的黑猩猩,双臂捶胸,上蹿下跳。一行金光闪亮的黑体字在屏上缓缓流过:大家好,我是泰星宝宝!! 陆臻其实还算是比较运气的,因为指挥车上的电脑插着耳机,他什么都没听到,据说红方总指挥大人当时正对着投影圈划分析,忽然耳中传来一声猩猩的怒吼:啊哦,啊哦啊哦哦! 定睛一看,他的地图没了,他的数据也没了,一个光着屁股的大猩猩对着他嚣张地扭动,一排金字闪得他眼前金星直冒。 这,这……可怜的指挥官一口喷出去,知道的,明白那是菊花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血。 这TMD太过分了! 整个导演组全部笑抽,而红军那一边上至师长下至列兵,一个个气得血喷心,据说高师长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抓住泰星宝宝。阿泰收到风声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夏明朗得到消息的时候也笑得不行,而方进却直接对阿泰惊为天人,毕竟像这种千里之外都能取敌一口心头血的战将,那可是绝无仅有啊! 一个半小时的主机瘫痪虽然不至于让红方直接落败,可到底折损严重,成为了红军失利的主要原因。红方气不过最后还是只能抓着病毒的问题发泄,虽然网络攻击并没有直接写入作战计划,但是在理论上说来,却不算违规。然而严正是多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眼看着兄弟单位都要爆炸了,马上主动提出道歉,把冯启泰哄了一通,还不及回基地,直接踢到军区去给人家赔不是。 陆臻作为冯启泰直接领导,寻了个由头陪着去壮胆,可是听到半道儿上,差点没把自己先笑疯了。 因为出来的时候严正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申辩,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好地道个歉,回来该干啥还是干啥。这话说得是没错,可是严头百密一疏,忘记了冯启泰是多么胆小而喜感的一个孩子。 你不关照他,他一个中尉站到大校面前就抖得厉害,现在一关照,他根本就是语无伦次。 对方的参谋气极了怒吼:你怎么能弄个黑猩猩放在上面呢? 冯启泰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我以后一定不弄个黑猩猩放在上面。 另外一个少校拍着桌子:你说你,啊!怎么想的?整这么一个畜牲在那里,还扭发扭发…… 冯启泰诚惶诚恐:是是是,我以后一定不让他扭发。 高师长听得差点又是一口血喷出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陆臻一眼,陆臻笑道:“我们家阿泰离开了计算机语言就不太会说话。” 高师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慢条斯理地把杯盖拧好,指着陆臻的鼻子说道:“回去告诉你们老严,老子跟他没完。” 陆臻跨步直立,一本正经地点着头:“是,一定带到。” 冯启泰哭丧着脸惊惶地瞧着陆臻,陆臻随手揉搓他肉乎乎的脑袋,安慰道:“没事儿,这年头要跟咱们头儿没完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他这一个。” 于是冯启泰同志回到麒麟之后依旧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当然,泰星宝宝这个花名算是固定了下来,方不辜负他那红透整个军区的大好名声。 演习得胜,回到基地里自然是热热闹闹地搞庆功,这次一中队的表现亮眼,先占了食堂开场,大队出钱把高梁换成了五粮春。冯启泰是大功臣,队员们一个个都跑过来敬他,于是酒还未过三巡阿泰就喝挂了,被方进和徐知着撺掇着上台做成名绝技猩猩跳。 笑得陆臻眼泪都飞出来,整个中队的人都乐得七歪八倒,夏明朗忽然抬手在他肩上推了一把,指给他看某一个方向。 陆臻眼睛还有笑出来的水光,模模糊糊地看过去,什么都是花的,用力揉了揉眼角,却看到刘云飞一个人坐在一边喝酒,脸上有笑意,却进不到眼底,有些飘然恍惚的味道。 “有点问题啊。”陆臻的酒醒了一半。 “心理小组那边告诉我最近他一直过去,但是很不配合,去了也不说什么。”夏明朗想了想:“你要不要过去跟他谈谈。” “我?”陆臻一愣。 夏明朗笑了笑,在他背上拍了一把。 陆臻伸长手从桌上拿了杯酒,起初刘云飞还以为是来敬酒的,看到陆臻玻璃杯里足足有三两多白酒,脸上一阵窘迫,陆臻与他碰了一下,笑道:“我干杯,你随意。” 刘云飞是北方人,酒量可以输,酒品不能输,固执地把酒添到超过陆臻一点点,随着陆臻一起闷了下去,脸上顿时腾起了一层血光,陆臻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爽快。” 刘云飞仰起脸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急切说道:“我,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行啊。”陆臻随手拎了一块牛肉扔到嘴里嚼着,跟着他走到了食堂外面。 刘云飞的酒气已经上了头,整张脸红通通地直冒热气,结结巴巴地拉住陆臻的衣服,说道:“我,我想走。” “啊!”陆臻吓一跳,酒醒了个通透彻底。 刘云飞捧着头痛苦地靠在墙壁上:“我不行了,我成天做恶梦……” “是,是因为我吗?我让你觉得……”陆臻迟疑道。 “我……”刘云飞低着头,不肯吭声。 人和人的心理总是差得远,有些人当时就知道恐惧,而有些人反而后怕。 有些人在蛇口余生,觉得那也不过如此,而有些人会怕上十年的井绳,有很多事,会有因人而异的反应。 陆臻一早就发现了刘云飞的紧张,然而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极端的反应,他本以为那是可以克服一下就过去的。 陆臻深呼吸强压下心头的纷乱:“你想走吗?” 刘云飞点了点头。 “害怕了?” 刘云飞没有动,过了很久,慢慢把自己缩起来。 “没事。”陆臻蹲到他身边,手臂横过去揽住他的肩膀:“现在知道害怕,总比逞能硬上出了事来得好。” 陆臻看到刘云飞的肩膀在抽动,顿时更加心软,大概再也没有比一个骄傲的军人忽然发现自己害怕死亡害怕自己有难以忍受的绝境,更让人觉得尴尬的事了。 “没事的,啊!没什么大不了。”陆臻手上紧了一下:“想回老单位?” 刘云飞忽然抬起头,困惑地说道:“你没有嘲笑我。” “我应该要嘲笑你吗?”陆臻看着他的眼睛:“还是说,你希望我嘲笑你,假如我骂你一顿,你是不是会觉得好受一点,所以你是在愧疚吗?” 刘云飞猛然站起身,用力地把脸抹干净,急匆匆的说道:“把我退回去吧,随便用什么理由,反正,我不配呆在这儿。” “嗨嗨,”陆臻探手拉住他:“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刘云飞一愣,脸上白下去,酒气都散了。 陆臻扶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老实说,你喜欢麒麟吗?” 刘云飞却忽然愤怒了:“老子要走,你听懂了没!老子不想……” “我是说,你有没有兴趣去信息支队王队长那边,他们的任务基本上都在后勤上,而且和行动队的人员彼此流动配合得很不错,当然差别还是有的,你知道的。”陆臻顿住,安静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沐在月色里,通透而清澈。 “你……”刘云飞愣了。 “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自己适合的地方,所以你其实做得很好,早一点发现自己的需要和禁区,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利。”陆臻道。 “你不觉得我很,很丢人吗?”刘云飞艰难地问。 “我想不出这有什么可丢人的。”陆臻走过去一步,抱住刘云飞的肩:“留下来吧,做我们的兄弟,这里有需要你的战场。” 刘云飞被他抱住,整个人几乎是僵硬的,陆臻没有动,安静地等待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一声微微哽咽地询问:“真的,可以吗?” “那当然。”陆臻斩钉截铁地。偏过头却看到夏明朗站在食堂门口,双手抱着肩,下巴微挑着,一点妖孽横生的笑,陆臻心里一凉。 事后夏明朗队长强烈地表达了他对此事的不满,用他的话来说,连身都献了,居然都没能把人留下来,白白便宜了王朝阳那老小子。陆臻听着嘴角一阵一阵地抽,心道,说得我像卖身的一样。 陆臻为刘云飞拟的总结非常有技巧,又通过阿泰放了一点风声回去,王队长一直眼馋行动队里这几块宝,自然心领神会地打蛇顺杆儿上,连刘云飞自己都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别扭的,自然而然的,他便正式入队成了麒麟基地信息支队的一员。陆臻办事的灵活手腕初现端倪,引得严头也含笑赞赏不已。 第三章 融化的冰雪 1.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晃晃悠悠地就入了冬,那一年的冬天邪了门的冷,整个中国的南部全被冰雪覆盖,那些从来没有感觉过什么叫严寒的地方,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自然之威。连绵不断的大雪和冻雨最后终于酿成了灾,于是一道军令从总参谋部发出来,长江以南的三大军区整装待发。 “大队,这……有点儿搞笑了吧!”夏明朗看着手里的红头文件,神色不免有点愕然。 “军民互助,抗击天灾,这种事也能叫搞笑?”严正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夏明朗连忙赔笑解释:“当然……军民互助当然不搞笑,只不过这抗灾的事儿,一向都轮不到出动咱们大队。” 严大人眸光一闪:“夏明朗同志,革命任务没有大小之分……” 夏明朗失笑:“行啊,大队,您说吧,让咱们去干嘛?上高速除冰撒盐?只要您一句话,20分钟之内我们就能出发。” 严头绷得怒了,斥道:“别添乱,没你们行动中队什么事,主要是后勤和技术上出力去帮点忙,”。 说着严大队锋利的眼神缓缓扫过其他几位中队长的脸,众人急忙调出一副保证完成任务的神情。 “虽然我们大队是军委直属大队,但毕竟长期挂靠成都军区,这些年来军区首长对我们大队的帮助和支持是有目共睹的,现在兄弟军区希望我们能够在这场……” 严头继续语重心长,夏明朗手上没烟十分无聊,只能在心里闷笑,据说严大队长清早接了个电话持续近一小时,估计官腔听了不少,那些老人家,心地是好的,就是喜欢把一二三说得像二三一。严正这人自己郁闷上了是绝不肯独自消受的,坚定不移地把郁闷转嫁才是妖孽本性,麒麟这地界出来的普遍人品不佳,根子当然在最高长官身上。 严队终于把他听来的官话发泄完,机要参谋开始放幻灯片介绍各省的灾情,夏明朗鬼鬼祟祟瞧他一眼,意思是:您不厚道。严正把手里的笔转了转,笔头对准夏明朗,意思是:再啰嗦老子崩了你。 夏明朗满意地把目光收回来,去看幻灯片。 一直窝在基地里还不觉得,原来外面的情况已经坏到这份儿上了,铁路公路大梗塞,正赶上春运的第一波高峰起,局部地区断水断电。 “真像一场战争啊!”后勤中队的中队长不觉感慨。 夏明朗看着闪动的幻灯,脸色渐渐凝重:“报告!第一行动中队,请求任务。” “哦?你要做什么?”严正愕然。 “我们中队可以承担贵州山区的一部分高压输电线路的抢修和维护任务,顺便锻炼队员在冰冻天气里长途奔袭与野外生存的能力,以及直升机分队的抗暴雪飞行能力。” “两个小时之内,给我完整的报告。”严正的钢笔在桌子上敲两下,一锤定音。 “是!”急事急办,夏明朗迅速地拷贝幻灯资料,然后推门离开。 “好了……”严正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夏队长的报告会准时发到各位手上,那么现在咱们继续讨论捐款捐粮捐棉被的事。” 呃……各中队长脸上一僵,不无同情地看了一眼会议室那已然合拢的大门,以及马上就要被他们的妖孽长官狠狠操练一把的倒霉孩子们。 牢骚归牢骚,麒麟的效率永远是惊人的,从夏明朗走出会议室那一刻开始算,5分钟之后紧急集合的哨声尖厉地撕开了宿舍区上空的空气,8分钟之后行动队的全体人员在会议大厅集合,20分钟之后严队的机要参谋换了一种语速,用最简明的语言介绍完整个贵州省的灾情。 “好,现在说一下任务,”夏明朗懒洋洋踱上主席台,可惜他步子踱得越慢,大家心里越紧张,陆臻在心里计算他的步距以估计这次任务的困难程度。 “由于贵州山区的特殊地理环境,国家电力总局向军区首长求助,希望军方能派人支持一下。小事情,也就是敲敲冰除除雪什么的,咱们虽然以前没干过,但是我想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夏明朗用一双真诚的眼睛,热切地看着大家伙儿。 果不其然,大家齐声吼道:“没问题!” 陆臻敷衍地顺大流应了一声,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夏明朗那话锋的一转。 果然,夏明朗欣慰地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啊,反正都出去了,就光敲个冰,没意义!这大冷的天,还不如在被子里呆着。不如就顺便来个冰雪突击的演习,长时间冰冻天气的野外生存训练,就别辜负了老天爷赏的好景色嘛。瞧这鬼天,人家直升机支队的兄弟们出趟机也不容易,别浪费了,对吧!” 对吧? 夏大人问对不对,有谁敢说不对,对吧! 陆臻轻声在台下嘀咕:“顺便前后的条件句应该倒一下才合逻辑啊。” 唉,这家伙啊什么都好,就是实在太能装了。 于是,他右手边的徐知着听到了,冲他眨眨眼睛,意思是:心照不宣。 当然,夏明朗站在他面前三米开外,也“听”(确切地说,应该是看)到了,于是高声喊道:“陆臻!” “到!”陆臻啪的一下起立,站得笔直。 “宋立亚!冯启泰!”夏明朗继续点名开始分配任务:“你们三个负责联络相关部门,查明整个电网的分布图还有损坏情况,制订行军路线,绘制电子地图并分发。同时,想办法给大家联络个有经验的做电工方面的特训。” “是!”三个人齐刷刷地应了一声。 “陈默!徐知着!” “到!” “你们两个,负责估计武器的携带种类,和子弹携带量。” “是!”麒麟的人都训练得太好,无论什么命令首先应着,“是”完了才开始“呃……?” 徐知着挺诧异地提问:“这种民事任务还用带子弹吗?” “所有的武器携带标准按战争状态估计,而且……”夏明朗笑眯眯地:“听说有些地方爬不上去,可以用空包弹打电缆上结的冰,你可以试试。” “是!”徐知着眼睛一亮,十分期待地坐下了。 “剩下的人由郑楷带队,进行高架铁塔的攀爬特别训练,同时选择出本次行动要携带的装备清单,记住三十公斤标准负重,不需要的东西少带点,你们就能多揣几块饼干,假设敌情有红外探测,全程防红外作业,想生火的,自觉一点。” 夏明朗看了一下表,慢悠悠地说完最后一句话:“现在解散,两个小时之后在操场集合,作进一步的任务明确,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上你们就可以在贵州的大山深处看着美丽的冰凌,数着星星,欣赏雪景了。” 夏明朗拿出他惯常最诱人的笑容看着大家,一如藏了宝藏的孩子,天真而爽朗,自信而诚挚,好像他正在邀请人们去一个糖果屋,吃圣诞晚餐。 面对如此蛊惑,众人十分冷静的……散了。 开玩笑,天黑之前要行动,多少准备工作要做啊! 娘唷!又要玩命了! 如果说麒麟的效率惊人,那么陆臻的效率绝对是惊悚的,不到一个小时,陆臻兴奋地敲开了夏明朗办公室的大门。 “这么快就搞定了?”夏明朗诧异,貌似这回交给这小子要干的活儿不少啊。 “队长,太有意义了,非常有价值。”陆臻的声音里透着欣喜。 “嗯,哦。”夏明朗心道,你才知道啊?!白养你这么大了。 “这样的雪灾,完全可以作为一次大规模全面战争的预演,试想敌人在开战前,大规模集中投放石墨炸弹,炸毁我南北交通大动脉的高压电网,没有电,铁路就不通,铁路不通就没有煤,没有煤,就更没有电,这是一个逐级放大的恶性效应,而且会越来越严重。另外我发现国家似乎并没有对应这类事件的应急方案,而一旦开战,像这样的远程攻击是最常规的打击手段……” “陆臻!”夏明朗忽然打断他的话:“有关预案这个部分可以等演习结束之后写一份详细材料由大队转交到总参,现在还有几个小时,而局面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不如让我们先来想一下,我们中队这一百多号人,要如何在你的战争中发挥别人无法取代的重要作用。” 陆臻在兴头上被打断,一时语塞。 “你有全局的眼光,这很好,但同时我们也需要在局部尖刀一样的行动,告诉我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对我们的队员做最大程度的锻炼并且为缓解灾情提供最大的帮助。”夏明朗坐在椅子上,微微抬起头来看陆臻,从低往高处看的目光里总会有些仰视的味道,然而夏明朗眼中镇定的自信完全压过了仰视所带来的谦卑感。 陆臻一愣,居然先去开了办公室一边的窗,寒风倒灌进来,呼呼作响,陆臻站回到原位上,笑得真诚又无辜:“响应奥运号召,拒吸二手烟。” 夏明朗的目光无奈地飘移,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偷偷骂了一句:靠! “我想,应该不是国家电力总局要求我们去抢修电路吧。”陆臻又理清了思路。 “他们的确有向军委寻求帮助。”夏明朗微笑。 “我刚刚查到资料,贵州山区输电线路连铁塔都倒了不少,咱们人手太少这种忙帮不了。不过冰雪天气的野外生存,长途奔袭防红外作业这些都可以尝试,我倒是发现有一件事大有可为,在贵州山区应该有一些断了通讯的居民点,我们可以摸清这些地方,在电子地图上标出作标点,交给有关部门,现有的资料显示,某些地方可能真的,除了人连装甲车都开不上去了。” 夏明朗想了想:“地图都抄好了吗?” “好了!”陆臻拿出U盘来。 “先回去吧!尽量多收集资料,任务完成之后去操场跟着一起训,等会儿准时集合,到时候我会拿出第一稿详细方案来供大家讨论,另外……顺便,帮我把窗给关了。” “队长,小生日行一善,临走提醒您一句,再这么抽烟会得肺癌。” “谢谢啊……”夏明朗无奈地挑起眉毛:“不过,陆臻,你这善怎么每天都行一个内容啊?我记得你昨天告诉我说现在肺癌的平均发病年龄提前了,是51岁,我记下了,到50岁我就戒烟。” 门开关的瞬间,一阵寒风吹进夏明朗的办公室,把桌子上的文件吹得纷纷翻页,夏明朗只好自己去关了窗,顺便又把那半支烟给点上,打开电子地图,陷入深思中。 1小时之后在操场边的集合点上,整个准备工作已经全面完成。队员们都已经换装为灰白色的雪地迷彩,这是特种研究所的最新产品,防水防风但保暖透气,靴子则换成了鞋底有铁钉的雪地靴。 这次行动由两到三人编组的A级小分队分组完成,任务的具体内容是在划定区域内侦察整个电网沿线,有冰就除冰,能修的修,修不好的拍照标明损坏程度并在电子地图上准确标记,同时收集那些被大雪困在深山的山村居民点的受灾情况。 任务代号:融雪! 电子地图已经拷贝进各人的臂上电脑,坐标方位、各组的责任范围都十分明确。 装备按小组分配,统一组合装包,考虑到冰雪山区的环境另外又加了登山镐和绳枪及大量的药品。另外夏明朗方才用子弹打冰凌的一句戏言被陆臻查到的一张图证明了的确可行,经过徐知着和陈默两人的实验,携带的武器统一为微冲,并携带大量的子弹。 天公作美,未来四个小时无雨无风,直升机支队整装待发。 没什么誓师大会,也没什么特别动员,任务交待完,夏明朗把自己的包背上,站在机舱前微微偏了下头,道:“走吧!” 众人次序井然地按分组登机,大部分的分组为两人一组,夏明朗与陆臻构成前线指挥组,负责对基地的联络与各小组行动的指挥,另外又加上阿泰当技术支持外加背包工——远程通讯器材大都非常沉重!还有微型发电机…… 当然夏明朗和陆臻帮他背了一些生活用品,于是这个组很自然地成了负重最重的一个组,所以说……跟着夏老大混,绝没有好事。 直升机直接把他们送到了相关区域,低空绳降,落地的那一刻起,便代表了任务开始,各小组迅速地确定自身方位并马上开始作业。 2. 为了节省电力,各小组每隔一个小时汇报一次情况,由陆臻把相关的资料汇总,编成地图,打包加密,利用卫星发回给大队。最初的两个小时,气氛还很轻松,各小组占着频道讨论枪要怎么打才能既省子弹又破冰,同时感叹一下这生动的COS了东北大地的水晶世界。 等到到了第三次通气时,宋立亚难得焦急的声音让陆臻吓了一跳,原来他们走到了一个少数民族的小山村,此地交通受阻断电断通讯已经很久。由于村内的青壮劳动力大部分在外打工,村内固守的大多是老弱妇孺,眼下虽然粮食和水还足够,但是冰雪封山各家各户已经快没有柴烧了,有大量的冻伤和感冒病人,几乎半个村子都在发着烧。宋立亚他们身上带的药一下子就被分了一大半,并且他们打算帮忙上山砍几棵树拖下来。 宋立亚的声音焦急而平稳,并且保证可以放弃晚上休息的时间完成原有的地图作业,不会影响到任务。 “队长?”陆臻看着夏明朗。 夏明朗埋头专心看地图,一时没答语,宋立亚的声音又高了一度:“队长……那些老太太都几乎听不懂我在讲什么,可我说解放军,她们居然能听懂,眼泪都下来了,队长……我保证完成任务。” “宋立亚,现在不是炫耀你的同情心和军人荣誉感的时候,马上把你分发下去的药品回收起来。” “队长!” “这才是第一个村子,整个贵州山区有无数个这样的小山村,总不能喂饱了这边,饿死下一家。马上和村长联络,组织自救,要警告他们,现在是灾时,他们是灾民,国家不会放任不管,但外界的帮助在半个月之内可能无法到达。把人员集中起来以节省资源,只有真正需要的病人才能给药,天气预报显示未来三天之内都有冻雨,武直无法起飞,我们不会得到空投的补充。至于木柴的问题,组织所有青壮劳动力上山砍柴。记住不要浪费时间,按原定计划前进。” “是!”宋立亚迅速而利落地回答,可以想象这家伙应该马上就脚不沾地地去忙碌了。 “怎么办?”陆臻把最新的资料传送完:“情况比想象中严重。” 刚一落地他就发现了不对劲儿,何止是银装素裹,根本就是到了水晶宫。手指粗的电线上包了大腿粗的冰,电线杆,塔架等电力设备已经损坏到几乎无法挽救的地步,他们这一路几乎就是在做标注,划明方位坐标,损坏程度:近乎全毁。 这真是连石墨炸弹都无法达到的大规模恶性损毁,自然,有时候比战争还残酷。 然而这样恶劣的情况是他们在到达之前没有想象到的,陆臻前期收集到的资料显示,灾情主要集中在湖南的交通线和广州火车站,而相对于水深火热的湖南而言,贵州几乎是沉默的,大部分的图片和文字都表明这个地方正在平稳而有效的抵抗着风雪,想不到这种沉默竟是源自于,想说话的人,没机会出声。 “再等一个小时,看情况,是否要改变最初的任务目标。”夏明朗沉吟道,他永远都是谨慎的。 “是!” 陆臻和阿泰迅速地收好装备,背上背包,他们是联络组,但是负责的侦察区段并不比普通的组别要少,兵是兵官是官,官兵有别,所以至少在麒麟,当官就是表明你要比别人做更多的事。 冬季,白天时间短,到第四次通讯联络时天已经全黑了,而形势也变得越发严峻起来,除了宋立亚又有其他好几组人马遇到了那种孤岛型的村庄,而其中碰到问题最严重的是郑楷,他那边有个小姑娘莫名地高烧不退,生命垂危。整个大队都知道楷哥面黑心软,让他丢下一个气息奄奄的小女孩儿继续上路,那简直会要他的命。 “队长……严座最新指示!”阿泰忽然大声道。 “说!” “严头说:明朗啊,有时候我们训练,也不过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能多救点人。”阿泰拿腔拿调把严正的腔调学了个十成十,夏明朗黑着脸飞起一脚踹过去,阿泰顺势侧滚翻,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又跳起来。主动活跃气氛却遭惨败,阿泰委屈地冲陆臻苦笑一声,陆臻对他做一个鬼脸,以示安抚。 “通知各小组注意,修正任务计划。”夏明朗终于下定了决心。 “是!”陆臻大声应道,顺便开始废话嘀咕:“就是嘛,要操兵什么时候不能操,大不了完事了我们跟你去东三省溜一圈。” “嗯,不错,好主意,陆臻少校很有觉悟,”夏明朗占用公共频道,声音沉稳说得不紧不慢,耳机中一片哀鸿声:臻子……你这个…… “安静,保持频道清洁!”夏明朗忽然声音一提,耳机里马上只剩下了咝咝的电流声:“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下面发布最新的任务内容:放弃防红外作业,放弃所有军事假想,你们可以利用一切资源,现在的任务重点是:更快的速度,更大的范围,更准确的坐标及更翔实的当地情况。同时注意安抚民心,救治重病伤员,并有效地组织人员自救。” 各小组依次明确任务指令,频道里一时纷乱,可是很快又安静下来。 “郑楷,”夏明朗调出单线:“做完你能做的一切,尽快离开。” 耳机里一阵咝咝拉扯似的杂音,像是电流声,又像是风在嘶叫,过了几秒钟,才听到郑楷哑着嗓子说了一声:“明白!”那声音像是被风撕破了,又被冰冻上,硬邦邦,有棱有角的,渗着血丝。 陆臻一边收拾仪器,一边口气不免有点冲地在抱怨:“大队说再多收集一点资料,他会把情况上报给军区。就是不知道要绕几百个圈才能到贵州省政府的桌子上了,也不知道那帮大爷们是不是会重视!真是见鬼,明明查到的消息是贵州一切都还好,现在居然……” “这些程序必不可少,军队不能直接干涉地方政府。” “XXXXX……”陆臻用口型骂天骂地地发泄。 “陆臻同志!”夏明朗失笑:“作为一个军人,最好不要抱有任何的政治偏见,我们应该是中立的,只以和平与安定为己任。” “明白!”陆臻无奈地背上装备继续出发:“我怎么发现您现在开始喜欢用永恒的真理来反驳别人了。” “因为真理比较有说服力。”夏明朗笑得很是欠扁,灵活地在前方开路。 夜色已深,但脚步不停,第一夜,体力充足,只有四个小时的睡眠计划,而且现在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军事假想,不用轮流警戒。三个人可以一起睡觉,会节约不少时间。 当初夏明朗为自己这组挑了最崎岖的一块山区,现在反而是因祸得福,他们这一路下去村庄非常少,不会看到什么人间惨剧。信息汇总仍然是一小时一次,情况没有任何的好转,全是坏消息,几乎没有好消息,陆臻和阿泰两个一边整理资料一边骂老天爷,结果终于成功地把老天给骂怒,淋淋漓漓的冻雨从天而降,只好紧急地支起行军帐篷,而夏明朗则趁着雨势还不算大,继续去侦察山区电网的损坏情况,并寻找还算干燥的木柴,以及适合晚上宿营的山洞。 零下的温度,滴水成冰,这样的天气下睡在露天,即使是像他们这样训练有素的特种兵也是有些危险的,铁人也有感冒的时候。 凌晨时分,陆臻做完最后一次信息汇总,与阿泰收拾好东西,按照夏明朗传过来的方位坐标直奔宿营地而去。在野外要求不能太高,有个小山洞遮风挡雨就成,只是夏大人神奇的在这一片水晶世界里找到一小堆干柴生了一小堆火,同时那堆黄晕晕暖人心的火苗上竟烤着一只半生半熟的兔子。 “队长……”阿泰含着泪一声惊叹,情不自禁地哽咽了。 陆臻眨巴一下眼睛,先把背上的装备卸下了,坐到火堆边一边烤着自己几乎冻僵的手指,一边看着夏明朗熟练地往兔子上撒盐,终于还是不由得,赞叹了:“这种天都能打到兔子,您真是……” “我叫夏明朗!” “呃……有什么典故吗?” “所以对某些生物会有天生的感应。”夏明朗一本正经地解释。 “唔……夏明朗?”陆臻脸上一僵,心道:老大,你名字里那个是朗不是狼唷! 陆臻为火堆上那只渐渐转为金黄色的某剥皮兔子默哀了三秒钟,你死得……真太冤了。 “队长……”阿泰一边啃着自己硬得跟石头似的行军干粮,一边眼放绿光地盯着夏明朗:“我什么时候可以吃!” “什么时候都可以吃。” 阿泰眼中的绿芒更盛! “如果是吃你的话……听说人肉生吃味道会比较好!”夏明朗笑眯眯地闪着绿汪汪的眼睛。 阿泰呜咽了一声,躲到陆臻身后去。 “好了!”夏明朗看看火候差不多,也懒得欺负小孩子玩了,手上的匕首寒光一闪,一整只兔子已经被劈成了三份,一人瓜分一块,就着这点肉食,连那石头干粮都成了美味。 阿泰啃得满嘴流油,表情无比幸福:“下次,我还要和队长在一个组。” 陆臻闷笑:“下次防红外作业,你让他用什么给你烤兔子去啊。” 阿泰圆圆的眼睛转了转,默不作声地埋头啃肉。 兵贵神速,更何况人饿得狠了,吃什么都快,只是到睡觉的时候有点犯了难,最初是按军事演习的情况打得装备,因为要留人警戒,带得是双人睡袋,现在不用警戒了,三个人一起…… 好在陆臻比较瘦,虽说艰难了点勉强倒还能塞得下,夏明朗用一点炭灰掩了火,三个人挤到睡袋里抱成一团。 “其实这样比较好,一点儿都不冷。”阿泰幸福地得瑟着。 “是啊……只是小生快要被你们两个给挤得前胸贴后背了。”陆臻心酸地哀叹。 “那我睡中间去好不好?组长?”阿泰马上讨好地说道,此人隶属信息组,陆臻正是他的现管上司。 “我说,你们两个娘们叽叽的,睡个觉还有这么多废话,看来是今天睡太早了啊!”夏明朗闭着眼睛一声怒斥。 两个娘们叽叽的小家伙马上乖乖地闭上了嘴,陆臻小声对着阿泰道:“你现在还想跟队长一组不?” 阿泰眨巴眨巴眼睛,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毕竟是劳累过度,陆臻磨了磨牙,各自沉沉睡去。 几个小时之后,当陆臻醒过来的时候,夏明朗已经在整理装备了,陆臻看阿泰睡得还甜,一时有点心软,自己先从睡袋里钻了出来。 “醒啦!”夏明朗正在摆弄电子地图。 “哦!”陆臻站到洞口深吸了几口气,扑面的冻雨马上把朦胧的睡意赶到了九霄云外:“这雨怎么还没停?” “天气预报显示今明两天会一直下雨,过来看地图,计划有变。” “哦?”陆臻探头过去。 “你和阿泰沿这条路走,路况比较好一点,沿途还有些村庄。你们把药品都带上,还有帐篷和睡袋,你们的负重很大要注意休息。” “那你呢?”陆臻诧异。 “我去完成这一区的电网侦察任务,估计两天后会与你们汇合。”夏明朗把区域指给他看。 “你一个人?”陆臻不免有点激动起来:“外面下这种雨,你一个人没有睡袋和帐篷,你会冻死。” “放心吧,我会找到地方宿营,我不是妖怪吗?祸害都会遗千年的。”夏明朗毫不在意。 “一定要分开走吗?” “下这样的雨,你们两个负重很大,速度很难快起来,或者,你帮我想个更好的方案。”夏明朗很笃定地看着陆臻,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 陆臻低头思考,眉毛全皱起来,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你一个人,要小心点。” “你担心我?”夏明朗失笑:“还不如担心你自己吧!照顾好阿泰,你也算是老兵了。” “我们的路线比较短,也好走。” “再好走也是路,要一步一步量过。”夏明朗把自己需要的装备挑出来装好,背上身,随便啃了几口干粮便准备出发,走到洞口的时候,却忽然回身,抬手弹一下自己的耳机,笑道:“保持联络,还有,小心点,陆臻!” “是!”陆臻回答得很干脆。 “哦……” 陆臻听到背后有声音,一转身才发现是阿泰正迷迷糊糊地从睡袋里探出半个脑袋,眯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很是崇拜地赞叹道:“队长真帅啊!” 陆臻正想叫他起床,被他这话打得一个站立不稳,差点滑一跤。 因为这世界忽然变得很不娱乐,我们只能尽量保持娱乐精神,既然老天爷开不起玩笑,于是只好和自己人开开玩笑。重新划过路线之后陆臻与阿泰的任务变得轻了很多,不过肩上的担子仍然很重,无边无际的冻雨下得天地一片晶莹。 山区落了叶的乔木伸展着黑色的铁线似的枯枝,而每一寸细小的枯枝上都包裹着透明的冰凌,从树梢到树根,像一尊琉璃制的雕塑。 “好美啊!”陆臻看着那一树一树的琼枝,惊叹不已。 “组长。”阿泰敲着他头盔檐上的冰凌子:“其实我的耳朵也快要变得这么美了!您要不要来欣赏一下。” 这种特制的雪地迷彩服虽然不透水,但是冻雨的粘性很大,落到任何东西上面都会结冰,包覆在衣面上的水膜很快地结成了冰壳,在行走时咔咔作响。 “多帅啊!”陆臻苦中作乐:“我们都快成机甲战士了。” “是啊……不如我们索性站在这边不要动,站上一天,就能结出一件防弹衣来……唷!”阿泰正闷着头走,冷不防前面的陆臻忽然停了下来,一头撞到陆臻背上。 “组长!怎么了?”阿泰扶了一下头盔,顺着陆臻的视线看过去,没等陆臻出声,也跟着愣了。 那是一只鸟,一只水晶做的小鸟,安静而凄然,美丽却残忍。 “呀……还救得活吗?” “应该不行了吧!”陆臻小心翼翼地把水晶小鸟从树枝上摘下来,极小的一只山雀,低低地垂着头,姿态安详而优雅,羽毛上覆着一层剔透的冰壳。 “好可怜!埋了吧!” “嗯!”陆臻拔了匕首出来砸开树底的冰层,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有时候娘们叽叽的人凑到一块儿也是有好处的,比如说在这种事情上就比较容易观点一致。 “也还好了,”陆臻一向很能自我安慰:“看到只鸟总比看到个人冻成这样好。” “是啊!你说,要是队长被冻起来了,会是个什么样子啊!” 陆臻眼前马上闪过另一尊冰雕,顿时脸就绿了:“冯启泰!队长昨天还给你烤兔子呢,今天你就咒他死?” “没有啊……组长……”阿泰哀号着追上自家组长的脚步,县官和现管,他这回算是全得罪光了。 形势很惨烈,然而更惨烈的是,当你面对如此惨淡的局面,却不能更多的做点什么。陆臻算是个唱念做打很全的人物,可是看着那一双双饱含期待的眼睛,几乎无力调出最阳光灿烂乐观有希望的笑脸来安抚人心,只能一遍一遍地说:国家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一定不会!会有人来帮助你们!我们是第一批,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批! 好不容易发完了药,哄人的话说了一萝筐,围着他们的老乡暂时都散了回家忙碌去了,陆臻看看时间差不多,借了一户人家避雨,先把仪器支起来准备着。 “怎么大队那边还没有消息呢?”阿泰一面啃着石头,一面愤愤然。 “可能是内部有程序要走,另外,我们的报告不是还没做完吗?”陆臻疲惫地叹气,抹一抹脸。 “组长,我发现个奇怪的事。” “呃?” “我觉得吧,您教育我的时候说得都挺有理的,可是当队长教育您的时候说得也都挺有理的。” “这……”陆臻一手勾了阿泰的脖子:“告诉你个秘密,我们家队长吧,心地其实挺好的,就是爱装腔作势,没事喜欢扮演个什么人类灵魂导师什么的,没关系,你就让他演,另外,最后附送你一条小道消息,据说严队教育队长的时候,也挺有理的。” 陆臻十分正直的看着阿泰,其实吧,发泄骂街这种事,是个人都会干…… “哦……哦!”阿泰还在懵懂,被陆臻一巴掌拍在头上,喝道:“开始了!” 阿泰连忙应了一声,屏除杂念,专心干活。 经历过最初的情绪不稳,现在的各组又都已经恢复了冷静的心态,安抚并组织自救的工作做得有条不紊,而同时在大家几近不眠不休的奋战之下,任务进度也大大加快,原定四天结束的行程,现在算来几乎可以提前半天。 “哎,大队刚刚来话了,说等完整的报告出来,如果省政府还不出声,他就直接把材料交到中央*军委去。”阿泰忽然兴奋地嚷嚷。 “小声点!”陆臻轻斥:“你以为这是好事吗?你知道这么做严队要得罪多少人吗?有多少人会看队长不顺眼吗?小孩子脾气。” 阿泰一下子被骂哑了,低着头不吭声。 “好了,也别太担心,严队厉害着呢。”陆臻又分心安抚了小孩子一句,同时运指如飞,汇合各小组传回的资料,整理汇编,打包发送回基地。 3. 其实对于这些与世隔绝的孤村来说,断电断交通这本身并不太可怕,反正门前有井家里有粮,实在要是木柴不够用,大不了砍了院子里的树,他们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像这样的生活,撑上一个月都不会出什么大事。 而最可怕是那种恐慌感,被抛弃被遗忘,没有希望没有指望的恐慌,没人过来同他们说一句:不要怕! 也没人告诉他们外面的情况如何了,这样的生活还要过多久,人其实都挺能撑的,只要还有希望。绝望会带来恐慌,而这种恐慌会让人做傻事,根据这几天陆臻手上汇总的资料显示,大部分的伤亡都是自救不力造成的,有些人盲目的进山,有些村子没有把人员集中,致使一些孤老在家里被冻死都没有人发现,等等。 而更要命的,马上就要过年了,几千年来合家团圆的日子,每一个村庄都在等待着候鸟归巢,老人等待儿子,妻子盼望丈夫,子女期待着父母。然而就在这最焦虑的时刻,上天降了把冰刀,把一切的想念都切断,内外不通,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不知道盼了一年的候鸟已经飞到了哪里,思念的力量,有时候很折磨。 陆臻的骨子里有文艺小青年的调调,外面再练得钢筋铁骨也没用,遇上这种事仍然心潮起伏不已。 他还在感慨着,屋子的女主人却从灶上给他们端来了两个大海碗,白米饭,红辣椒炒的土豆片,还有几片腊肉,热腾腾的白气扑面而来,香得只差没把鼻子勾掉下来,阿泰顿时眼睛就直了。 “吃……吃……”那个看起来50多岁的中年妇女,说着蹩脚的普通话,大概是生怕他们听不懂,用手做出扒饭的姿式。 陆臻眼眸深处放着绿油油的光,尚坚贞不屈地死撑:“不不……这个不行,我们按规定不能吃你们的饭。” “吃……吃啊……没,没,好的……”大婶一看陆臻不要,顿时急了,眼角的纹路都皱起来,想了想,忽然又把碗收回去。陆臻还以为这就算完事了,谁知一个转身又端了回来,蒸腊肉翻了个倍,厚厚地铺了一层。 敢情……陆臻黑线,她难道以为自己是嫌弃她家菜不好? “吃……吃……好吃……”这会儿大婶推得异常坚定。 “大妈,我们队里有规定不能吃您家的饭。”可怜的阿泰一边努力深呼吸,一边咽着唾沫,一边抵抗胃里的馋虫。 娘唷,他都两天三夜没进热食了,就着凄风苦雨地啃高蛋白压缩饼干,这种时候让他看到热白饭,这……这……这不是诱人犯罪吗! 只可怜双方可供交流的词汇实在不多,那位大婶明显没有理解阿泰在说什么,倒是急切地挑起一片腊肉:“好吃,好吃……” 陆臻见大婶身后吊着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姑娘,细黄的头发绑着整齐的辫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筷子上那片肉,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把面前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笑道:“算了阿泰,吃吧!” “呃?真的啊!组长,这可违规啊!” “你会出卖我吗?”陆臻一本正经地盯着阿泰:“这饭咱吃了,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所以……” “噢!”阿泰欢呼一声,马上去端饭碗。 大婶还在犯愁,想不到这两个当兵的叽哩咕噜废话几句,居然又同意吃了,顿时笑逐颜开,眼角的皱纹全散了像朵花似的,又忙着去张罗自己和孙女的饭食去了。 “唉,举头三尺有神明啊!”阿泰一面奋勇地扒饭,一面假正经地检讨。 “冯启泰同志,你是中共党员吗?”陆臻正在以一块腊肉为诱饵,进行勾引小花姑娘的行动,小姑娘的黑眼睛扑闪扑闪的,小小一只手捧着比自己头还大的碗,扭扭捏捏地往陆臻那边挪过去。 “是啊!我念大学那阵就入党了。”阿泰倍儿得意,还挺挺胸。 “那就行了,作为一名光荣的中共党员,不信鬼不信神。只有青天在上。”陆臻终于成功的把小姑娘骗到自己怀里,筷子头上那一片肉,轻轻地放进另一个大海碗。 “唔!”阿泰继续扒饭,过了一会儿,废话又来了:“那咱们抬头三尺,有马恩列斯毛镇着啊。” “呃……”陆臻在努力搬运自己碗里的肉,筷子一停,颇诚恳地一低头:“毛主席,我错了!” 阿泰一口饭含在嘴里,差点没呛喷出去。 农家大婶倒是没听懂他们两个在嘀咕什么,一看阿泰呛着了,连忙又端过来一碗汤,细细的几丝绿叶子菜,飘着几朵蛋花。阿泰接在手里,真的是眼泪都要下来,泪汪汪地看着陆臻:“好人呐!” “说实话,我一直在想,楷哥挂了不稀奇,全世界人民都知道他没用,想不到第一个倒下的居然是宋立亚这种千年不倒翁,唉……你看看,现在就连小生这铁石心肠的人,也撑不住了啊。”陆臻感慨着。 “所以说,只有队长最狠。” “他狠?”陆臻脸上不屑,嘴角却带笑:“你看他宁愿去爬悬崖……他够狠才怪呢,对了,身上带钱了吗?” “有点!五百。”阿泰从暗袋里掏出一小卷红票子,出任务时难保会没有意外,一点应急的钱必不可少。 “留一百,剩下的都给我!”陆臻把自己身上的钱卷一卷,趁小姑娘不注意全塞到她的衣袋里。 “哈,组长,你看咱这顿饭吃的,五星级价位!” “哟,你还真好意思白吃啊!” “我又没说什么。” 陆臻扒完最后那几口饭,又抢了阿泰的半碗热汤喝,把装备一收,准备开路,冷不丁听到脚边的一声脆脆的童音:“叔叔!” “哟,你会说普通话啊!”陆臻和阿泰一阵惊喜:“别叫叔叔,叫哥!” “哥!”字咬得虽然不太准,可敌不过那音又脆又甜,听得人从心底里舒服起来。 “哎!”阿泰几乎又想掏口袋,把最后那一百塞给她当压岁钱。 “你们,叫,什么名字,我,写信。”小姑娘一字一顿,说得清晰又固执。 呃…… 阿泰有点为难地看着陆臻:“组长,这违规吧。” “废话,”陆臻压低了声音道,眼珠子转一转:“来,小妹妹,把你的作业本给我,我给你留个地址。” “哎!”又是甜丝丝脆生生的一声,真是……听得陆臻心里的罪恶感都起来了,欺骗民族幼苗啊。 到最后,陆臻在那皱巴巴的作业本上留的是—— 姓名:解放军 地址:北京市东城区黄寺大街甲8号(这地址MS是错的,俺没查到正确的地址) 那小姑娘估计实在还小,不认字,欢天喜地地收了起来。 阿泰在旁边忍得脸都差点青了,一出村就仰天狂笑:“解放军……哈哈哈,解放军……组长,你真有才……哈哈哈,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在路上捡过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收起来,叔叔问你叫什么,你就回头甜甜一笑:我叫红领巾!哈哈哈哈……” 陆臻忍无可忍,一脚踹在阿泰背上,把他踢了几个跟头,好在现在灌木丛上的刺都包着厚厚的一层冰,戳人一点也不疼,可以随手乱抓保持身体平衡或者借力。阿泰一骨碌跳起来,纠缠不休:“组长,您留的那地址是什么意思啊?我记得您不是北京人啊?” “那是中央军委总政治部的地址。” “啊……那她要是真寄过去了怎么办?” “寄就寄了呗,会当废信处理吧。”陆臻口气有点遗憾。 “唉,可惜了。”阿泰感慨着,忽然想起一件事:“组长你怎么会记得总政的地址呢?” 陆臻脸上一僵,笑道:“我这人过目不忘。” “哦……”所以说,单纯的孩子就是比较好糊弄,随便说什么,他就信了。 冰雨一阵一阵地下,前头刚刚把身上的冰壳敲干净,不一会儿,又是薄薄一层。耳朵还好一点,基本都藏在头盔里。倒是手上的问题更严重,虽然是防水面料,两天下来战术手套也全湿透了,从里到外结着细细的冰渣,戴了比不戴还冷,可万一不戴,冻雨直接滴上去,几乎可以在手指头上结出冰壳来,到底百密一疏,没想到要多带一副手套。 物质条件很恶劣,于是更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各组的推进速度惊人,已经有一半的小组完全了既定任务,现在正赶回受灾最严重的村落帮忙抢险救灾。陆臻原本以为他跟阿泰两个算是搏命了,想不到夏明朗的消息反馈回来,他已经彻底收工了,甚至在回程的时候还帮着他们扫了一段路。 陆臻看着夏明朗传回来的宿营地坐标点,万般无奈,有时候夏明朗的效率高得让人崩溃,感觉跟着他一组绝不是去帮忙的,就是个累赘。这人好像上半辈子就是在悬崖峭壁上长大的,当兵之前跟猴子换过魂。 “还有点力气吗?冲锋吧……就算是已经被人看扁了,也不能扁成张相片啊!”陆臻把坐标点向阿泰亮一下,果不其然看到那小子眼睛里腾起熊熊的火光。 坐标标注的位置已经不太远,陆臻和阿泰两个背着重型装备一路狂奔,不多久就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一小束暖黄的火光。 天哪…… 阿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现在知道了,队长就是队长。” 陆臻的脸已经被冻得麻木,嘴角都几乎含着冰渣,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艰难地点头。 就冲他这门手艺,在任何地方都能找到安生的地方,生出火,要是这一回火上还有只兔子,那他就不是队长,连陆臻都想叫他神。 这两人受到火光的鼓舞,拿出最后的体力直冲进山洞里,阿泰第一眼没瞅到火堆上烤着活物,用失望的第二眼横扫到火堆边,马上就愣住了。 夏明朗抱着枪,背贴石壁坐在火堆边,头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全身上下都覆着一层冰,晶莹剔透,明黄色的火焰映在冰面上跳跃,光彩焕然,融化的冰水在他身边积起小小的一滩,向地势较低的地方流下去。 陆臻和阿泰惊恐地对视一眼,不期然眼前闪过那只被冰封的小鸟。 “队长!” “夏明朗!” 两道身影飞一般地猛扑过去…… “嚷什么嚷,叫魂儿哪!”夏明朗略微动了动,疲惫地抬起头。 呼……两个可怜的又被莫名吓到的家伙刹住身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队长,不带这么吓人的,我还以为你冻死了呢!”阿泰卸下装备,坐到火堆边烤火,不满地在抱怨。 “下点雪就会死人,你当我是你啊!”夏明朗不耐烦地把头盔除下来,湿漉漉的短发桀骜地乱翘着,在火光里闪闪发亮。 陆臻在他身边坐下,给出一点支撑的力量:“我看你一直都没睡过吧。” 从夏明朗那种可怕的推进速度就可以猜出来,大家都在睡觉那一会儿,他应该也在翻山越岭。 “睡什么睡啊,这种天,找个能呆的地方也不容易,跑起来才不会冷。”夏明朗一见送上门来的肩膀,马上把头靠上去:“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还有最后26个组,不过,相信最慢两个小时之内都可以完成了。” “那就好,天气呢?什么时候能回去。” “不知道!”陆臻笑道:“咱们被老天爷留在这儿了。” “行啊,景色挺好的,这趟出来都见着水晶宫了,值了。”夏明朗倦极,闭目养神,懒得去教训陆臻。 陆臻难得说了谎还不被整,马上又心虚地招了:“武直的师傅说后天才可以带我们回去。” “哦!” “还有,兄弟们请示,反正回不去了,任务完成了这两天能不能自主活动。” “没问题,只要交了差,老郑想给人做饭都没问题!”夏明朗略动了动,把身上一块半融的冰片震了下来。 陆臻苦笑:“您不如先站起来抖抖吧!这么冻着,怪吓人的。” “哦!”夏明朗终于把眼睛睁开,刚一起身,身上的冰就唏里哗啦地往下掉:“刚刚敲过一下,冻得太死,不好敲……本来想先烤一会儿的,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跑得倒是快。” 冰天雪地的,有火就有希望,大家就着这点火光烤了一点饼干吃,陆臻和阿泰又开始做最后一次工作,果然,各小组都十分的争气,最后的26个组也都交出了自己的地图,陆臻把整体数据汇总完,加密打包发出去,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恭喜恭喜!”夏明朗装模作样地在鼓掌。 “队长……我们需要物质奖励。”阿泰腆着脸冲夏明朗傻笑,可以想见,这时他的眼中应该闪烁着一只金灿灿的兔子。 “哟,学会向上级领导提要求了!”夏明朗笑道,低头想了一会儿:“行,等会儿啊!”说完,又站起身冲到雨帘里去了。 陆臻没来得及拦人,只能回头骂阿泰:“队长两夜没睡了,你还真好意思!” 夏明朗倒是很快就回来了,这回连陆臻的眼睛里都闪起了光,不会吧……真是属狼的?那兔子都哭着喊着往他大腿上撞?只见夏某人背着手,神秘兮兮地走近:“来……请接受我对功臣们的一点敬意。” 说着,夏明朗亮出手上一团水晶剔透的东西来。陆臻细看才发现竟是一枝被冰冻结了的松枝,一根根像针一般细的松针上附着手指粗的冰棍,一蓬松针扭结成一大朵冰花,像是上品的古法琉璃,暖黄的火焰在冰尖上跳跃,光华流转。 “队长……”阿泰一时摸不着头脑。 “怎么样,够份量了吧,瞧瞧,多大一朵啊,比人家新兵入伍的时候胸前别的红花还大。”夏明朗语带调笑。 “这是,花?”陆臻哭笑不得。 “陆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不能因为人家是透明的,你就真的透明了它。”夏明朗义正辞严。 “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陆臻苦笑:“小生一定好生迎娶她做我第一百零九房小妾。”说着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夏明朗手里那枝冰花。 “哎。”夏明朗这下满意了,随手折了一根松针下来当冰棍嚼。这一路过来虽然背囊里有水,但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从茅草上掰根冰凌用以补充水份,虽说这么吃有点伤胃,但提神和恢复疲劳的效果显著。 “队长,您这可太不厚道了,朋友妻不可戏啊!我都收了她了,怎么你马上就掰了吃?” “呃……”夏明朗看看手里剩下的半根冰棍,马上耍赖道:“朋友妻不可戏,你这不是才收她做小妾吗?” “不瞒您说,队长,小生对此花一见钟情,正打算要扶她做我正房大太太,您……抬手就辱了她的清白完璧之身。”陆臻一脸的正直和惨痛,声声血字字泪,夏明朗无奈失笑,忽然一个标准擒拿把陆臻的脖子卡住,把剩下的半根冰棍全塞他嘴里:“你小子,还没完了是吧!得,剩下的全归你了,小气!” 阿泰缩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早把兔子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玩笑归玩笑,闹了一阵,又休息了一阵,陆臻开始计划下两天的安排,从地图上显示离这里不远处有一个村庄,虽然已经有别的小组经过了,但是相信再去一次也没什么浪费的,反正他们手上还有不少药没送出去,在这样的冰冻天气下,情况只会越来越坏。 “只是……现在出发?”陆臻有点迟疑:“队长,您还跑得动吗?” 夏明朗眉毛一挑,懒洋洋地一笑,完全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却反问道:“现在走?”陆臻和阿泰两只南瓜在这种充满了不屑的目光中,无奈地点了点头。 夏明朗几脚踩灭了火堆,一头扎进了茫茫冰海中,身姿矫健而迅捷,像一只出击的豹。 陆臻与阿泰对视一眼,由衷感慨道:“说真的,队长是帅!” “哈!我就说嘛!”终于遇上同盟,阿泰欣喜异常。 两天后,直升机支队终于在冰雨的间隙中找到机会,将整个中队的人员安全的带回了基地。 据说这项任务在一中队的队史上记下了重重的一笔,不是因为其艰苦与惨烈,而在于它创造了无数的麒麟之最。比如说,队员违规次数之最,据说某些同志甚至连自己的真名都告诉了人,正在考虑是不是给自己改个名字以消除影响。 哦,说到名字,当然大部分队员都很没创意地留下了自己的外号做本名,于是,陆臻那十分有才的“解放军”被广泛的传播,大家一致认为小陆少校不愧是生在改革后长在春风里手握红旗永不倒的社会主义大好新青年,众人打算把这件事编成诗歌小说广播剧电视剧,有计划有预案有指标地传颂上十年。 另外还有些比较离奇的,比如说这是队史上第一次队员们把身上的现金都花光的任务,据说还有人问武直的兄弟们借了2000块钱,具体人员不详。 当然这似乎还是任务结束后,全员无伤,却休息时间最长的任务,因为大家的铁砂掌上都生出了严重的冻疮,于是终于确定了,一山还有一山高,总有一种东西比兵茧还厉害。 当然,不光是麒麟,这项任务在全国范围内都产生了比较深远的影响,灾后,所有进入贵州的救灾团队都收到了一份来源不详但内容异常详尽的灾区报告。 据说,当然只是据说,贵州省政府曾经拍着桌子对着中央有关人士质疑过这份报告的真实性:三天之内扫完半个贵州的山区,而且在满天冰雨中……靠!这是人能做到的事吗? 至于这份质疑是怎么被回复的,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据说,曾几何时夏明朗站在大队长办公室的窗口,很是虚情假意地忧虑道:“您这次又要得罪不少人了。” 严队悠然地呷了一口茶:“共和国是否会亏待他的功臣,我不知道,可我严正不会委屈自己的兵。” 夏明朗继续站在窗边,竟无语而凝噎。 消息来源为严大人贴身机要秘书,众人心潮澎湃不已,只有陆臻摇头叹息:“夏明朗啊夏明朗……” 第四章 林海雪原 1. 一年前陆臻一句自个都全忘光了的废话,一年后让夏明朗就那么的给成了真,年后的第一次全中队例会,夏明朗慢悠悠地开口说:“应陆臻副队长强烈要求,组织上决定今年的春训定在东北的大兴安岭。” 刷的一下,所有的人目光集中到陆臻脸上,小陆少校茫然四顾,眨巴了一下眼睛,举手起立:“报告,我可以问一下组织,我什么时候提过这种要求吗?” 小夏队长笑容亲切可掬:“去年,抗雪灾的时候。” “呃……哦…哦!”陆臻慢慢恍悟,咬牙切齿地坐下。 结果当天午饭的时候陆臻打回来的肉菜让同桌人强行瓜分,下午训练时各路人马都过来表达了一下对小陆少校这一年来格斗技巧突飞猛进的仰慕之情,以致陆臻两小时让人砸了十八下。没办法,兄弟嘛,哪能不欺负呢,巧立各种名目来坑害自家兄弟一向是麒麟最具人气的娱乐方式。所以陆臻不生气,陆臻咬着腮帮子看向某个善于栽赃嫁祸的白眼狼,夏明朗看着他乐,非常幸灾乐祸的模样,非常欠扁。 晚饭后回办公室处理桌面工作,陆臻干着干着总觉得不爽,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你跟那边说好了?” 夏明朗眉梢一挑,抬眼看着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压着笑:“跟谁说好了?” “东北啊!我可提醒你啊,那可是沈阳军区的地方,东北虎也不好惹的。” 左青龙,右白虎,中间是麒麟,天上飞的主攻伞降的有朱雀,再往南边沾着海的是玄武,五大神兽各归各位。当然这些都是后来附会上去的玩笑,不过东北那边直属特种大队的袖标的确是虎,15空降特种的袖标也的确是鹰,倒是海豹那边没有给自己胳膊上整一乌龟,当然,那样的话整个海豹会炸营的。 夏明朗听陆臻嚷嚷完了还是笑,末了拍拍自己的脸颊说:“你放心,就凭你队长我这张老脸,这点面子还是买得到的。” 陆臻切了一声,夏明朗叹气,索性免提拨号转内线,接线员转接了几通,期间还有一个亲切柔美的电子女声提醒通话全程录音,陆臻颇为诧异,心想部队工作什么时候搞得这么人性化了,跟中国移动查话费似的,直到对面一个炸火星的男声爆起来吼了一声:“谁?哪只犊子?” 陆臻松了口气,心想,正常了,2008年的中国整个就不正常,可是也不至于都09了还邪门着吧。 夏明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 “嘿,我就知道是你这犊子,咋的啦,啥事儿啊?” 许航远的声音醇厚高阔,声音一拔,像军号一样,杠杠的。 “没啥事儿,过两天,领点儿人过去你那走走。”夏明朗在第二句话就找到了调子,一口纯正的东北话,还带着点土音,简直就跟许航远一个村子里出来的。 “行啊,写个简报过来,看上面批不批。”许航远回答得极爽快,夏明朗颇为得意冲着陆臻一眨眼,陆臻抿嘴送上大拇指一个:果然牛! “哎,我说,你这瘪犊子玩意最近挨哪旮猫着呢,咋的连个声儿都没了呢?上回你们严头过来,老子开四十公里山路去军区蹭饭,就为了灌你两碗老酒,你这犊子跑忒快,连边儿都没让老子捞着。”许航远爽快地说完正事,开始不爽快地算私帐,陆臻顿时反应过来,这两人交情不浅。 “哪能给你逮着呢?我还要命不要了!”夏明朗笑得毫无歉意。 “哎唷,兄弟哎,您是谁啊,您就不是人呐,亡魂一缕,死鬼一名,我打哪儿去要您的命去啊,我跟您比,那就是……”许航远话峰一转,就变成了标准的北京片子,连那个明褒暗贬的吹捧调调都十足十,好像打娘胎里就是皇城根长大的爷。 夏明朗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就跟着他变了调,陆臻错愕地呆在一边,听这两人极尽吹捧与罗嗦之能事地相互攻讦及随口敲定细节,诸如: “哎呀,我是谁啊,我那内心阴暗得就像屋后那条沟,您是谁,您高尚,您纯粹,您比我这天山上的雪还干净,圈哪个山头演习啊?” …… “我这边小猫三两只,就不入您老人家法眼,跟过去看看玩玩,长长见识,哎呀,您千万别惦记着,连我就87号人。” …… “得嘞,您就是那天上的太阳,我就是那天安门边边角上夜里要亮不亮的小路灯,我怎么能跟您比呢?对了,回头帮我跟嫂子带个好,说我想她了。” “夏明朗,我就知道你对我老婆贼心不死,成啊,下回她再跟我闹离婚,我就把她扔给你,呃……也不成,我这儿的毛病你都有,算了算了,还是我自个留着吧!话说……明朗啊!”许航远忽然声音一变,压稳了不再飘浮,“还没成家呢?” “少管我的闲事。” “抓紧点儿,老大不小了。”大约是这样伤感的话题不适合如此欢乐的气氛,许航远很快又拐了回去,一来二往,你吹我打,在一堆废话中精省地敲定了演习的时间、地点、人数、大概内容,各自写简报提交上级申请。 陆臻看着夏明朗最后按下通话键,伸手把水杯推过去,表情狗腿:“辛苦了!” 春训正式展开,各项工作开始向着林海雪原这个主题倾斜,从最基本的抗严寒到超低温环境下的枪械精度问题层层探索,传说中的万无一失永远都只属于那些精心准备着的人们,麒麟基地的生活总是这样枯燥而新鲜。 黄昏,食堂打铃通知各中队准备收队开饭,夏明朗集合之后原地解散,都是职业军人了,也没必要吃个饭都得喊着号子正步排队,发财在操场边上一看到人散了,马上撒丫子蹿了过来。 也不知道究竟是年纪大了还是春天来了,发财最近特别的狂躁,闲没事儿就在操场边上折腾自己,嗷嗷的,有时候晚上有训练,就听着它在那儿对月抒情,哼叽! 夏明朗站定了一伸手,发财三步起跳腾空扑到他身上腻歪,夏明朗撸着狗头说不错不错,我这儿子劲儿又大了。发财扑了两下,玩腻了,拧身又去跟陆臻腻歪。 陆臻家里的老人一直养狗,小鹿犬,又凶又漂亮,欺生亲熟,看到陆臻就粘在他身上拽不开。陆臻从小受此影响对狗都是一脉宠爱的心理,挠挠脖子,摸摸小脸,舔舔小手,再玩个亲亲……发财兴奋得不得了,抱着陆臻的大腿蹭来蹭去的,亦步亦随…… “招人就算了,连狗都招!”夏明朗鄙视之。 “干嘛?那是老子有魅力,你妒嫉啊?”陆臻下巴一挑,骄傲! 陆臻骄傲到一半,忽然发现发财咋咋呼呼的好像是有点儿不大对,再低头一看,囧了,扯了扯夏明朗的袖子说:“你儿子……呃?!” 夏明朗转头细看,没忍住,狂笑。笑声中前前后后的队员们都转过来看,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腰,拍肩膀:陆臻,行,你行!有魅力! 陆臻囧得整个人僵掉,再怎么觉得这事其实挺正常,公狗发情本来就抱着啥都乱蹭,可还是忍不住,一张小脸慢慢地飚上血,TNND,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夏明朗冲他挤眉弄眼,用口形说:有魅力! 陆臻热血冲头,拆楼的心都有了,抬腿把发财踹开,扯着夏明朗义正词严:“队长,你这狗,年纪也不小了,你得给他做绝育手术啊,要不然这么乱发情……” 唔?这个…… 夏明朗挑眉毛,一字一字地蹦出来一句话,杀气腾腾的:“你想阉了他?” 陆臻一愣,感觉到方圆百米内敌视的目光。 “我这……我,那,不是……”陆臻张口结舌。 “哎哟,发财你咋就这么命苦呢!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长这么大都没跟姑娘亲热过,就得让人给阉了……”方进扑过来抱着发财的脖子不撒手,发财兄不明就理,哈皮地舔着方进的手背。 陆臻眨巴眨巴眼睛,心想,这叫什么事儿? 阿泰抱着肩,很认真地犯愁,末了,言词恳切地看着陆臻说:“组长,挺可怜的,真的!” 陆臻说:“噢!”他已经快被囧飞了。 “要不然,那个,咱大队长家那不是还有一个……”阿泰苦想冥想,拉郎配。 “那是只公的!” “那不是一个种!” 方进跟陆臻同时出声,虽然不同内容,但是目标一致,阿泰那胆子本来就不大,马上脖子一缩,噤声了! 发财甚少遇到这种被众人环绕的待遇,自觉深受重视,心情异常激动,呜噜呜噜地舔着方进的手,蹭着他,别提多乖多亲热。 方进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地睹狗思人伤情伤已,心想小爷我也二十好几了,年岁也不小了,连漂亮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呢!你说这鬼地方啊?方圆百里的连个适龄母耗子都没有,摧残人就算了,连狗都不放过。方进这么一想,顿时就有了一种同仇敌忾的心,大有看着你能幸福,我也算欣慰,假如我的悲剧不可避免,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得到圆满的意思。 陆臻的眼睛虽然不算小,可还是在与方进的互瞪中败下阵来,夏明朗两眼望天,嘴角憋笑。 陆臻按了按太阳穴说:“侯爷,你说个意思。” 方进斩钉截铁:“不能阉!” “本来就不是阉!”陆臻头疼:“可你就让他这么乱发情也……得……”陆臻一拍大腿:“我再给他找个伴儿吧。” 陆臻主意打定,某种温柔的触感瞬间填满了心房,他弯下腰去摸摸发财的脑袋:“我给你娶个媳妇儿,你给我生窝小崽子。” 发财嗷呜一声,在层层拖把长条下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舔一舔陆臻的手心。 方进是很容易被感动的人,于是他被感动了;阿泰是很容易被感染的人,心事重重地琢磨着今天晚上得给女朋友打电话;陈默站在不远处等着他们,不远不近的距离,能听到他们在闹什么,但是不参与;徐知着在跟郑楷开玩笑,说咱们发财都要娶媳妇儿啦,嫂子答应给我找的漂亮姑娘呢? 陆臻揉搓着发财那一身拖把长毛,直起身,看到夏明朗站在面前看着他笑,很无奈很可乐的模样,夕阳像画笔一样,给这笑容镀上鲜活的色彩。 方进今天显然被刺激得不轻,吃饭的时候还在鸡血上身,拉着陈默询问女朋友的问题,陈默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用眼神示意,我有没有女朋友你不知道? “那默默你有没有过女朋友?”方进于是更进一步。 “没有!”陈默简单直接。 “我也是啊!”方进如遇知已,“那你有没有喜欢过女孩子?” “没有!”陈默直接简单。 “我也是啊!!” 方进激动得鸡血满怀,就差拉着陈默共唱一曲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阿泰小小声地炫耀说:“我有女朋友。” 方进拿筷子抽过去:“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阿泰一缩头躲了,弯腰把筷子捡起来还给方进。 徐小花看这两人掐着好玩,主动招惹:“爷,爷有过女朋友!” “都让人甩了,还有什么好得瑟的?!”方进呲牙,视线转了一圈落到郑楷脸上,嘿嘿笑得谄媚:“老大,结婚好不好?” “结婚那当然好啊!结了婚那就有老婆了啊!”娶到个超出一般水准的漂亮老婆,郑楷在这方面的得意那绝不是一点两点。 “怎么个好法?”方进捏着筷子饭也不吃了。 “怎么个好法,跟你说是说不清的!” 郑楷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潮,笑得又磊落又猥琐,“回家,有人等着,有人给你做饭,还给我买衣服,呃……当然我也不怎么穿得上吧,不管……跟你说,就单单晚上抱着老婆睡觉,别提多美了,又香又软啊,那跟抱枕头是不能比啊……” “真的啊?”方进露出很神往的表情。 任何战争如果能在一个月之前就知道时间地点与人物,那大约都是可以赢的,战争的可怕与残酷性,永远在于它的猝不及防。按常规,演习时间是在战备警报突然拉响的那一刻开始,演习地点只有上了飞机之后才会被告知。 陆臻他们眼下在敲定整个的行动组通讯系统,首选频道与备选频道,主干扰位与协助位,自然,这些都是常规科目,真正特别的地方总是要到战斗正式打响才能体会,除非亲身经历,没有人知道林区零下30多度的气温代表着什么,人们常常会被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所打败。陆臻记得有一次演习他被击毙的原因是因为在近身遭遇战中夹腰急射,结果战术背心挂到了95的快慢机,子弹射不出去,被人一枪撂倒,回去写总结的时候自己都写不下手。倒是夏明朗看着报告研究了很久,回头专门抽时间组织大家伙培训了一番如何在夹腰射击中不要挂快慢机这类的囧事。 陆臻按常规分配任务,只是专门强调了一下保暖,虽然电波不会被气温所影响但是电器会,操作电器的人就更会。零下30度,陆臻在想象自己戴着厚重的手套要怎么干活。 事实证明未雨绸缪虽然是个好习惯,可是在未雨之前,那永远就只能是个绸缪。陆臻在前一天晚上在散会的时候说让大家重点考虑一下仪器在超低温环境下的适应性问题,可是基地这地方最冷的时候赶到-10度怎么都到顶了,而且这几天一直就在零度徘徊,所以陆臻也就是那么一提。没想到冯启泰土人狠招,他把所有的电子仪器全扔到-40度冰箱里过了一夜,结果大清早试着开机,除了陆臻的臂上电脑,还有一个高端的精密卫星定位仪,寻常的GSP、掌上电脑全部花屏。 知识这玩意儿就是这样,平常时寄放在脑子里像图书馆的绝版书,不调不知道,一想自己跳:啊啊啊……这个这个,我知道是为什么啊!阿泰抱着花掉的GPS哭得肝肠寸断,天地为之色变。 液晶这种东西本来就怕冷不怕热,物理属性天生局限在那里,超低温之下显示屏面板里灌的液晶材料变性,轻则拖影,重则花屏。这问题要是平常提出来考,冯启泰铁定张嘴就来,说得一套一套麻利儿的,可是他把东西往冰箱里扔的时候就愣是缺了这根弦。 陆臻捧着自己的GPS脸色铁青,东西冻了一个晚上,虽说现在暖回来了,也能开机了,可是显示质量受到了永久性的损伤,阿泰瑟缩在他面前像一堆脆弱的泡沫,偶尔抬起头看他一眼,也像个轻飘飘的泡泡那样一触即碎。 篓子捅大了,夏明朗与会列席,坐在长桌的一角,双手抱肩,表情半阴半晴,谁也看不出来他想什么;老宋让阿泰给毁了物件,心中愤懑,脸色多少都不好看,好在火爆浪子刘云飞因为这次不跟着出去,在家做技术支持,他的宝贝就这么苟活了,要不然…… 陆臻用力敲着自己脑袋,心想,你真是不给我省心啊!! 冷静,冷静冷静! 要说重点别发火,就事论事,辩证分析,该夸夸,该骂骂……我操! 陆臻用力一拍桌子,心想,我踢不死你!还好老子的电脑够剽悍经折腾,要不然把你送给陈默枪毙一百遍啊!! 阿泰吓得一缩,大颗的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又开始往下掉,恍然想起陆臻说过的:做人要勇于坚持自我,不能别人骂什么你就听什么,你得敢表达! “组……组长……”阿泰哆哆嗦嗦地为自己分辩,“我就是想做个模拟实验。” “对,你有这个想法是很好的。” 阿泰抽了抽鼻子,吐出半口气。 “但是你做个试验有必要把我们所有人的东西都扔进去吗?幸亏别人的你捞不着,要不然你是不是准备把整个中队的GPS全部冻花掉!!” 阿泰呆呆地看了陆臻两秒,低下头唏里哗啦哭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陆臻看着他越哭越伤心,自己越站越尴尬,斜眼瞥一下夏明朗,夏明朗抱肩端坐,神色平静,目色沉沉。陆臻深呼吸,按住阿泰说:“你现在哭顶什么用?” “组长!”眼泪汪汪的,圆滚滚的无辜的脸。 陆臻心想算了算了,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这娃就这么点胆,成天鼓励成天鼓励也才拉扯出这么点儿底气,再一吓,全回去了。 一个特种兵首先应该要有什么? 自信!! 上天入地我自横行的牛气!! 陆臻抬腿踹他一脚:“立正,再哭抽你!” 阿泰紧巴巴地绷着,声音是没了,眼泪还在哗哗地下,陆臻叹口气把他脸上擦干净:“别哭了,我也不是成心要发火,但是你哭成这样我怎么……批评你?” 阿泰抽抽鼻子说我不哭。 陆臻说:“你的想法是好的,思路也对头,但是你既然想到了这一点,你为什么不先预估一下结果?你不能说我先把东西扔进去,第二天早上看怎么样,遇上什么就是什么,看着结果想办法。不是这样的,工作不是这么做的!如果我是你,我会马上先去想,我打开会看到什么样的结果,最坏会变成怎么样,万一真的这样了,我应该有什么补救的方式。东西坏了,不是重点,数据毁了怎么办?你之前有没有备份?我的电脑崩溃了怎么办?当然我每天都会备份,但是你的那些东西呢?” 阿泰用力点头说:“队长,我以后一定记得备份!” “不是记得备份,你要学习的是一种思维方式,做任何事之前,你都要先想到最坏会变成什么样,这样你才不会措手不及,明白吗?”陆臻用力敲着阿泰的大脑袋。 “明白!”阿泰眼睛里闪着光,很崇拜又很沮丧的样子,“组长,我什么时候才像你这样啊,从来都不出错。” 夏明朗的眉头跳了跳,从来不出错的代价就是背后抽风,一个事想百儿八十遍,风还没来呢伞都备好了,脑子这么用,身体受得了吗? 自然,这里是陆臻的舞台,他一直没插过嘴,安静地旁观。 陆臻调教完阿泰分配任务,老宋过来狠狠地呼噜阿泰的圆脑袋,你小子闯大祸了你!阿泰两爪子捧在胸口默默垂泪。 阿泰虽然办砸了事儿,但思路是可贵的,发现的问题也是致命的,如果在茫茫雪原里忽然发现毁了GPS,这是个什么后果连夏明朗都心惊,他回去给老许打电话,许航远给他报了一个型号说我们用这个。夏明朗上网一查,果然是专供野外的特别版。 夏明朗敲着桌子说老伙计你真TM不厚道,也不提醒我一声。许航远无奈地说我们这边配过来就是这个,我哪能想到这一茬啊。夏明朗随手浏览介绍,工作范围-20到50,顿时诧异,说这也不够啊,你们那块冷起来可吓人。许航远慢吞吞地说所以啊,你得把这玩意儿揣怀里,不能扔雪地里。 夏明朗一拍脑门,得,傻了!他正打算给后勤上打电话,陆臻拿着一张表回来了,纸上排了七八个常用款的GPS,旁边是温度工作范围与售价。陆臻拿过夏明朗的杯子喝水:“催得我累死了,后勤上办事儿就是慢。” “挺快了啊?”夏明朗拿过来细看。 “你当我刚过去他就能给我啊?我一大早看到屏花了就直接催他们去查了,说得好听给传过来,就这么点东西查一上午了,我不亲自去跑一趟到现在都拿不过来。”陆臻头上还冒着热汽,看样子是跑了一路。 夏明朗探身过去拍一拍陆臻:“嗯,不错,干得很好!” 陆臻笑出漂亮的白牙,小小得意。 夏明朗觉得挺好玩儿的,这小子在外面成天的端着架子扯大旗,一副四平八稳淡定从容样,转回头默默抽风,而且就像个小孩儿一样,大事小事都要夸一夸。 事到临头把GPS全换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财力物力跟不上,而且也没那个必要。夏明朗的打算是挑现货保证各小组行动单位至少一台,其他人都各自贴身揣怀里暖着点,这个计划在讨论时让陆臻给拍了回去,摆事实讲道理,给改成了各小组至少两台,保证组长与狙击手两个点不出错。 夏明朗发现早些时候陆臻初生牛犊还怯着点,讨论问题比较含蓄,反对之前还知道要先肯定,正反两面说得比较温柔可人,现在不对了,听他给个意见就像是三温暖,冰水几重天。 张口就是一句:优点不提了,缺点说一下。然后我觉得这个计划主要还有什么什么1、2、3……然后可以修改的有什么什么1、2、3……现阶段无法修改但还是有问题的有1、2、3……直听着你无地自容想撞墙谢罪。结果他最后话锋一转,笑眯眯的:所以综上,我觉得这个计划还是不错的,可以通过! 夏明朗简直怀疑啥时候让他给自己下个评语,估计也是优点不提了,缺点一大堆,最后,综上,夏明朗是个好同志。 都是自家兄弟是无所谓,说得越直接越好,省事儿,可是出去了还这样可怎么办?夏明朗一想就觉得挺犯愁,不过,演习就在眉睫了,这个问题到底不急,可以等到回来慢慢调教。 演习意向下达之后第七天早上基地内警报乍响,一架米-17披着晨光飞入基地上空,30分钟集合时间,从二级战备到战时,一切工作按预案进行,有条不紊。 2. 这次的任务主要是林海雪原地带的攻防战,95突击步枪与03式是主要武器,主力尖兵多配一支05式微冲,主要火力支持使用轻机枪,枪上全部加装反射式瞄准镜、红点激光瞄准镜和战术电筒,尖兵多半还加挂了枪榴弹。因为是雪原区,战术护目镜非常重要,还领了小当量的定向塑胶炸药,用于在特殊时刻直接炸断树干搭设工事。 剩下的个人通讯及特别器材,战地监视雷达,单兵战术电台,红外定位仪,无动力伞等等,按各小组分配;另外夏明朗狐精鬼诈,除了正常的雪地迷彩和重型防弹背心,他还多领了一套森林武警的冬季常服,当时在给后勤下单子的时候陆臻就似笑非笑地拿眼瞅他,用口型说:违规啦!夏明朗笑笑,兵不厌诈。 当然,最后最特别的,基于上一次抗雪灾得到的经验,他们还特别配制了寒区保暖内衣、加厚的鸭绒睡袋和特制的防风帐篷,雪地靴用胶带封口确保不漏水,寒区战术手套每人备了三副。 于是,这一堆零零总总,除了直接在战士身上披挂的,另外又装了几个一立方米的储运箱。 夏明朗与陆臻是第二批走的,米-17将他们从基地带到军区机场,一架图式运输机正在做起飞前的临检,头一批到达的战士们已经把物资搬进了机舱。机长拿着任务条与夏明朗核对目的地与时间,感慨着这年头做事越来越没个准备了,显然他是临时接到的命令。 突发,直飞,千里大运兵。 陆臻微微一笑,头头们终于也学会不放过任何一次考验部队的机会了,去年五月那场灾难完全突显了空军运兵能力的不足, 具体的演习地点已经随着警报一起到达,陆臻放大电子地图,阿泰开始在机舱里用喷塑制作立体地图,这种喷塑罐可以直接喷出极细腻的泡沫,在15分钟内有塑形的能力,15分钟后硬化,硬度与韧性都要好过一般普通泡沫塑料。 陆臻指着地图中的某一点问:“伞降?” 夏明朗摇头:“开车进去。” 这种天气,这种地貌,伞降会死人的,机降也是会死人的。 陆臻笑了,说噢耶! 因为天气预报显示明后两天有来自西伯利亚冷空气入侵,狂风大作,北方的雪干,风扬雪,所以开车进去……也是会死人的。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虽然麒麟的根本在西南西北,主要的活动范围也那里,但是全气候、全区域、跨军种,这是梦想也是初衷。有一句老话说得好,一百次沙盘比不上一次演习,一百场演习拼不过一回实战,切肤永远是最有效的痛。 夏明朗简报上报是跨军区联合军演,一中队全员上报87人,正式命令下达允许出动两个中型作战单位,战场假想为一次综合型斩首计划。夏明朗需要在上万平方公里的山林草场区搜索敌军指挥部并摧毁,战斗指示极其简单却明确。己方人数自选,己方装备自带,物资补充无,信息支援全力;而与此相对应的对方的人员配比火力强度,通篇看下去也只有两个字,大概……常规战力约主力营级,另有团属侦察连,特种战力规模不详,是否有武装直升机支持不详…… 夏明朗露齿一笑,白牙森森,说:够妖! 这个战场假想从骨子里就流着严正式阴损的血脉,当然还有其他诡异的火光。听说最近总参的作战指挥室里换了一批新血,新鬼代替了老鬼,现在看起来果然不错。 演习绝不应该是演戏,这个谁都知道,夏明朗早年受够了那种炮兵轰完步兵冲,红军老大哥百战百胜,蓝军小弟弟灰溜溜看戏的老把式。麒麟从最初组建起,血管里就流着纯蓝色的血,一路拍碎了无数个万岁军的光荣传统。当年有人气得全身颤抖地追着严正问,你们是蓝军怎么能这么打?严正笑得阴损而从容,他说我们是蓝军才可以这么打! 于是,后来情况好一些了,两军相对时也能见点真本事,但是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号地区,X军X团与X军X团就某某方面进行战斗对抗,这样的战场假设其实也傻得很。 什么叫战争? 战争最残酷的,就是你永远都不能真正确定什么。 如果说常规军那些两年期的“老兵”实在不能让人们过多地指望些什么,可是对于麒麟这样的职业化军人来说,的确不需要那些花架子。 陆臻在作战命令下达时就开始写简报,在米-17起飞之前第一份战斗简报完成,中间空开几个关键位置供夏明朗定夺,同时夏明朗与陈默一起敲定武器装备的行携量,郑楷负责指挥装箱。 至于导演组要求的两个中型作战小组,夏明朗根据战斗假想的需要挑了24个人,狙击组、电子通讯及爆破手、尖兵……各项目组混编。夏明朗这两年新改了训练模式,把手下的战士按职能分组训练,随时拆散随时组合,无论是单一职能的阵地化作战还是两人、三人、六人、十二人混合编组都应用自如。 以前特种小组牛,牛在单兵上也牛在整体默契上,几个兄弟绑成团地出生入死,情谊是在血与火里磨合出来的,各小组内部铁板一块,你咳嗽一声我就知道你要往哪儿打枪,当然默契,当然融洽。可是这样也造成了一个缺陷,那就是独,新人融不进去,老人拆不开,在战场上万一打散了,战斗力一降几等。 第一份战斗简报的批示在图运的飞行过程中利用机载电台传回到陆臻手上,陆臻输入电脑翻译加密电文,机组人员很自觉不探头看,却好奇地站在旁边问:“你们在出绝秘任务啊!” 陆臻微微笑,竖起食指贴到嘴唇上,眼神高深莫测。 机组人员噢了一声,心满意足地走了。 图运停在黑河市郊的一个小型军用机场,机场方提供给他们两辆卡车。陆臻一下飞机不自觉就打了个喷嚏,果然寒风割面,卡车司机笑着说:“冷吧,这个点儿还是最热的时候呢!”多功能腕表显示气温为零下31度,陆臻仰头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阳,感觉不到一丝的暖意。 夏明朗打算带领队伍从大兴安岭北麓东坡呼玛县附近进入林区,汽车会把他们送到林区的边缘,事先征调的摩托雪橇已经送到位。帆布篷的卡车完全不足以抵挡酷烈的寒风,开车的小战士很抱歉,他说通知过来的时候就说要车,没说是这么多人,早知道给你们找辆依维克了。 夏明朗笑笑说没关系,现在习惯起来也不错。 小战士听出他们要进山,惊讶得结结巴巴地说现在这时节,晚上林子里得有负40多度。 夏明朗张大嘴,做出很害怕的样子。 小战士叹气说你们辛苦了。 夏明朗一本正经地回答为人民服务。后面车厢里听这两个人对答,在寒风中笑倒了一堆。 老天爷不帮忙,一开始就是下马威,从下午三点多钟时就开始起风,太阳隐去,狂风大作,路边的雪被扬起来卷上半空,灰雾雾一片迷雾。小战士很好心地建议他们是不是跟上级领导联络一下,现在进山太危险了,能缓最好缓两天。 夏明朗按住小战士的肩膀语重心长,他说党和人民把任务交给了我们,这是一种信任,一种荣耀,不畏艰险遇强则强是我军的光荣传统,怎么能够遇到一点困难就跟领导讨价还价呢? 小战士臊得满脸通红,眼睛死死盯着正前方。夏明朗听到双向耳机里传来两下刮擦声,夏明朗抬手弹一下耳机。 陆臻笑着说报告领导,我们在寒风中聆听您的教诲,感觉心中无比温暖。 夏明朗点头说很好,受点教育,后面的车子跟上,保持车距。 车子的位置与GPS上的红点精确重合,夏明朗叫了一声停车,两辆车靠边停在林区的山路上。开车的战士擦了擦汗,说还好首长您到了,要不然这么个鬼天,您再让我往前开,我都不敢了。 夏明朗笑了笑,低头核对地址参数,发动机还在嗡嗡的响,不敢停,停了怕打不起火。 过了一会,方进绕过来两短一长敲了下窗子,示意,摩托雪橇找到了。 夏明朗开门下车,门开处窜进来一股寒风,小战士怕车子熄火不敢下去,用力向夏明朗敬了个礼,大声说首长小心安全。夏明朗隔着窗子回礼,车窗上蒙着一层雾气,看过去身姿模糊。 天已擦黑,雪沫被风吹得反复扬起在半空中,迎面三米之外已经不见人影,给他们准备的摩托雪橇被埋在一个背风的雪包里,油箱已经冻死了,正在烤。夏明朗戴好防风护目镜把风帽扣死,整个人彻彻底底地被包成了一只粽子,不过,还是冷,寒气从脚底窜上去,像针扎一样,夏明朗用力跺了跺脚,知道那是因为他刚才一直呆在驾驶室里,还没有习惯这样的温差。 摩托雪橇按两人一组分派,轮流开车,各项物资已经被均匀地分配到了车上。天气恶劣,陌生的山路,陌生的代步工具,能见度差。虽然借助红外夜视镜还不至于走失人员,但是行进的速度实在让人不能容忍。 两个小时之后,凝固在寒风中的肢体开始麻木,头脑晕沉疼得发炸。 夏明朗听到电机里传来轻微的噪响,耳机传来陆臻的声音说嘿嘿!夏明朗笑道噢? 开始通话一般都习惯擦刮、弹指为号,两下,三下,长长短短。只是现在这种情况下耳机都被封在风帽里实在没这条件。陆臻在公共频道说咱们得找个新暗号了。方进问用什么?陆臻想了想说,以后我说噢,你们就说耶!方进想笑,嘴被风帽堵着笑不爽快,憋闷! 夏明朗颇严肃地说不错啊,挺好的。方进绝倒,嚷嚷着队长你是不是脑子被冻坏掉了!肖准抱怨,你们说笑话也提前通知一下,车都要开到沟里去了。 话题牵出丝来,队员开始小声地说一些闲话,消磨这可怕旅途的巨大压力,反正像这样的大风扬雪天气,敌对方的侦察机也很难起飞,而且这漫天的扬雪也是绝好的天然红外屏蔽层。 每隔小时换班开车,同时休息五分钟,GPS随时在校正方向,陆臻利用一次休息时间用猝发电台给基地发报,回复很快传来,陆臻拉出一条单线给夏明朗,因为是好消息,所以他有心情玩乐。 陆臻笑着说噢? 夏明朗习惯性地应了一声。 陆臻沉默五秒,夏明朗终于反应过来,苦笑道:“耶!” 陆臻忍不住笑出声,的确是无聊的小游戏,不过会让人觉得轻松也很不错。 “有好消息,”陆臻说,“天气预报说明天凌晨一点左右风会变小,我的建议是我们现在提前休息,等风小了再赶路。” 夏明朗沉吟:“天气预报可靠吗?” “记录显示天气预报有80%以上的可靠度,我认为值得尝试。” 夏明朗跳转公共频道,宣布暂时停下。 核对过地图之后他们选择了就近的一个背风面,大家把摩托雪橇围成一个圈,操起工兵铲开始挖雪。特制的高强度野外防风帐篷被展开固定,队员们又把铲开的雪码成雪墙砌在帐篷上,既保暖又防红外辐射,这是最天然的保护。 夏明朗把立体地图拼好,坐在帐篷里研究接下来的行军路线与备用方案。陆臻抖落一身碎雪从外面钻进来,打开电脑给他看整组立体防御。以这个宿营点为中心一公里半径的范围内已经尽在掌握,24个电子眼与48个红外感应器构成双圈,同时埋设了16组钢珠反步兵地雷。 夏明朗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探身过去瞄一眼,说你决定就好。想一想,又觉得好像有点怠慢,抬手抚过陆臻的后脑勺,说干得不错。耳机里擦过两声,夏明朗两长一短弹回,陈默的声音里挟着风声尖啸,报告狙击手已经到位。夏明朗说很好,自行安排轮换班次。 长夜,却不寂静,有风在林间嘶吼! 虽然并不算劳累,但是经受过严格训练的身体仍然很顺利地进入了深眠,陆臻在睡着之前认真地听了几分钟风声,忽然想起曾经不知道在哪里看到一句话—— 风,穿越荆棘,唯有风! 天气预报充分地显示了它80%的准确性与另外那20%的不准确性,差不多午夜12点的样子,风力开始慢慢变小,又过了半个小时,几乎毫无征兆的,狂风忽然就停歇了。周围安静下来,一直被呼啸声灌满的双耳几乎都有点不能适应,雪压得极厚,队员们在帐篷门外用工兵铲挖出了雪道,陆臻从帐篷里钻出来,看到天边一轮冰月。 旷野空寂,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没有一丝的波动,也没有一点声音。高纬度地带所独有清凌高阔的天空好像水晶一样,有泛着硬质的剔透感。天光很亮,照着雪影,勾勒出远山的轮廓,柔光顺滑的雪,山林的阴影,安静而从容,像女人沉睡的胴体。 陆臻有微微震撼感觉,对自然的敬畏。 队员们在收拾打包物资,陆臻与阿泰在回收前一天放下的电子眼与红外感应器。 有一台雪橇的油箱暖回了,车手试着发动,轰隆一下大响,把枝梢上的积雪震下来一些。夏明朗忽然偏过头,抓起一把雪扬起,骂了一句:我操! 陆臻微愣,脸色慢慢变得难看起来,他马上拿出电脑看地图,喃喃自语,完了! 他们犯了一个非常要命的错误! 进山的时候狂风大作没感觉,现在林子里静了,这样午夜根本没有一点点杂声,摩托雪橇发动机的噪响会在山谷的回响中被放大,足可以传到几公里以外,而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在演习圈的中心位置之内,如果许航远放流动哨一听一个准,再利用山林地打伏击,天上压两架武直-10,他们直接就可以洗干净回家睡觉了。 一个简短的小会马上招集起来,陆臻第一个发言道歉,经验不足,考虑不周。夏明朗按下双手说算了,大家都没想到,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想一下怎么办。 陆臻嗯了一声,把调整过的路线图发到每个人的GPS上。原本他们计划利用摩托化行进,最快速地到达核心地带,先找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建立前线支援基地,然后再分散作战,进可攻,退可守,方便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但是现在很明显的,摩托雪橇不能用了,行进速度大降,原定凌晨时分建立的支援阵地可能到晚上都走不到。 陆臻建议调整方案索性直接分散化整为零,由原来一个支援基地分开为两个,这样就能更快地进入状态,尽可能地挽回时间上的损失。 夏明朗神色凝重地考虑了一番问大家有什么想法。有人附和有人反对,但是从整体上来说还是同意的人更多。这也是自然的,这群热血青年遇事总是奔着最大化战斗攻击力上去考虑,陆臻的新建议危险而有效,是他们会喜欢的样子。 夏明朗看着陈默说:“你带队?” 陈默想了想,看向郑楷,郑老大爽快地一笑:“我跟着你。” 陈默点头说好。 夏明朗握拳伸出,白色的雪地防寒手套轻轻敲击在一起,擦过。 直接分组,陈默、郑楷、方进、老宋、阿泰等等十二人,分占一半装备,剩下的队员跟随夏明朗沿原定路线前进。雪地摩托被留在了原地,压雪盖草隐蔽得一点不露,陆臻回收了8组反兵雷,把另外8组重新安排位置,同时在油箱下面贴了塑胶炸药,用诡雷引发,如果有人要动这个东西就直接飞灰。 夏明朗看着他忙碌,低笑,说:“你这就是最正宗的禽兽心理,老子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陆臻笑了:“我这人到顶就是个斯文败类,要说禽兽还是您最正宗。” 陆臻把一切安放好,留下一个加密电波猝发器,这玩意儿可以隔一段时间发出一组猝发加密电波,这样即使相隔千里,他也能准确的掌握这边的动态。不过后勤上直接给的猝发器间隔时间是均匀的,陆臻又多加了一个元件让电波发射遵循某个特殊的算法,以免得被敌方探查到。 一切扫尾就绪,夏明朗一行人抽出滑雪板组装好,排成一字线形前进,黑子尖兵打头阵,常滨押后,夏明朗在倒数第二位。 出发时夏明朗安抚似的拍着陆臻说不关你的事,别多想。陆臻笑笑说我明白,队长您真像我妈。夏明朗作势想踢他,陆臻趁机跑在了前面。 月光如水,雪地反光明亮,能见度很不错,即使不用夜视镜也不会有影响。下坡时是最开心的,乘风而行,像御剑的少年。当然,上坡就极纠结,一脚踩下去,蓬松的雪直没到大腿根。天色渐渐亮起来,现在是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可是身体因为运动而发热,居然也不觉得,收缩肢体劈开冰冷的空气,有种横行于天地的畅快。 朝阳浸润着天空的青寂,渐渐映透东方一角天际,鲜艳欲滴,茫茫雪原忠实地反映所有落到它身上的色彩,天地融化,一片沸腾的火海。 陆臻站在山脊上回头看,扬起手,不自觉叫出了声:“哎!” 大家随着他转头,不约而同地放缓了速度,夏明朗越过两个人超到他身边:“真漂亮。”他开口,呼吸带出大团的白雾。 陆臻微微侧过脸,金红色的阳光镀在夏明朗脸上,勾出从额头到下巴的那条折线,鼻梁挺直,线条干脆而硬朗,与记忆中一分不差,仿佛永远也不会改变,如同这似火的朝阳一般。 3. 太阳照常升起,天光大亮,夏明朗指挥大家原地休整,补充食物和水分,同时换防风墨镜。 徐知着指着陆臻的脸鄙视之:“你小子又不用制式装备,哪儿搞的?” 陆臻得意地戴正自己的护目镜:“猜?” 这要是在普通部队,大到改枪,小到一双鞋,擅自更换了都是个罪名,但是在麒麟完全不用管这些,只要你能搞得到,自掏腰包,你想把自己打扮成“陆地勇士”*都没有问题 徐知着细看之下居然没认出来,怏怏地不爽:“要是老大在就好了。” “郑老大在也没有用,拆了两个牌子三副镜改的。” “折腾,”徐小花不屑,“强度有提吗?” 陆臻愣了一下,老老实实说:“这倒也没有。” “那你折腾个啥!” “嗯……好看点儿!”陆臻惭愧低头。 “我就知道!”徐知着感慨地拍着陆臻的脑袋:“你小子,死要好看!!” 因为是事实,陆臻耷拉着耳朵,没怒也不敢言。耳机里传出几下轻微的爆响,这是雷达发现异常的警报,陆臻猛然抬手扣住徐知着的手腕,小花诧异地看着他,夏明朗偏过头看他神色。 陆臻迅速打开电脑联接小型战地雷达,一个微弱的淡绿色小点在屏幕上闪灭。 “无人侦察机!”陆臻低呼。 哗啦一下,四散的队员就地翻滚着寻找隐蔽位置,抽了工兵铲出来挖雪埋装备。陆臻抱着电脑跳开好几步滑到树下的一块断层后面,随手刨雪挖坑,把雷达埋到自己身下。电子仪器在工作时总会有些发热,平常温度下不明显,可是现在气温-30,零度都算是高温差。 电磁静默! 陆臻伸出双手打了一个叉,队员潜伏在各自的隐蔽点一动不动。 雷达屏幕上淡绿色的小点渐渐变得明亮,屏幕一角不断变化着的数字显示出彼此之间的距离,陆臻慢慢伸出手张开五指翻了两翻,然后牢牢握成拳。 距离1000米! 900、800、700、600……陆臻慢慢地曲张着手指,无声地告诉大家侦察机的位置,手指在400到300这个距离上停了很久,似乎飞机正在调整航向要离开。即使近在咫尺,陆臻的手势在防寒手套完美的伪装下仍然难以分辨,队员们不敢错眼地分出一道视线牢牢盯着他,心跳压抑而沉重,呼吸深沉,尽数被埋在雪坑内。 陆臻的手指又动了动,竟然还是往下曲指,300、200、100…… 陆臻再一次握拳,手势凝固着,一动不动,夏明朗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缓,呼吸深而悠长,指尖上有微微刺痛感觉,冰凉的金属质的兴奋感像电一样传过全身。 一秒钟,一世纪。 陆臻的手终于又开始动,100、200……侦察机划着圈远离,渐渐飞远。陆臻再次握拳之后良久,手掌翻转,做了一个OK的手势,随手给身边的大树捶上一拳,枝梢微颤,积雪噗噗落下,在半空中就扬成了碎粉。 乱琼碎玉,落了一身。 陆臻翻过身缓慢地呼吸。 在他身边,空茫雪原上原本没有人的地方一个一个闪出了人影,夏明朗抹了把脸,问:“什么型号?” “不清楚,看个头不大,控制半径在80公里以内。” “靠,这个许大马棒,真他妈有钱啊!都用上这么高新尖装备了!”夏明朗指天骂地。 陆臻忽然笑开,清了清嗓子拿捏着拔尖:“剑波同志!万一有什么不幸,请千万要冷静。” 夏明朗微微一愣,转头盯着陆臻的双眼声音极为深情:“谢谢啊,亲爱的小白鸽同志。” 陆臻跳起来踢飞一捧雪:“什么记心啊,那是少剑波他姐说的!” “得了啊,谁跟你似的,照相机记心,我看书就只记女主角,我就知道白茹那叫一个漂亮。”夏明朗埋头收拾装备。 徐小花一边忙碌一边插嘴:“少剑波是谁?” “《林海雪原》没看过?” “听说过,没看过。” “没文化!”陆臻白眼之:“《智取威虎山》听说过没?” “那不是杨子荣吗?”徐知着诧异。 果然没文化……陆臻无语了。 说话间,队员已经调整好装备与滑雪板,常滨滑过徐知着身边时冲他嘿嘿一笑:“天王盖地虎!” 徐知着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宝塔镇河妖!”说完之后懊恼,感觉此行为颇傻。 因为发现了无人侦察机,后面的进行变得更为小心,不过好在那飞机的搜索路线似乎与他们不相吻合,飞过之后再没有回来。老宋与陆臻一直用猝发电台保持两队之间的联系,对方拥有无人侦察机的新情况也第一时间通知了过去。 大约下午两点的时候,夏明朗一行安全进入预定区域。 从卫星图上看到的图像到底有偏差,夏明朗领着人绕山又转了半圈,终于确定了山阴背面断崖下的一个山洞。这种地方一天根本照不到几小时阳光,洞前的大雪积压了好几米深,四周高崖围绕,是天然的屏障,炮火死角。 徐知着与黑子搭挡,轻装去搜查刚刚那架侦察机的地面站。 陆臻在据点外的开阔地带加装电子眼和红外探测器,并且在容易被攻入的地带加了多道诡雷与钢珠反步兵雷,夏明朗领了人砍树劈柴,在山洞内烧化雪水浇在外面用雪砌出的工事上。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让冰雪迅速冻结,变得像岩石一样坚硬,连子弹都很难穿透。 快入夜时,黑子带回来好消息,发现前线哨点。 夏明朗伸直脖子把最后一口压缩饼干咽进肚子里,端饭盒就着火边喝下一口热水。陆臻习惯性地双手抱着电脑坐在角落里看着他,面容模糊,只有鼻尖和下巴上跳着一点火光,而眼神却极幽亮。 夏明朗微笑,声音极之蛊惑:“有没有兴趣跟我去打一仗!” “噢!当然!”陆臻说。 天色已黑,风又起了些,倒没有昨天的猛烈,明月在云层中穿行。陆臻刚刚在山洞里暖回来,乍然出来,身体极为难受,指尖一胀一胀的痛,寒风割面果然像刀子一样。 红方的侦察机地面站设在暖阳面一个原木制的小屋子里,屋前屋后都是树。估计是直接借用了森林武警的巡逻站,在建的时候全方位地考虑了舒适度,却没有关心过攻守问题。 进入黑子来时用GPS校定的位置之后陆臻利用电台寻找徐知着的潜伏位置,耳机里很快地传来规则的弹击声,陆臻按预定弹回,徐知着开口报告方位,声音已经被冻得变了调子。徐知着就潜伏在他们身边两三米的地方,但是整个人都埋在雪里,天色昏黑,他不动根本就没有人能发现他。 夏明朗凑过去试了试他的体温,一片冰冷,马上捅他:“你先动一下,换个狙击位,动一下去。” 徐知着伸着僵直的手臂把红外扫描递给夏明朗,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悄无声息地退开,到底忍不住还是骂了一句:“这他妈的鬼天!” 夏明朗操作红外扫描仪回放记录,没发现什么异常,屋子里大概有一个班的火力,屋前屋后有两个哨点,陆臻已经在夜视镜里找到红外感应器,随时都可以拆掉,但其实让那玩意儿开着也没有问题,他们现在穿的雪地迷彩有非常严密的防红外涂层。 “那个,许,什么?”徐知着问道。 “许大马棒。”夏明朗一本正经的。 陆臻憋着一丝笑。 “许大马棒知道我们到了吗?” “应该没有!”陆臻说:“按照演习常规,给我们的信息这么不准确,给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最多知道我们已经动身了。” 夏明朗微笑,不能说不得意,从前一天早上7点到现在9点,38个小时,从最西南的边疆摸到最东北的边疆,一直摸到红方的鼻子底下,这种速度,也算是个壮举了。 所以,摸过去看看?夏明朗做了个手势,压下! 陆臻与黑子点了点头。 轻装,把多余的装备交给徐知着,身上只留下微声冲锋枪与手枪,徐知着移到不远处设伏,再次报告进入狙击位置。三个淡淡的灰白影子贴着雪面滑了出去。 守夜的哨兵走来走去地跺着脚,哈气,嘴里念念有词,大约是在抱怨这么冷的天还放哨位,真他妈有病。 夏明朗给自己跟黑子一人指了一个目标,陆臻会意,轻盈地跃出树林,贴到木屋的侧面,他抽出软管窥镜探向窗口,可惜窗玻璃上满是冰花,什么都看不到。陆臻摊开手,画了一个叉。夏明朗在自己耳机上一下轻弹,两条人影压着这一声轻响滑了出去。 夏明朗从身后接近哨兵,左手猛然捂住他的嘴,右手扬起凛利地下劈,哨兵的身体在他怀里猛力挣扎,惊恐万状地瞪大了眼睛。刀光映雪,抹出一片炫蓝色的光雾,剖开冰冷的空气,刀风切颈而过的瞬间,夏明朗忽然顿住,轻轻在他脖子上抹一下。哨兵一下子瘫软下去,怔愣地睁着眼。 “不许动,不许翻白牌,乖!”夏明朗贴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压得极低,脸藏在阴影里,只看到他微笑时牙齿的微光与幽黑的眼。 哨兵哆哆嗦嗦地捏住自己胸前的死亡信号,点点头。 “真乖!”夏明朗赞许地拍了拍他,把人放开,看着他滑坐到地上。 可怜的哨兵按住胸口定神,大口地喘气,眼睁睁地看着夏明朗从自己身边跨过。 徐知着利用红外扫描仪向他们通报屋内的情况,有两个人坐在临窗的桌子边,另外四个坐成一排持枪警戒,不过看那个位置,估计同时还在看电视或者听着广播什么的,床上还躺着一个,不知道是否在睡觉。 陆臻溜到前面与夏明朗汇合,夏明朗做了个手势,拿出闪光弹,陆臻会意地退后两步,从地上捏了团雪弹到门上。 PO…… 轻响,门内有人起身高声问了一句什么,陆臻又扔了一团上去。 “嘛事儿啊……你小子,就你事儿多,老不好了……”门开一线,夏明朗的闪光弹已经扔了进去。 1、2、3…… 陆臻张开嘴低头闭眼,眼前闪过一片红光,三秒钟后闪光消失,陆臻抽出军刺冲了进去。屋子里满是骤然被迷盲了眼不知道东西南北的士兵。夏明朗首先料理了持械的那四个,陆臻把工作台前的两个人拖离,一时间演习用的白烟四处腾起,灌满了整个小屋。 陆臻眼尖,看到床上那人就地打滚,撞开后门拔腿就跑,这人刚刚在睡觉,没有被晃到。陆臻大喝:“黑子,一个!”就听到门外扑通一声,逃窜的人影被黑子绊进了雪里,砸出一个很完整的人形坑,把人从里面提起来的时候还有头有脚的。 15秒,结束全部战斗,一枪未发。 有两个直接让夏明朗给挂了,剩下几个算是重伤,闪光弹的后遗症还没有完全消失,几个半死不活的人闭着眼睛正在骂骂咧咧,门外让黑子拎进来那两位骂得尤其凶。 你们什么单位的? 你们什么东西? 你们…… 前门那位不幸让夏明朗吓唬坏了的可怜小哨兵终于回过神,探进头来张望,夏明朗冲他眨一下眼,右手划过自己脖子:“你现在可以翻白牌了!” 那架无人侦察机的陆地接收器就放在桌子上,陆臻踹了身边某只粽子一脚:“飞机呢?” 某粽子非常明显地冲他翻了一个白眼,理所当然地不告诉他。演习时的俘虏大都异常的坚贞不屈,因为知道你拿他没办法,因为知道回去之后会不好看。夏明朗走过来,打算索性就把他们翻牌了事,陆臻抬手拦住了他。 他弯下腰,把自己那柄改装过的56三棱军刺扣在手里,戳戳粽子的胸口,笑眯眯的望之十分可亲:“嘿,兄弟,有药物过敏不?” “你你你……你你要干什么?”粽子顿时紧张。 “不干什么!”陆臻摸了摸刃口,56军刺原本的平口刀刃已经让他改成了斜角,看起来更加锐得吓人。 “哎哎,我警告你们……这可是演习哦!你你,你们现在已经违违违……违规了!”旁边同样被捆的粽子们开始挣扎着大嚷。 “烦死了!”陆臻忽然大喝,反手把军刺扎到桌上,山里的器具都是实木打的,一寸半厚的木板,噗的一声对穿,所有纷乱的叫嚷应声而止,红方的士兵惊愕莫名,像看怪物似的看着陆臻。 陆臻搓搓手,挑了个看起来衔最大的拎到一边,其余的捆成串扔到床上。 “行了,别嚷嚷,叫得我头疼,干嘛呢,还怕我真弄死你们啊?咱们文明人干文明事……”陆臻从贴身的多功能袋里抽出一小卷针剂:“麻醉剂,我给你扎一针,过几分钟,我问什么你就得说什么,医生是跟我说没有后遗症啦,不过听试过的兄弟们说挺难受的,头得疼好几天。我这里手头还有5根,咱们打个商量,我把这一根给扔了,你把你能说的告诉我。咱们都是自己人,别看现在你红我蓝的,等演习结束了都是兄弟,我也不想为难你,你看怎么样?要不然,我就给你扎一针,你放心,兄弟我也是练过的,保证进针不疼,你考虑一下!” 陆臻蹲在地上侃侃而谈,又好像强压着火气不耐烦的模样。 黑子探身过来看,羡慕:“嘿,还真没你弄不到的东西。” 陆臻嘴角微勾,笑出三分得意:“快点,我给你三秒钟时间考虑,1、2、3……” “我不要打针。” 陆臻笑着一歪头,把针剂拗开一支,倒光。正常情况下大概都会选择不打针,毕竟保持着一个清醒的头脑更不容易坏事儿。黑子出去代替徐知着警戒,把人换回来暖和一下,陆臻和夏明朗准备搞审讯。 毕竟是外围,真要从这几个虾兵嘴里撬到大东西也不可能,倒是再一次核对了红方的战场假设:守住指挥部及武器库。夏明朗若有所思,猜度这种战场假设的深层考量。 关于红方具体的人员配置,此蟹将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这次演习除了有一个主力营镇守基地,还集合了森警与黄金武警的力量建立整体化的信息共享,像他们这群人其实是隶属森警的,演习时换了身皮,无人机平时主要用来观察森区是否有火情并及时发现盗猎者。 陆臻失笑:“本来还以为这担货是要送上奶头山的,没想到劫了威虎山的场子,少司令,你出师不利啊!” “少司令,我还杨子荣呢!”红军的小士官小声嘀咕。 “行,别废话,兄弟,你知道那基地在哪儿不?”夏明朗揽上士官的脖子,极亲切。 红士官苦着脸说:“这我不知道。” 夏明朗严肃的:“这个可以知道!” “这个真不知道!”红士官看着陆臻又比了比针剂,快哭了:“这你杀了我,我还是不知道!他们上面就没让我们知道。” 陆臻失望地放下手,说:“算了,那把飞机给我们。” 侦察机就藏在地窖里,机长一米五,机翼可折叠,翼展宽度约3米,用一个两人小组就可以带走。虽然没有更大的收获,但是缴获无人机一台也算是战利品。红方士官最初很得意,大有你收了东西也不知道要怎么用的意思,没想到陆臻直接联上电脑,几分钟轰开密码防火墙。红方士官半是惊讶半是绝望,嘟哝着:“你有这本事,你还费事给我下药干嘛?” 陆臻背对着他闷笑,圆眼睛弯成月牙样,夏明朗不禁满腹狐疑。 好歹抓了个点,表面价值榨光了,也想着是不是能榨出点剩余价值,陆臻与夏明朗再加一个徐小花各自苦思冥想,用一种看肉猪的眼神审视来去,直看得对方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消失掉,桌子上的电台却忽然亮起来,有通讯请求!! 整点了,陆臻看了一下表。 “密码?”徐知着凶巴巴地用刀比着他,红小士官再一次露出坚贞不屈的表情。 陆臻忽然说:“把他的嘴堵上。”因为他已经发现这种通讯不是发报,而是直接对话。红方小士官被徐小花随手一只冷馒头噎得直翻白眼,神色却是很欣喜的,大有你们完蛋了!我军万万岁的革命乐观主义激情!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敌人总是狡猾的,意外是永远存在的!! 陆臻从口袋里拿出录音笔联接电脑,红士官诧异地看着他忙碌,陆臻很快地轻舒了一口气。 夏明朗分过一个耳机去听,对方的声音已经有些不耐:“06、06……收到请回话,我是01。06、06……收到请回话……” 陆臻把电台的话筒放到电脑的扬声器上,拿过电脑的话筒贴近唇边,轻声说:“01、01……我是06!” 红士官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那扬声器里传出来的明明白白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徐知着冲他甜蜜一笑,极灿烂,梨涡荡漾,花儿似的。 “怎么搞的,每次都这么慢!”对方怒气冲冲。 “啊,不知道啊!刚才机子卡住了。” “找借口!!” “呃……”陆臻不敢狡辩不敢多言,闷闷地哑了。 夏明朗抿着嘴,脸上扬起一丝笑。 天底下的领导训话的内容多半大同小异,训完话之后问情况,陆臻虚弱地说好像没有异常,领导抓住那个好像又是一通批评,类似说过多少次了,军人的辞典里没有好像,可能,如何如何…… 陆臻只好马上表决心说,明天再去看看,一定给个准确的结果。 领导于是嗯了一声再教育一通:这次联合演习是对我们的信任,云云……一定要端正态度,踏实进取,云云。 陆臻好不容易关了电台,长吁一口气,看着夏明朗感慨:“队长,还好你不这样!” 如此大好机会夏明朗居然没有顺杆上,只是淡淡一笑:“你放心,如果你在他手下,他也不会对你这样!” 有些兵是不用教他上进的,有些兵只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太劳累。 夏明朗他们把所有的“死人”请去菜窖,红士官很紧张地说你们到底想干嘛,夏明朗神秘地摇了摇手,不可说,不可说。掩上门夏明朗忽然想起来一事,拉着陆臻问道:“你那个诱供剂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陆臻闷笑,眼睛亮闪闪的:“队长,这玩意儿你也有啊,咱们这次带的强心针换牌子了你没发现啊?!法国货,一溜法文我估计你也没细看。” “呃……”夏明朗感慨万端:“你小子现在太不好了,心太黑了。” 陆臻说:“哪里哪里,都是跟您学的!” 夏明朗一愣,摸着鼻子说:“我有点冤啊!” 老子明明没你心黑。 当天晚上,自认不太心黑的小陆少校与自认不如他心黑的小夏队长联络陈默定了一个比较心黑的小阴谋,至于最后到底黑了谁,很难说。 注1:“陆地勇士”系统是美国陆军的一套数字化单兵作战系统,由通用动力公司设计。将士兵与武器子系统、综合头盔子系统、计算机/无线电子系统、软件子系统以及防护服与单兵设备子系统等五个子系统整合为一个整体,目的是提高士兵的攻击力、生存力和目标捕获能力。 注2:《林海雪原》,男主角分队长少剑波,女主角卫生员白茹,外号小白鸽,许大马棒是反派之一。杨子荣是侦察排长。如还有不解,嗯,外事不决请问摆渡 *^_^* 4. 那天晚上,刘云飞等人在后方通过卫星照片推断出来的几个红方营部的位置全部扑空,原本夏明朗以为这会是一场以弱凌强的硬仗,可是没想到在打硬仗之前他还得首先找到自己的战场。 火爆浪子不忿地用猝发电台罗嗦,真不知道导演部是怎么想的,那么大的地方藏一个营,这么点时间到哪里去找!! 是的,导演部没有规定时间,但是他们的物资有限,时间的确拖不起。夏明朗言简意赅地暗示:如果有一天需要跨境追击,你要如何决定一个目标?刘云飞哑了很久才发回来两个字:明白! 既然找不到,不如引蛇出洞,陆臻利用手头的无人侦察机人为制造了一组值得深究的照片传给上峰,本以为像这样的跨界合作在信息的共享上总要打点折扣,先过来小猫三两只探探风头,或者顺藤摸瓜,或者让陈默吃掉他们一只小分队,总之他们都不会吃亏。 如果夏明朗是战神,那陈默就是杀星,夏明朗一点也不担心他。 然而人们永远都料不到的就是敌人的反应,许航远或者还不知道他现在多了个狠毒的名字,然而他已经深具了这种匪帮的气质,比如说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老宋传过来的电文很简单,彻头彻尾的陈默风格,他说:“武直-10三架,米格-17一架!” 照理说就凭夏明朗那胆子,是很难被什么事儿给惊到的,当场还是与陆臻傻傻对了下眼。 真夸张,有必要吗? 然而很快地夏明朗反应过来老许在想什么,果然只有同类才更明了你怕什么,一群出色的特种兵不害怕复杂的地型与精细的战法,不害怕围追堵截与千里奔袭。他们害怕的是重火力,正面作战,瞬间倾泻弹雨。 许航远最大化的使用了已方优势,强火力,大部队,集中优势兵力,直接砸下去就是重拳,完全只为消耗对手的有生力量。夏明朗懊恼,早知道应该先搞个麻雀战,四面开花整他个措手不及,不过现在懊恼也没有用了。 他下命令给陈默说撤,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陆臻发射侦察机过去监测战局,夏明朗点齐人马按兵不动,许大马棒设下的就是一个打援的局,他手边人不多,死不起。 事后夏明朗与陆臻想了很久,许航远凭什么就这么认定那里会有人,到最后忍不住还是拉下老脸去问,许大马棒扬手指天。还是侦察机,低空侦察机虽然已经落在夏明朗手里,但是东北虎自己的高空侦察机还时时监控着动向,许航远收到森警那边传过去的消息马上派了侦察机过去……于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陆臻仰天长叹,果然,及时有效的信息可以敌过一切阴谋诡计,于是这也成为了他的毕生追求,自然那都是后话了。 陈默这次带出来8个人,分四组设伏,半架山梁的谷地,视野开阔。阵地雷达先听觉一步报告敌方动向,然而这个时候想逃已经来不及,三架武直-10呈品字型从林梢跃出,机身下挂的90毫米多管火箭与23毫米机炮杀气腾腾,一架米-17随之压后。方进怒骂:真他娘的财大气粗。不过此时电磁屏蔽,他也就只能骂给自己听听。三架武直联合造成的电磁干扰足可以屏蔽方圆三公里的范围,陈默只来得及送出最后一条指令:“撤!”耳机就只剩下混乱的爆响。 而另一边,陆臻很快就回报夏明朗,什么都探不到,侦察机进入屏蔽圈就有如石沉大海。 实力对比太过悬殊,方进微微偏过头去找陈默,自然,陈默隐身在某一个雪堆山石之下,他并不能看到在哪里,但是,陈默永远会在他身后,对于这一点,方进很确定。 一直被屏蔽的单兵电台忽然清静下来,陈默直觉反应不对,一个队员已经呼叫下一步指示:打?还是不打? 陈默抿着嘴,一言不发,耳机里忽然一片寂静,老宋静默了电磁通讯。 两架武-10并排开路,7.62毫米的机枪子弹链状射出,形成交叉火力推过地面,一时间雪沫横飞,打到岩石上的空包弹溅起四散。这是个反地雷战术,但是用来犁人也不错,刚刚因为一句话暴露了位置的队员很快就被逼得逃窜,5.8MM的小口径子弹对武-10的被甲根本毫无作用。他连续地打出枪榴弹试图阻截直升机的进攻,武直的飞行员狡猾地侧过机身,把最牢固的底盘亮给他,同时23毫米机炮杀气腾腾地开始了轰鸣,扯出半米长的弹焰。 这简直就避无可避,同组的队员接连发空了一组六个高爆弹,可惜空中目标难以捕捉,弹片纷落成雨,也只把武直的外壳划花了一层。又有一架直升机加入战团,两条23MM的机炮链像火龙一样,瞬间终结所有的反抗,演习用的白烟混着雪沫腾起。 方进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发干,扯着,突突地跳动,他不可抑止地兴奋了。 米-17的机身吊舱开始掩护性射击,机枪口吞吐着炽热的火舌,弹壳像瀑布一样从空中落下来,弹雨交错成网扫过射程内任何一个可能藏匿的角落。同时米-17与两架武直的舱门瞬间开启,东北虎们从两侧舱门同时垂降,首先落地的首批队员迅速散开,跪立姿立体环形防护,第二批队员握绳从舱门跃下…… 方进听到身后极轻的一下爆响,这是加过消声器的狙击步枪的枪声,前方一名悬在半空中的东北虎身上瞬间腾起浓烟。 “距离1100米,西南风,风力三,修正三!”方进曾经给陈默当过观察手,条件反应的在脑海中报出参数。 另外负责警戒的那架武直马上调转机头追过来,方进看到不远处一下白影闪过,滚落山梁。武直已然杀到,一排溜火箭犁开雪浪,追着陈默的脚步打过去,烟火隐在飞雪中混成团爆炸开,像被甲的飞龙腾空而起昂头嘶吼。 方进用力捶一下地面,怒骂:“我X你大爷,要炸死人啊!!”他抱着机枪从隐蔽位置跃出,在翻滚中卧倒,88通用型机枪已经同时抵肩。他上了一个200发的长弹链,一扣扳机弹雨像泼水一样倾泄出来,在半空中扯出一张弹网罩向武直-10,从前风档一路扫至侧身被甲。 武直的飞行员手忙脚忙地调转机头侧飞,看着半幅风档上满满的弹坑干瞪眼,心疼得直滴血,陈默身上的压力顿减,再一次消失无踪影。 方进在三分钟内扫空整个200发弹链,从两个方向飞出四发高爆枪榴弹,齐齐在直升机螺旋桨的转轴附近爆炸。武直-10多面受敌,略略缓了缓,方进马上抱着机枪侧滚躲到一处岩石的夹角中,滚烫的枪管压到雪里腾起一缕白烟。方进失笑,总算发现在这鬼地方打仗的优点了,随时给枪管降温,都不用水。 战局一触即发,他们已然接触上,而且全面被粘住,天上有三架武直-10一架米-17,地上降下来24只东北虎,有一只在半空中让陈默取消了作战资格,此刻正满脸怒容地指天骂地,他的同伴正以三人一组的方式彼此掩护着包抄过来。很显然乔木林雪原战是他们的专长,战术动作熟悉,无懈可击。 方进抓了把雪咬进嘴里,极至的冰冷一瞬间冻得他舌头发木,雪水融化后咽下,喉咙口有浓烈的血腥味。 这帮东北佬真TM不是人,抄家底儿了这是??窝里啥货都往一块儿招呼是吧?方进忽然想起东北名菜大杂烩,果然,就这么个习气!他不屑地撇了撇嘴! 饿了,方进按了按肚子。 能逃出去一个是一个,方进想,那就让陈默逃出去吧!小爷我拼掉三个够本,干掉五个赚两个!管他娘的,干上了! 方进再一次检查枪械,转身刚一探头,密集的弹雨狂泼过来,几乎把他背靠的岩石都硬生生削下一寸,很明显,武直飞行员对他还压着火。方进被流弹擦过脸,疼得嘶嘶抽气。 “X你大爷的!”方小侯气得直骂,但是对方的火力太强大了,根本冒不了头。 反正大家的位置都已经暴露了,老宋冒险让通讯又恢复了半分钟,30秒钟在平时就是发个呆的功夫,在战时却足以传递重要情报。老宋嘶着嗓子吼叫:“掩护我,我有地雷!” 方进大怒:“我操,你有地雷不早说。”其实他这邪火发得不地道,因为他知道老宋有反直升机地雷,当时他们在“毒刺”单兵火箭弹和反直升机地雷里做选择,最后到底因为一个毒刺太占地方,所以选择了地雷。 “C2就地埋雷,各单位全力掩护,先废他们一架,四散突围,三号方案路线撤退……”陈默的声音不大,但极具压迫力地盖过所有杂响,频道另一头连收到与明白都还来不及回复,通讯已经再次断开,这次是对方给出的电磁屏蔽,老宋百般努力也只剩下一片噪音。 C2就是老宋,任务前临时分了四组,目前B组已经全军覆没。 陈默索性关低耳机,眼前是胶着的战事,指尖轻触在扳机上,一丝金属的冰冷感沿着指尖传入心脏,极静! 从四号位射出连续的五发连击尽数击中武-10的油箱位置,C1开枪了,但是没有用,88狙5.8MM的子弹并不足以击穿武-10的油箱被甲。强压方进的飞行员只是略偏了一下角度,另一架武-10马上凶悍地追杀过去,23MM的机炮链像绞索一样,老宋被炸得抱头鼠窜,连滚带爬地狂奔,身后有一组东北虎已经咬上他,开始交叉射击封死他的退路,逼得老宋在情急之下连甩了四个塑胶炸弹,合抱粗的高大乔木被定向炸断,在他身后交错倒下。 武-10机敏地拉出一个仰角,躲过树梢枝叉。 陈默在瞄准镜里看到飞行员一闪而过愤怒的脸,对方显然已经气得发抖,这不是一个常规战术,这当然更不是一个演习战术,如果真让树梢绞进螺旋浆里那就绝不是冒一股白烟就能了事的。于是任C1不挪窝地开枪打得欢腾,被老宋气得五内生烟的飞行员还是坚定不移地咬上了他,与反直升机地雷错身而过。 方进躲在岩石背后气得又骂了一圈,从地上的宋立亚到天上的飞行员,十八辈男性尊长通通被问候到。 陈默开枪放倒了一个追着老宋的东北虎,对方在交叉掩护时慢了一步,被陈默一枪打到右肩,白烟浓烈,直接退出战斗,陈默收枪退走的最后一眼看到他愤怒地砸枪,三秒钟之后弹雨和炮火覆盖了陈默的狙击位。 但是方进已经抓住直升机分心去打陈默的这几秒钟的空档突了出去,默契是一种很难讲的事,在某一个点上你判断自己人会怎么干,而对方会有什么反应。最初会很不准,可是慢慢地就会好起来,然后在某个时刻,你会听到几百米外的人在你耳边说话。 方进上了最后一个200发长弹链,弹雨狂飚,密集的弹雨覆盖直升机另一面的前风档,一时间弹头硝烟横飞,划得防弹玻璃一片花,飞行员坐在驾驶舱里气得捶墙,调转机头侧飞避开。 而同时,方进在余光中扫到,另一组搜山的东北虎已经向他举起了枪。 是继续火力压制这架直升机还是回头料理东北虎? 这个念头在方进脑子里闪过。 而陈默的子弹先他一步做决定,连续两枪,一枪白烟一枪黄烟,剩下那个缩回掩体暂时不敢抬头。对方有狙击手,而且是一个神出鬼没枪法恶毒的狙击手,在这样的枪口下,没有人敢乱动。 太棒了!方进把剩下的弹链甩到肩上,飞身跳下雪堆,一路端平了枪夹腰横扫,往宋立亚埋反直升机地雷的地方狂奔而去。 在与他相反的那个方向,老宋被机炮追上,浑身冒烟地扑进雪堆里。 三发高爆枪榴弹在方进的前方开道,兄弟们在全力掩护他,一支88式轻机枪,两支95,两支狙击枪一齐开火,山坡上的东北虎被暂时压制住。 刚刚被方进打花了整个挡风玻璃的武直-10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90MM的火箭弹一组双发直奔着方进而去。 方进往旁边扑倒,被气浪掀出去三米远,而在此时直升机终于进入反直地雷的探测范围,声波探测器感受到螺旋桨的呼啸声,精确定位,雷体战斗部起爆,子弹药直接撞到机身上,爆炸声惊天动地,标记战火波及范围的荧光粉纷纷扬扬地撒下来,有两个东北虎倒霉的被波及,烟雾器自爆,气得他们直跳脚。 武直的飞行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好像还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刚刚料理完老宋的直升机立马调头回击,而一直守在外围随时准备痛击援军的米-17和另外一架武直-10也开始转向,麒麟们从各自的掩体中跃出,行进中两两掩护,一边倾泻弹雨一边撤退。 阿泰胆子小,撤退时也就最见功夫,狂奔时炸药横甩,身后的参天古木让他毁了一路,追击的东北虎被他拖得七窍生烟,或者听到有人狂骂,那是误中诡雷了。虽然地面受阻,天空的杀手还在,两架武直-10画着圈汇合,前后夹击,有了方才的教训,此刻的武装直升机更疯狂,却也更谨慎,23MM的机炮好像不要钱似的狂扫。D1被罩进射程扫到小腿,登时一跤扑倒,还来不及翻过身,空包弹就把他从脚到头砸了一遍,即使穿着防弹衣也疼得他差点儿晕过去。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天上有狼,地上有虎。方进略有一些绝望,可是又想陈默总是可以逃过去的,而算算,他虽然没有干掉三个,但是他约等于干掉了一架武直-10,也勉强算是够本儿。 方进回身卧倒长枪抵肩,抛出一记长点射,很有英雄范儿地狂吼:“你们走,这里有老子顶着。”陈默忽然从旁边雪堆里闪出来,飞身滑进他身边的掩体里,肩背相撞碰到一起,方进惊讶:“陈默,你?” “掩护我!”陈默横他一眼厉声低吼,方进发现他已经换了枪,JS 12.7MM重型狙击枪。 方进的眼睛迅速地发亮,他枪口上挑,密集的弹雨拉成一条长线锁定一架直升机,同时大吼:“枪榴弹!” 阿泰一股脑儿地打出一组六发35MM高爆枪榴弹,白色的闪光接连在飞机螺旋桨附近炸开,拖住飞机不能上升,C1利用狙击枪精准的射击让地面人员攻势暂缓。 陈默抱着枪忽然闭上眼。 1……2……3…… 连呼吸都停止,四周一片寂静! 再睁眼时,透过十倍的瞄准镜,穿过防弹挡风玻璃与密闭的头盔,陈默凝视武直飞行员的双眼。 距离1150米,西南风,风力三,修正四! 陈默开枪,三发子弹接连射出,他顾不上看结果就顺着12.7MM狙击步枪强大的后坐力侧身翻倒,方进在他开枪的瞬间窜出这处掩体。 12.7MM穿甲燃烧弹,如果是实战的话,前两发子弹足够在防弹玻璃上凿开一个洞,而最后一发子弹足够把飞行员的脑袋打得像一只爆炸的西瓜,同时子弹会穿过驾驶舱的铁板,爆炸,燃烧……直到直升机失去控制一头栽到地上。 当然,现在是演习,陈默进入下一个狙击点后,通过瞄准镜看到飞行员怔愣的样子,几秒钟后,他拉起操作杆,调头飞走。 不错,是条汉子! “走!” 陈默果断地弃枪,带领队员从直升机退开后产生的缺口中冲出。 阿泰再一次展示出了他在逃命这项非常具有前途的事业中的杰出天份,方进看着他一路飞速地逃窜,一路疯狂地抛出各式各样的反兵步雷、诡雷、C4定时炸弹、C4红外炸弹,炸得身后浓烟滚滚,鬼哭狼嚎,骂声四起。 方进刚想着回去要夸夸这娃到底有长进了,冯启泰已经像风一样的追上了他。 “方进!接着!” 方进只听得他一声嘶哑的惨叫,那表情活生生就是一只被吓惊了的兔子,忍着没哭纯粹是因为天太冷风太大眼泪被吹干了,而完全不是因为心很稳胆很壮他终于能像个麒麟的爷们那样办事儿了!! 方进骂了一声你大爷的,忽然觉得冯启泰就像那种传说中的变态杀人狂,一边乱砍人,把人砍得血肉模糊,一边哭着说:“啊啊啊——好可怕呀,好可怕呀!”走神半秒,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迎面砸了过来,方进下意识地抄手,接到半截滑雪板,虽然暂时他还没能领会阿泰的精神,但是方进很有战场精神地把板子插到了自己背囊的夹层里。 按照第三号方案的撤退路线,翻过山脊的棱线就是一大片的针叶乔木林,躲进树林里之后直升机的威力大减,他们逃出生天的可能也就更高,这也正是陈默会选择这条路线的原因。冯启泰一翻过山梁就把板子往雪地上一扔直接趴了上去顺坡而下,方进看得眼睛发亮马上有样学样。 有个板子,虽然是半截的,可也到底就是比直接打滚来得快。方进很快就追上了陈默,一把抓住他的背包带拽走,助他一臂之力。 C1最后一个爬上山梁,左右回头看看,终于一咬牙,贴进一个适合的狙击点居高临下地狙杀。阿泰听到背后枪声不对,回头一看异常凄惨地大叫了一声C1的名字,跳起来就想往回跑,被方进一巴掌拍下去,你添什么乱啊,一个已经粘在那儿了,还想再倒贴一个过去? 不过,C1在山梁上听着那一声呼唤,心里也不能说不热乎的。 “拉住我!”陈默解开整个背囊扔给方进,翻身仰卧狙击枪已经抵在肩上。 事先没看过,这一块的山面居然颇陡,一晃眼的功夫就滑进了林子里,方进拉住陈默肩上的带子一路狂飚,人趴得低,那些个大树都像山似的直压着头过来,仿佛一不小心撞上了就会是个粉骨碎身,方进一手拉着陈默,目标大难转向,一路与数棵大树擦身而过,惊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方小侯爷汗湿重衣,倒是陈默背后没长眼睛横竖他也不知道,居然一点不着慌。 人东北虎到底是专业的,突破C1的防线之后马上有人踩了板子追上咬死不放,陈默在一路滑行中瞄准,接连放倒了两个,逼得东北虎离开他800米射程之外。 阿泰一路滑到底,拎起板子扑到雪地里艰难爬行,方进急得大叫:“方向错了!” “没错,你们跟着我!”阿泰大声吼回去。 陈默四面看山形居然颇熟,推了方进一把让他跟上。 且战且退,好在雪层深厚,上坡路段一脚踩下半个人都能陷下去,无论是逃的还是追的都跑不快,直升机在林间寻找他们的踪迹,但是隔着密密的枝杈到底对不准目标。方进只觉得喉咙极痛,冷空气吸入,喉底的微血管一根根爆开,满口的血腥味,东北虎仍然不依不饶地死咬着他们不放,而直升机的轰鸣声却渐渐远去了。 武直-10最大继航时间为3小时,时速200公里左右,这么算起来好像还没到他们需要返航的时候,陈默怀疑他们应该是回去装人准备到前面设伏击线。但是无论如何,没有直升机在天上压着,都是好事。虽然他们身后还死咬着差不多六个精通林区雪原地带作战的东北虎,而且大有不咬死你们绝不甘心的架势。 阿泰没有领着他们翻山,爬到小半的时候折转往背风面走,陈默看了一眼GPS恍然大悟,难怪这地方这么熟呢,原来这是他们第一个宿营点,旁边山拗里还埋着12架摩托雪橇。 当初临走的时候陆臻习惯性地设伏,埋了8组反步兵雷,这小子是技术流,手里有花活的人都这毛病,喜欢现。这8组雷与阿泰逃命时扔下的诡雷威力大不相同,协同作战,一炸就是一片,而且毕竟是精工细作的伪装,就连阿泰也得看着GPS上标明的亮点才引着陈默和方进安然穿过了雷区。 等到东北虎们付出一伤一亡的惨重代价穿过这一莫名其妙凭空而降的雷区,两辆摩托雪橇已经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天助我也! 方进乘风而行,吼得极为张狂,陈默据枪,守住后路射程之内。在他们身后是滚滚的浓白色烟雾,阿泰刚刚把陆臻留下的C4炸药由触发雷管改成了遥控雷管,电钮一按,两公斤C4塑胶炸药的理论威力足可以标记三个篮球场。 茫茫雪原,一旦脱离了望远镜视距的范围,再想把人找出来那简直就是大海捞针。陈默三人绕过几个山梁之后弃车步行,一路掩去雪地的痕迹。 终于安全了! ~~~~~~~~~~~~~~~~~~~~~~~~~ ********** 注1:56军刺: 全长:38 刃长:32 刃厚:1.8 刃宽:1.8 材质:合金钢 此刀用合金钢锻压打造而成,钢材的硬度在60HRC以上。刀身呈棱型,三面血槽。整刀经过热处理,硬度极高,可穿透普通的防刺服。刀身带有枪环和底座,可上于56式半自动步枪和56-1、56-2全自动步枪上。刀身经过去光处理,刀身呈灰白色,不反光. 可以轻易的刺穿2个成年人的胸膛. 关于三棱刺,伤口是可以缝合的,三棱刺的优点不在这里,在于不吸肉和易于倒入空气。三棱刺,刺入人体以后,通过血槽迅速将空气引入,空气在体内形成大量泡沫,阻塞住血管,一般只需刺入人体任何部位8cm左右就可使敌手即刻毕命,而且在消除负压的体腔内将刺拔出,毫不费力。这是异常实用的杀人利器。江湖流传军刺喂毒,只是因为冶炼时出于金属性质的需要加入了一定量的砷元素(完整的成品军刺是无毒的),在战场上表面的磷涂层磨损后暴露出含有砷的钢体,即使只擦伤敌人的皮肤也很难愈合 陆臻那把是改装过的,把枪环和底座去掉,加刀柄,用伞绳缠绕出刀柄,再加一个鞘。另外,对于陆臻把刃口切尖的行为,除了死要好看,我还真想不出别的理由,因为杀伤力不会有什么提高的,OTZ。   注2:武直-10直升机 全长14.15米(旋叶转动时),高3.84米,最宽处(包括短机翼)4.35米,后三点式防冲撞起落架; 主桨由5片全复合材料桨叶构成,直径约12米,尾桨为4片弹性玻璃纤维宽叶。 武直-10最大武器外挂约1500公斤,机身两侧的短翼约长4.32米,可挂载包括57,90毫米多管火箭,23毫米机炮夹舱,红箭-8反装甲导弹等武器。火控系统为类似法国星夜(StarryNight)的数字一体化设计。后座武控官可利用国产头盔瞄准具,结合机鼻球形FLIR,为机头下方的23毫米机炮和外挂武器标定目标。   注1:米-17 尺寸数据 旋翼直径21.29米尾桨直径3.90米,机长(旋翼和尾桨转动)25.35米,机身长(不包括尾桨)18.42米,机宽2.50米,机高(至旋翼桨毂顶部)4.755米,主轮距4.51米,前主轮距4.28米,客舱容积23米’。 另外,忽然想起来,地震时掉下的那架直升机就是米-17-1。 注2.:声控反直升机地雷 作战时,根据需要在易遭直升机攻击的方向上设置地雷,只要声波探测器感受到直升机的声音,数据处理系统就开始用三角测量法确定目标坐标。当目标接近到一定地界时,地雷就会根据传感器的信号指导升空,并借助其红外自动导引头所确定的最佳爆炸条件将目标击毁。 5. 陆臻收到冯启泰发回的电文眉头打结,一脸的苦笑:“默爷很生气!” 夏明朗挑了挑眉毛:“后果好像很严重啊!” 陆臻活灵活现地眺望了一眼远处山谷依稀仿佛激战过的地方,在公共频道里欢快地说:“兄弟们加把劲儿啊,太阳再次升起之前我们要给默爷报仇!!” “果子,啥时候你跟陈默这么好了啊,我咋不知道呢?” “干果儿,我怎么觉得你这人幸灾乐祸的呀……” “臻子,我们都听出来了,你挺乐的,真的!” …… 呃……陆臻摸摸脸,有这么明显吗? 最近做人太失败了! 许航远很生气,这是自然的,作战帐篷外面风声鹤唳,气温比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还要低上十度,有人探头报告,说队长的脸色很黑,嘿嘿阴笑,具体有多可怕,自己看过就知道。伤了没伤的战士与飞行员都站在门外,飞行员们的脸色略和缓些,毕竟他们不是许航远的兵,目前只是陪骂的,正主儿在后头。 许航远咬着烟头在看作战视频,米-17有黑白视频记录的功能,反正不录白不录,他一边看一边在电子沙盘上划战损比。 红方:武装直升机-10三架,米-17一架,特种作战小队一队24人。 蓝方:从视频记录上看,应该为8人。 战况—— 红方:彻底炸毁武直-10一架,重伤一架,8死6伤。 蓝方,阵亡5人,逃脱3人。 “不错,不错!”许航远挑开帘子搓了搓手:“战损比还没到1比2。” 眼前的一张张冻得通红的泥脸,瞬间黑得像炭。 “啊,不对!算上飞行员,那战损就到1比2了。”许航远敲了敲额角,眼前的黑脸黑气再加一层。 “队长……”领头的那位声音发虚。 “长眼了吧,知道厉害了吧!开眼界了吧!走的时候我怎么说的来着?让你们去见见世面,一个个横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特种大队,牛啊,全军区横着走。我说一定要跟陆航团合作,你们说我小题大做,今天要不是有陆航的兄弟撑着,你们都得让人围歼。”许航远嗓子一亮,几乎能骂出一里路去。 陆航的飞行员们马上推辞说哪里哪里,我们技战术水平不高,没有掩护好云云…… 一个战士着急了嚷嚷这怎么可能,他们也就是会逃命!话音还没落就让老许一巴掌拍得差点栽倒,他指着不远处让陈默狙下的那架飞机厉声大喝:“这叫只会逃命??” 战士被吓着了,不敢再回口,支队长出来打圆场说那人枪法确实好,神出鬼没百发百中。 许航远挑眉看他一眼说那是,鬼魂听说过吗?人扬名海外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儿猫着玩泥巴呢! 支队长讪笑,总算露出些神往的意思,许航远抬脚开始踹人,都他妈给我滚,该干嘛干嘛去,战斗才刚刚开始。东北虎们如临大赦,一个个逃得比魂都快。 兵都是自己的好,哪有不心疼的,只是站在中队长这个位置上,又不免比下面人看得更远一些,许航远站着看他们逃窜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失笑。 他抖了根烟出来点上,回去继续看视频。 老伙计啊,老伙计……这么多年,宝刀不老啊! 这是一次不对等的演习,非常规,而正是因此,非常的有趣。许航远在演习中尝试申请了各单位的配合,不出意外的,这些申请都得到了导演部的支持。那些被临时凑来的部队或者很有用,或者拉后腿,都需要通过一次战斗来实践,而各个部门之间的协调沟通,风格的磨合,相信也会留下很多问题可供日后参考。 这一次,任务有趣,对手老道,许航远隐隐的感觉到流淌在血液中的那种兴奋感,想好好打一仗的感觉,不像以往的演习那么假,又不像实战时那样惊心,于是……畅快! 他抽着烟,心情很好,想象夏明朗那杆老烟枪此刻在林间挣命,为保全程防红外万无一失,以那家伙的个性估计连烟都没带上。他这么想着,呵呵地笑了两声,陈默狙下直升机的片断又一次重复,许航远忽然感觉不对,暂停重播逐格放大。 这不是夏明朗! 许航远吓了一跳,烟夹在手上,忘记抽。 当然他也知道夏明朗不可能只带出来八个人,而且直接就上了家底,可是他也万万没想到,这只是一支由别人带队的替补阵容。 老伙计啊,老伙计! 许航远曲指敲击着桌面:你家底可真厚! 可是,如果这不是你,那么,你在哪里? 夏明朗在哪里,夏明朗无处不在。 临近午夜时分,前方忽然来报,森林武警好几个观察站与总部驻地全面被袭,森警中队的杨队长气急败坏地向许航远通报说我们全军覆没。许航远无奈地问那你现在还活着吗?杨队长愣了一下说我也死了。许航远苦笑,死了你还跟我说话? 砰的一声,对面传来砸话筒的声音。 杀人也是个技术活,都是练出来的,指望一个全年人均打靶量还不及100发的部队可以有效抵抗,那根本就是白日做梦。这样的战斗不叫战斗,那叫屠杀。 夏明朗啊,夏明朗!虽说柿子要挑软的捏,可是软成这样的柿子你也真捏得下手? 许航远哭笑不得! 副中队长曾柯迷惑不解,说他到底想干嘛啊?就算是人员无伤亡,弹药也是要消耗的吧,他们带过来多少弹药经得起这么玩? 许航远敲敲桌子说,森警也是红军,挂了红军的牌子,就是咱们红军的人,打死了,也是要计算战损比的。 曾柯的脸一下就黑了。 下午时分,双方的战损比为2比1,现在变成多少了?他已经完全没兴趣去算了。 许航远也承认,最初他贪图森警完整的观察站体系与林区生活的经验,拉了友军入伙,集结那么多的人力去围歼夏明朗这么一支小队是有点卑鄙了。他本来想着,森警的战术水平不高容易被切入,所以单向信息流只进不出,就可以保证他们的核心不失。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夏明朗会直接下手去屠,这也太无耻了,人家一年打出去的子弹有你们一天多吗?这怎么好意思! 许航远头疼地按着太阳穴,这叫什么?这叫卑鄙对无耻,人品无下限! 许航远收拾地图说准备准备我们得换驻地了,回去跟陈营长汇合,集中力量。 曾柯不相信,说不会吧,你真当他们是妖怪。 许航远抓起地图拍到他胸口,把他们当妖怪,你就不容易变鬼! 战局白热化,许航远心想我还是安份一点,回防守住根本,别再妄想能在野外灭掉那窝鬼魂了。原本他私心不想让夏明朗接触常规部队,想在外围利用特种战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他们,这样战损比就不会太难看,否则即便是演习赢了,也是个惨胜。不过现在嘛,破罐子破摔吧! 大功率的红外扫描仪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工作,陆臻把收到的情况编码,用猝发电台发给郑楷。他们已经到了,比老许想象中的更快一步。 这是夏明朗刚刚反应过来的误区,因为导演部的战场假设暧昧不明,所以他想当然地做了自己的理解,孤军深入到陌生的地带,斩首战术毁掉一个基地,这种假设怎么听怎么像那么回事儿…… 但问题在于,他们这次要攻击的目标是一个营级单位,一个营级单位怎么也不可能没有痕迹的藏在深山里,总得有个像样的驻地。于是,再转念一想,站到红方的立场上,摆明了他夏明朗是恐怖袭击者。夏明朗思路豁然开朗,向严正报告下一步作战计划时严头感慨,我说你小子这次怎么打得这么不邪行,敢情是拿自己当红军了啊! 夏明朗惭然。 既然是蓝军,就别怨我卑鄙无耻下流无情……人多力量大,但是人多架子铺开难协调,夏明朗不用赌,他打的就是许航远管不住也罩不住友军。 常规军与特种大队骨子都有点互瞧不上,如何协调一向都是难题,演习开始到现在,传说中的目标一直被许航远藏在身后一枪没发,整个一陪太子读书,夏明朗可以想象那位年轻的营长心里得有多窝火。 森警的观察所其实挺好拔的,没什么防护,远距离打一发高爆,整个班都得冒烟,而陆臻就是等着他们求救,生怕他们会不求救。小型的无线电追踪仪虽然比不上追踪车那么功率强劲,但是少有干扰的情况下还是准确地锁定了目标,刘云飞核对最近的卫星照片,一切无误。 郑楷带上所有的重武器拦在外围,目的是拖住许航远,能拖多久是多久,而陈默也很快会去与他们汇合。至于A组,抄家伙算上所有重武器,毕其功于一役,他们要去打劫一个营部。 眼前是一个标准的战时野战营部,外围拦着铁丝网,门口有两个机枪巢,按制式配备应该还有一个榴弹炮连,营区四角都设有很高的哨岗,埋伏着狙击手与哨兵,而在营区中间偏右的地方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这里有一个假想的领导中心,炸飞它,演习就可以结束了。 “我想要空中支援,呼叫空中支援……一发导弹,哦,不,是两发导弹!!”陆臻小声嘀咕。 夏明朗指了指雪堆示意他把脑袋埋到雪里去清醒一下,小陆少校叹口气,把红外扫描仪记录的信息回放给夏明朗,夏明朗点头确定行动开始。 A组一共12人,按流水号编码,从0到11,以编号排定领导顺序,一个号牺牲了下一号顶上。夏明朗在公共频道里分配号码:夏明朗0号,陆臻1号,肖准2号,徐知着3号,严炎4号,黑子5号,常滨6号…… 陆臻、肖准和常滨首先带上雷达占据至高点架设阵地雷达,虽然阵地雷达目标大容易被发现,但是扫描区可达三公里半径,非常实用,也就只能麻烦看守的同志小心,随时隐蔽。 陆臻很快溜回夏明朗身边。 “这么快?搞定啦?”夏明朗移开话筒。 “那是,我是谁啊?技术过硬思想进步,实乃居家旅行、杀人越货之必备佳品。” 夏明朗失笑,这么罗嗦,又兴奋上了。 凌晨两点,睡眠最熟的时候。肖准利用阵地雷达向夏明朗报告敌情。 走! 夏明朗在耳机上轻轻扣了三下,在一团浓黑中根本看不到的地方,一些空气的流动发生了变化。麒麟们各自分散开,按预定方案行进。 “见鬼,组合触发雷!”陆臻恼火的抱怨。 “拆不掉?” “来不及!” 红方营区的正面是大片光滑的雪原,足有五百米纵深,人站在上面就是个靶子,夏明朗原计划先从侧翼突入,那里有树有灌木,但是陆臻突过去一扫,整个屏幕上红光闪烁,全是雷,拆之不尽,陆臻愤愤然地退走。 那怎么办?正面突进去,只怕还没有闯到指挥部,人就先死光了。 夏明朗拿着夜视镜观察营门的动向。 天很黑,几乎没有一丝的光,月亮在云层之后,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夏明朗笑了笑,想起陆臻那个罗嗦的小鬼最喜欢叨唠的耍赖托词。 他会说冤枉啊队长,那夜月黑风高,连我手上拿的牛奶都是黑的,你给我一瓶墨水儿,我都能给你喝下去。 夏明朗眼前一亮:“5号,跟我一起换装,换森警的制服,装备我放原地,1号帮我带走。” 陆臻轻笑:“队长,兵不厌诈!” 夏明朗迅速地换好了制服,领着黑子连滚带爬地从林子里跑出去。天太黑,一直走到离开营门200多米的地方才被岗上的哨兵发现,探照灯刷的一下转向,把夏明朗罩在光圈里。 浓黑乍亮,夏明朗迅速地闭眼,还是被晃得眼前发花,他马上就唱作俱佳地跳了起来,一口标青的东北话土得掉渣。 大意是你们这帮龟孙子不敢冒头的玩意儿把老子的兵顶在前面……老子现在折损过半了,你们人影儿呢……演习之前横得什么一样,到现在连枪都没开过!连个回音都没有!!老子信你个邪,把你们营长叫出来…… 岗哨上的狙击手从瞄准镜里看到夏明朗肩上两杠一星,一时倒又犹豫起来,森警全面被袭的消息前半夜已经炸了一圈,战士们感慨之余,也对自己为什么一直藏在后方颇不能理解,现在人家三更半夜骂上门来了,刚一照面理上就先亏了三分。 夏明朗一边骂一边走已经闯到离营口100多米,话说,心里也是紧张的,森警的常服里面不好穿防弹衣,这么近的距离让空包弹打中了也是很疼的,关键是……还真挺疼的,可别因为个演习进医院吧! 50米,夏明朗左手垂在背后,做了一个手势,此刻机枪巢的哨兵们注意力也完全被他吸引了过去。在他身后200多米的雪地里匍匐着随时准备要出击的麒麟兄弟们。 “前方50米,机枪巢两个,机枪手各一名,副机枪手各一名。前方100米,岗哨两个,哨兵各一名,狙击手各一名。前方80米,有半装甲越野车一辆,司机一人,车尾哨兵两人。”肖准简单明确地向夏明朗报告红方的情况。 距离20米! 狙击手报告就位,视野100% 准备行动! 单兵电台藏在口袋里,夏明朗用手指弹了三下,忽然弯腰抓起一把雪砸了出去,左侧的机枪手略一怔愣,加装了消音器的5.8MM手枪只是一下轻响,子弹就已经招呼到他身上;夏明朗直接飞身跃进机枪巢劈翻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副机枪手,顺势侧滚跪姿射击,把靠在陆虎车旁边的哨兵击倒一名。 同一时间,黑子得手,从远处两个狙击点发出的子弹击中了岗哨上的哨兵和狙击手。匍匐在雪地里的麒麟们跃起狂奔,夏明朗从机枪巢里跳出来,扑向越野车…… 标记死亡的浓烟缓缓的冒出来,升到半空,陆臻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指天骂地,这是谁TM设计的演习标示,太不科学了,太不利于摸哨偷袭了! 夏明朗拿了副机枪手的95把司机撩倒,黑子抱着重机枪跳进车厢里。 “前方三点方向有小队集结。”肖准在报告敌情。 夏明朗发动车子方向盘横甩,黑子一拨子弹已经泼了出去,这种时候新兵与老兵的差别立马分了个清楚明白,新兵还慌慌张张扭头去找开枪的位置,老兵们就地一滚已经在给自己寻找掩护。 黑子一梭子放倒好几个,重火力压得他们抬不起头,陆臻与常滨抓紧时间冲了过来,夏明朗直接开车门,让到副驾驶的位置,陆臻急跑了几步鱼跃跳上车,一古脑儿地把夏明朗的装备扔给他,抓过方向盘一脚油门到底,越野车在黑暗中发出响亮的轰鸣声,黑洞洞的重机枪枪口从车门里探出来,持续不断地吞吐着火舌。 6. 陈立文收到前哨通报还在诧异,森警的大队长*怎么会跑到他的营部来?心里觉得不对头刚想让人把他们拦在营门外,警报已经呜呜地响起来。 靠!果然,真的来这一手! 陈立文用力一击掌,通讯兵把耳机抛给他,刚刚来得及说到一句各单位注意,整个频道内哗的一片杂音。 “怎么回事?”陈立文大怒。 “电磁干扰!” “把频道找回来!”陈立文这下真着急了。 夏明朗穿好装备之后又移回驾驶位,陆臻缩在副驾驶座的下面捣鼓仪器,过了一会儿超级耍帅地比了个OK,说大功告成,我要让他们指挥不力! 除了预留给自己的两个频道,方圆一公里以内的全部电磁信号通通被屏蔽。 夏明朗忍不住笑了笑,心想这小子果然是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的必备良品。 不过,到底是训练到位的精兵,预案做得好,即使通讯一时中断,各部门各司其职,还是迅速地动了起来。夏明朗车子刚一开走,营门的控制权就已经被红方夺了回去。 不过此时的麒麟们早已经冲到了营门旁边铁丝网架的下面,用尖嘴钳跳开电流,绞开铁丝网鱼贯而入。两个点同时夹击,轻机枪对班机,营门口又是一阵枪林弹雨。 肖准始终在跟着夏明朗的进度,徐知着的子弹从远处飞来,清除前方关键目标,陆臻整瘫了红方的电台之后马上拎枪加入战斗,短点射,零星的枪响在这枪林弹雨之中不明显,可是三发之后总会有一个人冒烟。夏明朗不用看也知道结果,这小子的枪法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然而毕竟是敌众我寡,红方在最初的混乱之后迅速地用哨音代替了电台通讯,前方架起工事与阻截阵地,从夜视镜里看过去,一片绿影闪烁。 黑子抱着重机枪与对方互射,都抢在第一时间倾泄弹雨,争夺火控权,夏明朗开着车急转急停,在营帐间穿行,演习之后陈立文大概得气死,经此一役这车起码得提前五年报废。 陆臻一手开着地图在看,声音焦急:“完了,闯不过去。” “9号10号,报告你们的位置!”夏明朗道。 “B3。” 陆臻调出B3区域放大:“油库!油库在他们附近。” 夏明朗猛然一脚刹车到底,两枚枪榴弹擦着前杠飞过去,陆臻猝不及防,从座位上飞起来,差点撞到前风档上。 夏明朗厉声下命令,即使在这样的枪弹声中仍然字字清晰:“9号10号去炸他们油库,3号提供狙击保护,2号全线战场支援!” “是!” 少了一支狙击枪的远程保护,夏明朗这边马上吃紧,机枪弹像下雹子一样地泼过来,挡风玻璃终于不堪忍受地碎成了细小的颗粒,像雪崩一样倒下,夏明朗已经提前钻到驾驶座的下面利用软管窥镜开车。 耳机里传来10号焦急的声音说:“队长,我们被粘住了!过不去!” 靠! 陆臻心头火起,拉出一记长点射,没入红方阵地。 “全力掩护,不惜一切代价!”夏明朗声音如铁。 “明白!” 情况紧急,越拖越是不利! 陆臻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像要飞起,他难以忍受地闭上眼,心想,冷静,冷静,老子再怎么着也不会折在这里!! 用力把脸贴到车门上,林区的夜,冷得像地狱,把所有的金属都冻得灼热。贴上的瞬间居然分不出冷热,满是被灼伤的错觉,狂飚的心跳却止了下来,陆臻吐出一口气:行了! 再抬头时嘴唇已经被粘住,像小时候吃冰棒,太着急,白霜粘住了舌尖,要慢慢暖着才能化开。陆臻顾不及,用力一扯,有钻心的痛感,瞬间又麻木,腥咸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 “人过不去!但是我们可以打别的过去!”陆臻忽然说:“我看到他们有坦克!” 夏明朗转头去看他,眼神幽亮。 夏明朗大吼:“常滨,准备接车!” 他猛然加速汽车狂飚,子弹打在车门上叮当作响。 夏明朗说:“手榴弹!” 三人三发三组,九个手雷好像没有间隔那样投入红方阵地,爆炸,触发浓烟滚滚。夏明朗忽然猛打方向盘,越野车在狂奔中180度回转,手雷爆炸时产生的红光闪没,两个淡淡的人影从车里飞出来,车子却仿佛浑然不觉,一点没停留地开走。 夏明朗伏在雪地里退走,到处都是人,追击的红方士兵也有些乱,三个地方在交火,总也有冷枪响起,已经有小分队出去搜索狙击手,可是放冷枪的频率却不见少。 夏明朗看到眼前有红军的士兵落单,马上从隐匿位置闪身扑出来,人到手到,红军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已经被劈晕,夏明朗再起身的时候已经给自己换了身皮,他把人拖到角落里藏起来,心想真是对不住了,我不敢给你个痛快的,牌子一翻我就得歇菜了。 夏明朗马上溜回去,黑暗中感觉到头皮发炸,好像被枪口盯到的感觉,他试探着问了一句:“陆臻?” “呼,你真牛!”陆臻收起枪,皮换得真快。 徐知着在耳机里通报最新敌情,9号与10号已经阵亡,不过11号目前已经机动到油库附近,有希望可以接替完成任务。 夏明朗深呼吸:“就看我们的了!” 陆臻看着他用力点头。 车库那边倒还安静,大概是一时也没人想到去出动坦克围歼几个闯到自己营部里的单兵,不过守库的哨兵明显的心神不定。肖准向夏明朗通报了整个车库的人员状态,然后冒险提议,是不是让他开枪,开枪有可能会暴露雷达阵地,需要迅速的转移,不过…… 夏明朗想了想,让肖准自行决定。他用枪油把自己的脸又抹黑了一层,装出惊慌失措的模样跑过去,哨兵着急地拦下他说前面怎么样了,夏明朗说不行啊,顶不住,营长让我过来开坦克。哨兵诧异,让你一个人?夏明朗已经亮刀子顶在他胸口,老规矩,不许出声,不许翻白牌,你已经死了! 哨兵愤怒地瞪眼看着他,背后有人过来张望,怎么回事?一阵浓烟腾起,“死人”顽强地给自己翻了白牌。夏明朗大怒,这怎么搞的,怎么带的兵?还有没有点诚信原则了?还有没有点演习纪律了? 跑过来张望的红军马上受惊,抬手就是一梭子扫上去,夏明朗一听这子弹声就知道是新手,搂火不放,一梭子到底。他心里火大,索性提着红军的“死人”挡在身前,可怜的家伙虽然穿着防弹衣也还是被打得惨叫连连。 陆臻从后面送了一颗子弹出来,把搂火新兵打得冒烟,可就算是冒烟了他还想打,但是95没有空舱挂机他自己也没数,一扣扳机才发现弹夹已空,于是一时怔怔然,愣了。 夏明朗跑过去踹他一脚说:“这是我给你班长踹的!” 新兵茫然惊诧:“啊,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班长!” 夏明朗正在全速奔跑,左右手都扣了枪,在腿上蹭开保险边跑边射击,听到那小子的话差点笑出声自己栽一跟头,心想,见过二的,没见过这么二的,当他家班长真不容易。 偷袭变成明劫,这让夏明朗非常地郁闷,然而让他郁闷的还不止这么点,红军建立阵地非常快,一眨眼,两架95班式机枪就架了起来,交叉火力,准不准的就再说吧,150米的距离需要什么准头,就看谁能更快地倾泻弹雨,夏明朗被打得连头都不敢抬。 在枪林弹雨中陆臻又报告了一个坏消息,陈默的B组没有能全面地拖住许航远,一架米-17已经强行起飞离开。夏明朗郁卒,问飞过来要多久。陆臻说考虑到夜间航行与风向,大概15到18分钟。夏明朗一阵沉默。肖准开枪狙杀了一个班机手,逼得整个红军防线退开转移。 夏明朗刚想反击,前方一辆坦克车突突地发动起来,转向,重机枪的枪口扯出半尺长的弹焰,曳光弹在黑暗中划出纵横交错的弹道,像盛世的烟花那样绚烂,夏明朗被逼得一路翻滚。陆臻接连扔了三组手雷想要吸引机枪手的注意力,没想到遇上了一根筋,大概深信那种面对敌人就要一口咬到死的战略,反正手雷对步战车没威胁就懒得理他。 陆臻见状索性豁出去,从隐蔽位置冲出来,贴地滚出两个遥控C4炸药包,他把C4临时粘在空的弹夹上,天冷,路面上被步战车碾过的冰面又滑又硬,悄无声息地滑出去老远。 夏明朗被机枪弹打出的飞雪溅得眼前一片迷蒙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凭直感在逃命,边跑边向陈默下命令,让他们尽快退走,保存实力,随时准备接替A组的行动。 砰砰……两声巨响在近距离炸开,夏明朗迅速的卧倒闭目张嘴,心里咬牙切齿的,这浑小子一包放了多少炸药? 坦克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走,夏明朗马上大吼:肖准,灭了他! 三发子弹应声而到,可惜距离太远,7.6MM的穿甲燃烧弹没能打穿坦克车的油箱,不过总算是让坦克警觉了,一时间枪声止歇,炮塔开始旋转,夏明朗抓住机会贴过去,闯进射击死角。 第一发炮弹很快冲了出去,肖准在频道里骂了一句,我操! 背景是轰然的爆炸声。 夏明朗心凉,这炮撞得真准,他把C4贴到履带上,按下定时器,然后迅速地跳开,十几秒钟之后,坦克上炸开巨响,浓烟滚滚。 好像冥冥中有所感应,不远处开始传来连续的爆炸声,徐知着的声音兴奋:油库得手了! 太好了! 夏明朗刚刚兴奋得精神一振,又一辆98坦克突突突地发动起来。 我靠,不会吧! 又来? 夏明朗气得一拳捶到地上,张嘴咬了一口雪,倒是神清气爽……管TM的,来就来吧! 夏明朗一路退,95一记长点射打上去,对方居然没反应,咔咔的一路开过来,忽然转向,停下,机枪居然对着红军横扫,红方战地猝不及防,一时间浓烟滚滚。 夏明朗吃了一惊,便听到耳机里有陆臻的笑声:“队长,进来吧,门没锁!” 我操!! 夏明朗气得差点跳起来:“陆臻,你信不信老子捏死你!” “捏死我就没人给你开坦克了!” 夏明朗连滚带爬地扑进坦克车里,一脚把陆臻踹回去开车,自己抱起机枪压平了横扫。 最后的战役了!夏明朗心想。 “各单位注意,报告状态,准备撤退。”夏明朗下令。 两个狙击位报告到位,常滨报告他们已经被彻底围粘,不必考虑营救,肖准报告观察手已阵亡,阵战雷达理论上已经毁坏。 陆臻忽然笑,说那实际上呢?夏明朗瞥他一眼,小陆少校马上乖乖地闭嘴。从理论上来说占演习空子的便宜是不对的,但是在关系到是否全军覆没的关键时刻…… 毕竟在理论会毁坏的东西在实战中捣鼓捣鼓多半还能用,而理论上英勇无畏的红军战士在实战中多半不能如此热血;当然,在理论上如此锋利的麒麟们在实战中多半也不会这样张狂。 所以理论永远都是理论,实战也终归是实战! 陆臻操控坦克开出库区,夏明朗校准仰角纠偏,第一发炮弹已经出膛,虽然发炮不是夏明朗的专长,可到底是近,仍然正中目标,夏明朗连连打出三炮弹,把目标彻底摧毁。身后忽然又听到炸响,一辆红方的坦克冒着烟卡在库区门口。 陆臻解释:“我在门口布了红外遥控双发炸点。” 夏明朗极深地看了他一眼,神采飞扬,他放开滑膛炮,抱起 W85型的12.7毫米高平机枪狂扫,红军的战备做得相当到位,500发备弹只多不少,就是便宜了敌人。 陆臻凭记忆寻找激光眩目干扰的键,98主战坦克备有ZM87激光眩目压制干扰装置,能够压制敌方3000米以内的观瞄器材。不过这项功能陆臻也只是在内部资料上读到,并没有实际操作过,他正全神贯注地摸索着研究,冒险按下。 炫目的光劈开夜的浓黑,灼伤所有人的眼,蚀刻在视网膜的深处。 爆炸声接二连三,猛然又拔高,巨响! 陆臻略怔,叹气说:“老六也完了。” “哦?” “我在车里留了炸药,说撑不下去就直接炸。”陆臻有些黯然,忽然又深吸了一口气说:“队长我们走吧!” 夏明朗看方向觉得不对,连忙提醒他那边是雷区。 陆臻回头一笑,露出漂亮的小白牙:“你用机枪打出一条路来呗!” 98型的主战坦克底盘装甲过硬,偶尔有几个没被机枪扫炸的地雷被压响,也只是一阵颤抖。除了徐知着距离太远够不着,肖准与另外一名狙击手严炎全力保护,定点清除持重武器的单兵,红军不习惯这样高水平的狙击战术,人力的优势发挥不出来,非常吃亏。一路开到雷区边缘,夏明朗打出数个烟雾弹,戴上防毒面具与陆臻一起从坦克里爬出来。 陆臻手上抓了大把球蛋形的东西往雷区里扔,夏明朗不解其意,但还是接过来帮他砸。一路跑进灌木林区,陆臻拉了夏明朗潜伏下去,红军的战士们正沿着坦克压过的路线跑过来。 “不走?”夏明朗有点着急。 陆臻拽下防毒面具颇为神秘的笑了笑,抽出包里的脉冲扫描仪,按动按键,整个雷区忽然自爆,硝烟弥漫直卷上半空,红军战士的咒骂声也随之直上九层云霄。 “耶!”陆臻极为兴奋地把扫描仪装回去,转身就跑,夏明朗有些哭笑不得地跟上,陆臻一边跑一边跟夏明朗解释,这是他最近发明的脉冲触发器,专门针对红外与感应器触发雷。逃脱的过程比想象中来得顺利,因为在他们跑进林子里没多久连绵不断的爆炸声就吞没了大半个营区。夏明朗忍不住回望,惊讶地指着身后问:“你放了多少炸药?” “算上车里的,我后来在营区按的,坦克上的,大概18KG吧!” 18公斤? 夏明朗惊得合不上嘴,这,这也太变态了,18公斤的C4放在那么点地方? 一公斤的C4塑胶炸药就足够炸平一栋七层楼! 18公斤,夏明朗又回头看了一眼,亏得是演习,如果真是实战,这会儿那下面就得是一片辉煌火海,半空中升腾着黑色的蘑菇云。 许航远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略被修整过的废墟,米-17带着他在半空中盘旋一周,许航远根本都不想降落了,直接就想追,导演部的指示先一步赶到,目的物已毁,演习结束! 许航远感觉一口鲜血郁在喉咙口,他就快要喷了! 这一仗,败的惨败,胜的惨胜,都是伤! ******* 注:武警的军制和陆军不一样,武警的大队长是少校衔,就像陈默后来的职位。陆军的中队长是中校衔,例如队长。 第五章 黄金旅程 1. 夏明朗连滚带爬地跋涉在黑漆漆的雪地里,陆臻喘着气紧跟着他一步之遥,忽然听到他兴奋的大叫,肖准与徐知着直觉反应是抬枪抵肩警戒,陆臻跳起来喊道:“我们赢了!演习结束了!没人会来杀咱们了!!” 呼! “靠!三更半夜的,你要吓死人啊!”徐知着心里一下子松懈,气不过,抬腿踹过去,陆臻人在半空过于兴奋,就像被抽了骨头一样一踹就倒,软绵绵地瘫进雪地里说:“噢,我受伤了!” 徐小花气结,继续踹一脚:“给我死起来!” 陆臻顺势翻了几翻,有气无力地呻吟:“噢,你太坏了,你欺负伤号!” 这天寒地冻的本来就冷得够呛,徐小花让他寒得全身汗毛都乍了。 陆臻费劲儿爬起,一步一个踉跄。 夏明朗忍不住笑得邪恶:“又怎么了?” “脚软,”陆臻毫不客气地吼回去:“你得让我缓缓!” “这就脚软了啊,就这么点小战斗,这才多大点事儿啊?你呀,到底还是不经事!”夏明朗闷笑。 也不知道怎么的,都是属驴子的,没人抽鞭子就跑不快,等他们拖拖拉拉地走回营地,天都快亮了。 郑楷与陈默一行人已经先一步回来了,反正现在也不用防什么了,山洞里嚣张地升着火,干燥而温暖。可毕竟还是冷,几个人把睡袋拉开连在一起,抱成团相互依偎着取暖。 陆臻他们进去的时候正看到那一堆人睡得形象全无,陈默靠在郑楷背上,方进枕在陈默胸口,阿泰大约是尤其的怕冷,整个人扎在方进怀里,背上还压着个大字型的沈鑫沈少,他居然也不嫌累,睡得一脸满足。陆臻觉得那就像一群海象挤在浮冰上晒太阳,相亲相爱,每一个都压在另一个身上。 火堆上方还吊着一个大号野营饭盒,里面咕嘟咕嘟地熬了半盒浓稠得看不清原材料的汁液。 陈默听到声响首先睁眼,黑黢黢的瞳孔里映着火光,陆臻竖起食指贴在唇上摇了摇,陈默悄无声息地闭目再睡。郑楷挣扎着醒过来,眼睛也不睁地指着火堆说,还有汤,喝点! 陆臻顿时心里暖洋洋的。 夏明朗拿了个勺子搅了搅汤尝一口,从洞外挖了一小块雪回来添进去,熬太久了,干了。 雪融化,破开,慢慢沸腾。 陆臻蹲在火堆边看夏明朗拎着小勺子慢慢地搅,火光映着他的面孔金红发亮,夏明朗舀一勺递过来说尝尝。 陆臻张嘴含进去,火热的,咸甜的滋味在冰冷干涩的口腔中扩散开,迟钝的味蕾费劲儿地分辨着……唔,牛肉、土豆,是土豆烧牛肉的罐头,还放了番茄酱。 “好吃吗?”夏明朗看着他。 “嗯!”陆臻点头。 “行,过来,都过来喝点……”夏明朗低声招呼着。 陆臻抿着嘴,慢慢地笑起来,很幸福的样子。 黎明前最黑暗也是最冷的时候,一口热汤下去,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舒服。 陆臻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睁眼看,有些队友已经起来了,有些还在睡,方进和阿泰两人抱头挤在一起,像两只不知时日悠长的北极熊。陈默和徐知着他们靠在火边擦枪,陆臻忽然感慨,这次的任务太过惨烈,活下来的除了百战老兵就是狙击手,幸亏不是实战,否则过半数的阵亡率大概会让夏明朗发疯。 夏明朗正抱着卫星电话忙活,看到陆臻睡醒了便招手让他过去,陆臻拿起火边的温水漱口,含了一会,还是觉得嘴里有味道,从背包里撕了一片洁牙胶塞到嘴里嚼。陆臻拿着压缩干粮和水杯踱到夏明朗身边,夏明朗看着他笑笑,卫星电话终于接通。 老许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不快:“干嘛呢?” 陆臻的眉角跳了跳。 “老伙计,帮个忙,我这边有几个小兔崽子爪子都冻伤了,你带架飞机过来把他们接回去。”夏明朗口气轻松,温柔而亲切,就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忽然拍你肩,一转头看到笑容灿烂,他说嘿,晚上去海底捞,我请! 不过,问题是……但是…… 陆臻惊愕的看着夏明朗,就在八小时之前刚刚化身破坏狂,打得人家伤亡惨重,那人是谁?这,这这怎么好意思? 许航远说:“行啊!”口气淡淡的。 陆臻几乎就是感动了,看看,看人家这人品,这气度,这胸襟。 “不过,明朗啊,你也知道,我这儿的直升机都让你给打废了。你说,唉,你小子做事还是那么漂亮,都没给我留点儿,要不,您还是自个走出来吧!” 陆臻瞥嘴,这借口找的,也太TM扯了,演习报废和实际报废相差万里。 “哎呀,老伙计你少瞒我,我还不知道你嘛,家底殷实着呢!我不是还给你留了架米-17吗?足够了,我就这么小猫两三只,不会累着你,别闹了,来吧,啊!”夏明朗连消带打说得愉快轻松,一副老大哥哄小弟的腔调。 陆臻捂着嘴闷笑,他可以想象许大马棒磨牙的表情。 可是许航远没磨牙,直接就是个抒情调:“你老兄的事儿,对吧?刀山火海,怎么敢说个累字呢?” 夏明朗终于自己也受不了,把话筒拿开,无声大笑,陆臻竖起耳朵听那个但是,他想知道一个人耍赖究竟可以耍到什么程度。 “但是呢,你也知道,我们这儿的天不好,这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眼看着就要过来了。你老哥我无能,治下不严,这好天开着还往下栽呢,那起大风了我敢载你吗?您是谁呀,您金贵着呢,我哪敢……” “嗯!所以?” “哦,为安全起见,您还是等风停了再说吧!也没多久,也就是个三、五天,不过明朗啊,你老哥哥我可想死你啦,要不然你还是自个走出来吧,这百、八十里地搁你那儿不就是个抬脚的功夫啊?” “脚伤了!走不了了!”夏明朗眼都不眨地扯谎。 “哦,这样啊!”许航远颇惋惜似的:“那就没办法了啊,那你就等着吧,等着,我马上就过来。” “行,我等你!” 最后这一句,夏明朗那是用上了真功夫,极温柔而缠绵十足动情,那一般二般的人听了只怕当场泪下,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咔嗒一声挂牢,估计是连老许那强大的心脏与消化系统都已经无法抵受这样的恶心了。 夏明朗扔了话筒抱着肚子狂笑不止,陆臻默默地把洁牙胶吐在包装纸里,蹲下来啃野餐干粮,就在刚刚他见证了一个无赖与无耻的交锋,双方在有限的对话中不断地刷新着人品的下限。 陆臻喝口水,伸脖子把墙粉似的难以下咽的高蛋白饼干冲进肚子里,忽然想起了一句老话: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陆臻想,貌似他离开拿证的日子也不远了。 唉,这世道啊! 夏明朗询问大家是希望马上走出去,还是留下来在洞里住两天,物资还很足,而最重要的是他们可以打点小猎。 群众们欢呼着要求冬令营,其中以方进和阿泰的呼声最盛,完全淹没了陆臻对热水温床的渴望。陆臻一看,得,再对抗下去他就要被树立为封资修典型了,于是两手一摊,随大流吧! 郑楷家是猎户出身,据说拿根绳子就能逮狍子,削根树枝就能叉鱼,方进和阿泰睡醒了之后抹抹脸,再拉上沈鑫欢呼着跟着一起出去了。肖准、严炎、徐知着三个人打赌用空包弹打兔子,陈默被拉走做陪。陆臻坐在火边捣鼓自己的仪器,身上莫名其妙地开始觉得有点痒。天太冷,倒是没有出那么多的汗,只是硝烟的味道浸在骨头缝里散不去,总有一种剥筋蚀骨的疲惫。 陆臻呆呆的看着火说要是能洗个澡就好了。夏明朗闻言一笑,说您真敢想。陆臻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把东西放好,拆了个睡袋裹在身上。 肖大哥与严小弟错误的估计了7.6MM狙击空包弹的杀伤力,本来以为是一定要打眼的,一个个都兴致勃勃的,说什么没打着猎物的就是给狙击组丢人,中午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喝汤。可没想到子弹崩在哪儿都是个重伤,小白毛雪兔也就三个巴掌大,直接被子弹的冲击力带着飞起半米远,过去捡就成了,一准逃不掉。 可是这么一来,工作难度降低,工作乐趣也随之降低,而且又是冬天,林子里的活物本来就少,在这种时候比得就不光是潜伏与观察力,还要比人品……陈默其实是去做裁判的,结果就看着他走着走着抬手一枪,几百米之外炸开一小团血。 徐知着摇头叹息。 这人呐,命呐! 夏明朗收拾完许航远又收拾装备,无聊了,翻出个强光手电试了试电量,如获至宝的拿在手里晃陆臻,陆臻还累在骨子里没脱出来,抬爪子把眼睛蒙上,以示拒绝邀请,夏明朗便拎着手电自己去探洞了。 陆臻趴在睡袋里眼巴巴的看着夏明朗矫健的背影,果然是狼一般的力量啊……可没想到没多久夏明朗就从里面出来了,陆臻诧异:“这么浅?” 夏明朗走过去像摸小狗似的摸摸陆臻的头,感慨:“果然,人只要敢想啊!这地就有多大产。” 陆臻从他手底下钻出来,一头雾水的瞧着他,夏明朗笑着挤挤眼,非常神秘的样子。 冬令营林区围猎的高手们陆续的回来了,郑老大下的套子里没逮着活物,声称全让那些放冷枪的给吓跑了,徐知着手里拎了七只雪兔,后面肖准与严炎削棍子扛着一只狍子。 狙击组颇得意,尤其是严小弟,这小子开局不利,半个兔子都没捞着见,陈默看着他说:“你算了,我分一只给你。”把严炎郁闷得不行。回程的路上他还是不甘心,一个人远远的挂在队伍后面走,走着走着总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观察自己,狙击手本能的警觉一下子乍开了,起初还以为是狼,转身卧倒,瞄准镜里套进去一双黑溜溜正犯愣的圆眼睛…… 狍子! 严炎心中大喜,一枪命中,扑过去手起刀落,完成了此行最大的猎物。所以说嘛,莫怨前因,开张晚不要紧,开张吃三年。 郑楷没捉到四条腿的,不过呢,上帝如果关了你的门,总会在哪里又留下一扇窗,他们在山的另一面找到一个冰潭,在冰面上凿个洞,那些鱼都闷了一冬没透气,随便扔什么下去都咬钩,一条条膏肥油厚,放在雪地里冻得硬邦邦的被背包绳串成一串。郑老大一边抱怨冷枪组惊动了他的猎物,一边得瑟自己的鱼,号称山鱼可比山珍金贵,那叫一个鲜! 陆臻吞着口水眼巴巴的瞧着他,夏明朗走过来指节捏得啪啪响,皱眉:“鱼不太会弄啊!” 夏明朗只对有腿的食物有重点研究,小于两条腿大于四条腿的都不是他的势力范围,郑楷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这你就不懂了吧!这鱼,一出水就冻上的,生吃,绝了!” “真的啊?”夏明朗两眼放光。 野外生存可以磨砺一个人也可以改造一个人,有些人吃过生肉之后连牛排都要十成熟,还有一些,他们放开肚子和胆子重新审视这个世界。 而夏明朗明显是后一种,陆臻看他笑出一口上好白牙,总觉得那上面泛着冷兵器的寒光。 郑楷把自己的军刀擦干净,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削平了一块冰面出来剖鱼,郑楷是刀客,最近娶了老婆之后更是从大刀转向小刀化发展(小刀方便耍,才能更有效吸引美人的注意力,常耍帅,随时随地,一生……^^),一把95多功能军刺刀被他耍的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郑楷操刀在手,除腮剖肚去内脏一气呵成,然后刀尖沿着鱼脊大骨一字划下去,最后切到鱼头处在刀背上轻轻一拍,整条鱼拆开成了两半。然后从背脊开始去骨,一片片削成薄片。 阿泰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回头找了几个野战餐盒的盖子倒了层水,扔到外面冻着,没多久就结成了一个个冰盘,他把切好的生鱼片都码到盘子里放着。 郑楷很满意的拍一拍阿泰,好!这孩子极有主观能动性!! 另一边夏明朗领了人在剥兔子,也是从放血到剥皮一气,小砍刀嗖嗖的,均匀整齐的肉块码得像小山似的。 阿泰两边帮忙,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嚷起来:“哎,组长,你快点出来,我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陆臻正在里面烧水(他只会烧水),知道这小子乍呼,任凭他叫得山响,还是慢慢悠悠的踱出来,阿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劈头就问:“组长,你最顺手是不是用56军刺?” “干嘛?”陆臻顿时警觉,他那把军刺是从老仓库挑了新品改的,手上就这么一把,不能让人给觊觎上。 “果然!”阿泰大喜。 陆臻看着他一脸的莫名。 冯启泰掰手指开始算,郑重宣布:“我发现,凡是用单边刃口的直刀和砍刀的,都是有手艺的,凡是用双刃刺刀的,都是不怎么样的,另外,组长啊,我们这就你一个用三棱刺的,你果然是只会烧水的。” 噗的一声所有人都爆笑,夏明朗笑得尤其夸张,一手撑腰简直喘不过气;陆臻恶狠狠的瞪着这两人,开始磨牙;刚好徐知着拎着餐盒从里面出来,肩膀撞过陆臻:“哎,跑什么跑啊,水要开了,看着点去!” 不行了,夏明朗抱着肚子笑倒在地,陆臻气结,指着阿泰说你等着。 “哎!”夏明朗扬声叫住他:“回家给你换把刀去啊!哈哈哈!” 陆臻抬手崩了他一枪,吹吹食指以示硝烟,夏明朗很配合的做出中枪的样子,笑声却更响亮。 唉,果然,已经输了人,只能不输阵,用临走时的耍帅来挽回面子,这就是落水狗的悲哀…… 陆臻很悲伤的转过身。 午饭极为丰盛,郑楷的看家绝活生鱼片、鱼汤;四川佬严小炎神奇地利用餐盒爆炒了一盆辣兔丁;因为这次带出来的米实在是少,郑楷精省地熬了一锅粥,里面放了狍子肉薄片,老郑一边切一边还嘀咕,说这个狍子肉要干的才好吃,生肉煨上盐,然后收在阴凉地方晾几个月,干肉比鲜肉还要香。 夏明朗还是干他的老本行,烤肉!他切了一整只狍腿,剥了一只整兔,烤得黄金香脆,烤得冯启泰坐在火边粘住了不挪步,在短时间内连说了四遍队长你太强大了,我要是女滴我一定要嫁给你…… 酒足饭饱,一个个吃得肚皮弹出……陆臻看到火堆边又东倒西歪地倒下了一堆,一个挨着一个,一个叠着一个,好像群居的海象。陆臻半闭着眼睛,枕在身后某位英雄的身上,小声地哼着歌,调子轻快而俏皮,好像青春校园舞会。 夏明朗忽然站起来拍了拍手说:“兄弟们想要洗个澡吗?” 哗啦一下,脑袋抬起来一片,不会吧?! 郑楷迟疑着:“这天太冷了吧?” 夏明朗气定神闲地一歪头,跟我过来。一个个都乖乖爬起来跟过去了,陆臻力排众人杀在最前线。 不会吧,难道在洞里发现了个温泉?没这么好命吧!!??这里不是温泉带啊!陆臻像放资料带那样检索自己的大脑。 走进去约八、九米,夏明朗指着石壁上的一个洞口说进去看看。 陆臻探头进去,强光手电旋散开白蒙蒙的光斑,四下里一扫,脑子里已经勾出整个空间轮廓,这是个天然石室,最高处约3米,大约4到5个平方。 但是……呃? 陆臻歪着脑袋看向夏明朗,无辜的大眼睛里眨着单纯的疑问,夏明朗一脚把他踹回洞口趴着,戳脑袋数落:“你先拿睡袋把这洞口给封了,在里面生点火烤上,要洗什么不行啊,你要洗桑拿都行!” 陆臻的眼睛亮了。 郑楷一手托着下巴研究:“还差点。” “哦?” “你这里面是密封的,火烧久了人会缺氧。”郑楷指出重大安全隐患。 “没的关系噻,我有办法,我们把石头烧红了扔进去噻。”严炎插嘴:“我们老家有个菜就是用石头片子烤牛肉,肉都烤得熟!” 阿泰一听来了兴趣,兴致勃勃搭腔说那肉好吃不? 严炎一脸的骄傲,当然好吃!! 事实证明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在第一届洗澡政治协商会议之后,会议主席夏明朗同志根据具有中国特色的民主集中制原则,综合了与会各方的意见与建议,制订出一个周全的如何在零下30度的大兴安岭洗桑拿的策略。 刚刚吃饱喝足的小伙子们欢呼着干活去了,砍柴的砍柴,烧炭的烧炭,烧水的烧水。小小的石室里生了好几堆火,烤得室内一片燥热,郑楷大笑着吆喝着说大伙悠着点,别等会出来,皮干净了,人熟了。 陆臻磨了磨牙冲他一笑,好吃! 郑楷指着他说你小子,好样不学净挑差的学。 夏明朗忙着把烧好的木炭拨出来,懒洋洋头也不抬地漫声说:“我又怎么了?” 陆臻正色道:“楷哥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怎么敢向队长学习呢?那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峰啊!像我们队长这种人,在我们老家就只有一句话可以形容:‘小荤苍蝇不吃,大荤死人不吃!’” 郑楷顿时就乐了,说:“你还真抬举他了,你就知道他没吃过苍蝇?” 陆臻的脸马上就绿了,胃里一阵翻腾,夏明朗踹他一脚,说滚,干活去!陆臻冲他一吐舌头,捂着胃跑了。 小石室里被烤得火热,撤了火堆换过新鲜空气,又把洞口再封上,他们贴着洞口旁边的石壁堆起高高的炭火,热力源源不断地传进去。防水袋撑开套在武器储运箱里面,烧开的热水灌进去,这就是现成的大水箱。 陆臻心中感慨,人类的创造力真是无穷的。 2.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真理! 一天一夜之后风雪非但没有变小,反而是转大,郑楷大清早出去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活生生的就是一个圣诞老人。 许航远专门打了电话过来慰问,说兄弟哎,不是老哥我不救你,你看这天这天……西伯利亚啊,老毛子忒气人了,人不地道风也不厚道。所以啊,你就先等着吧!等风停啊,老哥我想死你了,唉,让你早点自己走出来吧,你要别扭,你这孩子……嘿嘿~ 夏明朗捏着话筒牙咬得咯咯响,幸好物资还有粮草还足,否则真是要一头撞死血溅五步。 做人悲摧的是什么? 在你精心策划步步为营,自以为胜券在握,天下我手之际,忽然发现作茧自缚。这叫什么?这叫赢了世人输了天! 夏明朗气恨难挡,一身正压地缩在睡袋里睡觉,人人敬而远之。卫星电话又响起,夏明朗用眼神示意陆臻去接,陆臻嘴角含着笑,总觉得夏明朗这别扭的样子真是莫名的可爱。 电话接通,许航远劈头就是一句:“你们带了实弹了吗?” 陆臻一愣,招呼夏明朗说:“队长,有正事儿。” “实弹?带了吗?多少?”许航远急得声音里冒火星。 “人均半个基数,怎么了?”夏明朗一听就知道不对,没打马虎眼,一五一十地报给他。 “我操X的,昨晚上有人把附近金矿劫了,黄金武警一死八伤。对方有枪有人质,已经逃了,做这么大的案子十有八九得过境,国际刑警已经通知了,对面的也打了招呼,不过你也知道,老毛子贼精滑的,别说赶上这么个破天,就算是风和日丽的也甭指望他们出全力。现场我已经派人过去了,看这天下午不知道能不能到,警方传过来的消息说得很玄乎,你也知道这年头人命最金贵,一个兵都死不起,所以上面的想法是让武警和边防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正面对敌,让我们上。我操X的,这天飞机飞不了,我跟你差一天的脚程,你们先绕去边境上堵他们,我随后就到。怎么样?老伙计,帮老哥我一把?” 夏明朗先回头喊了一嗓子:“一级战备,上实弹。”队员们迅速地从各个方向回归,开始清点整理自己的装备。 于是,这就是同意了! 许航远舒心地大笑:“地图,资料,他们在整,整好传给你,对一下电台,我做你的总后指。先说下人员配备。” “除了我以外,电子对抗及爆破手两人,狙击手四人,突击手三人。” “我靠,你小子狙击手真多……”饶是在这种危机关头,许航远还是忙里偷闲地表达了一下嫉妒之心。 “什么意思?老子尖兵让你给灭光了,你现在酸他哪门子酸?!手续你去补,我先出发。”夏明朗不甘示弱地骂回去,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拿人的手短,许航远知趣地闭嘴。 给水袋与水壶灌水,互相补充食物与弹药,十分钟以后,各单兵装备已经整理打包完成。 队员开了实弹包把原来的弹夹清空重新压子弹。每人每枪半个基数,合95、03枪五个弹夹150发子弹,88式通用机枪400发子弹,92式手枪两个弹夹30发,05式微声冲锋枪3个弹夹150发,88式狙击枪100发子弹。因为此行没有重装目标,12.7MM的重狙在大分解之后被分开埋藏,陆臻留下了坐标点与红外示警装置,方便许航远派人过来回收。 很快的许航远的地图已到,陆臻从洞外铲了一堆雪回来做沙盘,从矿区到边境线,对照地图与沙盘寻找歹徒最可能的逃跑路线,老许那边随地图也传来了他们的推断。而其他人则忙着泼灭明火,消除生活痕迹,在埋藏点撒上驱兽粉。 动若脱兔,静若处子,一动一静之间自如地转换,那才是一群优秀特种兵的基础素质。 二十分钟之后,最新的地图与最新路线图已经发送到各个队员手上,大家哗哗地扯胶布封死身上任何一个可能会透风的缝隙,自然才是最大的考验。现在的室外温度是零下34度,而在风中,这个数字其实还要更低一些。 最近这几天,因为极端的寒冷与回暖,队员们多多少少都有点冻疮的现象。方进穿着雪地靴一边走一边跺脚,抱怨,这鞋还是不够保暖,郑楷感慨说应该给大家打双乌拉草*的鞋子,陆臻忙着收拾他的电子宝贝,皱着眉头开玩笑,说我觉得在鞋子里装微电阻发热可能会更好一点。 玩笑归玩笑,夏明朗在洞口磕了两下鞋跟,一群人迅速站好,一排横队。 “任务都明白了?” “明白!” “走吧!” 夏明朗略一抬眼,尖兵*沈鑫把风帽扣死,一头扎进了茫茫风雪中。 麒麟很少做战前动员,像严正说的,每个人全身上下一套装备好几万,全年经费十几万,国家花这么多钱养着这么个人,又不是养猪,养肥了还能宰来吃。不上战场不杀敌,如何对得起手里的枪,对得起每年从手里泄出去的那上万发子弹。 外面就像一个冰雪的炼狱,大风大雪,能见度极差,几乎迎面不见人,即使近在咫尺也要利用单兵电台才能通上话。队员们首先以一列纵队急行军,进入指定区域之后拉开50米的散兵线全面搜索。 一个下午徒劳无功。 方进有点急躁,他建议回头搜索,天气太差,那帮人说不好还躲在金矿边上猫着。陆臻却不同意,很明显这样的天气虽然行动困难,但却是他们脱困最好的掩护,而且本地人对恶劣天气的耐受性是外人不可想象的,只要他们还能走,歹徒很有可能就能走。 夏明朗指了个方向,还是往国境线走,无论如何,劫了140多公斤黄金,出境已经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只有出境把黄金改炼分散,流入地下黑市,才有可能把黑钱洗白。 临近傍晚时分,方进终于在一棵云杉的树根处找到新鲜的擦痕,狂风挟了大雪,雪地上的人迹被吹得一点不剩,可是树根擦掉了一块树皮,露出微黄的木质层,从擦口的形状来看像是雪橇。 他大声呼喊着,招呼人来看。队员们眼中闪出了兴奋的光彩,经过一整天的艰难行军累得几乎血肉凝结的身体又开始松泛起来。 然而严寒在狂风的配合下肆虐,小腿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好像血液流到那里就不会再往下了一样,风,从皮肤的表层一直吹进骨头里,层层冻结,行走变成了某种机械的反应。 夏明朗蹲下去检查树根的切口,心脏在飞快地跳动着,随着他弯腰的动作窜到喉咙口。 太累了,几乎可以感觉到热量在迅速地离开身体,又饥又渴,水壶里的水早已经结成了冰,背裹里的水倒还能喝,可惜冰凉彻骨,吸一口全是冰渣,喝下去顶在胃里,久久不能回温。 夏明朗扶着树杆休息了几秒种,手指指出了一个方向,尖兵已经闪出去走在了前面,已经进入敌情潜伏区,他们把散兵线收缩,改为三角形队形交叉掩护前进,尖兵方进,陈默与严炎拖后双狙击位保护。 对于实战来说,安全成了第一要素,因为此时流出的血,每一滴都是真的。 一路上不断地发现新痕迹,或者是背风面的小半个脚印,又或者是一根新鲜被碰断的树枝,然而很奇怪的,在如此严密地搜索之下歹徒仍然没有影踪,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夏明朗犹豫着,这一切只说明了一点,对方是经验丰富的职业军人,并拥有相当成熟的反侦察能力。 夏明朗背上的卫星电话忽然剧烈震动,他把喉式通话器的开关接通到卫星电话上,老许的声音极分明简洁地撞进来:“沾上了吗?” “还没!” “还好!”老许明显松了口气:“这伙人不好对付,职业的。” “我知道。”夏明朗心想让老子追一天都追不到,怎么可能不是职业的? “你知道?算了,转公共频道,有新情况!1、2……嗯,我的人刚刚到现场了,5.45MM口径,他们用AK-74,有消声器,没人看到歹徒的样子,TMD太有经验了,另外,在现场发现4.6MM口径的钢心弹。” “MP7……”夏明朗咬牙。 “你们穿哪种防弹衣出来的??” “你说呢?” “我靠……MP7我们玩过,95防弹衣防不住的,100米以内打爆,50米对穿,尽量在远距离灭了他们,不要贴近,他们有MP7,近距离火力拼不过。” 陆臻感慨:“还好不是巷战。” “总之一切小心,实在不行,找到了先围上,我的人已经出来了,老伙计别急,咱们不能在阴沟翻船。” 夏明朗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许航远也觉得无奈,苦笑着挂了电话。 夏明朗用牙磕了一下话筒:“有问题吗?” “有……”方进笑。 “唔?” “这风什么时候停啊?!我操!”方进实在是让风呛得难受。 “行啊,你把你那玩意儿埋雪里,就当你操过了!”夏明朗口气淡淡的,“继续前进!” 公共频道里传出压抑的古怪笑声,方进气得脸上发红,居然还觉得暖和了点儿。 走出去不到一百米,陆臻忽然垂头,说:“我知道了。” 夏明朗诧异:“怎么?” “那群人有制式装备,他们有电磁探测器。”陆臻懊恼之极。 “你这么容易让他们探到频道?”夏明朗不相信。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陆臻开群通,“停,大家先停,集合,我们需要重画路线。” 散在远处的队员们收拢过来。 “这个地方的背景太干净,只要一点电磁活动就代表我们到了。他们根本不需要探出什么频道,只要有!!我估计他们用的是三到五公里范围的捕捉器,所以我们一直跟着他们背后走。” 夏明朗恍然大悟,马上开了地图看,脸色更差了一分。 “现在怎么办?电磁静默?”陈默问。 “只有这样了。”陆臻说。 夏明朗转头看了一下西方的天幕,最后一点日光把雪山染成金色的鱼尾,辉煌而隆重的落幕曲,风越来越大了,太阳下山之后气温还会再往下降,能见度这么低,断开通讯会有什么后果。 非战斗性减员……要是在这里冻死冻伤个把人,那就太难看了。 “怎么样?”陆臻问夏明朗。 “让我再看一下。”夏明朗握着电子地图半揣在怀里,不停地放大放小,所有人屏气凝神地等待着他的决定。 “行!”夏明朗抬起头来,大家精神一凛。 “作战方案更改,两人一组,分散搜索,发现目标之后不要打草惊蛇。天气这么差,我不相信他们还能走一夜……”夏明朗在国境线上标出5个点,“在0点之前到达自己的潜伏位,我们在国境线上拦他们,到地方自己想办法保暖睡觉,轮流休息,战斗才刚刚开始。” 陆臻把猝发电台的接收频道通告大家,每隔一小时报一次方位,利用编码压缩之后用单兵电台发出,这种短时间低功率的信号很难被捕捉。 天越来越黑,很快的就像是跌进一团浑浊的浓墨中,全程防红外+电磁静默,夜视镜里绿汪汪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陆臻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夏明朗就在他身边的某一个地方,他知道,能感觉到,但是看不到。 他们这一路过来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果然是狡猾的,可是再狡猾的狐狸也跑不过好的猎手,他坚信。 夏明朗给自己留了最难走的路,过了零点才到达潜伏点,山坡上一块突出的岩石旁边长着一丛三棵白桦,背风面雪层积得很厚,夏明朗决定在这里挖雪坑,天太冷了,体温已经流失得差不多了。 陆臻拿了一包红外探测器出去架设,夏明朗在他身后吆喝了一声:“150米防御半径。” 陆臻挥了挥手,明白! 回来的时候雪洞已经挖得差不多了,防潮垫对折,在雪地上铺了两层。夏明朗猫腰坐在里面,把睡袋抽出来拍松,掰开一块固体酒精点火。陆臻马上拔下手套,把冻得紫红的手拢上去,火光微弱,离开寸许,就已经感觉不到热量。 “好冷!”陆臻呻吟了一声,原来零下30和零下40差这么多…… 陆臻舒张着僵硬的手指把红外探测器的探头抽出来从透气口探出去,警报接在耳机上,面对如此雪夜,大功率的红外探测器比什么夜视望远镜都更有用。 3. 冬天的天光亮得晚,五点钟也是灰蒙蒙的,风倒是小了一些,不那么呼啸着可怕。 各小组已经整理好营地开始新一轮搜索,原则上是先境内,后境外。其实夏明朗也有些郁闷,这次任务还没开始就一直有种涩涩的不顺畅感,老天也不帮忙,毕竟是在自己不拿手的领域,超低温的雪原林地果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工作已经做到足够的细,怎么都不可能没有结果,两个小时之后肖准与阿泰组在国境线以内一公里的地方发现了新的痕迹,马上用电台猝发信号通告坐标。一路追踪出境,线索断了又起,最后追到国境外三公里的某处,那个地方显然已经做了很周密的清理,但似乎是他们在此地着实聚集停留过一阵,所以隐约还有些线索。而最奇怪的是从现场的脚印看起来,有一伙人居然是往回走了……这怎么可能? 方进和陆臻把方圆500米都扫了一遍,确定,真的有人又往境内去了 夏明朗埋首苦思不解,傻子也知道犯这么大的事,只有逃出境外才有生机,怎么会……事若反常,则近乎妖! “陈默!” 陈默马上转头看向他。 “你带点人追下去看看,我总觉得不大对,剩下的跟我往回追。”夏明朗说。 陈默点点头,经过方进时在他肩上一拍,方进嘿嘿笑,大眼睛闪亮。 夏明朗推着阿泰扔过去:“把这个也捎上。” 陈默一愣,方进已经嚷嚷起来:“干嘛啊,队长,我可没空带孩子。” “带你个头!给你加火力的!”夏明朗瞪过去。 阿泰与陆臻的功能基本是重复的,有陆臻在冯启泰基本就没大发挥,可是放进小分队里去就不一样了,无论是通讯保障与安全防护立马就能提高一大截,而且这小子就算是不能杀,他至少也不拖累人吧。 方进还想争,陈默已经冲阿泰勾了手。 “陈默哥!”冯启泰心花怒放地跑过去。 方进忿忿地怒视:“我警告你啊!我警告你,子弹不长眼睛啊,老子可没空……”话还没说完头盔上就让陈默给敲了一下,抬头对上陈默不耐烦你有完没完的眼神,知趣地闭嘴,灰溜溜跟着跑了。 这次的任务有点邪行,透着古怪,可是此时此刻已经摸上了脉。分兵之后郑楷亲自做尖兵,追出去几公里终于第一次看到了歹徒的真身,可是从望远镜里看到的结果却让夏明朗心生了疑惑。 这群人看起来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专业,当然,踏雪无痕或者更多的是缘于老天帮忙,而对恶劣天气的忍耐力也可能因为真的是本地人从小习惯了。 那么按说人就在眼前了,打就行了,可夏明朗却还是隐约觉得不对头。 肖准悄悄凑过去问:“交给我们处理?” 手头有三个狙击手,即使88狙精度不高只能算半把狙击枪,精确瞄准只有400米,也足可以在AK-74与MP7的有效射程之外解决战斗。 夏明朗按下手,再等等。陆臻疑惑地接过望远镜去看。 夏明朗又想了一会,正想挥手指挥大家分散包抄,陆臻忽然说:“等一下!” “嗯?” “他们劫走多少黄金?” “148KG。” “那雪橇上的箱子没那么重。”陆臻把望远镜还给夏明朗。 单兵电台不能使用,人都集中在一起,有坏处也有好处,郑楷很快判断出箱子里东西的重量应该在40-80公斤,而且很可能不是黄金,因为80公斤的黄金不需要这么大的箱子。 夏明朗于是终于想通了他的违和感来自何方,按理说人都爱钱,非常爱,一大堆黄金堆着,就算明知道不是自己的,也会心生向往,不自觉地靠近、张望。可是眼前在林子里穿行的那群人完全没有,从望远镜中看到清晰的脸,那上面是戒备、惶恐与不自觉地回避。 “那黄金去哪儿了?”徐知着不解。 “出境了!他们拿出去做了交易,把东西换回来。”夏明朗沉低声音,视线扫过所有队员的脸:“不知道是什么,148公斤黄金会换个什么回来?很可能有问题,开枪太远的话,枪声一响变数太大,我们要贴上去留下活口。” 陆臻把最新情况写成文字稿,压缩编码发给阿泰。 夏明朗已经在雪面上划地图,分配各组任务。在前面那道山梁上设伏,尽可能贴近,分割包围,用冷兵器逐一清理。肖准与徐知着双狙击位保护,目的是在战斗打响之初清除货物旁边的人,并保证不让任何人再去接近它。 歹徒正以一种近似于X双箭队形前进,夏明朗把伏击点设在前面山坳里,由突击手从身后接近,一人一个,分割清除,争取在枪声响起之前,先清除掉一批人。 任务分配完,两个狙击手先行消失在林子里,夏明朗与剩下的队员们则轻装抄到歹徒们的前方去,每个人的伏击习惯都不一样,有人喜欢上树,有人喜欢入地,陆臻用工兵铲挖坑把自己埋进雪地里,雪层疏松,呼吸没有太大困难,贴着树根露出一点点软管窥镜来观察四周的目标。 第一轮的目标是伏击最后五个,陆臻的运气不错,刚好有人就从他的潜伏点走过,他看到夏明朗在树上利用瞄准镜的反光给他放了一个信号,行动开始。 夏明朗双脚勾在横生的树枝上倒挂下去,手中的静力绳准确地套住了一个歹徒的脖子,瞬间人就被拉起,在风雪中无助的挣扎,喉咙中被压抑的叫嚷在尖利的风声中几不可闻。 陆臻闭上眼睛,在心中默数,蓦然间睁眼,从雪坑里窜起来,人到刀到,转瞬间手中的56军刺已经准确地从歹徒肩胛下刺入,直接贯穿心脏,鲜热的血从血槽中激射出来,飞溅在纯白的雪地上。 垂死的人体在陆臻怀中剧烈地挣扎,尖叫被死死地压在嘴里,眼神从惊恐万状直至黯淡无光。 陆臻是左手刀,虽然他用右手写字,但却是天生的左撇子,所以手枪可以双手开,而冷兵器更擅长用左手。一般说来擅用左手的人在仓促对敌时会占很大便宜,因为对方不习惯。 清除,清除,清除…… 战局一触即发,不等前面行进中的犯罪分子无意中回头发现异状,夏明朗已经将静力绳缠到树枝上打结,借力滑下,就地翻滚着卸去冲击力,再起身时已经把一名歹徒拖离了队伍。 95制多功能战斗刀尖锐而锋利,夏明朗捂住歹徒的口鼻把人往怀里一拉,95战刀刃口向外倾斜着捅进对方的脖子里,然后手腕微沉向外挥出,颈动脉、气管、声带齐齐断裂,大团的血液泼出来,染透前方的雪地,将积雪微微融化。 56军刺上的血槽在穿刺后导入的空气让陆臻可以轻而易举地拔出自己的武器,尚未冷却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靠在云杉树干上,陆臻猫着腰,借着大树的掩护轻盈地扑向下一个目标…… 不过,已经……晚了! 一直在旋转盘桓的狂风骤然转向,本应该被远远带走的血腥味又被卷回去。陆臻的目标噫了一声,下意识地转头,大惊失色。陆臻只来得及在他尖叫后按住他的嘴,把军刺扎进他的脑袋里,从柔软的下颚刺入,穿透中枢神经,瞬间致死。 那声惊叫带来了连锁反应,歹徒们顿时四散扑倒隐蔽,成梭的子弹已经扫过来,太仓促,弹道拉得高,全部扫在树杆上。陆臻连续扔出四条C-4炸药,巨大的树干定向倒下,成为简陋的攻击阵地。从远处传来狙击子弹的啸叫声,一直守在雪橇边的两个歹徒应声而倒,颈椎被击碎,连挣扎都不必,直接死亡。 有狙击手! 歹徒发出绝望的悲鸣,倾尽全力地把自己藏在射击死角中,疯狂地倾泄子弹,试图从合围中突出去。 夏明朗听到耳机里传出嗡嗡声。 “试音,1号正常!”陆臻的声音在枪林弹雨中清晰如故,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就没有必要再静默电磁了。 “2号正常。” “正常。” “正常……” “老郑,你跟我摸上去,其他人火力压制!”夏明朗把突击步枪扔到背上,换了微声冲锋枪。 “三明治,纽约套餐!准备。”陆臻低喊。 纽约套餐就是烟雾弹加手雷再加烟雾弹,三人三组,马上将对方阵地炸得浓烟滚滚,夏明朗和郑楷马上窜了出去,从两翼猛插。 陆臻他们利用长点射做压制性射击,同时开大红外探测器的功率把生命信号的位置通报给夏明朗与郑楷。 再专业的歹徒也只是歹徒,即便有一个两个资深军事人员也不足以应对如此严密的战局:由徐知着与肖准构成远程狙击火力,由夏明朗与郑楷构成近距离击杀火力,再加上陆臻严炎与沈鑫的中程火力压制。 很快的,密集的枪声开始变得稀落,鲜血四下流淌,慢慢地渗入冰雪中,雪白殷红,触目惊心。 严炎继续留守,利用精确的射击压制火力,陆臻与沈鑫开始收缩包围圈,清剿战俘。 “留活口。”夏明朗大喊。 陆臻看到右前方的大树后面伸出一段乌黑的枪管,他抬手对空三发短点射报告方位,拉了条单线给徐知着:“我前方120米,两点方向。” “100%!”徐知着报出他的视野范围。 “帮我缴他的械。” “没问题!” 徐小花声音刚落,子弹已经追到,重重地打在枪机上,AK-74脱手飞去,把那名歹徒惊得尖叫。 “我的狙击手告诉我,第二枪打手,第三枪打头,投降的话,我们优待俘虏!”陆臻跪姿瞄准着随时准备击发,声音清朗。 “我我……我投降!”那人戴着灰白色的皮帽,从树后闪出来趴跪在雪地里。 “头抬起来,跪直!”陆臻微微皱眉,急步向前,忽然发现灰皮帽的右手往下垂,陆臻心中一惊,猛跨了一步跳起来,坚硬的军靴踢在那人的下颚上,强大的冲击力让他直挺挺地往后倒,连挣都没挣一下就晕了过去。 陆臻扑上去,撕开灰皮帽的上衣,看到腰间长条型的塑胶炸药,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各小组注意,对方有自杀性塑胶炸药,安全范围十米。”陆臻马上开了群通报告最新情况。 “妈的,找死!”肖准怒骂。 严炎压低弹道扫出一记长点射,子弹凿穿树干,打得木片四溅横飞。 “缴枪不杀!” 再平静的吼声在子弹的尖啸声中都令人胆寒! 终于有人战战兢兢地把枪扔出来,沈鑫一脚踩住枪身踢起来,随手大分解,枪械散落了一地。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沈鑫逼得那人把衣服脱到只剩下最后一件,零下30多度的超低温,等他把衣服再裹上身时已经冻得基本没有战斗力了。 战斗已近尾声,只剩下最后几个顽抗分子依托天然地形的掩护还在做垂死挣扎。 陆臻靠过去顶上夏明朗的火力位置,夏明朗收枪,准备绕到上面去夹击,起步爬出去几米,无意中看到旁边树后微微露出刀刃的寒光,夏明朗不由得心中一凛。 他敢打赌这人从开始到现在就没有开过枪,老手,绝对的老手,在混战中轻易不使用火力的人最可怕,因为你会忽略他的存在,他会藏起来,而天知道什么时候会从你背后伸出一只手,一刀割开你的喉咙。 任何人的喉咙都是那样的柔软,在钢刀面前毫无抵抗力。 夏明朗小心地咽了口唾沫,观察地形,此人隐蔽得极好,绝对的狙击死角。夏明朗把95步枪斜插在地上,从弹药袋里拿出一发高爆枪榴弹,榴弹的落点在那人对面的大树,弹头撞在树干上凌空爆开,弹片四散激射。 夏明朗看到刀刃的反光连连闪动,细细的血沿着树根流下来。 清除! 夏明朗呼出一口气,沿预定路线爬到地势的上风处。 忽然出现在上方的精准火力让最后的抵抗者彻底绝望,一个歹徒像疯了一样站起来夹腰横扫,密集的弹雨穿透树干,郑楷猛地感觉到腹下剧痛难忍,好像一根红烧的铁条被直直地捅了进去,他瞄准开枪,三发短点射直接击中对方的头部。 “呃……”郑楷咳了一声,重重吐气,“2号挂彩。” 靠! 枪声骤然加疾,顿时有了一点杀红眼的味道,鲜血横流,飞雪沾着殷红在半空中翻滚,浓重的血腥味被盘旋的风裹住,不肯散去。 然而,就在这垂死的呼喊与尖锐的枪声混杂中一记尖啸猛然响起,一直被子弹惊得四散乱窜结果反而被相互拖住动弹不得的雪橇狗忽然跳起来奔向了同一个方向。夏明朗直觉反应不对,奋不顾身从掩体里冲出来,身后的雪地上一连串的子弹坑贴着他的身影追过去,身处绝望中的人总是疯狂地想要拉人下水。 陆臻的牙根骤紧,眉头拧起,眼中一片冰凉,跪姿长点射,强火力压制,几乎是把95步枪当机枪来用,对方的冒头火力顿时被他打了下去。沈鑫迅速机动到位,在陆臻弹夹打空之前顶上,88型通用机枪的强悍火力水泼不进,好像死神的镰刀那样收割生命,曳光弹在空中划出闪亮的弹道,让对方缩成一团地躲避,不敢露头再开一枪。 夏明朗在翻滚中连连开枪,受到太大惊吓的狗群却并没有因为同伴的死伤就停下,反而冲得更快,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树后跳出来跌落在雪橇上,侧身翻倒靠在箱子旁边,手中的MP7开始了疯狂的密集性扫射,夏明朗迅速卧倒,弹雨将他眼前的积雪扫得四下飞溅,碗口粗的小树被拦腰打断。 “狙击手,干掉他!”夏明朗急得大吼。 “20%!我看不到要害!”肖准回复。 “被挡住,看不到!”徐知着回报。 夏明朗气极,强行抬头开枪,反击的子弹迅速回敬,擦着他的头盔扫过去。 他妈的!见鬼!夏明朗用力咬了自己一口,冷静! 这年头,横的怕不要命的,对方摆明了是垂死挣扎,找垫背,跟他斗气实在犯不着,口袋都已经做好了,冲出去马上就有狙击手会要他的命…… 等一下! 那为什么他还急着冲? 徐知着忽然开枪,子弹声密集,夏明朗正在疑惑间就看到雪橇转向笔直地向自己奔过来。夏明朗大喜,好小子,打不到人可以打狗,贴边打一排,足可以吓得这群狗转个方向跑。 这么近的距离,不用瞄准镜都可以看清对方绝望而暴虐的眼神,他忽然放开一只手去开身边的箱子,手脚并用的想把箱子推下去…… 肖准兴奋的大叫:“80%!” 一蓬血花从匪徒手臂上溅起来,MP7顿时哑火,夏明朗马上扑了过去,黑色的金属箱已经有大半个被推出雪橇边沿摇摇欲坠。夏明朗下意识地向前鱼跃,单手凌空开枪,在对方的眉心凿开一个血点。去势太猛,夏明朗收不住劲撞到雪橇上,金属箱从雪橇上滑下来,重重地压在他胸口,惊慌失措的狗儿们马上拖着空雪橇跑远了。 咳……! 夏明朗被压得呼吸一窒。 金属箱忽然弹开盖,夏明朗只扫了一眼,全身血液凉了一半。 “队长,彻底清除!” “清除!” …… 频道里,从各个方向传来队员们冷静的口令,激烈的枪声骤然休止。 夏明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心里有困惑,所以一动不敢动,着急地大叫:“陆臻,快点给我滚过来看看。” “队长,什么好东西压得您脚软了啊?凭什么就让臻子过去看看,金山银山吗?见面分一半啊!”沈鑫笑道。 “我靠!沈少,您家大业大还在乎这么点散碎银两?”严炎一边清扫战场一边搭腔。 “吵什么吵!滚个犊子过来帮老子取子弹!”郑楷疼得狠了,火气很大。 “哎哟老大,您中气好足啊!”严炎连忙翻出药包跑过去。 陆臻背着枪跑向夏明朗,脸上还带着激烈战斗后轻松的笑意:“怎么了……”夏明朗躺在地上看过去,眼睁睁看着陆臻的脸色突变,声音骤然拔高:“你别动!” 所有人都让他吓得一顿:“怎么了,臻子?” “怎么了?” “咋了?” …… “有炸弹!”陆臻用力吞了口唾沫,半跪到夏明朗身边。 “怎么回事!”虽然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可是有陆臻呆在身边,夏明朗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肌肉放松下来,头枕到雪地里。 “别动!手扶住,千万别动!”陆臻急得大叫:“水平仪触发型,大哥!” “知道!NND,老子长眼睛了,一惊一乍的。”夏明朗双手扶在箱子边沿。 陆臻闭上眼睛,用力深呼吸:“受伤了吗?” “没有。” “先想办法把你弄出来。”陆臻趴下去看。 徐知着和肖准已经绕到远处去帮他们拿背囊,现场没有一个工兵铲,陆臻只能先试着用手挖,沈鑫忙着捆绑战俘清理尸体,严炎帮郑楷包扎好也赶过去帮忙。郑楷的伤不太重,慢慢地走过来给陆臻打下手。 “伤得不是时候啊!”夏明朗冲郑楷眨眨眼。 郑楷怒目。 “没事儿吧!”夏明朗连忙亲切关怀。 “还行,有防弹衣挡着,伤口不深。”郑楷气恨难平,好不容易来一次家乡,本打算等演习结束了请两天假回去看看老婆,好死不死这个时候伤了,唉,娃他妈看到了得多心疼呐! 陆臻把夏明朗身边的雪地挖下去一尺才挖到冻土层,拔出军刺用力凿了凿,土层完全冻硬了好像石头一样,陆臻开始指挥大家砍柴烧水。他的打算是在夏明朗身边堆雪浇水,冻出坚硬的冰层支持住炸弹,然后让夏明朗可以脱身爬出去。 风太大,雪又急,队员们首先支了个帐篷挡风,夏明朗扶着箱子苦笑:“虽然我现在躺着看你们干活我也很不好意思,可是,能不能麻烦快点,老子的手快冻僵了。” 陆臻指着炸弹怒骂,这箱子开了盖水平仪就开始起作用,鬼知道倾斜到什么角度就爆了,能不小心么? 徐知着和肖准带着工兵铲跑回来,有了生力军,工程快了很多,没多久冰墙已经竖了起来,陆臻和徐知着一前一后地扶住箱子,夏明朗松开手一点一点把自己蹭出来。 不说怕,总也是有点怕的,胸口压着个不知道当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东西,怎么可能会不怕?夏明朗爬出来,大气都来不及喘,马上铲雪回填,直到把箱子稳稳地冻结在一块巨大的实心冰雪块上。 陆臻松开手跌坐到雪地上,背上湿腻腻的,这么冷的天,居然也出汗了。 “行了行了,你们都滚吧!”陆臻休息了一会,把背包里的工具掏出来准备拆炸弹。 “你小心点。” “行行行行……知道了,反正实在不行我炸了它,荒郊野外的怕什么?” “小心点儿!”夏明朗捏着他的肩膀。 “一定,一定!”陆臻赔笑着敬礼。 按照战术惯例,夏明朗与徐知着钻出帐外之后退开500米寻找背风面休息,沈鑫压着俘虏过来扔到夏明朗面前:“队长,要审么?” “拉下去,先扔着!”夏明朗挥挥手,背着风点烟,明显没心情。 “队长……”频道里忽然传出陆臻惊慌失措的声音。 “怎么了?”夏明朗吓了一跳。 “脏弹!”陆臻的声音迅速地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声嘶力竭到最后的弥哑的破碎,“你们马上退,两公里……不对,今天这风,你们先退出去四公里。” 夏明朗顿时僵住,烟头从牙间滑落,跌到雪地里,兹的一声熄灭,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你,确定?” “我确定是脏弹,放射系数很高,我现在不敢碰它,我在呼叫云飞。”陆臻轻轻地抽气,呼吸声在寂静的频道中清晰可闻。 3. 夏明朗感觉到强烈的后怕,连身上的冷汗都吓干了,他妈的,这群到底是什么人呐!!如果刚才他不是恰好接到了那个箱子,此刻方圆一公里以内已经寸草不生。 “俘虏呢!!谁来帮我看着,我有话要问!”陆臻在沉寂了十几分钟之后忽然喊道。 我! 频道里挤成了一堆,严炎已经跑过去。 不要动,什么都不要动,陆臻指点他,除非帐篷忽然塌了,地震了,不要让任何东西碰到它。严炎知道厉害,郑重地点头。 陆臻杀气腾腾地从帐篷里冲出来,夏明朗在半道上抱住他,按住他的脖子强行压到自己肩膀上:“冷静,先冷静!” 陆臻紧紧地抱住夏明朗浑身发颤,过了一会儿缓缓点头,轻声说:“嗯!” 夏明朗放开手,跟在他身后,沈鑫把那两个人提过来,其他人已经四散警戒。 陆臻随手拎起灰皮帽,一拳捣在他肋下,灰皮帽痛苦地蜷起身体在雪地上翻滚,不停地咳嗽。 “跟我说实话!!”陆臻怒吼。 灰皮帽费力地抬起血污斑驳扭曲的脸冲他笑,声音尖利:“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我操!”沈鑫气极了踹过去一脚,灰皮帽像一个滚地葫芦那样滚出去好几米远,尖叫着,暴怒着:“你们有种杀了我!” “想死?”陆臻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平静得没有一点烟火气,好像一个彬彬有礼的小少爷。 夏明朗忽然觉得紧张,半挡在陆臻面前:“冷静点。” “我现在很冷静。”陆臻把夏明朗推开,舒张着五指一步一步走过去。 “想死是吗?”陆臻把防风镜移到头盔上,好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睛,灰皮帽团蜷着,露出疑惑的表情。 “跟我说实话,你们是谁,为谁卖命?东西是怎么来的,要运到哪里去,那里面是什么,谁做的……你说实话,我保证你马上可以死,不会有一点痛苦。”陆臻在他面前蹲下来。 灰皮帽狂笑,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杂碎,老子死都死了,还告诉你个操蛋玩意儿?妈妈的,老子就恨死鬼老王关什么保险,就应该一轰头,砰……炸死你们!同归于尽啦!” 陆臻偏头避开他四溅的唾沫,从腿袋里拔出军刺和95战斗刀排在他面前:“喜欢哪个?自己挑!” “你想干嘛?”灰皮帽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干嘛?你不会是想跟我说日内瓦公约吧?”陆臻微笑,指着漫天混沌的雪,“没用的,你在这里,天都救不了你,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看到……” “你……你……你们?”灰皮帽吞咽着唾液,喉结急剧地滑动。 “我们优待俘虏,不过你不是。”陆臻拿起战斗刀慢慢割开灰皮帽的衣服。 灰皮帽有些茫然不解地看着陆臻,好像完全不明白怎么会遇上这么个喋喋不休的家伙,而他这么罗嗦到底想干嘛。 “你可能在想,你反正都会死,说不说都是死,可是……”陆臻冷冷地盯住他的眼睛,“如果你不让我满意,我会让你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活过。”肋骨以下,胃的地方,陆臻反握刀柄又一下重拳砸上去。 夏明朗听到一声嘶哑的惨叫,旁边另一名俘虏挣扎着看过去,又在陆臻冰冷的目光下瑟缩着低下头,陆臻看着他笑笑:“不要急,一个一个来,马上轮到你。” 陆臻脱下灰皮帽的手套,握住他的手:“我打算从手指开始一根根敲断你的骨头,我想看你能撑多久,你放心,我们有很多强心针,你不会很快就疼死……” “你,你……你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灰皮帽显然已经被吓到了,声音支离破碎,颠倒零乱。 “嘿,老兄,你在为我着想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么干如果上面查起来,我一定会倒霉。真体贴,不过,”陆臻俯身逼视他,“谁告诉你上面有机会查下来,我会把你的骨头每一根都打碎,在你的心脏上划一个十字,然后把一公斤C-4贴在你的胸口,然后……你连渣都不会剩下,要试试吗?” 灰皮帽的喉头咯咯作响,眼球惊颤着:“你,你你……你疯子……混蛋……” “这样就是疯子了?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们还没开始呢!先来点开胃小菜吧!”陆臻忽然用力撕开他一半上衣,裸露的胸口在寒风颤抖,瞬间激起一层麻点。 陆臻摸到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之间的地方,从胸骨中线数过去四指宽,把56军刺慢慢地扎了进去,没有太多血,细细的流出来,在寒风中迅速的冻结。 “你,你……咳……你……”灰皮帽惊恐万状地看着他,牙齿不停地碰在一起,咔咔作响,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疼吗?应该还好吧,呼吸放缓,不要太用力……”陆臻的声音冰得让人发抖。 灰皮帽忽然尖叫,陆臻笑了笑说:“碰到了?” 陆臻慢慢松开手,56军刺笔直地扎在灰皮帽的胸口。 “有什么感觉?你的心脏外面有两层膜,叫做心包膜,现在已经被我刺穿了。因为重力的原因它会慢慢下沉,穿进你的左心房,压力会让你的血液从血槽里喷出来,你会有幸看到你自己的血做的喷泉……” 灰皮帽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胸口急剧地起伏,眼神涣散。 “别激动,千万别激动,呼吸慢一点,心脏别跳那么快,你会活着久一点……闭上眼睛,好好感受一下,你的心肌正在与刀刃做亲密的接触,随着你的心跳,一下一下,这不是一般人可以享受到的乐趣。”陆臻从多功能袋里抽出一支强心针,拔下针帽扎到他的手臂上。 “我,我……”灰皮帽呻吟着。 “别说话,你已经错过了坦白从宽的时机。”陆臻看着药液流光,把强心针拔出来,拿下针头:“反正你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我们来玩个新游戏吧,我看书上说人的眼球是没有痛觉的,你相信吗?我们来试一下吧,右眼还是左眼?我是个很民主的人。” 旁边另一名俘虏忽然全身发抖,身前的雪地上腾起白雾,这个人已经被吓尿了裤子。陆臻皱了皱眉,站起来走过去。那人马上吓得尖叫,像一团稀泥那样软得连拎都拎不起来,闭着眼睛扭动挣扎。 陆臻看着沈鑫偏一偏头,沈鑫迅速地把人拎走。 陆臻忽然觉得晕眩,眼前一阵发花,他按住额头退开一步转身,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别害怕!”夏明朗慢慢抚着他的背。 “我没害怕。”陆臻反手抱紧他。 “别害怕!”夏明朗声音很沉,像江河平静的深流。 陆臻慢慢把夏明朗推开,努力笑了笑,走回去把军刺拔出来,抓起灰皮帽的手按住他自己的伤口。 “现在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或者,我们可以开始进行下一个环节,我记得人的大脑皮层是没有痛觉的,我一直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我不介意把你的头骨敲碎挖一个洞。” 灰皮帽气若游丝地说:“让我死。” “说了就让你死,绝不食言。”陆臻帮他把衣服拉好,“所以,我不会让你现在就被冻死。” 灰皮帽慢慢抬起手指向夏明朗,陆臻微笑:“你要说给他听?那也好,我出去休息一下。”夏明朗马上走过去,陆臻在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伸出手:“烟!” 夏明朗从内袋里把烟盒和打火机一起掏出来给他。 沈鑫那边的动作要更快一点,他押着人出来的时候看到陆臻坐在一棵白桦树下抽烟,沈鑫兴奋地跑过去拍他的肩膀,嚷嚷着:“臻子,你刚才真是酷毙了!” “那是,我是谁呀!”陆臻朝天吐出一个烟圈,又很快地被风吹走。 “太牛了,我刚刚都差点让你吓死……你小子刚刚那简直就是,变态杀人魔的级别啊!!” 陆臻笑了笑,拍着沈鑫的后背说:“兄弟!” 沈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他总觉得陆臻的眼底似乎有点湿,过分明亮的感觉,好像有隐约的泪光,大概是风太大了吧,飞雪迷到了眼睛。 事情证明一个骨头更硬更疯狂的家伙并不见得就能知道更多的东西,从夏明朗那边得到情报与沈鑫差不多,两相合并,归出一个更接近真相的结论。 脏弹,来源未知,目的地城市,具体到哪座城市就得看下游接手人的本事了,能到哈尔滨当然是好的,如果能运进北京城,那就更好了。爆炸由高能炸药引发,放射性物质为铯-137,爆炸当量未知,不过灰皮帽略带炫耀的一句话引起了夏明朗的注意,他说这枚炸弹如果爆炸的话,可以清空整个哈尔滨市,或者抹平北京二环线以内。 陆臻相信他一定是把污染半径错当成了爆炸冲击波杀伤半径,然而即便如此,也非常恐怖,因为那仍然是成千上万人的死伤。 夏明朗从匪首的尸体上找到了遥控触发器,多重触发引爆装置,陆臻利用软管窥镜把炸弹内部详细拍照发给刘云飞。水平仪,遥控,很可能还有定时器,这是一个体制外的个人作品,天才的个人作品,见了鬼的天才。 许航远把情况上报军区,武警与陆军协作,以炸弹为圆心20公里为限,全线警戒。 刘云飞的第一通回复心急火燎,他几乎什么都不能说,只是一叠声地警告陆臻千万别碰它,这不是一个以他们的水平就能看穿的炸弹,他正在往军区赶,军区的拆弹专家已经在等着他。如果这些人还不行的话,严正已经在给总装与总后打报告,更专业的技术人员正在被征招。 全国一盘棋,两个小时以后,这枚在东北边陲发现的小小炸弹,已经牵动了中央的神经。 万一爆炸的话…… 如果爆炸的话! 超过二十公斤的高能炸药足够把半径100米以内的物体化为灰烬,铯-137的粉末会被冲击波爆开,扬洒到高空,在风速5米/秒的情况下,造成长达5公里的放射性沉降物散落区,而此时此地的风速差不多有25米/秒!! 陆臻抽光了盒子里所有剩下的烟,烟头散落一地,夏明朗站在他身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刘云飞的电话他听了,蓦然心惊。陆臻忽然站起来,背过手笔直地向关着灰皮帽的地方走去,夏明朗没有迟疑地跟上,陆臻转身看了沈鑫一眼,沈鑫退开两步,说:“我警戒。” 有时候,兄弟之间会有一些外人不可洞悉的默契,一个眼神,半个手势就能彼此理解。 灰皮帽还躺在雪地里,双手双脚被绑在一起,夏明朗并没有特别地看管他,因为他现在看起来已经非常的虚弱,以他的肉体所受到的伤害程度来算,夏明朗更相信他现在这样子更多是被吓的。 发怒的陆臻果然非常可怕。 或者最可怕的不是他的怒气,而是冷静,冷静到几乎漠然的那种冰冷,让人完全不能想象他会做什么,让人完全相信他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夏明朗承认他当时很紧张,全身的肌肉绷紧,一触即发,可是到最后也只是给出了一记拥抱。没有办法,彼时你只有相信他,相信他能控制,相信他有自己的分寸,夏明朗觉得自己应当如此。 灰皮帽看到陆臻仍然非常惊恐,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陆臻蹲到他的身边,看着他:“我来履行我的诺言。” 灰皮帽茫然不解。 “你说了实话,你马上可以死。” 灰皮帽张大了嘴,大团的白雾喷出来,他的喉咙发出破漏风箱一样声响,他说:“你,你你……你,我操你妈!” 据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因为说了实话所以马上就能死…… “有什么身后事可以交待,最后的时间,我给你十分钟,我觉得你不必浪费在骂我身上。”陆臻低头似乎选择了一下,最后还是拔出了56军刺,灰皮帽顿时像被鞭子狠抽了一下那样尖叫起来。生命的最后几分钟,看来他是已经决意要浪费在陆臻身上了。 夏明朗站在陆臻身边,在极近的距离观察他的表情,是否生气了,或者没有,他忽然发现对这个人的定义要再修正。那不是冲动的热血少年,也不是慷慨的爱国青年。 夏明朗忽然有了一种口干舌燥的感觉。 陆臻低头看着表,有一个句子引起了他的注意,灰皮帽说:你们是无知的猪,你们什么都不懂……神会惩罚你们! 陆臻的瞳孔骤然收缩,一把扯住了灰皮帽的衣领:“那你懂什么?” 灰皮帽顿时哑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眼中有极致的惊恐,他怕他……非常,绝对! “你想说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为了自由与和平?为了民主与公平?”陆臻眉梢挑起,有明显的讥讽意味:“拉倒吧,别这么不要脸地粉饰自己,从你们把那个东西拉进自己祖国的那一刻起,你们与那些美好的词汇再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什么祖国,我早就没有祖国了,你们这群拿着枪的鸟人,你们早晚会后悔的,拿着枪,帮黑心的政府卖命,你们占着我们的地方,你们早晚会滚出去……”或者是信仰被攻击让灰皮帽陡然拥有了更多勇气,他嘶声叫嚷着:“滚出去!!神会惩罚你的,一定会的!” “所以,你打算来拯救世人吗?”陆臻冷笑,“用这样的方式,把一颗脏弹扔到北京城里,用这样的方式来解放全中国吗?你告诉我,你告诉我那些人犯了什么错?他们每天努力工作好好生活,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需要承受这样的飞来横祸?除了残杀平民你们还会干什么?我宁愿你们把这玩意儿往军营里扔,我宁愿你来打我们这群当兵的人!不,你们不敢,你们只是无耻的懦弱的肮脏的小丑,你们只敢对着手无寸铁的平民耀武扬威,这就是你们的公道,你们的自由之路。踩着无辜者的鲜血,还厚颜无耻地谈论着什么理想……” 陆臻抓住灰皮帽的衣领把他提起来,眸色沉沉,带着暗红血色的愤怒:“你想说什么?这世界不公平,充满了歧视,政府是腐败的无能的,有钱人横行霸道,有权的只手遮天?对,太对了,我承认这些现实都存在,可那不是你们害人的理由!!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不公平,所以我们抗争,我们努力好好活着,我们惩罚恶人,所以我们自己不作恶!别再扯谎了,用那些漂亮的句子掩饰自己,让我告诉你,你们是谁,你们是一群恶棍败类,唯恐天下不乱,控制不了自己欲望的无能人渣。别以为会叫几句口号,放几个关键词你们就正义了,你们根本不懂真正的正义是什么……它在守护谁!” 陆臻反手握住军刺笔直地捅进灰皮帽的心脏里:“你应该庆幸我真的不是喜欢虐杀的人!你的神不会保佑你的,他也不会惩罚我!如果他真是神的话!” 灰皮帽痉挛着抽搐,军刺深深地扎到雪地里,鲜血沿着血槽渗入,留下碗口大的一团血迹。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紧紧地瞪着陆臻,那些话,或者他懂了,或者他不懂,然而那其实并不重要。 陆臻想,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他在想,我其实是不相信耳朵会被嘴巴所说服的,我也没有打算要说服他,所以……其实,我只是害怕了。不,我不是没有遇到过生死关头,我只是没有遇到过像现在这样,这么漫长的,拥有大把的时间能让我慢慢去想象今后的,这种生死关头,这真是一种折磨。 陆臻苦笑道:“队长,我,我失控了,我会冷静一下。” “不……”夏明朗伸手揽住他:“我宁愿你别这么冷静。” 夏明朗花了一些时间才确定陆臻此刻着实是在狂躁,然而这个发现却让他心里松泛了很多。好像一件精巧绝伦的瓷器崩坏了一片釉,他非但没觉得惋惜反而感觉到欣慰。眼前这个几乎失控的陆臻看起来如此亲切,这是个真实的会痛的人,而不是某个人类理性精华的聚合物。 4. 许航远的部队陆续到位,严密的封锁线拉开,人员不出不进,防化兵二级战备,马不停蹄地赶路。 刘云飞已经与军区的拆弹专家碰上头,两个拆弹专家,一个年纪大些,姓雷名振东,人称雷老虎,自称霹雳堂堂主;另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名叫吴鸣,年纪虽然轻,个性却要温和沉稳得多。刘云飞急得火上房,吴鸣第一次握手就跟他握了很久,因为总觉得掌心那只手在微微颤抖不停。 他们仔细地审查着陆臻拍摄的炸弹内部照片,尝试制作模型试拆,另外还有三名国内顶级高手也参与了进来,利用视频做远程指导。拆弹专家们一致认为这是一种非常陌生的制作风格,制作者很明显的考虑到了炸弹被发现之后的拆除问题,绕开了常规的军用制式风格,还特别加了一道水平仪触发器。 任何事都是如此,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拆弹最怕的不是复杂而是陌生,那么多条线路需要逐一理清,分析它们是什么,干什么,怎么用,很多时候都是在赌概率,赌制作者当时的心情,偶尔的一下灵光。 拆弹是在刀尖上的舞蹈。 相比较外围的人仰马翻,处于风暴中心的这群人却显得更为平静,如常地警戒,扎营,给罩在炸弹上的帐篷加固,在帐篷里小心地生火加热,避免在超低温情况下电子元件的忽然失控。 本来夏明朗已经下令陈默组回撤,但是陈默不同意。陈默的理由是粮草还够,没必要撤回,可是夏明朗知道他们是希望能抓捕到这个炸弹的提供商,找到更多线索,夏明朗默许了这个决定,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期待。 阿泰黯然神伤地把最新消息通报给陈默和方进,方进忽然盯着陈默问:“你将来会结婚的吧!” 呃?陈默一愣。 “一定要结婚啊!要找个女的结婚知道吗?要生小孩!”方进忽然就急了,捏着陈默的胳膊,手劲很大,很用力。 “哦。”陈默一头雾水,但是方进眼中某些伤感的东西让他没有甩开他的手。 “要生儿子,一个不够,要给我生一打,知道不?!要有儿子,得有后啊,还能留下个念想,要不然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方进说到最后声音哽咽,防风镜里起了一层雾气。 陈默一时无措,老实讲他有点莫名其妙,不过方进哭了,这个一向粗枝大叶没心没肺的家伙站在他面前呜呜的哭得像个孩子。他曲了曲手指,有些笨拙地把手放到方进背上,慢慢拍着:“没事的,会没事的。” 方进把风镜移开擦眼泪,大眼睛里水光闪闪的,陈默轻轻踢了他一脚:“前进?” 方进点点头,抹干净脸,转身开路。 前进,眼前是异国茫茫的林海,前方,或者有一场激战,或者他们会徒劳无功,然而此刻他们仍然要前进,他们还有任务,只能心怀忐忑,在心中祈祷,祈祷皇天保佑,他们的战友会平安无事。 卫星电话再一次响起,夏明朗几乎不错眼珠地看着陆臻。 刘云飞他们复制模型并不顺利,对方留下了很多似是而非的电路,他们把炸弹分解为几个模块,触发引信模块,高能炸药模块以及最最关键的放射源模块进行分别复制,但无论是模块内部还是各组之间的联接上都还有很多问题,所以需要陆臻在他们的指导之下,对炸弹做初步的大分解。 陆臻听完指令之后沉默了一分钟,转头时微笑:“队长,带上兄弟们先撤吧,上风五公里以外,我会用电台跟你们保持联络的。” 夏明朗垂下眼眸,走过去紧紧拥抱陆臻:“我等你。” 兄弟们都过来站成一排,逐一拥抱,把陆臻的肩膀拍得啪啪响,他们不怕死,但是……他们都不想死,更不想看到自己的兄弟会去死,然而,有些事情总是需要人去做。 陆臻在电话再次接通时开了句玩笑:“这月队里的电话费可要超标了。” 电波的另一头沉默了几秒,吴鸣轻轻笑起来,说:“我听说你们那儿经费挺足的啊。” 因为这句没头没脑的开场白,原本紧张得几乎要爆火星的气氛毫无痕迹地转了个向,所有人的心情都缓和下来,刘云飞几乎可以感觉到手指有微微的酸痛,那是肌肉紧张之后放松的标志。 雷老虎看着放射性指标有点忧虑:“少校,你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呃?陆臻一愣,老老实实地说没有。 “那么,没有别的人选了吗?其实更建议一位已经生育了的战士来做这样的工作。”吴鸣斟酌用词。 “为什么?”陆臻不解,从古到今敢死队都是光棍的专利。 “放射性隐患太高,万一出现什么问题的话,虽然说男性的生理代谢不像女性,三年之后应该可以正常生育,但是……” “这样啊!”陆臻笑了:“如果是因为这个的话,那真的没有比我更好的选择了,相信我。” 吴鸣苦笑,与雷振东对视一眼,他们都有点无奈,但是早就明白这样的战士是不会被任何风险所说服的。 “那么,我们开始吧!”吴鸣轻声说。 风仍然狂暴,不过雪已经停了。 沈鑫拉着唯一的俘虏走过来问这个人怎么办,夏明朗低头看了一眼,这家伙已经被吓呆了,眼神瑟缩而躲闪。 夏明朗很诧异自己为什么没有愤怒,反而是觉得悲哀。 何必如此? 他在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也难过,我也难过,可惜这世界,杀人放火金腰带,总有人前仆后继。 “还能怎么办?带回去给国安啊,关我们什么事。”夏明朗淡淡抛下一句话。 “那臻子……刚才?他会不会?”沈鑫压低声音凑在夏明朗耳边,眉锋一挑,有隐隐的杀气。 “你怕他反咬啊?让他咬啊,有证据吗?刚刚有俘虏伺机逃跑,按例击毙,就这样。”夏明朗眼神冰冷。 沈鑫点头:“对哦。” 许航远带了大量的装备过来与他们汇合,防化服,防爆毯,更高强度的雪地帐篷,万一拆弹不成炸弹爆炸,他们需要在专业的防化部队赶到之前冲进辐射区做初步的清理。 夏明朗看着他无惊也无怒,随便指派了一个人把装备给陆臻送去,伸手大剌剌地从许航远内袋里摸走一包烟,扔下忙碌的人群,转到背风面抽烟。 徐知着把装备拿去给陆臻,相比较外面酷烈的狂风,帐篷里已经算是很温暖了,陆臻与千里之外的那群人正在讨论着,气氛融洽言语轻松。徐知着拉开帐门便听到陆臻轻笑,似清风过境,恍然有不真实的错觉。他记起小时候,初中或者高中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那里面有个句子很漂亮: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哎!风进来了!”陆臻转头看他。 徐知着噢了一声,把双层防风帐的拉链拉到底。 “你来得正好,没电池了。”陆臻把卫星电话挂断,埋头扒拉着,手指肿了一圈,像萝卜一样,泛着紫。 徐知着坐在一旁看着他干净的侧脸,皮肤很干,在寒风中被冻得皲裂,可是轮廓仍然清俊,隐在阴影里,像一幅精雕细琢的剪纸。 “挺难受的。”徐知着使劲皱眉头。 “是啊,这样,其实,最难受。”陆臻忽然间眉目宁定,仰起脸看着远方,好像塑像一般,阳光从帐篷顶上的透光膜里落下来,镀在他脸上,陆臻的鼻梁挺直,从侧面看过去亮起极漂亮笔直的一条线。 愣了几秒钟,他恍然回神,勾起嘴角溢出一丝笑纹,埋头开机,熟练地输入密码与相关指令。 “把防护服穿上。”徐知着把带来装备一件件挖出来。 陆臻看了一眼放射性探测仪,摆摆手说:“算了,辐射不高,穿上不方便。” “你……哎!” “倒是你,快点滚吧,啊……小心别沾上了,哈哈,你这三年就别想生了,生出来就是小怪物!”陆臻哈哈笑,表情很恶劣。 徐知着虎着脸踹过去一脚,忍不住又心软,折返回来从背后抱住陆臻用力勒了勒:“保重!” “我会的!”陆臻轻轻点头。 卫星电话再次接通,基地那边讨论得很热烈,本来就是没有公论的事情,是死是活都带了三分不可明说的直觉与三分不可明说的经验,再怎么也要争个板上钉钉的结果来。 怎么可能? 陆臻听了一会发现自己插不上什么嘴,小心翼翼地坐到旁边绝碰不到炸弹的地方去,肌肉放松,立刻听到脊骨咔啦啦作响。 “少校?少校?”吴鸣敏锐地发现了陆臻的消失。 “嗯,我在,你们讨论好告诉我。”陆臻马上回答。 耳机里沉寂了几秒钟,吴鸣的声音带歉意响起:“真对不起。” “没关系。”陆臻顿了顿:“少……呃……” “少校,鄙姓吴,很荣幸能与你同级。”吴鸣说。 “吴少校,不必说对不起,尽力就好。我是一个军人,穿上这身军装就代表我能接受任何风险,我不会要求你给我万无一失……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陆臻道。 “嗯,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吴鸣轻声复述。 多功能腕表显示室内温度零下24,金属箱被牢牢地冻结在它的冰雪底座上,雪里面加了水,冰结得晶莹,凝出不规则的冰花。陆臻强迫自己看着它,清空大脑,屏除杂念,他已经想得太多了,太多的负担让他开始变得忧愁,那种从心灵开始的软弱的味道,在身体里漫延,这很不好,非常的不好! 在吴鸣他们的指点之下,陆臻对炸弹又做了更进一步的分解,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开始剪断一根线,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非凡。那边的六个人又开始吵起来了,于是陆臻又开始等待。 时间从来没有变得像此刻这般地难耐过,陆臻屏气凝神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与思绪,把那些跑偏了的神游分子狠狠地拉回来,然而一个恍念,脑子里又闪过鲜活的画面。 刚过完年……又一年了,陆臻想,其实妈妈的口红快用完了,忘记买给她。 还有那些书,他的那些书……他留在卧室里的,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好奇去翻看。 他想起小时候,同学、朋友、念书、打球,那些惊心动魄的慌乱,那些迷茫与坚定……回忆像一个加长了摇臂的摄像机,盘旋着,角度诡异地在他曾经过往的生命中掠过,长出一个悠长的镜头。 天色渐渐暗下来,双耳灌满了呼啸的风声居然从极喧嚣中感觉到寂静,因为还没有进一步的指示,陆臻没开头灯,一切隐匿在黑暗中。 雷振东忽然说:“大家停一停。” 陆臻打起精神。 “少校,不如你今天晚上休息一下吧。”雷振东说。 呃……陆臻一愣。 “这个系统的电能看起来还很足,撑一两天没有问题。”吴鸣接上,“而且,我们也都觉得你需要放松一下,好好休息,无论最后提出什么样的方案,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是非常重要的。” “这……”陆臻迟疑。 “我已经通知队长了,队长说他马上带人过来替你。”刘云飞最后终于忍不住。 陆臻笑了:“看来你们就这个问题已经讨论出结果了。” “抱歉。”吴鸣说,“我们也知道你现在很难熬,少校,我觉得你现在有些太紧张了,当然,我不应该这么说……” “我好像没有反对的余地了。”陆臻开了头灯,用多功能电表又测了一次电压,电压很稳定,说明这个电路的供电正常。 “是的,我们会争取在今天晚上拿出一个方案来。”吴鸣看了一下表,“现在是晚上8点,到明天早上8点,您还有12个小时,吃一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 “手上的冻疮也可以处理一下。”陆臻笑道,因为帐篷里没有别人,所以没人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浮出血色。 “是的。”吴鸣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感慨:“少校,您真是一个……如果方便的话,回军区我请客,大家好好喝一杯。” “没问题。”陆臻开始分门别类地收拾东西。 没过太久,帐篷的防风门被人一下子拉开,陆臻猝然回头,头灯拉出一圈灿白的光随着他的视线转移,夏明朗原本轮廓鲜明的脸被打上分明的阴影,白得极白,黑得极黑,一瞬间凝定,好像舞台亮相时的定格。 夏明朗往旁边让了一步,沈鑫从后面闪进来,笑容有点夸张,很热情洋溢的样子:“臻子,我来顶你的苦窖了。” 陆臻笑了笑,把地上的东西交待了一圈,夏明朗听他说完了转身就走,从头到尾一字未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沈鑫看陆臻发愣连忙用胳膊肘儿顶他:“哎,你别生气,队长心情不好,那不是怕你出事儿么,现在队里心情就没好的。” “我知道。”陆臻苦笑,一边把防寒服的袖口收紧追出去。 外面暮色沉沉,黑寂的旷野中一个淡淡绰绰的影子走在前面,陆臻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艰难地奔跑,等他追上夏明朗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 许航远极帮忙,大手一挥,指了个大号帐篷,说:“英雄,今晚你就睡那儿。” 陆臻客气:“这怎么好意思啊,许队长。” 许航远曲指在下巴上一磕:“那,没什么,好办哪,”他伸手揪着夏明朗的肩章往陆臻面前一推,“把这小子送给你侍寝了!” 陆臻满头黑线到地。 火堆前的众人放肆地笑成了一团,陆臻微笑着一个个看过去,那些熟悉与陌生的人,参差坐着,他们眼中有明显的关切,他们的眼中没有怜悯,他们仍然可以纵声大笑,就像他们也会号啕大哭。 这是一群汉子。 不是练出一身疙瘩肉,摆个冰酷的表情就能被称之为男子汉。 那些人,他们的血管里流着蓬勃张扬的血,他们的心脏强健而有力,他们的眼神凛利纯正。 夏明朗把加热好的野餐食品递给陆臻,红烧牛肉土豆里拌了白米饭,在此时此地绝对是重量级的豪宴。陆臻吃得很唏嘘,这两天他一直吃野餐口粮习惯了小份冷食,乍然吃这么热乎乎的东西,胃里暖得几乎有点疼。 陆臻吃完饭找了个借口去看新到的防爆罐等排爆工具,专业的防化兵还没到位,许航远拉上了自己的爆破组,负责人看到陆臻的第一眼有点迟疑,似乎拿捏不好自己应该是什么表情,陆臻看着他笑,笑容明媚,让人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东西不大用得上,20KG的高能炸药,能封住这种级别的防爆罐全世界都没有,陆臻也就是找个比较合理的理由离开那堆火,他的到来让他的兄弟们心情沉重,他不喜欢。爆破队的副队长异常热情给他推荐最新的工具:这个带上,去年刚刚列装的;那个也带上,跟你说,队里特别买的,别的地方没有。 临走时陆臻七零八碎抱了一大堆,副队长在他身后看着,走出去好远,陆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兄弟,记得亲自还回来啊!” 陆臻眼眶一热,转身敬了个礼。 在这样的夜晚还能睡着,算不算一种奇迹? 然而陆臻合上眼,他很快就睡着了,听说只有心无杂念的孩子在他最放心的人身边才会如此。 夏明朗守了他一夜,陆臻的睡法太安静,呼吸柔和,心跳平缓,一动不动,隔了厚厚的衣物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心跳。 好像尸体。 夏明朗睁大眼睛胡思乱想,恍然觉得现在是否也算是一场演习,让他有机会可以预演一下,怎样去面对一个不再鲜活的陆臻。 可是…… 夏明朗忽然捂住脸,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如果陆臻有什么万一的话,他是没有机会去面对他的尸体的。 第六章 兵天血地 1. 天已经完全亮了,清早的阳光从顶上落下来,这让陆臻的面容看来有些模糊,轮廓线镀着绒绒的金边。灰尘扬起在光线里,上下翻飞,像细腻的金粉。 “等我回来。”陆臻站起身,拉开帐门,冲出去。 风倒卷进来,夹着雪。 夏明朗安静地看着陆臻的身影被拉链收聚成一条线,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有脱力的感觉,他松开手,躺倒。 门外,是白雪茫茫的大地。 陆臻记起红楼最后一幕——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功名利碌皆粪土……当然,也不尽如此,然而只有爱是人们死后唯一可以带走的东西,它让我们离开的脚步变得如此沉重。 营地里已经有忙忙碌碌的战士,看见他时都顿一顿,微微点头,偶尔有人抬手敬礼,陆臻连忙绷直脚跟还回去。 陆臻算什么? 他在想,陆臻算什么? 其实陆臻什么都不算。这世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会少。 “你的生命其实不值什么,可是,你会带走爸爸妈妈的儿子,麒麟的兄弟……”陆臻小声对自己说。 回去换班,沈鑫仍然扑给了他过量的热情,虽然这样的热情多少有点假,毕竟沈少不是方进那种永远热血沸腾嘴里高喊着噢耶的少年。当他的嘴角上扬,眼角下垂,嘴边勾出深深的法令纹,这样深刻的笑容怎样都带着一点急切的味道——请给我一些什么! 于是,陆臻毫不吝惜还给他一个同样夸张的笑容与大大的拥抱。 “辛苦了。”陆臻说。 “切~”沈鑫不屑。 “没什么意外吧。”陆臻坐下来检查仪器准备开机。 “没有。”沈鑫坐在他身边看着,看了一会儿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要离开了,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去…… 啪!陆臻与他凌空击掌,握到一起,用力紧了一紧。 “小心点儿。”沈鑫说。 “会的。”陆臻重重地点头。 卫星电话通了,吴鸣开始招呼他:“早上好,少校!” 这声音是疲惫的,可以轻而易举地听出一夜未眠的操劳。 “早上好!大家早上都好!”陆臻回应他,让人精神一震的清亮。 吴鸣一愣:“看来你昨天晚上睡得很好。” “是啊!” “少校……不得不说,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佩服的人。” “别介啊,你现在才多大啊,说什么一辈子。”陆臻笑了:“情况如何?”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先说好的。” “好消息是我们已经成功的分解出了整个电器结构,坏消息是,我们利用同样的物理电路复制炸弹,然后交换拆除,结果……” “都炸了!”陆臻回得很平静。 “抱歉,干扰电路太多了,后来我们设计了一个软件分析各种可能的引爆方式,然后模拟拆解,现在服务器还在运算中。” “没关系,我不急。”从不曾谋面,陆臻不知怎么的直觉认定吴鸣应该是个眉目柔和的人,现在一边说着话,一边在苦恼地按着眉心。 “很抱歉我们没有太多这方面的经验,以往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我们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去拆,直接引爆掉就算了。” “上面给你们的压力很大吗?” 吴鸣苦笑:“我们的压力不算什么,您的压力才是真正的压力。” “怎么说的?” “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放射源不扩散。” “嗯!明白!” 不惜一切代价的意思就是不惜人员的生命,可现代战争不再是古早之前,不是有人愿意舍身,就一定能炸开碉堡,真无奈。 “吃点东西吗?我去泡咖啡!”刘云飞忽然插进来。 “嘿,阿飞你诱惑我。”陆臻不满。 “我就诱惑你,怎么了?”刘云飞说话很冲,蛮不讲理似的,“哎,还记得我喜欢喝什么咖啡吗?” “摩卡,怎么了?” “嗯,陆臻,记得我喜欢摩卡,是摩卡。” 呃…… 陆臻疑惑,刘云飞喜欢喝摩卡,这一爱好曾经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集体鄙视,陆臻笑言阿飞是火爆浪子的表,纯情LOLI的里,还摩卡,你怎么不去喝星冰乐?刘云飞因为被鄙视,还发狠改喝过清咖,没几天就受不了,怒曰:老子爱喝什么喝什么,爱谁谁。 摩卡是刘云飞最爱的咖啡,可是在麒麟内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他们通讯组内部,摩卡还有另外一种意思,一个电台加密频道。陆臻想了想,把猝发加密电台打开,调到摩卡那一档。 没过多久,一条通讯传入,笔记本自动翻译显示:“申请引爆,这申请我们不能提,但是你行。而且要快。电路已经在衰减,估计撑不过48个小时,那软件算不出什么名堂来的,我中间提过一次数据,还没拆过半就已经只有40%可靠性。陆臻你不要傻,如果在城市里,就算搭上我这一条命,也要去赌,可现在不一样,就让防化兵干半年又怎么了,封上几十公顷山林就算了,没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 用加密电报打这么多字,可以想见对方有多激动。 陆臻反反复复读了三遍,一边搭着耳机里的谈话,一字一字地输入回复。 陆臻:“现在已经不是十年前了,这样的消息是锁不住的,如果爆炸,两到三天之后消息很快会传遍全国,被夸张,被放大,然后引起全民的恐慌。” 刘云飞:“这根本不是你需要去考虑的层面,这是军以上的老家伙们去头疼的,你需要关心的只有,你是不是能拆,有没有必要冒这种险。而且现在不是说你肯冒险,就一定能成,很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你只是白白赔上一条命。” 陆臻:“1%的可能,100%的努力,如果最后可能会被突破,是不是应该放弃阵地?如果最后可能会失败,是不是应该放弃抵抗?你我都是军人,云飞!别再说了,频道用得太勤会被发现的。” 陆臻又等了一会,没等到回音,吴鸣那边传来一些细碎的清脆微响,刘云飞泡好咖啡回来了,如果陆臻能够通过电流看到他的脸,就会发现此刻他眼眶微红,所以没人问起他为什么泡了这么久的咖啡。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陆臻在心里想过,但是没说。 可能,将来的某一天,他也会坐在某个遥远的电话后面下命令——请不惜一切代价! 所以今天的陆臻不能逃避。 最后的计算结果出来了,最优的拆解方式的总成功率为14.3%。吴鸣把一句话说得极度吞吐,他都不好意思把这个概率报出来,可平心而论这样的概率已经比陆臻预想的要高得多了,步骤太多,即使每一步都有九成把握又怎么样?十步之后就只剩下一成的安全性。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方案。”陆臻说。 “对,我也不接受。”刘云飞马上打断他:“所以我还是坚持认为我们应该引爆它,没有必要为了追求14.3%的可能,去牺牲一个战士的生命!” “不,云飞,你听我说完,”陆臻顿了顿,深呼吸,“我刚刚发现我们犯了个错误。” “呃?”吴鸣顿时来了精神。 “从一开始,我们都在想着怎样把炸弹彻底地拆掉,不爆炸,但其实我们没必要这样,可以让它炸,只要能保证放射源不扩散。” “你的意思是?”吴鸣疑惑。 “简化步骤,只拆出放射源,我这里有最好的防爆罐和铅盒,我还有很多防爆毯,只要给我两秒钟的时间,我就能带着放射源离开爆炸中心十米,我可以事先挖个掩体……” “但是如果冲击波太强烈的话,你会被活埋。”吴鸣已经听懂了。 吴鸣果然是个温和的人,有种种危险的可能,他挑了最温和漂亮的说法,其实如果燃烧过分剧烈的话,陆臻会被烤熟;如果空爆气体耗氧太多,他会窒息;如果区域内瞬间气压过大,他的内脏会被挤碎,然而…… “这不重要。”陆臻说。 “不,这很重要!距离十五米,你去准备掩体,我给你最好的方案。少校,请记住我还欠你一顿饭。”吴鸣沉默了几秒,断然说。 “好的,到时不醉不归。” 陆臻与夏明朗通话,报告最新情况并要求装备,他原以为夏明朗会对这个计划有所反应,无论是赞赏还是愤怒,总会有一些反应,然而,夏明朗听完之后很平静。 陆臻犹豫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么干?” 夏明朗说:“是。”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沉默良久。 陆臻也就没有再追问。 天寒地冻,把土层冻得像岩石,不过这么小事还难不倒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的一口良品小陆少校,他把燃烧弹的燃料倒出来烧,等土层回温之后再用小当量的C-4精确引爆,一层层炸下去,工兵铲不过是拿来清理浮土用。 雷振东在耳机里几乎听不到爆炸的声响,由衷感慨说陆臻在这方面跟吴鸣有得一拼,吴鸣的巅峰绝技是用C4炸核桃,陆臻听了笑道:“好吃么?” 雷振东登时就傻了,这一般二般的人听到这段逸事首先想到的厉害啊,膜拜啊,怎么可能……等等等。 “能吃。”吴鸣也笑:“回来给你炸几个。” 陆臻笑着说好。 新的引爆方式出台,电脑模拟显示可靠性已经到了70%以上,然而这个安全性纯粹是考虑放射源。陆臻抱了块石头在怀里试跑了几次,风大,从启动到扑入掩体的最快速度为3秒零6。 陆臻安慰吴鸣,正式爆炸的时候他会跑得更快一点的,而且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说不定还能推上一把。吴鸣说空爆在千分之一秒后你的身边就是一片火海。陆臻说那他至少能在3秒钟之内把放射源扔进去。 吴鸣听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叹息:“我们已经尽了一切努力,做完了我们所有能做的,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似乎世事总是如此,人们努力挣扎,却让命运宣判。 开始吧! 陆臻这才感觉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紧张,心脏砰砰砰地乱跳怎么都停不下来,呼吸困难。放射源已经被尽可能地分离开,陆臻在上面包了好几层防弹毯和隔热垫,一个防爆硬罐开盖准备。 “开始吗?”吴鸣低声询问。 “等……等一下!”陆臻说,他试图深呼吸,可是张大嘴仿佛呼吸不到氧气,冷汗从头皮上一层层涌出来,把发根都打湿。 “行,你再冷静一下。” “我……”陆臻吞咽唾液,“我应该,再向我的队长报告一下。” “嗯,应该的。”吴鸣很体谅。 陆臻拼命在裤腿上擦干净手,指尖颤抖地打开通话器。 “哦?”夏明朗用了最常见的一个字打招呼。 “我,我,我要开始了!” “嗯,好的。”夏明朗说。 他们给密如蛛网的线路编了号,吴鸣一步一步报出编号,或者截断,或者架桥,陆臻走了几步之后越渐纯熟,另一边吴鸣他们的呼吸已经越来越急促。 最后一步了…… “准备好了吗?”吴鸣下意识地用力握住手里的东西,脆弱的鼠标顿时碎裂。 “开始!” 1…… 2…… 3…… 吴鸣诧异的顿了一秒,难道?奇迹? 千里之外,陆臻抱着放射源像出膛的迫击炮弹那样撞进掩体里,顺势翻滚,多层防爆毯与绝热垫已经披到身上。 时间像停止了一样,陆臻疑惑地弹了一下手指,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来得及惊奇,来得及听风声呼啸,来得及…… 巨大的爆轰声平地而起,挟裹着烈火的冲击波,好像来自远古洪荒的地狱咆哮,在千分之一秒的瞬间席卷整个天地。 在这样的高温高压之下,呼吸变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陆臻感觉到自己被死死地压制住,身上压了一千吨的洪水,肺里残存的空气被硬生生挤出来,全身的骨骼在这样的压力下震颤、收缩、产生细微的爆裂感,好像有无数只暴烈的手撕开了他的胸腔腹腔,伸进去乱捏一气,内脏有生生碎裂的错觉,撕心裂肺一般的剧痛完全无可忍受。 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摇晃、碎裂,陆臻紧紧地趴在地面上拼命的忍受,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他用力张大嘴双手捂住耳朵,可是脑子里只有“轰轰”的鸣叫声。 炽热的火焰从他身上掠过,气浪疯狂地撕扯着防爆毯,最外层的一张被掀走,飞出掩体在半空招展,刹那间化为粉末。 什么都毁了,一点不剩下,吴鸣的耳边一片寂静。 空气在急速膨胀后同样急速地收缩,在瞬间抽离,好像真空。 陆臻艰难地干咳了两下,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半空中落下来砸到他背上,陆臻麻木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足以分辨这种微小的疼痛。 他感觉到粘稠的液体在他的身体里流动,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喉头灼热,血色漫延了整个视野。 不能动,好像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唏里哗啦。 神志在迅速地消失,他用力睁大眼睛,可是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染上浓黑,混沌、模糊……失去边界,失去色彩。 2. 爆炸声刚落全副防化武装的救援队就火速冲了过去,夏明朗当仁不让地呆在这第一阵营中。手拿放射性探测仪的战士们拉出散兵线在前面开路,夏明朗心急如焚,恨不得能飞。爆炸中心只剩下一片焦土,融化的雪水还没有凝结,冰渣搅在泥浆里,灰乎乎的,像可乐冰沙一样的质地。防化队员陆续做出手势表示没问题,放射源没有泄漏,许航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明明事先给的坐标点就在这地方,可是炸弹一炸,地貌全变,红外扫过去各种各样的余烬显出深深浅浅的红,从中要找到属于陆臻的那一块谈何容易。 快,快点,好像听到陆臻的呻吟呼救声就在耳边。 夏明朗感觉到冷汗争先恐后的从皮肤里冒出来,心脏就跳在喉咙口。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在这儿呢!夏明朗拔开前面挡路的人影冲过去。 两棵烧成焦炭的大树带着未尽的火焰挡住了陆臻掩体的开口,就是这个给夏明朗的搜索工作带来了大麻烦,不过也正是靠它们挡往了被冲击波裹挟的泥土,让陆臻逃脱了被活埋的命运。 救护兵已经下到了坑底,夏明朗飞身就想往下跳,被许航远一把拽住狠狠瞪了一眼:人家那是专业的,哪点不比你强,你凑什么乱?夏明朗烦躁地挥开许航远蹲在坑边张望。 陆臻把好几层防爆毯像裹春卷一样裹在身上,双肘双膝跪地蜷曲着。军医官小心翼翼地把防爆毯拨开,看到放射源被陆臻牢牢的抱在怀里,完好无损。防毒面具已经滑脱了,露出血迹斑驳的脸,也幸亏如此,要不然他一定会被自己吐出来的血呛得窒息而死。 底下有无数个脑袋瓜子在夏明朗眼前晃,穿过绰绰的人影他只能看到陆臻身上穿得鲜黄色防护服。事到如今他反而又不急了,呆呆地蹲着,微微张了张嘴,又牢牢咬死了嘴唇。 许航远在他头顶上吆喝:“哎,那个谁?还活着吗?” 夏明朗猛地抬头。 “等一下……手僵了,摸不准脉。” “我操!”许航远大怒。 “真惨,这简直是标准的七窍流血了……”有个救护兵小声嘀咕。 啊??!!夏明朗想跳起,脚下骤然失了力道,重心顿失,一头栽下去。一个救护兵连忙挡住他,怒了,看也没看就发飚:“哎,你这人,砸着伤员怎么办?” “我操你妈,混小子睁开眼睛看清楚是谁,人自己手下的兵在下面躺着,他能不急吗!”许航远指着救护兵的鼻子骂。 “啊啊,对不起首长!”救护兵看清了夏明朗的肩章,吓得连忙要敬礼。 夏明朗拉住他:“没,没关系。” 刚才,晃到一眼,夏明朗以他精准的视力在瞬间看清了陆臻的脸,鲜血陆离,脸色苍白若死。 军医官大声地指挥:“哎,两边,把人先抬上去。小心,不要二次伤害!” “还,还活着吗?”夏明朗问。 “还,还还,目前,还有气!”军医官结结巴巴地说。 “救他,别让他死,他才26岁,求你了!”夏明朗慢慢敬礼,每一块肌肉都绷起,整个人拉直,像风中的一杆旗。 军医官连忙回礼:“我我,我们一定会的!” 野战医院的临时大帐篷搭在避风处,许航远和夏明朗两名中校蹲在门口,好像两尊门神,气压低得方圆几十米都是无人区。因为放射性物质没有扩散,还在路上的防化兵部队全部打道回府,这块地方的扫尾工作暂时交给许航远全权指挥。 老许此刻正抱着卫星电话怒吼:“妈的,老子这里人要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知道那人多金贵不!比你那破飞机值钱多了,我操祖宗,我告你,要是人死了,老子炸了你们陆航团!!!” 夏明朗抬眼看向他,老许挂了电话喘粗气,猛然发现夏明朗的视线连忙安慰他:“你放心哈,那帮混小子都是属驴的,不抽不跑,你放心,他们去军区调黑鹰了,一准能飞到。” 夏明朗点点头:“费心了。” “我草,你这话说的,咱俩谁跟谁啊?”许航远掏烟盒抖出一支来给夏明朗。 夏明朗点上火,吐出个烟圈:“一起扛过枪,一起销过赃。” 军医官从帐篷里钻出来,夏明朗像豹子一样窜过去:“怎么样了?” “内出血暂时止住了,但很可能还有别的出血点,骨折倒是不明显,但是他有大面积骨裂的现象,尤其是脊柱骨,好在没有真正断裂,应该没伤到脊髓,不过手提的X光机测不准,另外,因为暂时性窒息过,他好像还有点脑缺氧,我发现他的症状很像潜水事故,我觉得我们可以……” 夏明朗皱眉,此人罗嗦这半天,为什么还不讲重点?? “我是问他还活着吗!!”夏明朗一把揪起军医的领子,咬牙切齿的。 军医官一愣,笑了:“他不活着我止什么血啊?” 呃! 夏明朗马上松手,脸上堆出僵硬的笑容,像拂拭瓷器一样殷勤地帮军医拉平衣角,恭恭敬敬地做出个请的手势。 即使是黑鹰赶上这种天也不能说飞就飞,陆航那边传来消息说时刻准备,许航远领了人去整停机坪和指示标,这工程倒也不复杂,反正这爆炸的大块黑焦土本身就是最好的地标。 郑楷过来给军医看伤,没想到那军医揭开纱布随便就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回去再说吧,反正现在缝了回去还要再包,现在这消毒条件不行啊。 郑楷顿时愕然,夏明朗看着他苦笑,他已经摸出这小子的脉了——天下除死无大事! 陆臻伏卧在单架上,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仿佛只是在熟睡。天太冷,卫生兵给他从头到脚裹了一层电热毯。手提式的医疗器械与他脆弱的生命系在一起,夏明朗听着呼吸器呼噜噜的声响还有那单调刺耳的嘀嘀声,感觉比天籁还要天籁。 军医打发完老郑踱过去看陆臻身上插的各种各样的管子。 “他什么时候会醒?”夏明朗忍不住问。 “呃,这个嘛,如果我是你,我会期待他暂时不要醒过来。”军医很严肃的说。 “为什么?” “疼!”军医精省地用了一个字。 夏明朗咳了一声,换个话题:“他为什么一直趴着?” “背上有点烫伤,不过你放心,不严重,这鬼天救了他一命。”军医顿住,似乎在思考。 是的,零下40度的超低温与一尺多厚的积雪消耗了爆炸时的大部分热量,而狂风让焰气团消失得更快。 “还好是这天啊,要换个夏天你看看,等咱们找着的时候,人都熟了。”军医思考完了,撇着嘴啧啧地感慨。 夏明朗听得一阵恶寒,终于忍无可忍的瞪着他:“我说,你应该没少为了你这张嘴挨过抽吧!” “哪能呢?你看我跟你唠这么久了,您也没抽我啊!” 夏明朗咬牙:“我要不是看在他还有气儿……” “那他要没气儿了,我也就不这么说了嘛!”军医嘿嘿笑,分明是一张忠厚的脸。 夏明朗眼前一黑,阴沟里翻船了。 强大的黑鹰终于在广大人民群众的翘首以盼中缓缓降落,黑鹰核载11人,所以麒麟的剩余人员全员登机,陈默分队的前场支持转托给许航远,夏明朗带领余部先回去休整。 救护车就在停机场等着,一路绿灯有警车开道,如此流畅的衔接,这代表一定有军区一级的领导发了话。麒麟前期被俘或者演习阵亡的队员们悉数等在医院大门口,老宋一看到夏明朗就迎上去:“队长,组长怎么样?” “还行!”夏明朗看着雪白单架床上静谧人体,他不能说有事,因为麒麟的规则与那位不着调的军医其实是一样的,天下除死无大事,可真让他说没事,他又不安心。 老宋马上松了口气,与夏明朗一道目送陆臻进手术室。 会没事的!夏明朗低声喃喃,像是在对老宋解释,更像安慰自己。他靠边在墙壁上深呼吸,双手用力的搓脸,试图让自己的精神振奋些。谁都不愿意先回去,郑楷和另外几个有挂彩的战士去楼下急诊科做外伤处理,夏明朗领着人在手术室门口等结果,又累又困的战士们坐得一地歪七扭八,搭配那一身硝烟一头乱发,个个有如土匪形象全无。 暖气很热,室内外温差将近60度,战士们的防寒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已经有人在出汗,一些难闻的气味渐渐弥漫了整个走道。腥气……混杂着泥土、硝烟、还有血的味道,积腻在皮肤,头发与衣料的深处被发酵,非常难受的令人作呕的味道,虽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感觉到。 来来往往的护士和医生们不自觉掩鼻侧目,他们走得很小心,好像生怕沾碰到什么。 徐知着终于意识到自己燥热的来源,哗拉一下,撕开了防寒服的搭链,汗味混入原本的腥气里,被这空间过高的温度蒸腾得越发浓烈,掩鼻而行的路人有些已经开始露出不满的神情。队员们早就习惯了对路人视而不见,自成一国地在小声低语,或者抱着背囊抵墙而眠,现在这样的温度很适合晕睡,徐知着甚至已经有些睡着了,不自觉把腿伸直,横过走道。 一个护士模样的小姑娘急匆匆跑过,看到后愣了愣,抿着嘴跨过去走了;后面跟着的那位老大显然没有那么好的涵养,锃亮的皮鞋冲着徐知着的小腿踢过去:“哎……” 他本想说,哎,哪里来的大头兵啊,好狗不挡道! 但是半梦半醒中的徐知着没让他把那句话说完,他还在战备状态里没完全脱出来,皮鞋触到他小腿的瞬间他已经醒过来,剩下的动作极度流畅,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纯粹是身体与视觉的连锁反应,等徐知着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一柄黑星九二已经保险大开的抵上了那人的额头。 呃……这个! 徐知着有点无措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俘虏,坦白说这个家伙长着一张看起来貌似很精英的脸,穿着大城市里30多岁男人总会穿着的衣服,戴着时下还比较流行的黑色细框眼镜,简而言之此人的形象很大路。 而此刻大路君正脸色煞白地瞪着他,他已经被吓坏了,吓到根本不知道他现在应该做怎样的表情和举止。 徐知着越过大路君去看夏明朗,夏明朗垂着头,抬眸瞥过一眼,淡淡收回,意思很明显,自己搞定。 呃……这个这个……,徐知着舔了舔嘴角,微笑着把枪收回去,极大牌地挥了挥手,意思是,你可以滚了。 大路君僵硬地退开几步,好像忽然才意识到自己是安全的,那人绝对不敢真的下手,他煞白的脸色刹时变得通红,他愤怒了…… “呃,这个……”徐小花冲他甜蜜一笑:“不好意思,我这人起床气重了点,吓着你了。” “你!”大路君气沉丹田想吼,徐知着忽然抬手指住他,不笑了,漂亮的桃花眼瞬间冰冷,这是警告,他现在手上没枪,但是眉心有杀气,大路君诺诺地退了两步,落荒而逃。 夏明朗冲徐知着勾勾手指,徐知着乖乖地走了过去。 “知道错哪儿了吗?”夏明朗沉声问。 “队长,我错了!”徐知着诚恳道歉,整个都错了。 “你没有注意周围有没有摄像头、手机和照相机。” 徐知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转头四顾。 “别找了,我帮你看过了,没有!”夏明朗摆摆手,示意滚吧,老子烦着呢!要黑人可以,别落把柄,出来混这是第一条。徐知着在心里念叨着队长到底就是队长,乖乖地退下了。 手术进行了很久,医生换了一批又一批,骨科的外科的皮肤科的,胸腔的腹腔的颅腔的……夏明朗苦笑,敢情是把整个医院都给串上了。不过任凭医生们进进出出都皱眉,居然也没人真的出面让他们收拾一下回避一下,夏明朗暗忖这次发话的人级别果然不低。 最后手术室的红灯还没熄,一个四十多岁看来很严肃的医生从里面出来找人:“你们谁是病人的家属!过来签字。” 夏明朗马上抬手说:“我!” 医生一愣,转而反应过来:“噢,你是他领导对吧!他家里人没在?” “他爸妈暂时不方便通知,有什么东西我都能签。”夏明朗无比正直的强大气场瞬间压住了医生的犹豫。 医生点点头说你跟我来一下。 夏明朗紧跟上去一步问陆臻什么时候能出来,到底伤成什么样了。医生摇头叹息说人还没完全脱离危险,已经送重症加护病房了。徐知着嗷的一声跳起来,嚷着,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怎么没看到。有护士拉着他解释说从手术室内部就有电梯可以直达。于是一伙溃兵流匪直奔而去,夏明朗站在他们身后吼:别吵着人,看完回去休息。 可惜,没人应他。 如果说军医老大是浑不吝,那么眼前就位汪剑钊汪老就是太较真,夏明朗看着他刷刷刷……一字排开数张单子和X光片,开始从理论上根源上解释陆臻的病情。 夏明朗一看头都大了,首先盯住汪医生问最关键的,会不会死,有没有后遗症? 汪医生严肃地推了推眼镜,说这个问题嘛,从理论上来说,我们也不好确定…… 夏明朗仰天长叹,他不过是想要句准话而已,没办法,这人是不会给他了,他怕担这责任。汪医生见夏明朗不追问了,又开始一点点一分分地解释陆臻的病情,说到骨骼问题时还专门分类细讲了一下。夏明朗看到X光片上淡淡的细小阴影非常地没有具体形象感觉,汪医生指着这里说裂了,那里也裂了。 夏明朗心想,如果这姓汪的是他手下的兵,他一定整死他,把他那满嘴的好像、如果、应该、大概抽成直角平面。拼命强调病情,强调风险,绝口不提康复结果。 正常,正常的……夏明朗自己在心里说医生就这腔调,可他还是止不住的烦躁。 好不容易从汪老头手上脱身,夏明朗拔腿就往特护病房跑,汪医生有些疲惫地叹口气,心想这次的任务真不轻松,上面压得紧,这位队长大人又太上心,这年头,真是没有一口饭能吃安稳。 3. 陆臻的病房外面安安静静的,徐知着他们已经被护士们劝走,一个二等兵坐在门口守着,好像哨兵似的,一看到夏明朗就跳起来敬礼,把夏明朗唬得一愣。二等兵简单说明了一下郑楷他们的去向,交给夏明朗一支手机,方便他联络。夏明朗直接拨严正办公室,一连串的密码转接过去,熟门熟路的事还是做得一头火。 蓦然间夏明朗听到一声喂……一如曾经过往无数次奇峰突起时一般无二的平静与镇定。夏明朗顿时心静,心头燎原的火一寸寸熄下去,严正等了他半分钟才问:“陆臻怎么样了?” “应该没事儿了。”夏明朗贴在陆臻病房窗户的玻璃上往里看,呼吸器遮了他大半张脸,他连他的面目都看不清。 “没事就好,给你们一周假,休息一下顺便等陈默。” “一周之后,陆臻可能还不能转院。”夏明朗有点迟疑。 “怎么,你还想等他出院啊?” 夏明朗默不作声。 “明朗,陆臻有人照顾你放心,能动了再让他转回来,这对他也好。这次事情不大动静倒是不小,等那小子醒了告诉他,一等功有望。”严正放缓了声调。 “不会吧,这明明是特等功的款啊!”夏明朗打蛇顺杆上,习惯性地邀功。 “行啊,回来睡后山我就给他报特等。”臭小子,你看见几个活人领特等功? 夏明朗也是习惯性叫嚣,倒是想起一事,半带别扭地说:“那什么,一等功批下来,就给陆臻升衔吧!别等年底了。” “为什么?”严正诧异,今年好多人都得升一升,正打算热热闹闹地大办呢。 这个……夏明朗有点为难,其实没什么理由,只是那小子不是喜欢么,早点让他扛上两颗星,好歹也过几个月与他齐头并进的日子,也让他高兴高兴。 “也没什么。”夏明朗说,“不过,就这么办行吗,那小子成天盼着加颗星。” “行,没问题。”严正很爽快,在无关大局的事情上严正一向爽快。 其实严正也没怎么开解,可就是心定了,有些事,夏明朗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大约是看着他的脸色终于有了缓和,一个护士走出来很委婉地向他解释了一通有关环境卫生与病人休养的问题,夏明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人家这是嫌他脏了,不肯让他进门,他侧头闻闻,果然,好大味儿。 他向小护士打听医院周围的环境,然后用800米的速度冲出去闯进街口第一家专卖店,指着店门口一个男装塑料模特说:“就这套,我全要了。” 全要的意思就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包括内裤袜子和鞋。 店员们首先被夏明朗那无敌匪帮的一身行头给震了,然后又被他的生猛要求给再震一下,可是负负得正,这两震之间水乳交融奇异的和谐,店员迅速地从本质上理解了夏明朗的要求。 捏着内兜里放的一千块钱夏明朗很庆幸,还好最近限额提高了,要是还像往年那样出门就带两百块,他现在折腾上天也不能给自己整套干净衣服去。这家店倒是不贵,棉袄是买不起了,一路买到毛衣茄克,一千块还能落下点。夏明朗拎着大包小包冲回医院,向护士借了一个空病房匆匆冲洗了一番,给自己换上干净衣服。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人家连衣服都全换了,还是新买的,再怎么配合工作也不过如此了,小护士虽然不乐意,也还是无可奈何地让夏明朗进了屋。 床前还守着一个医生两个护士,时不时有人过来探视,查看那些夏明朗不了解的仪器,嘀嘀嘀单调的声音在病房里回响。夏明朗开始时站在床边两米之外,后来护士小姐看着他硕大的黑眼圈示意他可以坐到墙角的沙发上去,夏明朗折过去坐了,很安静,一言不发。可是进进出出的医生时不时都要回头看他一眼,以确定这人的视线没有聚在自己身上,太有存在感的人总是让人不舒服的。 太劳累,最近这60多个小时之内夏明朗差不多就睡了两、三个钟头,眼前一成不变的景物让他头眼发花,脑子里糊里糊涂的,看什么都像是隔了一层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们忽然惊呼,他看到汪医生从门外跑进来,夏明朗马上站了起来。 陆臻醒了。 呼吸器被拿开,汪医生弯下腰小声地询问着病情,陆臻的眉头微皱,眼神迷迷蒙蒙的,视线一点点的调转,从一张又一张的人脸上移过去,夏明朗看到他的瞳仁里闪着一点亮斑,那个亮斑慢慢慢慢地移动,最后移向他。 不动了! 队长! 陆臻的嘴唇微微颤动,那两个字吐出时没有任何声音,但是夏明朗可以从口型上分辨他的呼喊。 “情况怎么样?”夏明朗充满期待地看着汪医生。 “还行吧!”汪老神色放缓,看得出来他也是一直提着心:“他思路还算清晰,没有明显的脑损伤,万幸!如果好好复健的话,应该不会留下太大的后遗症。” 虽然汪老仍旧说得很有保留,如果、应该的,可是夏明朗的心情已经不同于当时,或者对他来说,只要陆臻还能醒过来叫他一声队长,可能别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 老宋和徐知着在晚饭后过来探视,顺便给夏明朗带了份吃的,徐知着颇为诧异地看着夏明朗那身便装,很炫地吹一记口哨:不错,挺帅的。徐知着主动要求陪床,被夏明朗随手轰散,自然徐知着也不坚持。加护病房里还有一张空床专门是给家属准备的,老宋把夏明朗劝到旁边先去睡,好歹现在有他们看着,睡一觉晚上好顶班。 这几天心力交瘁夏明朗实在是累得狠了,再怎么感觉不放心,一沾枕头还是昏睡过去,病人探视有时间限制,徐知着他们临走时陆臻拦着没让叫,夏明朗一路睡了下去,陆臻微微偏过头看着夏明朗,疼痛像潮水一样淹没他,每一寸骨头都在痛,从身体的内部咬出来,沉重的钝痛让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陆臻心想这人啊,真是不能起坏心,当初他怎么吓唬灰皮帽呢,一转眼全报应到自己身上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心似莲花的人才能看到莲花开,老话说得有理。 灯没有关,陆臻看到自己眼前越来越黑,胸口好像压上了一块大石,怎么都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模模糊糊的好像失陷在某个梦境里。他看到熟悉的楼房和熟悉的街道,他看到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在他面前缓缓走过,回头微笑。 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他想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到夏明朗向他狂奔而来,他的表情急切,动作却像被拉长的慢镜头,炽热的爆焰随着冲击波在他身后膨胀,穿过街道和楼宇,吞灭车辆和行人。 那些无数次在经典灾难片中看到的镜头被一帧帧重现。他看到高楼的玻璃碎成一场暴雨,在半空中支张着晶莹而尖锐的棱角。他看到父亲惊恐地抱住母亲,而炽流经过后他们的血肉被蒸发,只留下焦黑的骨架。 夏明朗终于跑到了他的面前,他的身体在着火,火苗从他的皮肤里窜出来。陆臻伸出手去,火焰从夏明朗的手掌传到他的掌心……被撕裂的错觉,炽热而疼痛,多么熟悉。 夏明朗在睡梦中听到陆臻沉重痛苦的喘息声,一瞬间被惊醒,翻身扑到陆臻床边。陆臻闭着眼睛在挣扎,额头上全是汗,呼吸浊重,夏明朗不敢动他,拼命按铃。医生一溜小跑地过来看,陆臻已经自己醒了,眼睛茫茫然地张着。 医生拨开夏明朗好一通检查,最后半吞半吐地提议,看陆臻现在这情况,是不是给他打一针吗啡。 夏明朗拿不定主意,只能看陆臻,陆臻愣了一会儿,极慢地点下头。 那得多疼呐,夏明朗难过地想,让他这么受不了。 徐知着清早过来送洗漱用品,夏明朗刷完牙胡乱塞了点吃的,把陆臻托付给他,自己跳到隔壁床上去补眠,徐小花看着陆臻挤眉弄眼,陆臻实在不怎么说得出话,只能努力弯弯嘴角。 大家都是养过伤的人,平躺时那么点焦躁的无聊感觉心里都知道,徐知着一边帮忙看着吊针一边絮絮叨叨,从某年某月某日狙击训练时看到一条蛇从鼻子跟前游过,到某年某月某日看到军区来了个新的女牙医,贼漂亮。 陆臻不屑地瞥他,意思是你就只看得到漂亮。 徐知著陪了陆臻一个上午,虽然没进行什么有建设性的谈话,好歹絮絮叨叨地帮陆臻消磨了时光。 夏明朗睡足了出去打水抽烟,走廊上一个人从他身边匆匆掠过。擦身而过的千分之一秒,夏明朗认出这个人是冯启泰,心中一诧,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因为这一点点直觉的疑惑,他一把拉住了阿泰。 “队……队长!”冯启泰愣愣的看着夏明朗。 “跑什么跑?催命呐?这里是医院知不知道?”夏明朗皱眉,心想至于么,老子不过就是换了身皮,怎么个个都跟见了鬼似的。 “队……队长……”冯启泰哀哀地唤了两声,夏明朗眼看着不对还没来得及吼,哗啦一下水闸就开了,夏明朗瞬间黑脸,拎着他数落:“得得得,别哭了,我靠,你在外面给我注意点影响行吗?你们家组长又不是死了……” 阿泰被夏明朗训得条件反射式立正,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一边点头一边又忍不住抹眼泪,就像个受足了委屈的小学生似的。值班室的医生护士齐齐跑出来看热闹,夏明朗扫过去一眼,一排脑袋像收麦子似的被割没了。 夏明朗哭笑不得一头黑线。 阿泰终于等到空档,嗫嗫开口:“可,可是队长,你真的不去看看陈默么?” “陈默?”夏明朗大惊。 “陈默哥受伤了!为了掩护我们……”阿泰眼泪汪汪的。 夏明朗立马把阿泰拉走:“在哪里?带我过去,我警告你,现在别告诉陆臻。” 阿泰啊一声,愣愣点头,末了儿补一句:“那什么时候可以告诉?” 夏明朗出了楼道门远远的看到郑楷坐在走廊里,随手就把水瓶往阿泰怀里一塞拔腿就跑,低吼:“等两人都没事儿的时候。” 郑楷一看到夏明朗就皱眉,再看到阿泰脸直接就黑了:“我怎么关照的?怎么还是把人叫下来了?” “行!”夏明朗抬了抬手,凑到病房前往里看,“怎么伤的?” 郑楷没理他,看着冯启泰偏偏头:“上去看着陆臻去,记得,这次别再把风声给漏了!!” 阿泰点头不迭地跑了。 陈默的身边还围着很多医生,夏明朗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出来,焦躁地一拍窗:“到底怎么搞的?不是让撤回来了吗?” “还能怎么样,巧了呗,追出去几十里地没追到,回撤的时候撞上窝点了。”郑楷捏眉心。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 “所以你换指挥权?”夏明朗眼中火光一闪。 “让你知道有什么意思吗?”郑楷只淡淡看他一眼,垂头抱起肩。 “让他们撤回来,实在不行等支援,都说回撤了,陆臻不是没事儿了嘛!陈默这次怎么这么不冷静!”莫名其妙地内疚,于是莫名其妙地烦躁,夏明朗从裤袋里摸出烟,郑楷指指墙上的禁烟标志,他又只能再揣回去。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时机这种东西,转瞬即逝,这个你我都知道。陈默觉得可以打,他没听我的话,他也不会听你的话,明朗,这事跟你没关系。”郑楷声音沉沉的,“再说了,这次闹这么大,兄弟们心里都有火,就算陈默稳得住,那不是还有方进么,那小子,火里的肉都要捞出来吃的,那么大根骨头放在他面前,你不让他啃,可能么?其实他们打得挺顺的,但是对方居然放了两个狙击手,还一直藏着,打到一半才发现双狙位,陈默没办法,只能跟他们换条命。” “方进呢?把那兔崽子给我拎出来!”夏明朗咬牙。 郑楷拇指往后:“失血过多边上躺着呢,让人挡了你看不到。” “方进又怎么了!”夏明朗又是一惊。 “他没事,没受伤,就是失血过多,输完血再睡一觉就好了。” 夏明朗叹气,在郑楷身边坐下。过了好一会儿,大批的医生出来,还是那位汪老,双手握着夏明朗用力摇:“你的队员真是,太伟大了。” 夏明朗苦笑,心想我宁愿他们都别这么伟大。 挥手把人送走,夏明朗与郑楷推门进病房,留守的医生颇为不满地看着他俩,夏明朗自然无视了他,凑过去细细看过。 陈默的状态还算稳定,可是夏明朗就是心里提着总也放不下来,一恍神,前尘旧事都浮到眼前。 陈默是大三的时候第一次参加队里试训的,那时候麒麟想要提高队员的文化素质,特别从各大军校招了一批大三学生,学生兵的军事素养当然不能跟三年老兵相比,但是陈默在当时就已经很突出。夏明朗当时是他们的狙击助理教官,对这个人印象深刻,陈默从来不是一场里最出色的那个,然而他有让人崩溃的稳定,他的枪感甚至不太好,新枪磨合期也比别人久,但是他的状态让人迷惑,这是个没有起伏的人。 四个月的试训结束后,陈默的档案是圈在第一位的。夏明朗去爱尔纳之前还专门跟严头念叨,一定要把这只土豆要过来,他有预感,那是个天生的枪手。一年后陈默果然又来了,新一轮的选训,比原来更出色的成绩,陈默留下得毫无悬念。 当医生发现瞪着夏明朗完全不起作用之后转而开始瞪郑楷,老郑毕竟脸皮子要薄一点,拽着夏明朗的袖子把人拉到窗边,郑楷低声说:“今天已经开禁了,风声放出来了。” “要公开吗?”夏明朗眉梢一挑。 “估计不会,最多上到内参吧!听老许的意思边防上的驻军要调,今年的演习计划也要重新做。” “果然闹大了。” 郑楷苦笑:“上面也怕么,你看这次,一不小心就……那就完啦。” 的确,谁也不能想象在城市的中心发现脏弹会怎么样,这样的责任没有人负得了,话题陡然变得沉默,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连百战的将士都无可奈何的,你永远都想不通,为什么最初时都是一些极美好的期待和期许到最后却会化为最残忍的暴力。 夏明朗记得陆臻曾经很痛苦地向他控诉过,在他看多了各种各样的人间罪恶之后,贩毒、走私、倒卖人口…… 他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其实人们总是在向往着美好与安宁的,即使是那些罪大恶极的人也不例外,可是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去破坏,难道说他们真的相信用罪恶可以换回幸福的人生吗? 夏明朗忽然感到心酸,那个干净的孩子永远学不会习惯和麻木,他总是在困惑,带着焦虑与悲悯。 郑楷发现他走神,小声问他是不是回去陪陆臻,反正这两人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而且一切有他在。夏明朗摇摇头说不必了,他在这里等陈默醒。 郑楷毕竟还有伤,在旁边坐着休息,夏明朗站在他旁边,方进和陈默睡得很安静,这也是两个干净的小孩,夏明朗心想,人年轻,骨子里都干净,一个够强硬,一个够二,所以不必学着失望与麻木。 “哎,还记得我刚回来那会儿,陈默那小子老是拉我比枪么?”夏明朗踢踢郑楷。 “怎么了?” 夏明朗失笑:“那会儿我不是刚回来么,刷一下提那么高,都在你前面了,连我自个都觉得不能服众,陈默够狠啊光天化日下战书,能不比么,哎哟,我那次准备得呀,那叫一个充分。” “赢了啊?” “赢了,陈默那混小子看看说嗯,这场你比我好,然后我特紧张,我想你打算怎么样,结果人就走了,该吃吃该睡睡,我心想就这么完啦?好么,过两月不到,他又要比,我想得嘞,这段日子练得狠吧,看老子再灭了你丫的。” “你小子,死要赢!”郑楷唾弃他。 “对,我是死要赢,那还是赢了么,心里得意啊!结果他还是没啥反应,没声没息的就回去了,我心想这回你总服气了吧!其实那时候我就……觉得陈默这孩子挺好的,不骄不躁,输了就输了,输了回头练。” “不对啊,”老郑诧异:“我记得你俩比了挺久的啊!哎,我一直忘了问了,你那会儿怎么会制不住他。” “切,到鬼坟摊上有人治得住他!”夏明朗轻笑,“我不觉得没事儿了么,过两月他又来了,打呗!我就烦了,心想没完没了这都,再加上那会儿副队长当了有半年多了,威也立起来了,也不怕了,心里一放松,陈默手多稳呐,就让那小子给超过去了。我就觉得,行,输了就输了吧,好歹省心了。没想到,我操……还没一个月呢,他又来了。” “这……” “我当时就怒了,我说你干嘛呢,你不是赢了么?他说是赢了,可那是上回了。我就不明白了,我说你干嘛呢你这是,你这成天比来比去的,输了也不行,赢了也不行的,你到底想要点啥?他说我就想找个枪法差不多的打一场。” 郑楷噗的一声笑喷了出来。 夏明朗大笑:“丢人吧,瞧人家多单纯正直,哪像咱啊!那阴谋论,一套一套的。” “怎么现在不比了?”郑楷笑得扯到了腹部的枪伤,脸皱到一起。 “我后来不是提正了么,没空练了,打牌子玩不过他了,人瞧不上我了。” 郑楷强忍着笑大力拍打夏明朗的脊背,脸上明明白白的写了一排大字:你小子也有今天!! 夏明朗也笑,可是笑容中总有一点伤感:“你看,都是多好的战士,每个都那么好,每次出去,其实都挺心慌的,什么都不怕,就怕丢了那么一个两个的。” 郑楷哦了一声,脸上笑意渐渐平缓下去,变得温和敦厚:“话说起来,方进还是你招来的呢!” “拉倒吧,明明是你招进来的。” “人是我去领的,倒真是你招来的,那会儿卫戍区跟我们抢人,说北京人就应该呆在北京,我一看就急了呀,就赶着忽悠,把基地一通吹,吹到最后没话了,我问他鬼魂听说过吗?爱尔纳的鬼魂,鬼魂中尉!我们那儿的,你要是去了,你就是他兄弟。结果他一蹦起来,指着我说我就去你那儿了,把卫戍区那孙子给气得……” “我说呢,我跟他熟啊不熟的,怎么一碰面就称兄道弟的,原来在这儿就给卖了。”夏明朗摸了摸鼻子。 方进因为一直嚷嚷着不肯休息让人强行打了镇静剂,所以倒是陈默先醒。伤到了肺,医生明令禁言,夏明朗坐在他床边一条一条地向他说明了情况:陆臻没事,方进没事,黄金也运回了,任务完成了……总而言之你好好休息。 陈默微微点头,慢慢合上眼。 夏明朗叹气,对郑楷说这里都交给你了,你看着点,这不会叫的孩子,咱也得给弄点糖吃。郑楷说没问题,我老婆就在市里工作,昨儿跟我说在打报告请年假呢,今天晚上就能过来。夏明朗说那太好了,给兔崽子们都整点好的吃,记得开发票,队里报销。郑楷切了一声,说我那老婆是一般的老婆么?人家那是仙女儿,如花似玉的,老子都没舍得让她给我整菜呢,你也配用…… 夏明朗抱拳,得得,我不配,那陈默总配了吧,让嫂子给陈默熬点汤吧! 陈默听了忍不住想说话,一不小心咳得动地惊天,值班医生冲进来把夏明朗扫地出门。 北国的春天呼啦啦的下着雪,朔风从西伯利亚的荒原中冲杀下来,无尽的白雪,覆盖无尽的鲜血。 冬天已经过去了,春天正在脚下,可天还是那么的冷,然而那又怎么样? 如果雪是冷的,还有血是热的! 番外 听桔子讲那麒麟基地的故事 严正篇 那什么,今儿有空,少校和中校水产呢,我被中校拿枪给赶出来了,合着闲没事儿,就和大家八卦八卦麒麟基地里的周边故事,首先聊一下严头吧。话说何确老大是真的很可怜地,完全被无视了,上次出场的时候无数人问是不是打错字了,其实应该是“的确”。 泪……其实我还是很萌他和严头的,严正那可是女王无边啊! 对了为毛麒麟那奏是一窝的女王受,夏明朗同学有时候也是女王得要死要活的。 何确和严头当年那是一起打过越战的,一个沟里蹲过子弹,所以这两个人也是过命的交情,不过严正此人为人非常阴损。望天,我发现啊,这人品好的在麒麟基本上是混不出道的。 那位说了,不是还有好人大哥郑楷老大嘛? 可是,那不是一世队副么? 队长还是个支队长的时候他就是队副了,队长刚进队的时候还在他手下混过呢!那不是他人品比队长好么,所以…… 等下,让我扳手指算一下,严头打越战那年几岁了。反正当时他们两个都新兵,粉嫩嫩的新兵蛋子,对越自卫反击战拉了很多很多新兵上去……严头当时才17,未成年童子军啊!!其实打越战死亡率很高的,反正就是七死八活地爬出来的,相依为命啊来…… 通常打过生死战的人都只有两种反应,要么就是这辈子不想再见血了,要么就是想当兵王!! 于是何确和严正都是后者,然后严头就奋发了…… 他这人比较阴,当大家都在搞军事技能的时候,他已经在看书补课了,就是像电视大学那种函授的大学,因为那时候高等教育不普及嘛,函授生已经很厉害了。那时候考军校的人比较少,这人阴损了就容易聪明,所以他考上了,于是他教导何确也要考。 但问题是何队这个人吧,他念书很不在行,反正就是个不行……所以,他当年的考试全是严正帮他考的,那时候管得不严,要作弊还是很容易的,可是严头后来这个把柄抓了人家一辈子,反正就是类似于,你当年啊,要不是我,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然后何老大就无奈了,说哦哦,好好……又怎么了? 对啊,可不是就是欠了他一辈子,因为严头会随时深化影响嘛! 闲没事说点什么:老何啊,我们当年的某某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啊! 然后何确说:是啊,是啊,那小子当年可厉害了。 严头意味深长的:是啊,唉,本来也是能提干的啊,可惜了,学历不够啊! 何队:@_@ 后来他们两个就都去侦察连了,然后进那种尖兵队,师里的侦察营尖子连,当时还没有麒麟,话说严头是麒麟开山那一代的老人了啊! 再然后,何确大哥就转到武警去了,再再然后……就各自娶妻了,其实各自娶妻不是挺好的? 严头家里是儿子,叫严峻!插花一个,严峻同学看过夏明朗打靶,从此引为终生偶像,同时对他爹非常不屑,严头一把年纪了,枪法是不如当年了……泪,长使英雄泪满襟啊…… 至于何队家里嘛,那啥因为我是在麒麟云上趴着的,就管这一方水土,所以对何队家里不熟……望天,我也不知道他家啥情况,改天问问去!要是个闺女倒是蛮好的,可以和严头结亲家。 2.方小侯&默默 好吧,下一个是方进,侯爷不是从普通部队里招的,他是高中毕业直招的,就像那种体育特长生的意思,招进来就是进特别部队的,不下野战连队,专门训,话说,侯爷是纯血的特种兵啊! 然后训了两年,双向选择,他就去了麒麟,当时也有别的特种部队要他,小侯爷主要是仰慕队长才去的麒麟,队长当年非常地出名,现在声势不行了,队长最出名的时候是他26岁左右,那时候每个特种部队都知道他。 虽然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但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因为队长那时候实在太牛了……特别牛,单兵的顶锋,海外试训的成绩很不错。队长是那种机遇很好,然后自己也很厉害的人,所以发展得特别快。11年从列兵到中校,那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了。 其实少校的履历也是很牛的,只是不能和队长比,队长基本上……据说当年严头把他和陆臻的档案给上面军委的一个将军看,此将军看完之后就说了一句话:我军有幸!我国有幸! 夏明朗比陆臻大五岁,小陆当时刚刚本科毕业,因为他合训分流的,要五年,他15岁上大学,当时刚好20。其实合训分流出来就是双本,他学军用工程,所以他是电子对抗和军事学两个本科学历,再加上他是优秀毕业生,所以本科毕业就是上尉了,下连队带了一年兵,然后保送的军事学硕士。 啊,晕,走题了,拉回来说方进,其实侯爷进了队里后来好像就没有太多故事,主要就是和陈默的交情,他仰慕陈默嘛! 当时还是祁队当家的时候,陈默这个人当年比现在还BT还要冷,完全没有存在感的那种人,像魂一样的,呆在一个屋里一天都没人发现他在的那种。反正当时大家对陈默这个人都很无奈,可是方小爷初生牛犊,他不知死活要去接近陈默,大家都是很开心的,因为无论是他被陈默冻死,还是陈默让他给烦死,都是好戏。 望天,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啊!这是!! 基本上只要有本事的人,方进都仰慕的,这人就是一丛墙头草,但是陈默其实人很好的,跟他做兄弟很专一,是谁就是谁,认定了就不会变。话说,小侯爷特别小孩子,当然他本来也小,从小就当兵,非常单纯的一个人,完全没有金钱概念及任何社会经验,所以方进绝大部分的钱都是陈默兄在管理,以至于小侯爷结婚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财产…… 默默向侯嫂说账,侯嫂一身冷汗…… 默默很欣慰地擦汗,说:我本来以为这小子得在我这里赖一辈子了,想不到还有人肯接手,要代表广大人民群众感谢你! 话说,对了,陈默那个囧人,最后还给小侯爷留了十W块钱私房钱,防备他们会离婚,后来小侯爷家里买房子,他去找陈默借钱,默默扔给他十万,说不用还了…… 泪…… 侯爷是个幸福的孩子,一辈子就没操过心,他老婆很疼他的,侯嫂很聪明特别能干又有主意,就喜欢侯爷这种。 爷们啊,又单纯,听话又可爱…… 其实女人能干了,都挺安全的,因为女人恋家。 话说默嫂很十三点,比较没心没肺的姑娘,离奇相亲相出来的,对陈默兄一见钟情,死缠烂打,陈默对这种自来熟的都没有什么抵抗力,混着混着就被拿下了。 陈默后来转做武警了,官挺大的,支队长级别,团级,陈默兄其实是个自己很有计划的人。 有关陈默的故事,还请期待桔毛框听墙角的新作…… 3.发财 要说那个发财啊,它可是一只有故事的狗。 发财是队长的一个老队员送给队长的,那时候队长还是个分队长,手下一个队员出绝密任务的时候负伤退役,因为任务说不清,最后定性就变成了训练事故,然后抚恤金的数额就不一样了。 于是队长超级不爽,当时大军区整改,高层忙得一团乱,严头也忙得一团乱,到处都在搞试点啊,搞改制什么的,但是夏明朗不管啊,他只在乎他的队员。所以就时不时要去严头那里闹一下,但是严头也没办法。后来队长回家探亲,就专门去找那个队员喝酒,发现他在家乡开始养狗了,因为是伤残,所以自己找工作不容易。 队长反正不能喝嘛,喝着喝着就喝挂了,那个队员呢,酒入愁肠也是那什么……反正最后就喝得不行了,两个人抱头痛哭来着。 队员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啊,兄弟我,兄弟就是憋屈! 队长就爆郁闷,反正特别特别生气……然后他就给家里打电话要了二十万,队长有时候对家里也挺浑的,他爹和他一个脾气,他妈没办法,然后队长就把钱收了一下,自己伪造个公章,说是队里的特别抚恤,给人寄了过去…… 结果那哥们儿就哭天哭地了,打电话回来说钱没啥,多少钱都买不回来一条腿,可是哥们儿觉得自己被承认了,他说那个训练负伤太郁闷了…… 然后队长就把信收了,反正那哥们儿在信里特感激组织感激党,队长就回信说,你别揪着我谢啊……你得知恩图报知道吧!你去谢军长吧……过两天他来队里视察工作。 那哥们儿很开心,过两天他就打电话回队里了,军长就很莫名其妙,因为这个事严头也拍过桌子了,大家都觉得这个事难办,主要不是钱的问题,就是难办,而且一次成了定规,后来都得这么处理…… 然后军长异常崩溃地听完了那个队员感激他,回头就把严头叫屋里去了,然后严头就把队长叫屋里去了,队长特无辜特惶恐,特不安……说,俺就是想让他高兴一下,俺犯错误了,特深情地忏悔…… 军长脸就绿了,队长就泪了,严头就崩溃了,把队长踢出去跑圈了。 然后,钱就批下来了,今后都当成实战任务来算,反正不绝秘的实战也不是没有,档案里改改。 队长很得瑟地把钱还家里了,后来,回家的时候还去那哥们儿家里玩,那哥们儿就送他发财了,发财小时候就是一小白狗,跟毛线团子一样,队长不喜欢,他要狼狗, 但是那哥们儿说,这狗长大了特别像你。 于是,队长错误地把旁边一只雪山狮子獒当成了长大的发财,就很开心地拎回队里养了,还很得瑟地告诉大家说是某某人送的,说长大了特别像我…… 结果,后来,就风中零乱了…… 发财和破军毛JQ,两个都是公狗,可惜直得很,没有发展成一对狗男男,交情有点,打架的交情。破军这狗其实脾气不太好,阴损霸道,严头有的毛病它都有,严头没有的毛病它也有,反正……唉,一只被宠坏的狗。 其实发财在可蒙里面也算是能打的了,可是挡不住那狗种的差异啊! 所以看到破军都绕着走。 4.三围问题 好吧,有一句老话叫NPC也是有尊严的,更何况麒麟那旮瘩个个都是爷,正剧因为胶片景深镜头走位的问题没带到他们就已经很心慌了……花絮碟再不补上点,我担心沈少会用机枪把我从天上扫下来。 嗯,从什么地方开始八呢……好吧,MS同志们都对身高有疑问,我们先从三围开始,嘿嘿! 整个麒麟最高的人是黑子,山东大汉身高一米九二,铁塔一尊,望之生威。但其实人长太高也不好,生这么大个儿,做尖兵不够灵活,当狙击手不好隐蔽,那架子放在那儿,就是重装机枪手的范儿。 楷哥也是很高的,188CM,膀大腰圆,夏明朗偶尔会阴暗的嘲笑他是柱形身材,楷哥就会告诉他上面的空气真是很新鲜,可惜了,你可惜了。虽然楷哥实在是很大一只,但好在楷嫂也是很高的,身高173CM,两个人站在一起男的威武女的美艳,绝对可以给部队当宣传画使—— “都来当兵吧!为了娶漂亮媳妇;嫁给军人吧,看他们多么英俊!” 再往下就是我家默默,默爷身高185CM体重80KG,削长笔直,从正面看侧面看后面看都是三军仪仗队的范儿,被麒麟先下手为强的截杀了,捂脸! 其实185CM这一档的人还有不少,像沈鑫、常浜……基本上都在183-186CM这个范围内徘徊。 陆臻的身材很标准,180CM,体重一般维持在75KG左右。在麒麟180CM这个身高段的人扎堆,一大半人都在这块,阿泰、小花、肖准GG、老宋、刘云飞……甚至严头、谢政委、黄二队,全是这高度…… 所以卡尺走到队长那里人其实已经不多了,虽然他可以掂一下脚,厚颜无耻的声称自己是180那一档的……-_-|| 方进身高174-176CM的样子,在麒麟里算是比较矮的,与他差不多高的有严炎,175-172CM的样子,你要明白一个男人,尤其是在麒麟这种高人林立的环境里生活的男人,当他的身高低于某一个固定值的时候你就不再能问出他的准确身高了…… 但是同样的,你也要明白,事若反常则近于妖,一个低于麒麟正常身高值的男人是不可小视的,那说明他们通常都拥有非同一般人的天分。 方进出身军门,老方家世代都是武将,族谱可以追到明初,正儿八百的武将侯世封,清兵入关之后虽然被动解甲了,反清复明也没折腾成功,但是家传尚武之风还在,从小又被某高人看中收了徒弟。方小侯总说他爷爷在抗日战争中意外死得早,要不然也得是位许世友级的人物。 小侯爷从小被人一点点悉心调教出来的,三岁扎马步,五岁跑缸边,七岁上房,九岁练拳……到十八岁什么刀枪棍棒全都耍得有模有样,基本功扎实的教官看着他都想哭。他那一批是全国征招的体育特长生,军委派了人蹲在各大体校的招生点上截人,看到好苗子就去忽悠。方进本来要考的是北体的武术专业,好嘛,上赶子一忽悠心就动了,回去一问他爹,他爹比他还激动,一拍大腿!去啊!特种兵啊!!!! 他老爹是老军官,本来就存着心思想让方进去当兵,只是方进的成绩一直都还好,不让他念大学又好像说不过去。 方进在特训营里表现就打眼,各军区特种大队过来看训练录像,一个个都指名要他。两年期毕业,过了关的队员服役分配,教官在中国地图上画了一条线,指着左边说,往西走,地图上自己挑。 双向选择嘛,于是西南西北各大小军分区开始斗智斗勇,本来这批兵是没有卫戍区什么事儿的,但是挡不住他们牌儿大上面有人,虎口拔牙的拔走了好几颗犬齿,而方进则被老郑用鬼魂中尉的传奇给忽悠了回来。 而严炎同志是那种皮肤很好的,长着肉肉的长包包脸的四川人,成都边上某小村里出身,他从军的理由比较正常,但是入伍的之后的经历却比较传奇。新兵入伍之后几次打靶,连长发现他成绩很好,就送去练狙击,练了几天跟着去体检,结果大吃一惊,因为严小弟的眼睛异于常人。 这世上有人天生的近视远视,也有人天生视力比正常人好一点,而这种好与坏不同,平时没事儿是发现不了的,别人可以看三米外的字,你能看五米外的,别人测视力2.0,你撑死了也就是个2.0,但是进了狙击队用特殊的视力表一测,同样的2.0就分出了高下。于是严家小弟就这么被上报团部,重点培养,不小心培养得太好了,幸运的(?OR不幸)被麒麟挖脚…… 5.出场面 麒麟,因为是精英荟萃之地,所以常常会有些外出授课或者训练的事儿。于是,某一次,某师要人,说去一文一武,帮助全面地改造一下。 武的嘛,不要说,方进全罩。 文的那位本来是点名要陆臻的,但是陆臻觉得也就是一个师,不是什么大场面,而同时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锻炼阿泰的胆子,所以他强烈要求阿泰过去。于是可怜的阿泰在被陆臻忽悠着你很强,你很强,你很强强强强之后,欣欣然地同意了。 陆臻还抽了好几个晚上陪阿泰练习PPT,陪他在家试讲了很多次,引得夏大人不满,说你自己去也不用耽误这么多功夫。陆臻不屑之,我这是在给我军培养人才,你懂不懂。 好,到了日子一个大车把这两人拉上,过去了。那个师的师长当年跟夏明朗合作过,对麒麟那是相当地尊敬,而且他误以为来的是队长少校,于是集合了全师官兵站在门口迎接。结果,方进和阿泰一下车,望着乌泱乌泱的人头就傻了。 虽说这两人都是天然呆,但天然呆也是分品种的。方进在愣了两秒钟之后,露出了踌躇满志的表情,心想,算你们识货。阿泰则单纯地脚软了,哎呀妈啊……啊啊啊,为什么两杠四星要对着我鼓掌啊,啊啊啊~~ 某师师长一看,下来的人不如自己的想象。可都到这份上了心里失望也没法儿了,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台子都搭起来了戏就要唱全套,要不然看着影响多不好。 于是师长还是很亲切地过去握手了,于是,哗,全场呱唧呱唧。 方进的胸挺得更直了,阿泰的脚更软了。 方进于是得瑟,话不多说,咱是过来练的,不是过来说的,所以……上操场。白天,方小侯技惊了四座。方进是那种越给他压力,他越能发挥型。 好嘛,结果到了晚上就完了,本来阿泰的课是讲给通讯连听的。但是因为白天的方进太威了,太闪亮了,结果整个师部都被震动了,到晚上甭管他沾不沾边儿的都跑去听课了。教室里坐不下,临时给换了个大礼堂,下大银幕给他放PPT。 阿泰进场之后整个人就傻掉了。往台上一站,哗啦啦,一片掌声。阿泰两手撑着台子,颤抖…… 主持人说,您开始吧……阿泰呆滞地看着他,说哦……脑中一片空白。 方进在下面急得要死,终于忍不住跳到台上去,帮他开电脑,放PPT。然后下面一阵大哗,哇,原来白天那个威得要死的中尉,还是这个人的跟班儿…… 阿泰看到PPT页子,记忆总算是回来了一点了,一开口那嘴就管不住了,说得那叫一路狂飚,结巴又飞快,PPT按得忽闪忽闪的,刷的一张没了,刷的又一张没了……下面的战士心惊肉跳,想让他慢点儿,又不敢,心想,瞧瞧,人家那水平!! 阿泰一路狂飚到最后一张翻完,啪,没了!于是他也傻了!原定是两个半小时的课,他只讲了半小时。结果阿泰发现他又闯祸了,于是站在台上手足无措之。这下连方进都没办法了,站在旁边瞪着他,阿泰垂着头,心想,这下无论如何不能哭。 台下一片寂静,鸦雀无声,大家都屏气凝神地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 阿泰怯生生地张了张嘴,理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只能敲键盘在最后一页开始写: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讲课,你们人太多,我害怕。 轰的一下,全场爆笑。 结果师长笑死了,政委上去亲切地拥抱他一下,说来大家给这个小同志鼓鼓掌。然后阿泰擦汗说,我能不能再说一次? 政委说好的,结果他翻到第一页,从头又开始说。前半程比较结巴,后半程比较流畅,勉强完成任务…… 好在技术这种东西是硬的,那个PPT毕竟是陆臻一字一字改出来的,就算阿泰真的不开口,扔给他们一组PPT,懂行的人也还是能看出份量来。 最后回家阿泰一直说那个师的政委是好人。 结果后来有一次演习还遇到了,阿泰很纠结地把人灭了,就蹲在那拼命道歉。 政委很囧。 6.女朋友 方进没有女朋友,所以没得八,最多八一下他的梦中情人,他喜欢清纯美貌型的女子,比如喜剧之王里的张柏芝,当年的徐若瑄什么的,总之眼睛要大,嘴巴要小,皮肤白白的,摸起来滑滑的……望天,这孩子品味真大众。 话说,阿泰是个很苦命的孩子,他出身书香门第教师世家,小学班主任是他小姨,初中班主任是他干妈,高中班主任是他亲妈,一路就这么根正苗红地成长了起来,最后被养成了这么个乖巧谨慎的小性子。 阿泰的女朋友是高中同学,属于高中时阿泰同学小心动、女方无感觉的那种,因为阿泰很羞涩嘛。考大学的时候阿泰同学因为老是被人鄙视说很娘,一怒之下就去考了军校。 阿泰从小成绩很好的,很会念书,身体素质也好,属于比较能吃苦,比较会战斗型的学生,老师比较喜欢,所以他在军校中还是比较出色的。 大学毕业之后就下部队了,下过部队之后,某一年回家同学会,莫名其妙地就搭上线了。 话说,这位女友姑娘的情况是这样的,她大学的时候谈过两个男友,都是猝死型,一个比一个开始看着挺美,相处之后发现人品铿锵不堪忍受。 当时阿泰已经毕业了,就是少尉了,下了部队当了半年排长,常服一穿还是很精神的,被人灌了点儿小酒就勇气了,冲上去表白说俺高中就喜欢你了,俺大学一直想你,你现在能不能考虑做俺女朋友……然后那姑娘就傻掉了,说考虑一下。阿泰欣然之,强行给了手机号码。 回家之后姑娘开始回忆阿泰,忽然发现这娃也是很有爱的嘛。 她大学的时候喜欢有男人味的,结果遇上的到后来过不下去,觉得粗鲁无礼,横蛮。然后就发现像阿泰小朋友这种也很好嘛,而且哈自己这么久,女孩子嘛,总是有点虚荣心,你说不开心那一定是假的。于是,她感觉阿泰温柔又专情,还听话好管。不会出现像前任男友那种,堂而皇之地向她宣布,有本事的男人就是要彩旗飘飘这样的BT囧事。 然后这姑娘考虑好了,就电话了阿泰,说我想,我们可以试着交往下。 这姑娘人品很地道的,没拖,第二天早上就回话了。 当时阿泰宿醉未醒,电话拿起来一看,号码陌生。还在抓头,说,唔,你是谁…… 姑娘瞬间囧之,强压心火说,我是某某某。 阿泰大惊,说啊,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次。 姑娘愤怒了,说你昨天问我什么了,自己不记得了啦? 阿泰老老实实说不记得了。 姑娘愤怒挂电话。 可怜的囧人坐在床上抓头,他妈一看,啊,醒了怎么不起来啊? 阿泰就哭诉了。 妈么,总是了解儿子的,说你个死孩子,你还不去解释啊! 阿泰哭泣说,我现在打不通她电话了,人不接。 阿泰妈妈说你这小子就是笨死的,她家我会不知道,我是她班主任,去人家里找……呼,如果没搬家的话。于是,四年就搬家的人家,到底是不多的。于是,阿泰小朋友买上一大束花,把女朋友哄回来了…… 这小子很会心疼人的,虽然人不在身边,但是平常时每天晚上发个小短信啊,说点小甜言小蜜语啊,去哪里都不忘记给老妈和女朋友捎礼物,人女朋友还是很满意的。 7.有财兄 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贫富,麒麟一队百来号人,家境当然也各各不同。有拿了工资自己只留200,剩下的全寄回家供养一家老小,还得负责弟妹读书的;也有像沈鑫那样资产好几千万的大富之家,当然更多的是像夏明朗、陆臻、陈默那这种爹妈不指着他养活,赚多少都算的小康人家。 其实沈鑫的存在还真是一个异数,毕竟特种兵家里富成他那样的还真不多。沈少这个称呼应该算是他自己起的,每每在大家累得精疲力竭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的时候,他就会坐在那儿幽幽的说:“想当年,我在老家,开着车帮我爹送货,别人都要叫我一声沈少!” 起初大家都不知道沈鑫家里具体是干嘛的,后来有一次沈少回家探亲带回来十几个小熊猫见人就发,兄弟们才知道他家是做毛绒玩具的,然后各自脑补扛着大枪的沈大少,开车被小熊猫淹没的模样……捂脸。 说到沈少就不得不说说他伟大的爹沈庆国。沈少本名沈有财,念小学的时候班主任是个女滴,此工程师实在是受不了如此恶俗的名字,本着对祖国花朵的未来负责任的态度(老师,拇指)把沈爹叫过来细谈。 国叔一口回绝,说这名字好,这名字妙,这名字绝对呱呱叫! 老师预感这娃大了将会遭受到怎样的嘲笑,一口鲜血郁在喉间,她含着热泪说要不这样吧,咱们叫这名儿成不成?你看三个金,比有财还有财…… 国叔一看,哇,果然,于是大手握住老师的小手说,太感谢了……就这么定了。 结果,就这么定了。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老师在起名字的时候是用写的,国叔在拍板子的时候是用看的,他俩谁都没有用普通话多念几遍……于是,沈鑫沈鑫……神经!! 从此,疯狗成了沈少从小学到高中不变的外号……(痛苦的扭头) 沈少入伍是被他老爹用钱砸进去的,他高中毕业时实在考不上什么大学,国叔觉得与其花十万二十万买个野鸡三本的文凭,还不如让儿子去当兵。要不然现在瞧着也就是个小混混,四年破大学一上,就成为了有学历有组织有同伙有经验的四有流氓了。进部队好歹还能上上规矩,撑过这两年雄性心理炫耀型不稳定期,敲打得威武强壮能吃苦一点,出来跟着自己学做生意,反正这年头当老板又不用有学历。 国叔是生意人,应酬工作做得漂亮,招兵的军官实在是饭吃得嘴软,最后拍着国叔肩膀说你放心,反正你家公子长得精神,回去撑过新兵连,我找人把他弄到首长身边做警卫去。 国叔一听大惊失色,连忙摇头说不要不要不要……我这儿子太机灵,要上规矩,要好好上规矩。 老话怎么说得来着?吃人的嘴短,军官一听行啊!就这么点要求组织上完全可以满足你。于是新兵连一过,沈少就被派去了某个具有光荣传统的连队…… 不得不说的是,有些人,他其实只是不会念书而已,国叔本来只是想让他锻炼两年,结果沈少当出激情来了……这事他擅长,他能干好,觉得当兵王多威啊!!反正国叔正值盛年,又不指着他回家赚钱,沈鑫就一路打到麒麟来了…… 基本上这厮只要有高强度训练必然叫苦叫累,真挺过去了又那里倍儿得瑟倍儿骄傲,好像别人都不是人,就他一个英雄模范铁人。他可以一边叫苦叫累,一边勇往直前,然后一边还特自我陶醉。指点江山特豪气:你看看,想当年,那啥啥,爷都挺过来了,爷牛吧! 所以对于沈少来说,立功是很重要的,红旗也是很重要的,嘉奖更是很重要的! 所以队长专程去他家送过一次三等功的证书,沈少从此对队长死心踏地,然后此证书被他爹供在办公室的墙上,复印了无数份,全厂员工人手一张……据说每一个进办公室跟国叔谈生意的人都要先听一下他儿子的丰功伟绩。 年底,国叔大开宴席请八方,酒过三巡举着杯子吼:当年,某某某说我儿子要进班房!现在,我的儿子!三等功! 老泪纵横…… 番外: 他们的枪 麒麟基地又要换装了,这次配合军工试点,用03换95,95没枪托,卧射又高,打枪的时候烟火贴脸熏得眼睛受不了,总而言之就是,枪是好枪,毛病不少,广大人民群众普遍要求改进。 事实证明我党我军还是很能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的,于是03进阶版应运出炉,这枪有折叠托,瞧模样生得不像95倒像是八一杠家的小孩,不过像归像,到底还是5.8mm的子弹,和95一个枪族。 原本夏明朗是觉得这换装啊,好事儿啊,应该没什么操作难度,03版突击步枪试枪的时候他就去开过会,那枪虽然也不算什么十全好枪,和95比起来可说是各有千秋,不过加上了折叠托,看着苗条端正点儿,用枪的时候更舒服。所以夏队长很是轻松地就把这个事交给了陈默去推广,可没想到的是,不应该有麻烦的这个事,它就是出了麻烦。 那个麻烦是方进。 原因很简单,方进嫌03长得丑,03版突击步枪的枪口设计和往年的不一样,它不是圆柱形鸟笼状的,它是个小喇叭口,于是这个小小的改动不知道触及了方小爷哪一根神经狂放电,他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把那枪贬得一钱不值,提起来就俩字:难看。 一开始陆臻听见方进这么说,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眼看着越说越怒上了,陆臻终于确定,方进这回是真的抽了。 娘唷,颜控也不是这么个控法啊,再说这枪不是生得挺俊俏的,陆臻自己倒是越看越爱,跑去跟方进说理,被方进不屑地从上看到下,意思是,你老兄的审美一向偏离大众的眼光。 于是夏明朗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陈默本来是想这事不急,有得好缓,反正方进是用88通用轻机的,换装本来就不关他鸟事,他要抱怨也是穷抱怨,就算是考虑到方进这囧人在群众中颇有号召力,可是方进十个手也比不上夏明朗一个指头的偶像效应,所以只要夏明朗首先换装成03,后面的事一切好办。 可是夏明朗既然怒了,这个事就总得折腾一下,于是接下来的几次小规模丛林演习,方进都被强制性地派发了一把95,然后整个狙击组像是跟他扛上了似的,就算是放过别人也要先把他揪出来。本来95加上光学瞄准镜,卧射就高了不是一点两点,再加上夏明朗亲自下手,次次爆头,方进被空包弹打得颈椎都要折断了。几回下来,方进终于哭了。 方进嘴上没把门,于是这举白旗的大业就光荣地交给了陈默。其实陆臻这人挺大度,陈默还没说什么,他就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为表达自己真的心无芥蒂,就拿着毛油毡陪着陈默一起养起了枪。 基本上陈默对枪的迷恋与郑老大对刀的迷恋是相似的。 于是一来二去,话题就怎么也绕不开,枪,人,枪与人。 方进原本在上次换装之初用的是95式班机,一开始还很得瑟,结果几次演习下来就被他打入了冷宫。噪音大硝烟重,这个还好克服,方进最吃不消的是这枪不能换枪管,打上200发枪杆子就热得不能用了,还不能用链弹,换弹夹又麻烦,说好听点是班机,其实火力压制效果就是个大点儿的冲锋枪。 所以他现在一般都用88型的通用轻机枪,虽说是重了点,可是打起来爽啊! 小候爷上天入地,最要紧的就是一个爽字。 陆臻同学手长脚长,身长几近欧美标准,无论是95还是03他都玩得很顺手,不过可惜的是这两种枪都不太适合左右手互换用枪,陆臻双手双能的功力完全无法体现。 所以陆臻最爱的枪,是手枪,左右手全能,25米之内飞虫勿近,他现在配的是9mm的黑星92,但心心念念的是伟大的冲锋式手枪格洛克18,那华丽丽的33发大弹夹是他心口永恒的朱砂痣。 要说起来,他们这群人里最正常的就是徐小花,小花是人适应枪的典范,无论是85狙还是88狙,他都可以用得好像骨血相融一般。 可是陆臻记得曾经问过一次,问徐小花最爱的枪是什么,徐小花想了半天,给了个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八一杠。 为什么? 因为简单。 于是沧海奔流最终还是回归纯真本色。 陆臻却觉得徐知着更像85狙,修长,漂亮,不易携带可是精度绝佳,是一种优点与缺点都一样鲜明的枪。 那天陆臻与陈默擦了一个下午的枪,聊了整个中队的人,都说看一个人用的枪就知道他是什么人,那么夏明朗呢? 陆臻与陈默不约而同地相对无言。 在麒麟里,狙击手的标准配制是QBU88,但是夏明朗通常都会在95步枪里挑一把精度比较高的留给自己做狙击枪用,在600米范围内,他可以用突击步枪打出狙击枪的效果,没人想得通他是怎么做到的,这是个既成事实,所以大家也只能接受。 不过针对不同的搭档与不同的作战要求,夏明朗还有三把正式的狙击枪配合使用:JS 7.62mm,JS 12.7mm,JQ 12.7mm,一般来说打演习的时候他会带上12.7mm的反器材狙击枪,重弹重狙,使用专业子弹时,1000米以内,他可以打碎一只鸡蛋。 JQ是JS的简版,枪身短点,也轻了不少,当然火力强度也要差一些,所以如果不和黑子这一类的重装步兵搭档(因为陆臻没能力给他背枪),又或者是摩托化动机不高的时候,夏明朗还是背着JQ出门的机会多,毕竟是轻了五斤多啊。 至于JS 7.62mm,口径小枪身轻,真到了决生死的时候,夏明朗还是相信它。 可是,当然的,夏明朗会用的枪不光光是这几把,在陆臻的印象中夏明朗好像是为了枪而生的,他对任何枪都有种天生的亲切感,拿起来就能打,而且是超乎于常人的准确度。 “你觉得他最擅长是哪种枪?”陆臻好奇,他想问。 陈默抿了嘴,沉默良久之后郑重地回答:“我不知道,”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他是队长。” 陆臻心想,您真是废话。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om/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om